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淇洵
摘要:在我國古代文論中,詩論占據(jù)重要地位,“詩可以怨”與“詩緣情”是詩論中影響深遠的命題,具有尚用和重情的特點?!霸娍梢栽埂敝械摹霸埂笔菍€人生命的嗟嘆,屈原的“發(fā)憤抒情”說、韓愈的“不平則鳴”說和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說均是此類“怨”的衍生與發(fā)展?!霸娍梢栽埂敝械摹霸埂币嗍恰霸勾躺险笔降闹S諫,儒家詩教主張采用溫柔敦厚的方式有克制地對君主進行勸誡,詩教關乎政教,陳子昂標舉“興寄”,元白興起的“新樂府運動”把詩歌的創(chuàng)作目的與政教聯(lián)系在一起,唐宋古文運動將道德教化的作用從詩歌拓展到文章。漢魏六朝詩歌重“情”,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劉勰《文心雕龍》將“詩緣情”和“詩言志”結合起來,“情”與“志”相互調和,互相補充。
關鍵詞:中國古代文論;“詩可以怨”;“詩緣情”
文章編號:978 -7 - 80736 - 771 -0(2019) 01 - 073 - 04
我國古代文論以篇幅簡要、洞察敏銳而見長,文學批評多散見于各種詩話、詞話、曲話和文人隨筆中,卷帙浩繁,其中尤以詩論數(shù)量最多,影響最大。關于詩歌的評論多以《詩經》為研究對象和討論標準,鐘嶸《詩品》將作品的源頭追朔到《國風》、《楚辭》和《小雅》,認為曹植詩歌“源出于《國風》”,阮籍詩歌“源出于《小雅》”?!霸娍梢栽埂迸c“詩緣情”觀念的產生與古代文論中對詩歌地位的重視息息相關。
一、“詩可以怨”
徐中玉先生認為中國古代文論具有尚用的特點,從經邦濟世到調節(jié)身心,他以“興觀群怨”中的“怨”作為尚用的注解?!芭d觀群怨”出自《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對于“怨”,孔安國注曰:“怨刺上政”,邢昺疏曰“《詩》有君政不善則風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朱熹《論語集注》曰“怨而不怒”,《說文解字》曰:“怨,恚也”、“怒,恚也”。“怨”是怒的意思,“怨”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為民請命”式的,“怨刺上政”屬于此類,一種是“嘆老嗟悲”式的,對個人生命的嗟嘆也是“怨”的體現(xiàn)。《孟子·告子下》云:“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日:‘怨。日:‘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日:‘《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缎≯汀酚H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對于親人的過錯可以抒發(fā)自己的“怨”,這是關系緊密的體現(xiàn),若是對父母親人的大錯無動于衷,親人之間的關系就會疏遠。孟子并非一力壓制“怨”,反而肯定了“怨”在調和人情上的作用?!霸埂睂儆谄咔榱@是人類自然的情感,《禮記·禮運》中說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種感情不必學習,因為人類生而就具有七情。
文人憑借“詩可以怨”一澆胸中的塊壘,抒發(fā)內心的悲歡喜樂?!毒耪隆はдb》開篇就提出“惜誦以致憨兮,發(fā)憤以抒情”,直接點出“發(fā)憤抒情”?!妒酚洝でZ生列傳》曰:“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詩人屈原之“怨”通過《離騷》、《九歌》等得以抒寫,家國鄉(xiāng)關之思與個人的復雜情感混合交織,構成其作品的強烈感染力的來源。身世起伏跌宕的詩人,經歷艱難困苦后創(chuàng)作出滲透血淚的作品,其“怨”成為創(chuàng)作的不竭動力。鐘嶸認為李陵:“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如果李陵沒有經歷錐心之痛,他的作品便不可能具有如此動人心魄的力量。他在《詩品》中對曹植詩歌的評價是“情兼雅怨,體被文質”,是因為曹植的作品除了有源自《國風》的雅情之外,還具有《楚辭》的怨情,曹植的詩歌因此被列入上品。韓愈《送孟東野序》中開篇就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而后舉出伊尹、周公善鳴的例子,漢代的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等人是“最其善鳴者也”,歷代“善鳴”之人大都有不平怨抑之事,觸物生情,發(fā)言為聲,內心的“怨”通過創(chuàng)作得到表達.心中的郁結之思反映在作品中,增加作品的厚實與沉重。