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晶
(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甘肅蘭州 730020)
關于回紇民族、政權與唐朝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回紇民族的通史研究著作中,而比較有針對性的對政治關系或關系史的研究,成果尚少。著作方面有楊圣敏的《回紇史》(1991)[1],林干等的《回紇史》(1994)[2],林干的《突厥與回紇史》(2007)[3],楊圣敏的《回紇史》(2008)[4]等。這些回紇通史,在記述回紇與唐關系時,大多簡言唐與回紇民族及政權的關系是從羈縻關系到宗藩關系,比較宏觀、簡略,缺少對雙方關系階段性變化的分析。而薛宗正《回紇史初探》(2012)[5]一書,加強了傳世史料與出土碑銘文獻的結合研究,也對主要事件的相關細節(jié)進行了深入分析,基本言明了二者交往關系的變化趨勢。論文方面,有徐伯夫的《唐朝與回紇汗國的關系》(1991)[6],馬國榮的《回紇汗國與唐朝的關系》(1993)[7]等,都是比較早期的成果,對于回紇汗國與唐朝的關系分析研究與上述通史性著作一樣,較宏觀單一,而對回紇汗國建立初期與唐王朝的政治關系,尚無獨立針對性的研究成果。
回紇的崛起與回紇汗國的建立,處在中原王朝力量的強盛期,這與匈奴、鮮卑、柔然、突厥汗國等建于中原王朝分裂或衰弱期的歷史背景是迥然不同的。再者,回紇汗國的建立,又處在唐王朝對北方草原羈縻統(tǒng)治實踐的瓦解之后,這是研究以往北方民族史所不具備的政治史背景。所以,對于回紇汗國建立初期與唐關系的研究,是具有相當可行性與獨特意義的。
回紇汗國初期,可以界定為懷仁可汗(骨咄祿毗伽闕可汗骨力裴羅)與其子英武可汗(葛勒可汗磨延啜)在位時期,即從天寶三年(744)至乾元二年(759)。
天寶二年至四年(743—745),骨力裴羅領導回紇先與葛邏祿、拔悉密(《舊唐書》《唐會要》《冊府元龜》《資治通鑒》等作“拔悉密”,《新唐書》《唐六典》等作“拔悉蜜”,又《通典》等作“拔悉彌”,今文中從《舊唐書》等,作“拔悉密”)等攻殺后突厥汗國烏蘇米施可汗,唐冊其為“奉義王”。后又聯(lián)合葛邏祿攻殺拔悉密頡跌伊施可汗,建立回紇汗國,自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入朝,被唐朝冊為“懷仁可汗”。建國后,又西討葛邏祿,鞏固了回紇汗國,隨后又完全攻滅后突厥汗國。
天寶六年(747),懷仁可汗卒,磨延啜嗣立為葛勒可汗,大舉西征,征服葛邏祿、突騎施、西突厥八姓烏古斯以及拔悉密殘部。此在《磨延啜碑》《鐵爾痕碑》有詳載[8]197-218。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肅宗于至德元年(756)九月派雍王子敦煌王李承寀與仆固懷恩等出使回紇,以圖借兵。葛勒可汗將女兒嫁給李承寀為王妃,唐賜號曰“毗伽公主”。可汗自將回紇軍隊與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共同討賊,又派長子葉護太子率兵助唐平亂。至德二年(757),葛勒可汗召用唐朝和粟特工匠,在都斤山下的鄂爾渾河谷建立了回紇牙帳單于城[8]203。(漢文典籍無此事記載,見于突厥文《磨延啜碑》)
