唐偉
總體看來,二〇一七年的湖南小說波瀾不驚,看上去還行。
我們看到,二〇一七年的湖南長篇小說,大多以權力敘事為軸心,從聚焦歷史人物到直面當下現(xiàn)實,從權力的中樞神經(jīng)到權力的毛細血管,鉤沉世道人心,縱覽生存百態(tài)。特別是代表性的兩部長篇,圈點權力支配下的人物命運沉浮,展現(xiàn)數(shù)千年官本位傳統(tǒng)的歷久彌堅,讓人慨嘆唏噓;而二〇一七年的湖南中短篇市井故事,既可見中產的無名焦慮,也不乏底層的世事艱難,普通百姓的生死愛欲,煙火人間的酸甜苦辣,有起伏,有回味,最終大多都歸于平淡,正所謂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
長篇小說:權力的毛細血管和中樞神經(jīng)
從所謂慣常的小說題材角度而言,馬笑泉的《迷城》應該是二〇一七年湖南長篇小說最重要的收獲。這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從題材上講,很容易讓人想起“官場小說”之類似是而非的定論,但事實上,官場小說或政治小說此類的題材標簽,無論之于《迷城》或其他相類似的小說,都無法窮盡小說本身的復雜性——重要的并不在于給此類小說貼上什么樣的主題標簽,而是如何盡可能在結構剖析和藝術特質的意義上,真實還原小說的特有樣貌。
從湖南當代小說的精神譜系角度而言,馬笑泉的《迷城》無疑是處在了王躍文的《國畫》和閻真的《滄浪之水》的延長線上,或者換句話說,《迷城》在很大程度上繼承并融合了《國畫》和《滄浪之水》的流風余韻?!睹猿恰返闹魅斯菑氖形惺腋敝魅慰战得猿菗慰h委宣傳部長的杜華章,在杜華章身上,我們明顯可以看到朱懷鏡和池大為的雙重影子:同樣是置身官場,杜華章既有朱懷鏡的那種文人情懷,也有池大為式的知識分子擔當;同樣是情場遇紅顏知己,杜華章和靜云軒茶館主人梁靜云的情感糾葛,則有著“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的點到為止,這跟《國畫》以及《滄浪之水》小說主人公的情感歷程基本如出一轍。即便是故事的結局,《迷城》跟《國畫》《滄浪之水》也大致相似:主人公杜華章到最后實現(xiàn)了由縣委宣傳部長官至一縣之長的仕途升遷,可謂是平步青云,功德圓滿。
當然,如果單從故事涉及的官場級別來說,《迷城》較之《國畫》和《滄浪之水》所涉的廳局級,可以說是下沉了一步,《迷城》揭露的是縣一級地方權力的運作真相,但這絲毫不影響小說的精彩程度。在小說中,迷城之謎的第一個謎,就是常務副縣長魯樂山的非正常死亡,小說的敘事結構也由此做起了文章,即由魯樂山的非正常死亡,牽扯出迷城官場的前塵舊事。小說以敘事主人公的回憶講述了迷城官場的是非糾葛,而與此同時,圍繞這起非典型性命案,如何處理善后則直接引出了故事的下文,我們從而看到,撲朔迷離的官商關系,錯綜復雜的幫派團伙。小說行文沉穩(wěn),既見解析的細膩綿密,又有敘述的錯落有致,就此而言,馬笑泉筆端所觸及的,無疑是基層權力毛細血管的流通狀況。
就權力的毛細血管機能而言,我們看到《迷城》的敘事其實也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操作性和紀實色彩,或者說,小說提供的藝術真實,讓我們更加清楚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背后是怎樣的一套因果邏輯。以清理護城河為例,迷城的護城河本來水流量就小,加之多年淤積以及沿河兩岸居民隨意傾倒垃圾,有些河段看上去跟臭水溝一般,但迷城作為古城,其精華又在這條河上,護城河托起的六座古橋是迷城的一大亮點。杜華章剛到迷城考察的時候就看出了這點,盡管清理河道是造福于民的好事,但是在GDP思維主導政績觀的現(xiàn)實背景下,花錢清淤并不能提升迷城的GDP,因而誰也不愿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如果經(jīng)濟效益并不顯著,但是能成為政績工程,這事也早有人辦了。你拓寬一條路,造座新橋,鋪個廣場,或者筑起一座宏大建筑,上面的領導來視察,不用解說一眼也能看到,印象分就上去了,對將來提拔有助力。老百姓也會說這個工程是某某某搞的,多少年后,功勞還是算在你頭上。你把這條河淘洗干凈,這河乃是自然產品,上級領導來視察,如不加以說明,他會以為本來就這么清澈。何況河水回清難,維護更難。你造個廣場,無論在上面扔多少垃圾,廣場本身不會消失。你讓河水變清,如果是老百姓環(huán)保意識還是老樣子,過兩年又會回濁,他們也絕不會記得從某年到某年,河水變清,是某某某的功勞?!?/p>
