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惲
吳江名士費仲深,本來住在混堂弄,后來購得桃花塢屋,修葺整理后住了下來,現(xiàn)在在桃花塢就有了費仲深故居,釘了木牌。不過聽人告訴我,費仲深樹蔚,現(xiàn)在被文保所改了名,稱費仲琛了。如果人有靈魂的話,我想費氏之魂恐怕在桃花塢會找不到自己的家,以為已經(jīng)被一個名叫費仲琛的鵲巢鳩占了,而實際不過是被現(xiàn)在的專家改了名字。
作為蘇州士紳,費仲深是個火氣很大的人,因為和張一麐等人意見不同,曾大鬧矛盾,二十年代中葉之后,曾發(fā)誓不再管蘇州的事了,從此深居簡出,嘯傲林泉。他有個號叫韋齋,就是因為火氣大的緣故才自己起的。過去有許多叫佩韋、佩弦的人,譬如《韓非子·觀行》:“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己;董安于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敝熳郧逍跃彛褪乾F(xiàn)在所說的慢性子,就叫佩弦,用以均衡一下,讓他遇事不要那么迂緩,動作和反應(yīng)快一點;而費仲深,自號韋齋,韋是古代一種鞣熟的皮,韌而軟,用以提醒自己不要輕易發(fā)怒。這里不妨再說一個人,翻譯家傅雷,他也是一個火爆脾氣,一觸一跳,照理說也應(yīng)該起個號叫佩韋,孰料傅雷起了個號叫怒庵,好像變本加厲似的,其實不然,庵也可寫作安,怒而安,也即止怒也??梢赃@樣說,一旦發(fā)火,就想到怒,想到怒之不妥,并以此制怒,進(jìn)而止怒。中國文字有點奧妙,也有點游戲,本是文人股掌間的玩物,一玩就從倉頡玩到了現(xiàn)在,很有趣。
野馬跑得有點脫韁了,收一收,再說費仲深吧。
費仲深對蘇州文人中的鄭逸梅、黃轉(zhuǎn)陶兩人最恨了,這不怪費仲深火氣大,得怪鄭逸梅和黃轉(zhuǎn)陶自己舞文惹了禍,起因都與“袁公主”有關(guān)。
原來,費仲深和袁世凱的“太子”袁克定是連襟,娶的都是吳大澂的女兒,費仲深和袁克定又是親家,他的兒子娶了袁克定的二女兒(當(dāng)時戲稱公主)。費、袁當(dāng)年聯(lián)姻,在古城蘇州是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袁家的嫁妝奢華名貴,數(shù)量極多,浩浩蕩蕩,抬了一條街,蘇州萬人空巷,喧傳一時,看客中就有鄭逸梅。
別人都是滿滿艷羨的眼光,偏偏鄭逸梅獨具只眼,他別的沒多關(guān)注,看到了嫁奩中的一件大玉玦。他給《上海畫報》寫了一篇文章,叫《嫁奩中之玦》(載1926 年第74期),對這塊玉玦大做文章:
“袁蕓臺(袁克定)之女公子,下嫁于費氏,早已喧傳吳中,而各報上又競載其奩物之奢華靡麗,歷歷如數(shù)家珍,而獨有一物,未之述及。厥物為何?曰玦是也。玦為玉質(zhì),色澤綦古,想亦數(shù)百千年物,固可寶也。然余以為奩物中可羅列諸珍,而獨不當(dāng)有玦。夫玦者,圓而缺也。盲傳:‘太子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遂有金寒玦離之嘆’。觀此則可知玦之為物,不宜于點綴美滿姻緣矣?!?筆者按:成語盲傳腐史,就是指《左傳》和《史記》,這里專引《左傳》,原文是“左傳云:晉太子申生帥師,晉侯佩之金玦,狐突嘆曰:金寒玦離,胡可恃也?!逼鋵嵰惨姟妒酚洝x世家》)
鄭逸梅是補白大王,像筆者一樣好弄筆墨,一生中寫了很多著作,但文章容易惹禍,只顧逞一時筆墨之快,禍機也正伏于此。人家興興頭頭地結(jié)婚,你卻暗示這個婚禮不吉利,是何居心?簡直跡近詛咒了。
固然,鄭逸梅也有他的道理,蘇州人迷信,講究諧音,玦音訣,訣別也,在吳語中則讀作缺,而這玉玦的形狀也是圓而有缺,這對于婚禮之圓滿無缺來說,確實有點不夠吉利。如果以蘇州人的觀念來說,似乎隱伏著:或男女雙方死一方,或離婚,或雙方不圓滿等諸多意味。自古《荀子》有“絕人以玦”的說法,所以在傳統(tǒng)觀念中,玦又意味分離、翻臉、斷絕的意思,正像魯迅說的,中國人喜歡自己騙自己,孩子滿月,如果有人說這孩子總有一死,道理是對的,但要被人吃“生活”(打也)。生活中很多事情,不能挑破,一挑破,事主的心情就會大受影響,勢必遷怒到這個說皇帝沒有穿衣的孩童身上,這回,鄭逸梅正好充當(dāng)了《皇帝的新衣》里這個孩子。
