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紙上王國
過年接大姑來家里住幾天,媽媽說今晚爸爸只能跟我一起擠一下了。
爸爸呼嚕聲大,隔墻都能聽得到,排山倒海的氣勢足以趕跑睡意。我的床小,兩個人睡擠,我讓爸爸睡床里頭。自家打的棉被很厚,爸爸一睡下去,床的一大半都給占了去,留給我的只有床沿的一小條地方。跟爸爸沒有什么話可說,他自一頭弓身睡了去。我借著床沿的節(jié)能燈看書。不一會兒,爸爸的腿露了出來,我趕緊把小棉被蓋在他腳上,而我自己的棉被被爸爸擠得快掉到地上了。
剎那間,我覺得爸爸真像個孩子:打開櫥柜拿衣服,櫥柜門肯定是不關(guān)的;脫了鞋子上床,鞋子肯定是東一只西一只的;就像現(xiàn)在睡在床上,也是怎么舒坦怎么睡,不會考慮我睡的地方快擠沒了的問題……而我習(xí)慣在后面關(guān)上他開的門,放齊他脫的鞋,盡可能縮著身子,讓他睡得舒坦些。好多年,我真習(xí)慣了。
我想倘若爸爸讀了書,寫作該是不錯的。我的家鄉(xiāng)昔日一下雨,泥路坑洼,人車難行。鄉(xiāng)人籌錢修了一條水泥路,水泥路到我家門口,正好是個拐角。電話中,爸爸興奮地告訴我修路的事情,說天天車子來往多,馬上要裝個紅綠燈了。我一下子有些發(fā)蒙,一個小村子里面裝紅綠燈?爸爸的想象力真豐富。
在山里種地的時候,鄉(xiāng)人來訪,爸爸就與他相互吹牛。鄉(xiāng)人說自己菜園的黃瓜大得像瓠子,爸爸就道自家墻頭后的南瓜大得像東風(fēng)車的車輪,吹得我和媽媽都不好意思聽下去,而爸爸臉不紅心不跳。我學(xué)會了聽爸爸的話要打個折。譬如他說在外打小工,一個月能掙兩三千元錢,我就知道是一千多元錢,打個五六折不會錯的。
我跟爸爸去親戚家拜年,表姐專門沖了奶茶給我們喝。我喝了一口嚇一跳,突然想起奶茶是甜的,而爸爸有糖尿病是不能喝的。等到去阻止的時候,爸爸早已喝到了底,我只能徒呼奈何了。
爸爸剛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那會兒,又碰到中風(fēng),我在醫(yī)院陪坐在床邊,他總問我:“我會不會死???”我說:“瞎說,我爺爺都活到了八十多歲,你起碼也要活到孫子結(jié)婚吧?!彼χ鴵u頭。從醫(yī)院回來,以前起碼兩大碗飯的飯量銳減成半碗,爸爸每天坐在屋前曬太陽也是毫無精神。
他現(xiàn)在睡在我的身邊,連呼嚕也沒有了,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他把臉埋在被子里,只露出頭頂,頭發(fā)染了又染,終究還是花白。我想起小時候爸爸外出種地,隔了好久才回家,見了我,粗魯而溫暖地摟著我,吻我。有一天我賭氣,一個人晚上跑出門躲在巷子里,只聽見爸爸一聲聲地喊著我的名字,在黑暗中,這聲音讓我覺得好踏實——我是個有人在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