我們看到,看似簡簡單單的生活現(xiàn)象,里面其實大有文章。所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實際上取決于所造的這一方福是否有利于為官的升遷就任。在小說中,權力運作的款曲門道和現(xiàn)實邏輯,權力的毛細血管如何運行等,《迷城》為我們娓娓道來。置身官場的小說主人公杜華章,即使想有所作為,想造福一方,也不得不服膺于這種現(xiàn)實的權力邏輯:“如果上頭把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作為主要考核指標,這條河想不干凈都難?!钡珕栴}是,人人要坐等那一天的到來,生態(tài)環(huán)境說不定已經(jīng)被破壞到難以逆轉的地步。也正是在這種故事背景下,小說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直接呼應了現(xiàn)實政治,換言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政績觀的現(xiàn)實折射,像一縷清風,沁入人心。我們看到,在如此錯綜復雜的局面下,空降的杜華章只能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綜觀整部小說,我們看到,《迷城》的情節(jié)張弛有度,語言平實而醇熟,書法、詩詞等傳統(tǒng)文化元素在小說中的穿針引線,無疑增添了小說的可讀性。
如果說,馬笑泉的《迷城》是在現(xiàn)實層面對權力的毛細血管展開了精微的解析,那么,肖仁福的《平步青云》則是從歷史的角度,試圖深入到權力的中樞神經(jīng)內部,一窺權力的奧秘。作為肖仁福寫作計劃“李鴻章人生三部曲”的開篇之作,肖仁福的《平步青云》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在有意無意效仿高陽的《胡雪巖全傳》——高陽的《胡雪巖全傳》勾勒的是晚清首富胡雪巖風云際會的傳奇人生。而有意思的是,曾被清廷授以布政使虛銜的胡雪巖,跟晚清重臣李鴻章還真有交集——在李鴻章跟左宗棠的權斗過程中,商人出身的胡雪巖某種意義上是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同為“平步青云”(《胡雪巖全傳》第一卷也名為《平步青云》),但是,兩部傳記小說各有千秋,難分伯仲。
與高陽本來就擅長歷史小說相比較而言,肖仁福則更傾心于當下現(xiàn)實,在《平步青云》之前,肖仁福發(fā)表出版有長篇小說《官運》《位置》《心腹》《待遇》《意圖》《仕途》《平臺》等,均是現(xiàn)實題材的官場機關小說。而就傳記小說本身而言,雖則小說允許有藝術的加工,可以有虛構的成分,不必完全拘泥于史實,但肖仁福的《平步青云》欲在已有的《李鴻章》(尹福庭著)、《李鴻章》(韋息予著)、《李鴻章》(高陽著)、《李鴻章傳》(梁啟超著)、《李鴻章傳》(李守孔著)、《李鴻章傳》(苑書義著)、《鬼才李鴻章》(誥明著)、《李鴻章與甲午戰(zhàn)爭》(劉功成著)、《困經(jīng):李鴻章一生的九大布局》(司馬烈人著)、《李鴻章:人生暢吟》(王健、方英選編)等琳瑯滿目的李鴻章傳記著作中脫穎而出,并非易事。
