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梅

已是下班時間，因第二天要去外地出差我還在處理手頭的工作，愛人也在我辦公室等著接我回家。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走進來一對夫婦，他們看起來非常焦慮，尤其是丈夫，一個高高壯壯的四十多歲男人，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訴說，他的弟弟患有晚期結(jié)腸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無法根治，做了姑息手術(shù)和化療，病情仍然進展，他非常認可我們的工作，希望在弟弟生命的最后階段把他送到我們病房。來我們醫(yī)院急診的前一天，兄弟倆還一起外出，今天弟弟突然神志不清，奄奄一息，他根本就沒有預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整個人都懵了，希望我能夠把他弟弟收到我們病房住院。

我想起上午有一個急診的四十多歲結(jié)腸癌病人的表弟來病房和我溝通過，經(jīng)過確認，他們是為了同一個病人——他的弟弟而來。門診醫(yī)師告訴我，病人在最大劑量升壓藥維持下仍處于休克狀態(tài)，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在轉(zhuǎn)運的途中很可能會出現(xiàn)死亡，對于家屬來說，這樣的離世所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讓人難以面對的。但家屬不死心，仍然托各種關(guān)系想要住進病房。上午我已和病人的表弟做了充分溝通，他理解了我們的做法，欣然接納了我的建議：幫助病人和家屬做好準備，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完成和病人的告別，在急診室陪伴病人接受隨時可能到來的離世。既然已經(jīng)和表弟溝通明白了，為什么病人的哥哥嫂子會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下班后到訪呢？我疑惑不解，意識到可能是這個哥哥的精神狀況出現(xiàn)了問題，他已經(jīng)無法正常思考和處理問題，得花時間好好和他們溝通了。

我把上午和患者表弟溝通的內(nèi)容跟他們再次交流，哥哥壓根兒就聽不進去，他只關(guān)心我是否答應收他弟弟住院，在得知不能轉(zhuǎn)來病房住院后，他幾乎崩潰了，哭喊著不能自已，一旁的妻子突然跪了下來，痛哭中不住地說：“求求你，收下我弟弟吧！如果不行，我老公就會受不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我快速思考著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一方面，收病人住院可以馬上解決暫時的問題，不會招致道德譴責，但理智地想，在這種情況下，住院能真正幫到這個病人和家庭嗎？轉(zhuǎn)運路上出現(xiàn)了死亡如何處理？即使病人能活著到病房，面對如此焦慮的家屬和瀕臨死亡的病人，醫(yī)護團隊只能像急診室醫(yī)生那樣忙著去搶救和治療，根本沒有機會去幫助他們完成“道愛、道歉、道謝、道別”的“四道人生”，我該做的也可以做到的是幫助他們有力量在親情和愛中度過這個艱難的時刻。

我扶起了病人的嫂子，讓她重新坐在沙發(fā)上，然后說：“咱們都先別急，冷靜下來才能交流?！贝蠹叶计届o后，我在交談中得知，病人的哥哥內(nèi)心有很多遺憾：弟弟希望到他的公司上班，但他堅持認為救急不救窮，沒有答應，弟弟想讓他幫忙弄一輛車開，他也沒有答應。作為哥哥，他覺得自己有太多對不起弟弟的地方，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和遺憾。在弟弟生病后，他全心全意地照顧，甚至連自己4歲的女兒生了病也沒顧上管。妻子說她很不理解他，但丈夫回到家里幾乎不說話，不交流，她想幫忙又幫不上。在這個特殊的場合里，丈夫把積壓已久的話都說了出來，使她對丈夫又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我問了病人的哥哥一個問題：“到我們病房住院是你的愿望還是弟弟的愿望？”他回答說是他的愿望，我接著又問他：“如果弟弟不能來病房住院，他會有遺憾嗎？”他遲疑了片刻，小聲說：“他已經(jīng)意識不清了。”我問：“他清醒的時候了解我們的病房和專業(yè)嗎？”他說弟弟并不了解，也沒有住到我們病房的想法。說到這里，哥哥露出了一絲笑容，表情一下子輕松了，他說他突然理解了我，理解了在這種情況下住院根本幫不了弟弟，反倒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看到他的轉(zhuǎn)變，我很欣慰，又和他們夫妻一起聊了聊親情和家庭的話題，建議他慢慢試著和愛人交流，學會陪伴年幼的女兒。在我們的交流過程中，我愛人流淚了，他對病人的哥哥說：“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堂親情課，我也有弟弟，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本瓦@樣，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甚至聊到了如何在未來發(fā)展公益慈善事業(yè)來推動專業(yè)發(fā)展，就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談話氛圍變得很溫暖?？紤]到他們需要進一步的幫助，我和病房的心理咨詢師徐老師聯(lián)系，定于第二天早晨9點讓病人的哥哥嫂子來病房接受心理咨詢。夫妻倆拉著手向我鞠躬致謝，邁著輕松的步伐離開了病房，我也跟著輕松了很多。