乾元元年(758),葛勒可汗受唐冊封為“英武威遠毗伽闕可汗”,娶肅宗女寧國公主(及以榮王李琬女小寧國公主為媵)。同年,遣子骨啜特勤及宰相帝德,率兵助唐攻安慶緒。乾元二年(759)葛勒可汗去世,子移地健繼位,為牟羽可汗。
以上便是回紇汗國初期的歷史以及其與唐王朝交往的大體經(jīng)過。有關回紇汗國初期與唐交往的漢文文獻記載,現(xiàn)存于《舊唐書》《唐會要》《新唐書》《冊府元龜》《唐大詔令集》《資治通鑒》等書之中,不贅引。又有出土的突厥文碑銘文獻,如《回紇英武威遠毗伽可汗碑》(《磨延啜碑》,1909)、《鐵爾痕碑》(又稱《塔里亞特碑》《磨延啜第二碑》,1957)記載了回紇汗國初期與唐交往的相關信息。
在天寶三年(744)骨力裴羅建立回紇汗國之前,唐朝就慣例性地建立了與回紇各部聯(lián)盟的羈縻關系,直到乾元二年(759)葛勒可汗去世,唐與回紇汗國的關系大概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回紇汗國的建立過程,第二個階段是唐對回紇可汗地位的承認與回紇公主南嫁,第三個階段是回紇助平安史之亂至葛勒可汗去世。而這三個階段的分隔點都是比較重要的政治軍事事件,同時,這三個階段唐與回紇汗國的力量對比都在發(fā)生變化,這也是兩方關系發(fā)生階段性明顯變化的決定性因素。以下將聯(lián)系史實逐一分析。
在回紇汗國建立以前,回紇各部落的力量僅是回紇九姓與葛邏祿、拔悉密等的部落聯(lián)盟,他們在貞觀后期開始強大起來,并在唐平定薛延陀后,處于唐所建立的羈縻統(tǒng)治之下。關于唐對回紇羈縻統(tǒng)治的確立過程,前輩學者的多部回紇通史都有詳細的描述與分析,尤其是薛宗正《回紇史初探》,分析了自貞觀后期歷任回紇酋長在位時期回紇部落聯(lián)盟內(nèi)部的戰(zhàn)和問題,及唐羈縻統(tǒng)治的確立過程[5]23-50。標志性的史籍記載有《舊唐書·回紇列傳》:
(貞觀二十年,646)以回紇部為瀚海府,拜其俟利發(fā)吐迷度為懷化大將軍兼瀚海都督。時吐迷度已自稱可汗,署官號皆如突厥故事。[9]5196
又《舊唐書·太宗本紀下》載:
(貞觀二十一年)又于突厥之北至于回紇部落,置驛六十六所,以通北荒焉。[10]60后突厥汗國(突厥第二汗國)在武周前后曾經(jīng)一度復興,實力壯大,但在回紇各部聯(lián)盟與唐王朝的屢次夾擊征伐之下,至開元天寶之間,已日薄西山。于此,回紇各部聯(lián)盟力量逐漸強大,開始對唐的西域統(tǒng)治造成威脅?!杜f唐書·回紇列傳》載:
又《新唐書·回鶻列傳上》載:
當此時,回紇稍不循,族子瀚海府司馬護輸乘眾怨,共殺(王)君,梗絕安西諸國朝貢道。久之,奔突厥,死。[10]6114
在后突厥汗國衰落之后,回紇各部聯(lián)盟已經(jīng)開始挑戰(zhàn)唐王朝的權威。而隨著回紇、葛邏祿與拔悉密等部落的迅速強大,他們已經(jīng)在漠北確立了實力上的絕對優(yōu)勢,于此,唐對回紇等部的羈縻統(tǒng)治開始瓦解,只是此時后突厥汗國尚未完全覆滅,回紇各部仍處于松散的聯(lián)盟階段。