就小說本身而言,《平步青云》并沒有像一般傳記小說那樣故事從頭說起,以李氏呱呱墜地展開敘述,而是截取的李鴻章三十歲至四十歲期間的成長發(fā)跡史。眾所周知,雖然后來貴為朝廷重臣,但是李鴻章的成長之路并非一帆風順。在《平步青云》這里,我們看到,李鴻章后來的平步青云,其實還是得益于他的“政治正確”,跟對了人。歷數(shù)李鴻章仕途中遇到的幾個人,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呂賢基沒有雄心抱負,周天爵雖掌有實權手握重兵,卻并不肯作為,李嘉端身處官場,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只想明哲保身,而再后來的福濟,則又顯得私心太甚、排擠同僚,直到遇見曾國藩,懷才不遇的李鴻章才真正開始有所作為。曾李二人師生相稱,互為助益,一起攜手幾度大敗太平軍,挽救晚清危局,且最終在曾國藩的成全下,李鴻章得以獨立組建名噪一時的淮軍,成就巔峰人生。
客觀而言,肖仁福的《平步青云》雖則展現(xiàn)了封疆大吏權力跌宕起伏的一個截面,但小說的精彩之處,實際并不在于勾勒李鴻章平步青云的起步過程,而是將人心的玄妙,人性的幽微鋪展得淋漓盡致。比如在面臨宦海仕途的關鍵關口,李鴻章當時其實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正如日中天有錢有人有糧的和春和大人,另一個是剛剛兵敗身體虛弱的曾國藩。當此之時,李鴻章的遠見卓識和深刻洞察力,成就了他后來的平步青云:他并沒有勢利地選擇和春站隊,而是富有遠見地選擇了曾國藩作為自己的導師。
二〇一七年的湖南長篇小說除了慣常所熱衷的權力敘事之外,遠人的《預感》講述的是小城職員小軍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生活。小軍幻想擁有五百萬,某天忽然在儲蓄所偶遇小學同學馬達,他平靜庸常的生活被漸漸打破。小說通過一個底層職員的經(jīng)歷,道出了當代社會階層流動日益固化的殘酷現(xiàn)實。陳夏雨的《鳳囚凰》講述了兩代人的愛情與創(chuàng)業(yè)故事。小說的豐富性在于,時代的變革與家庭的變化呈現(xiàn)的是相互印證的圖譜,同一個家庭,不同的兩代人,完全不同的兩種命運。《鳳囚凰》欲以家族史來折射時代變遷,以個人命運來反映社會轉型。
中短篇小說:困于經(jīng)驗,流于世相
二〇一七年的湖南中短篇小說,大多仍流于世相。所謂“流于世相”,是指作家們雖然把握到了人情世相的某些癥候和片段,也試圖在人性的幽微處細嗅薔薇,納蓄芬芳,但無論是俯身品咂,還是近觀遠望,均失于對人情世相的深度開掘。換言之,二〇一七年的湖南中短篇小說,大多仍是在人的生存以及生活經(jīng)驗的層面展開臨摹復制。這從《朋友圈·同學情》等中短篇小說的題目上即可得到某種程度的印證。
何立偉的《昔有少年》延續(xù)了作家一貫的寫意化小說風格。小說通過典型的成長經(jīng)驗,以一種現(xiàn)在進行時的描寫,復活一段少年時代美好而殘酷的青春記憶,通篇洋溢著成長小說特有的濃郁荷爾蒙氣息。三毛,猴子,胖子……兒時的玩伴;游泳,打架,看女人……少年時代的那種特有的沖動懵懂,對未知事物蠢蠢欲動的探險,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友誼;而所有這一切最后卻只“聽到空氣里有清脆的聲音……天空廣大,到處都是回音”。時代的巨變(文革),讓青春期少年的愛情想象戛然而止。小說詩意的筆調,考究的文字,烘托出一種雕刻般的畫面感。