送走他們后我回到辦公室，看到我愛人還在抹眼淚，同時一個勁兒地說我心真狠，人家都跪下了為什么還不收入院？我沒有進一步解釋，我知道，在那個時刻，解釋是蒼白無力的，理智思考后他一定能找到答案，畢竟在我們的生活中，他耳濡目染了太多生命最后的故事。即使是這么想的，我的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在外出差的三天，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

周日晚我回到家里，愛人說他想明白了，那天的事情問題出在病人的哥哥身上，他太感情用事了，真誠的溝通確實幫到了他們。他很期待看到在我們的幫助下，這個家庭能夠順利走過哀傷。我答應他會把事情的進展及時告知，得到了理解，我的心里一下子就輕松了。

周一上班后，我得知心理咨詢師徐老師和病人的哥哥聊了整整一個上午。病人的哥哥說弟弟已于凌晨兩點離世，他是在經(jīng)過了一番心理掙扎后來病房見徐老師的。哥哥在痛哭中傾訴，用光了整整一卷手紙，他說他很理解我，前一天晚上的溝通幫了他很大的忙，讓他能夠平靜下來，理性地思考和處理問題，也很感謝我愛人對他的共情和理解，感恩徐老師對于他這個陌生人的專業(yè)幫助。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他有著深深的恐懼，之前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也不知道向誰傾訴、怎么去表達，自信滿滿的他突然間那么無助，令他很崩潰。徐老師十分專業(yè)地引導他內(nèi)觀自己，把壓力和悲傷釋放出來，即使弟弟已經(jīng)離世，他依然能夠有勇氣直面死亡，從容地處理后事，好好活著。即使沒有親眼目睹，我也能夠感受到徐老師的良苦用心和出色的專業(yè)能力，他賦予了病人哥哥直面悲傷的力量，也讓我感受到團隊力量的強大和可貴。

病人的哥哥在離開我辦公室的時候要走了我的名片，我在期待著聽到他的消息。周二下午剛上班，病人的哥嫂就來了，他們已經(jīng)給弟弟辦完了后事，這次是特意來感謝我的。經(jīng)歷了這次生死離別，哥哥對人生的理解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他在慢慢學著和妻子交流，盡量抽時間陪伴年幼的女兒，允許親朋好友參加弟弟的葬禮。這些在以前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在他們的生活中慢慢發(fā)生了，使他如獲新生。

一個小時后，夫妻二人牽手從容地離開病房，我開心極了！他們帶來的這份禮物彌足珍貴，帶給我初戀般的幸福，更堅定了我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的決心。我愛人在得知了這個結(jié)果后也是歡欣鼓舞，鼓勵我把整個故事寫下來，讓更多的人看到，帶給他們思考。我把這個結(jié)局也轉(zhuǎn)告給一直在牽掛著這一家人的心理咨詢師徐老師，那天，徐老師很開心地說：“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蔽覀兠總€人的心里都是暖洋洋的，說不出來的感動。

這件事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照護臨終病人和家庭時的諸多挑戰(zhàn)和困難，面臨誤解、怪怨、遷怒……該如何應對？很難想象，如果那天病人的哥嫂沒有找到我或者我沒有幫助他們的力量，這家人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日本病理學專家樋野興夫開設(shè)癌癥哲學門診，幫助了很多病人，他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偉大的愛管閑事精神，安寧療護的發(fā)展需要更多的專業(yè)人員學習和踐行這種精神，只有樂于不斷學習，善于在實踐中領(lǐng)悟，敢于在面對挑戰(zhàn)時堅守專業(yè)理念，才能給予病人和家屬真正的呵護和支持。雖然長路漫漫，但我始終堅信，安寧療護擁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能夠把人世間真善美的事物還原，在生命盡頭寧靜的港灣中，讓生命泊于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