天寶二年(743)后突厥內(nèi)亂,后突厥本部與回紇各部聯(lián)盟互相攻殺?;丶v與拔悉密部攻殺后突厥烏蘇米施可汗以后,又與葛邏祿攻拔悉密,最終,“回紇、葛邏祿殺拔悉蜜可汗,奉回紇骨力裴羅定其國,是為骨咄祿毗伽闕可汗”[10]6054。對此,《新唐書·回鶻列傳上》有清晰的記載。
天寶初,(骨力)裴羅與葛邏祿自稱左右葉護,助拔悉蜜擊走烏蘇可汗。后三年,襲破拔悉蜜,斬頡跌伊施可汗,遣使上狀,自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10]6114
可見,回紇各部聯(lián)盟共同促成了后突厥汗國的滅亡和回紇汗國的建立。在消滅后突厥汗國的過程中,九姓回紇力量處于優(yōu)勢,葛邏祿與拔悉密等部也隨之被回紇吞并。如《舊唐書·回紇列傳》載:
(回紇各部)有十一都督,本九姓部落:一曰藥羅葛,即可汗之姓;二曰胡咄葛;三曰咄羅勿;四曰貊歌息訖;五曰阿勿嘀;六曰葛薩;七曰斛嗢素;八曰藥勿葛;九曰奚耶勿。每一部落一都督。破拔悉密,收一部落,破葛邏祿,收一部落,各置都督一人,統(tǒng)號十一部落。每行止斗戰(zhàn),常以二客部落為軍鋒。[9]5198
又《新唐書·回鶻列傳》所載與《舊唐書》略同,不贅引?;丶v族在攻滅后突厥汗國的同時,又攻滅異族的葛邏祿與拔悉密,保證九姓回紇力量的純正與族內(nèi)集權,這也是真正獨立的回紇汗國的形成。建立汗國,是九姓回紇在唐王朝以北的諸部中確立絕對權威的標志,更標志著其獨立的國家機器的形成。所以,唐王朝對它的羈縻統(tǒng)治已經(jīng)不存在,而同時新的關系也開始形成。
在回紇汗國建立的過程中,回紇首領骨力裴羅也加強了與唐王朝的聯(lián)系,這也促生了新的外交關系。唐玄宗先后冊封骨力裴羅為“奉義王”“懷仁可汗”,這就標志著唐與回紇汗國宗屬關系的建立。《舊唐書·回紇列傳》載:
天寶初,其酋長葉護頡利吐發(fā)(骨力裴羅)遣使入朝,封奉義王。三載,擊破拔悉密,自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又遣使入朝,因冊為懷仁可汗。[9]5198
唐冊封骨力裴羅為“奉義王”,是在回紇汗國建立之前,冊封骨力裴羅為“懷仁可汗”,在回紇汗國建立之后。而《新唐書·回鶻列傳上》載:
后三年,襲破拔悉蜜,斬頡跌伊施可汗,遣使上狀,自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天子以為奉義王……有詔拜為骨咄祿毗伽闕懷仁可汗,前殿列仗,中書令內(nèi)案授冊使者,使者出門升輅,至皇城門,降乘馬,幡節(jié)導以行。[10]6114
依《新唐書》,則可見,唐冊封骨力裴羅為“奉義王”與“懷仁可汗”,均在天寶三年(744),與《舊唐書》所載不同,參看《唐會要》《冊府元龜》與《資治通鑒》可證,此為《新唐書》之誤,今不贅引。而依前文《新唐書》所載:“前殿列仗,中書令內(nèi)案授冊使者,使者出門升輅,至皇城門,降乘馬,幡節(jié)導以行?!笨梢娞苾苑鈶讶士珊沟亩Y儀之崇,宗屬關系的正式建立,也顯而易見。
天寶六年(747),懷仁可汗去世,磨延啜嗣立為葛勒可汗。漢文史籍未記載葛勒可汗時代的征伐與實力擴充,但是突厥文《磨延啜碑》《鐵爾痕碑》記載了葛勒可汗即位后向西征伐的事跡,詳細記載了葛勒可汗對葛邏祿、突騎施、九姓韃靼、八姓烏古斯以及拔悉密殘部等的征討[8]195-204,210-218。這就說明在葛勒可汗時期,回紇汗國力量的進一步強大。