吳劉維的《有人落水》是一篇很有抱負的小說,這種抱負不僅體現(xiàn)在作家欲以亡靈敘事來架構一段“人狗情未了”的市民傳奇,更體現(xiàn)在小說雜糅并置了男女情愛、心靈救贖、官場爭斗等諸多異質性題材元素。這樣一種野心勃勃的小說抱負,一方面使得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有了起伏和坡度,從而充滿某種戲劇性意味,但與此同時,諸多故事要素要在一個中篇的篇幅里來完成,這種高難度的騰挪轉合,多少顯得有那么點狹促。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看到,在不同故事題材來回的切換間,小說的敘事重心顯得有點猶疑,很難拿捏。吳劉維一貫擅長寫市井人物的命運傳奇,我們看到,小說里的王胖子、三哥、瘦脖子等人,均是三教九流之輩,從人物命名上,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小說散發(fā)出的那種濃厚市井氣。人與人之間因為利益的相互利用、背叛等,反倒不如人和狗之間的那種惺惺相惜——小說對人性的質問,正是通過“狗猶如此,人何以堪”的邏輯來反證實現(xiàn)的。
萬寧的《朋友圈·同學情》展現(xiàn)了作者一貫長于市井敘事的拿手好戲。在這篇小說中,我們發(fā)現(xiàn),跟《有人落水》如出一轍,中年危機、同學情誼、情感男女、職場風云等本來可以獨立成篇的小說素材同樣是一鍋燴。小說在現(xiàn)實和回憶的兩副筆調間穿插游走,敘述者則同樣也是旁觀者和在場者。就小說題材而言,在智能手機日漸普及的當下,社交溝通軟件的運用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某種意義上占據(jù)了支配性地位,就此而言,《朋友圈·同學情》所傳達的現(xiàn)代人生存經(jīng)驗和生活世相,無疑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典范性:
“朋友圈里的點贊點評,非常典型地反映了中國的人情往來。你發(fā)送的圖片,片刻的感受,或喜悅或悲催,以及所有的所聞所見,只要發(fā)送了,就有人會給你點贊,看似與你同喜同悲。悲催的事會安撫你,感覺總是有人關注你,當然,關注你的人,平常你也要關注他。如果,有一個人你總是給他點贊點評,而他從不搭理你,最最關鍵的,如果他對誰都一樣,你會覺得正常,無所謂,他發(fā)的確實有趣好玩,你照樣會去點贊,可是他又偏偏會去搭理別人,這個,人的記性是會記仇的。這個人,要么拉黑他,要么視而不見。這是交友的原則。巴結人,是傷面子的?!?/p>
我們看到,隨著手機功能的日益強大,手機對日常生活的覆蓋已然成為一種機能性的嵌入。朋友圈的人情往來,體現(xiàn)的是一種典型的社交政治,更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物地位實力的反映,通過現(xiàn)實中的同學會、網(wǎng)上的朋友圈等,小說道出了“社會的階層與圈子,一直是隱形的”這一亙古不破的道理——只不過在新的社交工具的普及下,隱形的階層與圈子愈發(fā)無處遁形。我們看到,同樣是寫市民階層,吳劉維筆下的市井生活,更具活色生香的煙火氣息,而萬寧筆下的故事在延展平鋪出兒女情長的褶皺同時,摻入了一定的理性思考,相比較而言似乎更具某種形而上意味。
于懷岸的《賀卡是條狗》跟吳劉維的《有人落水》有異曲同工之處,主角設置中都有一條狗,同樣是“狗眼”看人,所不同的是,《賀卡是條狗》中的賀卡與仗勢欺人的村長趙大成是死對頭,而《有人落水》里的何東、何西則是相依為命。在《賀卡是條狗》中,村長趙大成仗勢欺人,飛揚跋扈,唯一讓他有所忌憚的死對頭,是條名叫賀卡的兇猛黑狗。賀卡的主人是比趙大成還小一歲的賀老意,是貓莊最有名的老實人,一輩子都沒得罪過誰,也沒有跟誰爭執(zhí)過。而被賀卡一再嚇唬過的趙大成,為了除掉心頭的隱患,非要逼賀老意親自打死賀卡不可,并且以此為條件稱從此不再睡他的老婆向水花,對于這種公開羞辱,向來忍氣吞聲的賀老意,這次終于忍無可忍,怒從膽邊生,抄起木棒暴擊趙大成致其身亡?!顿R卡是條狗》中的人狗大戰(zhàn),表面看是賀卡跟趙大成之間的矛盾,但實際上,所謂打狗也要看主人,趙大成之所以想一心除掉賀卡,是他壓根沒把狗的主人賀老意放在眼里。引人深思的是,我們看到在小說中,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卻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下時行的鄉(xiāng)村振興,首先需要在地方基層治理上下功夫,重整基層權力的正當秩序,重塑具有道義感的倫理價值體系。