韓愈在為裴均、楊憑所作的《荊潭唱和詩序》中論道:“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抒發(fā)“窮苦之言”的詩歌質量未必就比“歡愉之詞”的詩更好,但在數(shù)量上“窮苦之言”的好詩的確比“歡愉之詞”的好詩更多。歐陽修提出“詩窮而后工”,其《梅圣俞詩集序》日:“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內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正因為仕途失意,詩人心中難免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傷憤落魄之意積于心底,從而精于創(chuàng)作,“興于怨刺”,將“怨刺”的傳統(tǒng)和創(chuàng)作聯(lián)系在一起,專力思索、安排詩歌的起承轉合,描摹人情難言之處,而后詩歌取得高超的藝術成就,正所謂“窮而后工”。
于“怨刺上政”而言,“怨”指有節(jié)制的諷諫,是用溫柔敦厚的方式進行勸諫,沒有克制的宣泄情緒不符合儒家傳統(tǒng)的“詩教”觀念?!抖Y記·經解》篇曰:“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孔穎達《正義》解釋“溫柔敦厚”云:“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性情和柔?!对姟芬肋`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指的是美刺,不用過為峻切的言辭,而以委婉平和的方式勸誡君主,所謂“怨而不怒”?!妒酚洝でZ生列傳》引劉安之語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不亂”即有節(jié)制,不過分,《小雅》中許多篇章關注當時社會,具有憂患意識,但詩歌中對于國事的批評具有分寸,并非放任憤激的情緒。漢代盛行的大賦注重“勸百而諷一”,與劉安對屈原的贊賞不同,班固強調文學作品的諷諫作用,他對屈原持批評態(tài)度,其《離騷序》曰:“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絮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班固雖然承認屈原作品“弘博麗雅”,但不贊成其“露才揚己”的做法,認為以臣子的身份指責君主不符合諫諍之道,且其詩歌中多涉及虛幻的事物和景象,不為儒家經義所記載,有違法度。他在《白虎通·諫諍》篇中說:“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孔子曰:‘諫有五,吾從諷之諫”。班固引用孔子的話,在五種勸諫君主的方式中推崇溫文從容的諷諫,不提倡直接進行勸諫,這符合儒家溫和、穩(wěn)重的詩教傳統(tǒng)。
《禮記·樂記》曰:“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对姶笮颉分杏蓄愃频恼f法:“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把政教的作用從音樂拓展到了詩,將解詩與道德教化聯(lián)系起來。在我國古代文論中,詩歌與政教之間的關系源遠流長,引人矚目,在孔子提出“興、觀、群、怨”之后,詩歌關乎政治道德的作用被強調,“怨刺上政”中“刺”的是關系國計民生的政事,而非計較一己之得失。到了后期,文章之“道”也與“詩教”的政治道德傳統(tǒng)相關聯(lián),唐宋時期的古文運動貫徹“文以明道”、“文以載道”的主張,力圖讓文章服從于政治、道德的要求。劉勰《文心雕龍》開篇即為《宗經》、《征圣》,他設想利用儒家經典的古樸典雅以補救當時盛行文壇的浮艷雕琢之弊。梁代的文論可分為三派,不同于裴子野為代表的守舊派和徐摛父子以及庾肩吾父子代表的趨新派,以劉勰、劉孝綽為代表的折衷派主張“參古定法”.鑒于儒家學說長期的影響力,劉勰選擇依傍儒學構成其理論體系,以樹立一種典范和標準。
對于詩歌要關乎政教這種觀點,后代不乏回應者。初唐陳子昂對六朝以來的文學作批判,已經拉開了文學復古的大旗。他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中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他不滿于齊梁文章的“興寄都絕”,決意以漢魏風骨為典范,重振“風雅”,所謂“風雅”、“興寄”,是詩教的組成部分。中唐,由元稹和白居易興起的“新樂府運動”直接把詩歌的作用和創(chuàng)作目的與政教聯(lián)系起來。到元白之時,安史之亂雖然平定,唐朝國力已經受到嚴重打擊,朝廷士大夫卻日益驕奢,藩鎮(zhèn)跋扈已成難以扭轉之勢。元白關心國事,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不論是文章還是詩歌,都需要講求時用和政事。