但是,葛勒可汗在位前八年,即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史書中沒有關于回紇汗國與唐王朝沖突的記載,在突厥文《磨延啜碑》《鐵爾痕碑》中,也沒有記載。且《新唐書·回鶻列傳》載:“裴羅死,子磨延啜立,號葛勒可汗,剽悍善用兵,歲遣使者入朝?!笨梢?,兩國是和平相處的。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后,肅宗即位于靈武,改天寶十五年為至德元年(756),回紇汗國嫁女與唐,并助唐平叛?!杜f唐書·回紇列傳》載:
及至德元載七月,肅宗于靈武即位。遣故邠王男承寀封為敦煌王,將軍石定番,使于回紇,以修好征兵。及至其牙,可汗以女嫁于承寀,遣首領來朝,請和親,封回紇公主為毗伽公主。肅宗在彭原,遇之甚厚。[9]5198
又《新唐書·回鶻列傳》載:
肅宗即位,使者來請助討祿山,帝詔敦煌郡王承寀與約,而令仆固懷恩送王,因召其兵??珊瓜?,以可敦妹為女,妻承寀……[10]
《新唐書》所言回紇“請助討祿山”“可汗喜”等詞,顯然是唐虛美之詞,而《舊唐書》所言“使于回紇,以修好征兵”方為實況。但是,葛勒可汗能在唐危急時刻嫁公主與唐,并答應出兵助唐平叛,證明了其時回紇與唐朝的宗屬關系是相當穩(wěn)定的。
隨之,葛勒可汗便派兵入唐,唐也正式迎接毗伽公主與援軍?!杜f唐書·回紇列傳》載:
(至德)二載二月,回紇又使首領大將軍多攬等十五人入朝。九月戊寅,加承采開府儀同三司,拜宗正卿,納回紇公主為妃?;丶v遣其太子葉護領其將帝德等兵馬四千余眾,助國討逆,肅宗宴賜甚厚。又命元帥廣平王見葉護,約為兄弟,接之頗有恩義。葉護大喜,謂王為兄。[9]5198
《新唐書》記載略同,不引。又《舊唐書·回紇列傳》載:
戊子,回紇大首領達干等一十三人先至扶風,與朔方將士見仆射郭子儀,留之,宴設三日。葉護太子曰:“國家有難,遠來相助,何暇食為!”子儀固留之,宴畢便發(fā)。[9]5199
從唐冊封毗伽公主禮儀之重,葉護太子與廣平王李俶“約為兄弟”以及從葉護太子在扶風的慷慨陳詞可見,此時唐與回紇汗國的宗屬關系,處于最為友好的時期,而這也是最后的短暫鞏固時期。
在至德二年到乾元二年(757—759)的平叛過程中,以葉護太子為主要領導的回紇汗國援軍,為收復兩京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同時,回紇兵在戰(zhàn)爭中的恃功劫掠行為,也助長了回紇汗國的驕縱之氣,這也是代宗、德宗時期,回紇人在內(nèi)地諸多驕縱行為的開端,唐與回紇汗國地位對比的變化以及宗屬關系的松散,也從此開始凸顯?!杜f唐書·回紇列傳》載:
初收西京,回紇欲入城劫掠,廣平王固止之。及收東京,回紇遂入府庫收財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財物不可勝計,廣平王又赍之以錦罽寶貝,葉護大喜。[9]5199
《新唐書》記載略同,不贅引?;丶v兵大加劫掠,廣平王雖阻止,但最終劫掠無算,葉護太子又不加阻止,還需“赍之以錦罽寶貝”,方喜?;丶v驕縱之氣,由此可見。
隨后,葉護太子榮歸西京,唐舉行了極其隆重的歡迎與冊封儀式?!杜f唐書·回紇列傳》載:
十一月癸酉,葉護自東京至。敕百官于長樂驛迎,上御宣政殿宴勞之。葉護升殿,其余酋長列于階下,賜錦繡繒彩金銀器皿。