少鴻的《大雪》跟《賀卡是條狗》有點類似,都是寫基層村干部仗勢欺人,所不同的是,《賀卡是條狗》寫出了絕境之下一個男人的暴擊復仇,而《大雪》則將人性的隱忍寫到了極致。小說寫鎮(zhèn)政府的民政助理唐堯前往竹山村查看殘疾人馬志軍一家的家庭經(jīng)濟虛實,在探訪過程中,唐堯了解到,馬志軍妻子不僅明擺著嫌棄自己殘疾的丈夫,還喜歡打牌賭博,并且經(jīng)常留宿村長家。在精準扶貧的時代大背景下,這篇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顯得尤為突出:精準扶貧的切實落地,不僅有賴國家層面政策的扶持,其實也需要基層治理的有效配合。而從這個意義上說《大雪》提供的則剛好是一個反例。如果說馬志軍是弱勢群體的典型,那么,作為基層干部的唐堯實際上也是生存艱難,在走出馬志軍家門口的時候,唐堯接到了女朋友分手的信息,作為基層公務員的他,不得不接受和女友分手的事實。我們看到,無論是在馬志軍那里,還是在唐堯這兒,愛情和地位金錢休戚相關——如果說馬志軍是需要幫扶的貧困對象,身處基層、愛情失意的唐堯何嘗又不是呢?綜觀《賀卡是條狗》和《大雪》,兩篇小說都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當下的貧富差距,不僅存在于不同社會階層和不同行業(yè),即使同一個村莊,同一個地方,我們看到不同的人經(jīng)濟狀況也是千差萬別。在《大雪》中,我們看到作為一村之長,竹山村村長家蓋的是庭院別墅,而馬志軍家則是幾間低矮的小屋。
如果說《賀卡是條狗》中的惡棍村長趙大成一再踐踏人性底線遭當頭棒殺是咎由自取,那么于懷岸的另一篇小說《雪線之下,或難以啟齒的夜晚》則講述的是徘徊在道德底線邊緣的人,如何良心發(fā)現(xiàn)的悔罪故事。小說中的“我”接到一個出車陪同的任務,而在行車途中,“我”才慢慢知道其實這趟陪同送人,包含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我就開始想要不要蹚這趟渾水,我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謀殺這種事的嚴重性,更何況是謀殺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電視臺制片人。一旦敗露,不殺頭也得把牢底坐穿。李應全已經(jīng)把我逼上墻角,無處可退了,不答應,他的秘密我已經(jīng)知曉了,他不會放過我,答應呢,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小孩子過家家游戲。我又轉念一想,我現(xiàn)在正缺錢,十萬塊錢對我不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更能讓我解燃眉之急:我可以用這筆錢給妻子買塊墓地,體體面面地讓她入土為安,再用結余的錢上街擺個夜市地攤,開始新的生活。我左思右想,猶豫不決?!?/p>
在利益誘惑和良心拷問面前,“我”最終選擇了后者。就此而言,《雪線之下,或難以啟齒的夜晚》也可以說是一篇驚心不動魄的小說:在利益生死之間,人性的善良終究戰(zhàn)勝了邪惡。但小說的敘事走向其實又不是那么簡單的邪不壓正套路。我們看到,實際上“我”是答應了李應全做掉胡導,但是胡導后來的失足墜崖,卻并不是“我”精心設計所為。小說一波三折,充滿懸疑色彩,情節(jié)既逸出常規(guī),而結局又歸于常態(tài),隨處可見那種人性在善惡邊緣的掙扎。