又曰:“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shù)。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首推陳子昂,接著才是李杜。白居易受到陳子昂標舉“興寄”的影響,在《讀張籍古樂府》中說:“為詩意如何,六義忽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推崇“風雅”、“比興”。他倡導恢復漢代的采詩制度,要求“上以詩補察時政”、“下以歌疏導人情”,致力于讓詩歌起到彌補時政之失、疏泄人心性情的作用,因而作《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題材均關乎國計民生。其《寄唐生》曰:“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功高虞人箴,痛非騷人辭。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他的詩歌不求嚴謹?shù)捻嵚珊推驷鹊奈淖郑且?guī)勸高居廊廟之上的天子,希望君主能夠通過其詩歌知曉民生疾苦,以達到諷諫的目的。唐代的古文運動與詩歌復古有關,李漢在為韓愈的文章作序時提出:“文者,貫道之器也”,文章是為明道而作。宋代的古文運動則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延續(xù),蘇軾為歐陽修《居士集》所作的序中把歐陽修看作孟子、韓愈道統(tǒng)的繼承者。郭紹虞先生認為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的“貫道派”,“泥于儒家之說”,“而不能與文打成一”,以二程、朱熹為代表的“載道派”,“局于儒家所言之道”,以三蘇為代表的“明道派”,“文必以道俱”,“文與道相得益彰”。錢鍾書先生則提出“言志”與“載道”一個論詩,一個論文,“似乎不是兩個格格不相容的命題”,“在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上,原是并行不背的,無所謂兩‘派,所以許多講‘載道的文人,做起詩來,往往‘獨抒性靈,與平時的‘文境絕然不同”。直到清代常州詞派張惠言感于時局衰頹,希望文學能助益于世情人心,提出“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仍與“美刺”的詩教傳統(tǒng)相關,把政教的作用延申到以往被認為是詩余的詞中,“詩可以怨”所表達的范圍大大擴展。
二、“詩緣情”
魏晉時期詩歌的體裁由四言發(fā)展到五言,鋪張揚厲的漢大賦被五言詩歌和樂府詩歌所取代,喜怒哀樂的情感被納入文學描寫的范疇之中。六朝詩歌重情,相應重情的文學批評隨之產生?!霸娋壡椤背鲎躁憴C《文賦》“詩緣情而綺靡”,陸機的觀點并非無所依憑,早在漢代班固就在《詩賦略》中提出:“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頌其言為詩,詠其聲為之歌”。此時的文學批評者并未將詩與“情”直接聯(lián)系,但已指出詩歌與心中的感情相印,詩歌“緣情”還需等待陸機進一步闡發(fā)?!段馁x》日:“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季節(jié)的迭代引起人心震顫,自然景物的變換讓心神隨之觸動,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亦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劉勰將“詩言志”的傳統(tǒng)和“緣情”結合起來:“大舜云‘詩言志,歌詠言。圣謀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詩歌對人的感情起到規(guī)范的作用,這不同于創(chuàng)作流連風月、競于雕琢作品的蕭綱和蕭繹等人的文學觀念。梁蕭子顯作《南齊書》,其《文學傳》云:“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文章重視“情性”的作用,與以往“言志”的文學作品相比,“情”的地位被提高,受六朝時代文學風氣的影響,劉勰也沒有忽視“情”在作品中的獨特作用?!段男牡颀垺で椴伞菲唬骸肮是檎呶闹?,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源也”。詩歌不僅僅是政教的工具,也是表達個人的情感的途徑。針對當時文壇上重辭采輕情感而致“文勝質衰”的弊病,劉勰強調創(chuàng)作需要“為情而造文”,反對“茍馳夸飾,鬻聲釣世”式的“為文而造情”。王元化先生認為:“《情采》篇先后提出的‘為情造文、‘述志為本二語,就是企圖用‘情來拓廣志的領域,用志來充實‘情的內容,使‘情和‘志結合為一個整體”。明代袁宏道“獨抒性靈”之說,是對“緣情”觀念的進一步發(fā)展。王夫之《詩廣傳》曰:“詩以道情,道之為言路也。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之至”。詩歌用來抒情,能夠表達心中微妙曲折之思。其《姜齋詩話》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讀者根據(jù)自己的情志體察外物,從而產生不同的審美體驗。