又側(cè)封其為“忠義王”,詔書極盡贊譽之詞:
回紇葉護,特稟英姿,挺生奇略,言必忠信,行表溫良,才為萬人之敵,位列諸蕃之長。……力拔山岳,精貫風云,蒙犯不以辭其勞,急難無以逾其分。固可懸之日月,傳之子孫,豈惟裂土之封,誓河之賞而已矣!夫位之崇者,司空第一;名之大者,封王最高?!保?]5199-5200
作為宗主國對藩屬功臣的封賞之語,卻幾近諂媚,唐王朝此時在兩國宗屬關系中地位的下降程度,已經(jīng)不言而喻。薛宗正《回紇史初探》對此也作了如下判定:
此制遣詞用字已大異于前此致藩國首領的同類詔書,雖然授葉護太子諸榮譽爵位時仍沿用“封”字,但提及歲輸時已改用“送”字,以取代唐慣用的“賜”字,且唐之太子也與葉護太子結為兄弟,兆示著唐與回紇的關系已由昔日的宗藩關系變?yōu)榻袢盏男值苤盍?。?]160
又《舊唐書·回紇列傳》載:
乾元元年五月壬申朔,回紇使多亥阿波八十人,黑衣大食酋長閣之等六人并朝見,至閣門爭長,通事舍人乃分為左右,從東西門并入。[9]5200
回紇本為唐所冊封的藩屬國,而黑衣大食是在天寶年間怛羅斯之戰(zhàn)中打敗唐朝的西方大國,兩國使者,竟在覲見時“爭長”,而且最終“從東西門并入”。這已經(jīng)意味著,此時唐與回紇汗國的宗屬關系已經(jīng)名存實亡。
需要強調(diào)的是,雖然封葉護太子“忠義王”之制詔不類“宗藩”之禮,且回紇與大食使者覲見時“爭長”,但是后又冊封葛勒可汗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且對每位回紇可汗都有封號,此證明唐與回紇的宗藩關系一直存在,只是在此時處在十分薄弱的時期。所以,言為“兄弟之邦”,雖是屬實,但名分未改,則其宗藩關系尚未瓦解,起碼保留其名。
乾元元年(758),寧國公主出嫁回紇(及以榮王李琬女小寧國公主為媵)與唐冊封葛勒可汗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更是回紇汗國地位上升,唐與回紇汗國宗屬關系松散弱化的集中體現(xiàn)。對于寧國公主的出降和唐冊封葛勒可汗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的過程,《舊唐書·回紇列傳》描寫甚為詳細。
秋七月丁亥,詔以幼女封為寧國公主出降。其降蕃日,仍以堂弟漢中郡王瑀……充冊命英武威遠毗伽可汗使;……癸巳,以冊立回紇英武威遠毗伽可汗,上御宣政殿,漢中王瑀受冊命?!艾r至其牙帳,毗伽闕可汗衣赭黃袍,胡帽,坐于帳中榻上,……曰:“兩國主君臣有禮,何得不拜?”瑀曰:“唐天子以可汗有功,故將女嫁與可汗結姻好,比者中國與外蕃親,皆宗室子女,名為公主。今寧國公主,天子真女,又有才貌,萬里嫁與可汗。可汗是唐家天子女婿,合有禮數(shù)。豈得坐于榻上受詔命耶!”可汗乃起奉詔,便受冊命。[9]5200-5201
《新唐書》記載略同,不引。為寧國公主出降與冊立葛勒可汗,肅宗皇帝禮節(jié)十分隆重,派遣使者地位尊崇。但萬里迢迢來到回紇牙帳,葛勒可汗卻坐而不起,又斥責冊封使節(jié)下跪,傲慢至極,全然無一點藩屬國之狀,反而驕如宗主受貢。