潘紹東的《我們都不是壞人》講述的是一個有關信義的溫暖故事,這篇小說讓我們看到,同樣是利益的驅動,而在鄉(xiāng)村依然還有保持那份質樸忠厚人性的可能。但有意思的是,小說一開篇所展示的,卻是現(xiàn)如今農村習以為常的尷尬一幕:年屆古稀的盲人月滿老漢,因為買碼的(地下六合彩)債務找到村干部德順,想討個說法。古稀老人參與作為“政府打擊對象”的地下六合彩行為,本身即是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社會現(xiàn)象,這一方面從某種程度上暗示農村古老道德秩序的失范。而后小說的展開也很有意思,通過此前當過高中語文老師的姚先生的“解碼”,一波三折。而小說的結局,大伙以眾籌的方式,幫助月滿老漢圓了住新房的夢,這一處理方式,充滿了鄉(xiāng)土式的溫情,似乎讓我們看到了鄉(xiāng)土倫理重建的某種可能性。
陶少鴻的《陀螺》因一段暮年黃昏戀而起,其間在帶出空巢老人的社會問題的同時,又翻出一段拆遷糾紛的陳年舊事,題材的雜糅并沒有影響作者的發(fā)揮,小說的起承轉合張弛有度,全篇處理得相當有節(jié)制。我們看到,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被喚作小李的李英姿,其實年紀不小,是個提前離崗的中學老師,跟小說主人公鄭元泰一樣,也是個單身獨居者。因為一次主動幫小李修燈泡,鄭元泰認識了小李,兩人發(fā)展出一段黃昏戀來。鄭元泰的尷尬在于,小李想讓他幫她打一個人,而要打的這個老陳頭又是鄭元泰的玩友,并且老陳還送給鄭元泰過一套健身牌陀螺和鞭繩,面對這個進退兩難的境地,鄭元泰束手無策。而小說后來急轉直下,原本是冤家的小李和老陳頭,不但化解了干戈矛盾,而且還走到了一起,如此以來,三個人的關系變得就愈發(fā)有意思了。在《陀螺》中,我們看到作者如何在老年視野下為我們展現(xiàn)情愛復仇、悔罪救贖的曲折糾葛,小說耐看且又有回味。
趙燕飛的《等待阿爾法》跟《陀螺》有著大致相似的主題,都是以當下社會日漸突出的老齡化問題為處理對象,不同的是,前者側重的是老年人的醫(yī)療健康問題,后者聚焦的是老年人的情感問題。在《等待阿爾法》中,主人公葉子正值人到中年,小說從葉子在醫(yī)院照顧先后住院的父母寫起,把一對中年夫妻的生活窘迫展露得纖毫畢現(xiàn)。而也正是在這種煩瑣難纏的現(xiàn)實問題面前,所謂的“等待阿爾法”實際上寫出了一種生存的無力和無助感,即在優(yōu)質醫(yī)療資源緊缺的現(xiàn)實面前,人們不得不將健康生活的希望,交付于人工智能的機器人。而在醫(yī)院這一故事場景中,我們看到的還不僅是家庭人物關系在特殊的公共環(huán)境中如何呈現(xiàn),同時,因為不同的社會階層和不同的經(jīng)濟實力,即使是同一種病情,不同的家庭也要面對不同的結果和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那個被詢喚的“阿爾法”所承擔的,就不僅是醫(yī)療健康護理的職能,也有了某種全能“救世主”的隱喻。
廖靜仁的《阿拉菜館》講述的是一個歷久彌新的知青愛情故事。小說中的阿拉菜館取了個上海名,地點卻不在上海。阿拉菜館的老板,也即小說的女主人公白秀秀,是在資水小鎮(zhèn)唐家觀被視為女神一般的人物。而阿拉菜館的經(jīng)營模式也很特別,菜館老板白秀秀始終把生意做得相當節(jié)制,不請廚師,連幫工也不請,里里外外都必須她親自到堂,她是把每一道菜都當成藝術品在做,始終當成是做給當年的阿拉吃的,且只做中晚餐,全都是提前預約好的。白秀秀幾十年前喜歡上了來資水小鎮(zhèn)下放的上海知青阿拉,在短暫的一段情緣之后,阿拉離開了資水小鎮(zhèn)從此再無消息,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阿拉只是作為一個符號始終養(yǎng)在白秀秀的心里。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一個女人如何幾十年如一日來守護愛情的忠貞,這份癡情和執(zhí)著,讓人為之動容。