不僅關涉理論,在具體的作品方面,“緣情”的詩歌相較單純說理的詩歌更具生機情韻。自從南宋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將唐宋詩分列等次,長期以來文學批評者以唐詩為美學標準和典范,輕視和否定宋詩,唐宋詩優(yōu)劣之分聚訟紛紜??娿X先生提出:“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以情景為主,即敘事說理,亦寓于情景之中,出以唱嘆含蓄?!碧迫嗽姼瓒嗳矍槿司?、觸景生情,錢鍾書先生認為:“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唐詩的搖曳情韻貫穿于其發(fā)展的始終,這是它與宋詩的不同之處,也是其至今為人青睞的重要原因。
詩歌“緣情”之說與“詩言志”之間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二者并非簡單的對立。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辯》中稱“詩言志”是中國詩學“開山的綱領”,楊樹達先生在《釋詩》中,認為今本《說文解字》在“詩,志也”的下面脫漏“志發(fā)于言”一句,將其補入,可見“詩”與“志”緊密相關。《今文尚書·堯典》曰:“詩言志,歌詠言,律和聲”《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儒家思想居于主導地位,漢代解“詩言志”,常和儒家學說中的道德準則聯(lián)系起來。朱自清先生指出辭賦家開始真正歌詠自己,稱自己所作的是言志的“詩”。《楚辭·悲回風》篇說:“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莊忌《哀時命》篇道:“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馮衍《顯志賦》、張衡《思玄》、《歸田》大都指自己的窮通出處,士大夫的窮通出處關乎政教,與“饑者歌食,勞者歌事”不同,是為“言志”。在漢魏六朝時期的詩歌中,強調道德教化的“志”逐漸向抒發(fā)個人哀樂的“情”轉變,但詩歌“言志”的傳統(tǒng)影響深遠,《文心雕龍》中將“言志”和“緣情”融為一體,變異為情志說。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篇中分析了儒家五經,《明詩》篇日:“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情”與“志”相互調和,互相補充,在匯合中交融,在交融中變異,“情”減弱了“志”中單調的道德說教的色彩,“志”避免“情”流入頹靡的不堪境地。朱自清先生認為袁枚把“詩言志”和“詩緣情”并為一談,袁枚提出:“詩言志,勞人思婦都可以言,《三百篇》不盡學者作也”,其《隨園詩話》云:“《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在袁枚看來,言志和抒情是同一意義。
三、結語
鐘嶸《詩品序》曰:“若乃春風春鳥,秋日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日:詩可以群,可以怨”。不僅自然景物可以觸動人的心靈,種種社會人情也可以“搖蕩性情”,外部人事通過詩歌感蕩心志,只有通過詩歌才能自如表達心中的情感,以“可以怨”作結尾,抒發(fā)的“情”是對自身境遇的嗟嘆。黃宗羲關于詩歌達情的觀念境界更為闊大,其《馬雪航詩序》云:“詩以道性情,夫人能言之。然自古以來,詩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矣。蓋有一時之性情,有萬古之性情”?!霸古鸪肌钡摹靶郧椤笔恰靶郧橹保斠钥鬃拥摹芭d、觀、群、怨”為“性情”之正,這是“萬古之性情”,黃宗羲身處明清易代的巨大變革中,他的詩歌觀念著眼于家國興亡,并非糾纏于個人的情愁,其詩論中的“性情”與徐中玉先生所說的“為民請命”式的“怨”有異曲同工之妙?!霸娍梢栽埂迸c“詩緣情”分別體現(xiàn)了古代文論中尚用和重情的特點,古代文論不斷對詩歌的功用進行闡發(fā),從道德政教到個體情感的抒寫,“詩可以怨”與“詩緣情”同為中國古代詩論中的重要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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