人家的大喜事,被鄭逸梅這么一說,還刊發(fā)在發(fā)行量甚大的《上海畫報》上,心頭就有了陰影,合家不快。袁家是北方人,或沒有這樣的忌諱,只知扎臺型,愛女兒,討好親家,嫁奩傾其所有,多多益善,哪知道江南蘇州的“蘇空頭”會這樣想這樣說?作為公公的費仲深一看該文,一團(tuán)高興,也頓飛往九霄云外,簡直氣破了肚皮,也顧不得什么韋齋之韋了,只想打鄭逸梅一頓,方泄心頭惡氣。然而,碰上這樣的蘇州文人,有什么辦法呢?也只能咬牙切齒,恨恨不已,這時韋齋的號倒有點多事了。
鄭逸梅在上海,從朋友處知道自己的一篇小文闖了禍,一時也不敢回蘇州,生怕費仲深找人打上門來,難以收拾。
很多事情,當(dāng)下難過,事后也就釋然了。好在這對新婚夫婦敬老愛幼,相敬如賓。
不料幾年后又來了一件更可氣的事。這回不是鄭逸梅了,而是另一個星社同人黃轉(zhuǎn)陶。黃轉(zhuǎn)陶別名貓庵,喜歡養(yǎng)貓,抗戰(zhàn)結(jié)束后,輾轉(zhuǎn)到香港發(fā)展。
原來蘇州人的家長里短有個發(fā)布的場合,叫做茶館。不但富家子弟,生意中人,官場公職人員,甚至家奴仆傭,每天早晨都喜歡到茶館喝茶聊天,新聞記者,特別是小報記者,全靠茶館里流傳的消息來填補報紙的空白。
1926 年8 月10 日,黃轉(zhuǎn)陶在茶館里聽大家在傳,費家的仆人說,袁公主開電風(fēng)扇觸電了。黃轉(zhuǎn)陶一聽,這是絕好的社會新聞啊。觸電,那還了得,一定是沒命了。于是,他也沒細(xì)打聽,第二天,小報上就有《公主觸電》的新聞,認(rèn)為袁公主一命嗚呼。
這里把刊發(fā)在《上海畫報》(1926 年8月11 日)上的報道錄入如下:
小報告
袁克定女公子,今春適費仲深之次公子,時甫半年,日昨因開風(fēng)扇觸電逝世。(轉(zhuǎn)陶)
黃轉(zhuǎn)陶這一番合理推測,搞得蘇州很多與費家有親的人家大起驚惶,紛紛去電或親臨探問。事情的真相則是,袁公主觸電事誠有之,麻了一下手指,受了一嚇,并沒嚴(yán)重的后果。
費仲深這一氣,哪還能抑制得住,大喊來人,拿我的片子(即名片),報警局告以造謠誣陷之罪。
早有人暗地通知黃轉(zhuǎn)陶,黃轉(zhuǎn)陶見機不妙,也來不及多想,馬上叫上黃包車,快快,往火車站。
黃轉(zhuǎn)陶連家人也來不及通知一聲,就這樣一溜煙跑到了上海租界,躲了起來,很長時間都不敢重履蘇州。
黃轉(zhuǎn)陶之“桃(陶)之夭夭”(諧音逃之夭夭),一時成了蘇州文藝界的談資,都說噱是噱得來,比說書先生講的還要精彩。
兩次事件中,文章都刊載在《上海畫報》上,它的創(chuàng)辦人是畢倚虹,周瘦鵑在該報任編輯,這些短文大概都是通過周瘦鵑的手在報紙上出現(xiàn)的。
《上海畫報》上有一個署名瘦鷗(當(dāng)是秦瘦鷗)的人,講他文字生涯中,因為舞文賈禍的事也不少。此文叫《文字厄志感》,刊載于1928 年初,他歷數(shù)自己文字生涯中惹出的禍端,摘錄如下:
愚酷嗜弄筆,尤愛作游戲文字,年十四五即致力于此,至今迨六七年矣。其間若為《快活》作愛情小說而觸怒某戚,竟至絕交。又為某君草滑稽壽詞,而被某巨公所忌,險致喪身。近則因《福爾摩斯》而涉訟公庭,久久弗解。此僅其大者也。他若瑣屑之交涉,未發(fā)之禍端,猶在不及舉與不可知之?dāng)?shù),文字之禍,真可畏也。
可見舞文弄墨,還需審慎第一。娛樂大眾的同時,也當(dāng)尊重事實,率爾操觚,往往弄出禍患來,不容易收場。就鄭逸梅和黃轉(zhuǎn)陶來說,他們兩個都一時間回不了家鄉(xiāng)。
這兩件事都與費仲深有關(guān),也可以從中看出費仲深與新聞記者、蘇州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在某個時期存在著一點不夠和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