廖靜仁的另一篇小說《傳燈》,講述的是一個現(xiàn)代鄉(xiāng)紳重返初心辦教育的故事。小說主人公傳燈先生曾擔任過文聯(lián)主席和縣報社長總編,后來經(jīng)營文化公司致力于對湖湘文化的搜集和整理工作,并擔任過省文史館館員。作為文化人的傳燈,年事已高回到故鄉(xiāng)白駒村定居,想做一個孤獨的拾荒者,欲通過重振鄉(xiāng)村學堂來找尋鄉(xiāng)土文化的根脈:“鄉(xiāng)下的空氣純凈依然,田地卻多有荒蕪,人心也早已經(jīng)生了亂象?!卑遵x村與全國各地的農村一樣,青壯年往城市聚居,不可避免地逐漸空心化。在小說中,我們看到,本想脫離塵囂放棄世俗干擾的傳燈,仍免不了各種事情的滋擾,這也不由得讓人擔心,這樣一個現(xiàn)代鄉(xiāng)紳的教育實驗,真的會得償所愿嗎?
如果說廖靜仁的《阿拉菜館》讓人們看到的是愛情的忠貞和美好,那么沈念的《殊途》則剛好相反,《殊途》呈現(xiàn)的則是現(xiàn)代人婚姻感情的極其不堪和脆弱?!妒馔尽芬砸粋€老來喪子的老者為敘事人,老者的兒子在一次車禍中喪生,而讓死者親人難堪的是,同車遇難的還有一個女人,隨著老者的深入調查,他才發(fā)現(xiàn)跟自己兒子一同遇難的女人,竟是多年前自己情人的女兒?!澳切┐嬖谶^或子虛的秘密,都必然有它們的歸宿”,兩代人“殊途”的婚外情,是“同歸”的一個結果。小說濃厚的命運感里,透露著一種無法擺脫的虛無。如果存在因果報應,那么人生究竟有沒有是非對錯呢?
作為一名新起之秀,八〇后作家秦羽墨的《鼓王》《向日葵》兩個短篇展現(xiàn)出作者的身手不凡。秦羽墨的小說流露出一種明顯的“復古”意味,這種“復古”并不是說小說在技法上取法古意,而是說在整體意象的意義上,秦羽墨的小說不刻意在技術上追求標新立異,而是在故事性上做足文章,筆法含蓄而節(jié)制?!豆耐酢犯そ绲男≌f《百鳥朝鳳》有點類似,講述的也是一個有關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故事。小說選擇一個藝三代的小孩羅小民作為敘述者,羅小民的爺爺羅一木出身鼓書世家,父親曾是澧水河上的一代鼓王。羅一木帶著兒子活躍于各茶樓酒肆之間,誰家有什么紅白喜事,均以請到他們?yōu)闃s。因為一次家庭變故,羅一木收起了自己多年的打鼓技藝,小說則從羅小民獲悉要舉辦鼓王大賽的消息開始,羅一木雖然最終受阻沒有參賽,但是卻因政府的一次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而重拾鼓棍。小說試圖探討傳統(tǒng)的民間藝術形式,在“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鎮(zhèn)上也有了卡拉OK,有了美容院,甚至還有一些操外地口音、穿黑絲襪,將大腿和肚臍眼露在外面的妖嬈女子”的現(xiàn)代化今天,如何傳承弘揚。小說溫暖的敘述基調中,摻雜有幾分失落的傷感,但同時在描寫忘我的大鼓表演形式過程中也傳遞出些許亮色和希望來?!断蛉湛返娜宋镪P系很簡單,全篇就三個人:石匠白天光和白明月師徒,再加上一個白天光的老婆,也即白明月的師娘。白天光在一次采石爆破中受傷喪失了生育能力,但這并不妨礙他后來娶了年輕嬌小的漂亮老婆。殘疾的師傅,年輕的師娘和徒弟,小說的敘事走向,其實并不讓人意外,引人入勝的,是全篇充滿張力的節(jié)奏掌控和極具渲染色彩的氛圍營造。究竟是師傅有意安排妻子跟徒弟借種,還是徒弟禁不住誘惑無意間勾引了年輕貌美的師娘?答案其實是在似有還無的兩可之間,而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小說的想象空間得以最大程度地發(fā)揮。小說的結尾寫年輕的師娘欲與徒弟私奔,但徒弟卻選擇了獨自離開不知去向,而事情敗露被師傅發(fā)現(xiàn)之后,師傅又非常聰明地假裝沒發(fā)生過一樣,師娘幾個月之后生下一個胖小子。盡管三個人均心知肚明,但是三個人又都選擇留有余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也正好印證了“善因結善果、好人有好報”的樸素道理。
結語:那又怎樣?