總之,寧國公主的出降與唐冊封葛勒可汗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是唐帝國喪失與回紇汗國關系中宗主地位的直接體現(xiàn)。雖然次年,回紇派兵來助,即《舊唐書·回紇列傳》所言“乾元二年,回紇骨啜特勤等率眾從郭子儀與九節(jié)度于相州城下戰(zhàn)……”[9]5201但于唐的宗主地位來說,全然無益。同年,葛勒可汗去世,少子移地建繼位,為牟羽可汗,史稱登里可汗(牟羽可汗)。登里可汗時代,回紇汗國力量愈加強大,且采取反唐的外交政策。這時的回紇汗國與唐朝,還仍然保留冊封習慣與名義上的宗藩關系。但唐朝在長期的安史之亂中耗力巨大,國力更加衰弱,因而在與回紇汗國的交往之中,處于更加低下的地位。
回紇汗國建立初期與唐朝的關系在短短十余年內(nèi)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其關系變化根本原因,還是南北力量的此消彼長,即回紇汗國的急劇強大與唐帝國的由盛轉(zhuǎn)衰,是唐與回紇汗國的關系從羈縻統(tǒng)治逐漸瓦解,再到宗屬關系建立與鞏固,后來又逐漸弱化的根本原因。
從這一時期大的周邊關系態(tài)勢來看,回紇汗國與唐朝的關系變化也是大環(huán)境使然。首先,在北方與西北的廣大區(qū)域,向來是不同草原民族的更替統(tǒng)一。北方地域過于遼闊,中原王朝從來無法進行長期穩(wěn)固的統(tǒng)治,深入草原腹地的羈縻統(tǒng)治方式,僅能在北方民族力量破碎之時起作用。而從高宗時西突厥的滅亡到武周之后后突厥的衰落,舊的區(qū)域性統(tǒng)一的北方勢力被打破,新的強大力量必然崛起,九姓回紇應運而生,是北方強大力量更替的新體現(xiàn)。其次,在唐的西部,吐蕃勢力已經(jīng)十分強大,吐谷渾的覆滅,使得吐蕃與唐帝國的沖突失去了緩沖地帶,大非川之戰(zhàn)唐的戰(zhàn)敗,表明吐蕃已經(jīng)擺脫了唐的控制,與唐代在河隴地區(qū)開始了長期的對峙,成為了威脅唐帝國生存的重要力量。
高宗到玄宗開元時期的唐朝,是唐代力量最強盛的時期,其與同樣處在上升期的西方吐蕃、北方回紇勢力形成了微妙的力量均衡態(tài)勢。到天寶時期,多種綜合因素所造成的安史之亂,打破了三方的力量平衡,唐西域、河西和河朔力量迅速回縮以摒護中央,使唐帝國在西、北的戰(zhàn)略優(yōu)勢迅速喪失,內(nèi)憂促生外患,對北方回紇的交往關系,必然產(chǎn)生變化。
總之,唐在與回紇汗國關系中的地位,從天寶之前羈縻統(tǒng)治的中央政府,到天寶三年之后成為宗主國,再到安史之亂爆發(fā)初期短暫鞏固宗主地位,最后到乾元年間兩次冊封、遠嫁兩女,唐王朝是在國力逐漸衰落的背景下喪失了與回紇汗國交往的優(yōu)勢地位。同時,九姓回紇從松散的聯(lián)盟,到覆滅后突厥汗國、吞并葛邏祿與拔悉密諸部,建立獨立的回紇汗國,再向西翦滅突騎施、八姓烏古斯等部,建立了幅員遼闊,國力強盛的大汗國;從作為唐王朝的羈縻部落,到成為唐的藩屬,再到與唐王朝并駕齊驅(qū),分庭抗禮極力擺脫藩屬地位,回紇汗國地位的變化,也是國力向上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雖然唐王朝通過冊封、和親等一系列措施積極維護與回紇汗國的和平交往與其宗主地位,但時勢使然,已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