我們通常會以文學式微為由,來為這個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成就辯護,但事實則一再證明,文學在任何時代都有一席之地,文學從來都不用擔心沒有作者而消亡,更不用憂慮沒有讀者而被邊緣化:但凡人類不滅,人心不死,文學便會永遠存在。就此而言,我們沒必要夸大當今時代的特殊性,無論是數(shù)碼轉型,還是所謂影像讀圖時代——好看的小說,永遠都有相應的“市場”:大眾追捧也好,專家熱議也罷,讀者的眼睛永遠是雪亮的。
人類需要故事,文學也離不開故事,而文學中好的故事,則離不開那種基于人性維度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當然,傳統(tǒng)意義的故事和現(xiàn)代意義的小說又有區(qū)別,小說的故事,應該是為小說而故事,而不是為故事而故事。當小說為故事而故事,并受故事情節(jié)的牽制,小說成了故事的臣仆時,小說的自主性難免會有所降解。“一部書的統(tǒng)一無須由情節(jié)來保證,而能夠由主題來提供?!蔽覀兛吹剑栆黄吣甑暮闲≌f,特別是中短篇小說,為了求得情節(jié)的戲劇性,或者說為了故事邏輯的圓滿自洽,往往是過多依賴現(xiàn)實經(jīng)驗,即差不多都想在一個篇幅并不太大的容量中,塞進過多的異質性主題元素,這樣一來,當整篇小說的枝蔓顯得過于繁多時,主干就有意無意地被遮蔽了,換言之,小說的主題反而不鮮明,主旨色彩無形間就被沖淡了。就此而言,湖南小說家的結構意識和布局剪裁功夫,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二〇一七年的湖南小說,看上去還行——所謂“看上去還行”,“還行”的底線是及格線,上線是還不錯,再使點勁,勉強也能夠到優(yōu)秀的邊。但話又說回來,二〇一七年的湖南小說獨自花開,也并非是壞事,畢竟,文學不是錦標賽,寫小說也不全是為博個滿堂彩。
自然,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的問世,不可避免會遭遇好壞優(yōu)劣的評判,而對文學作品的評判——無論是政治標準還是文學標準,是專業(yè)眼光還是大眾口碑,其實都無損于作品本身一毫一厘。在絕對自主的意義上說,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是作家自己的自由精神操練。而長期以來,在一種競爭性的文學觀支配下,文學寫作似乎演變成了較勁的掰手腕,所謂“影響的焦慮”或“偉大的傳統(tǒng)”,也由此而來。更進一步的,在社會比較學的意義上,文學跟電視、電影、網(wǎng)絡等一比較,文學的文字載體似乎就成了先天的劣勢,于是乎,嘩眾取寵的“文學死了”的噱頭便甚囂塵上。不管人類的科學技術進步到哪個階段,事實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證明,此類噱頭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笑話而已。
從上述意義來說,盤點二〇一七年以來的湖南小說創(chuàng)作,并不僅僅是要把取得的成績展示給人看——無論是看上去還行,還是看上去很好,重要的是,我們寫過,我們努力過。二〇一七年湖南小說中的人和事,湖南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和樂,這些長長短短的文字至少可以證明,我們真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