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敏月 張 均
(1.廣東花城出版社, 廣州 510000; 2.中山大學 中文系, 廣州 510275)
沙汀“三記”之《困獸記》以演劇為線索,描述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一群知識分子的掙扎與苦悶,其主要版本包括:重慶新地出版社1945年初版、上海新群出版社1946年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選集本。其中,1963年、1984年兩版改動較大。就修改幅度而言,《困獸記》可謂“三記”之最,幾乎每章、每段甚至每句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動。從修改內容上看,廣涉人物、語言、細節(jié)、心理等多方面,異文材料多且豐富,頗具研究價值。大體而言,《困獸記》版本變遷主要因于出版審核制度、“新的人民的文藝”規(guī)范及主體藝術訴求等因素的變動,可謂是左翼馬克思主義寫作范式與《講話》以后所形成的“新的人民的文藝”之新范式之間沖突與調適的范例。
《困獸記》初版于1945年,是一部在左翼馬克思主義寫作范式影響下完成的長篇小說。與五四啟蒙主義側重于文化層面的思想批判不同,左翼寫作則以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視野將批判焦點轉移到制度層面。與之相應,五四文學的批判對象可能是不確定的思想上的“無物之陣”,左翼寫作則明確聚焦于現(xiàn)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權力結構之上。因此,《困獸記》最初的寫作與出版,必然在其時代氛圍中顯得“敏感”??箲?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不少作品被冠以“宣傳共產(chǎn)黨”“攻擊政府”之名而被查禁,當政者以此手段來禁止與其執(zhí)政理念相違背的思想傳播,因國民黨出版審核制度的影響,作家如果直接揭露、批判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社會問題就不免危險。在此壓力之下,《困獸記》初版關于政黨政治的表述就相當含糊、曖昧。及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再作修改,這層“禁忌”不復存在,其曖昧的政黨政治就變得明晰。對此,沙汀表示:“《困獸記》改得多,因為這本書矛頭直指國民黨縣黨部,初版時未改動那些含糊其辭的文句”,“寫它時,由于牽涉到當時的國民黨,牽涉到它假抗日、真反共的反動政策,因而難度也大,這本書中不少地方都寫得含糊,這才得以出版”(王錦厚,2011)。而在修改中,含混模糊之處變得明確。如初版第17頁:“‘老實講吧,’田疇忽然插進來問,‘據(jù)你看,他們會不會鬧翻呵!’他問得熱忱而又執(zhí)拗。正如一般關心這同一問題的有心人一樣。仿佛這是一個重大艱險的問題,若果不能盡善解決,一切便都無從提起。因此,當他道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空氣立刻變來很嚴肅了”。1963年版第16頁改為:“‘老實講吧,’田疇忽然插進來問,‘據(jù)你看這個大局會不會就這樣好起來呵?’他主要指的是國民黨對共產(chǎn)黨鬧摩擦,神氣顯得很熱忱而又執(zhí)拗。因為前幾個月的反共逆流,雖然已經(jīng)被擊退了,但都擔心反動派還會滋事。無疑這是一個重大問題,它直接牽涉到我們整個民族的發(fā)展前途。因此,當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空氣立刻變得很嚴肅了。而且全都情不自禁的瞟眼看了茶館四周的動靜”。顯然,1963年版將初版含混的“大局”指明為國民黨對共產(chǎn)黨鬧摩擦,并稱國民黨為“反動派”,直接批評其反共政策影響整個民族的發(fā)展。
與此相關是有關抗戰(zhàn)材料的增補?!独ЙF記》初版抗戰(zhàn)背景不大明顯,修改中則屢作強調。如初版第91頁:“他十分痛切的體察到,作為一個男子,而且,生在這樣的時會(選集本改為:一個民族存亡的歷史關頭),孩子們對于他的阻礙太可怕了”,把“時會”改為“一個民族存亡的歷史關頭”,強調了抗日背景;再如初版第314頁:“可是,當一聽到他念到,‘一俟聘定專家,當即迅與辦理,以利桑梓’等等話語的時候,大家就再也難于忍耐,誰都不肯聽下去了”。1963年版第285頁改為:“可是,當一聽他念到,‘一俟聘定專家,當即迅與審查,以利抗戰(zhàn)’等等鬼話的時候,大家的忍耐畢盡到了盡頭,誰都不肯聽下去了。而且忘記了一切禁忌”,把演劇目的由“以利桑梓”改為“以利抗戰(zhàn)”,也是對抗戰(zhàn)背景的強調。其次,在對章桐的修改中融入了不少抗戰(zhàn)材料,如初版3-4頁:“章桐是個小個子青年,瘦削,精悍,聳著半頭未上過油脂的黑發(fā)。他在十分詼諧的訴說著回家以后的遭際。若果沒有接二連三的老母病危的電信,他不會回來的,可是他就在翌晨,他才弄明白,自己這一回上了這個使人啼笑皆非的呆當(1963年版:已經(jīng)溜到解放區(qū)去了。因為他所屬的那一部分川軍正和八路軍防地接近,彼此常有來往。而他這回的確碰上了一個使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剛才到家的一天,他就有點懷疑,因為他的母親正和從前一樣健康,只是瘦了一點,老了一點,但他相信了她的已經(jīng)復原的解釋。他走了一兩個月的路,她的復原是可能的;然而,他的妹妹,終于向他告了密了(1963年版:把秘密透露了)”。到選集本305-306頁,這段被增寫為:
到家不久,可以說剛一再街上露面,他便被熱烈的歡迎所包圍了。不僅是他的同事,那些在“七·七”事變后跟他一道搞過“救亡運動”的人們,便是一些素無交往的各色人等,也懷抱著不同的動機,沾著他探詢前線的情況和他對戰(zhàn)爭前途的看法?!裉煅缯埶耐乱捕即篌w得到了滿足,對抗戰(zhàn)增強了信心。而他本人,則正在用他慣有的詼諧語調、措詞向他們訴說著他回家以來的遭遇感受,不時發(fā)出苦笑,用手掌往后抹了一抹馬偕亂糟糟的頭發(fā);雖然這一抹的功效太有限了。這倒千真萬確,若果沒有接二連三的老母病危的電報,他是不會回來的。而且已經(jīng)溜到延安學習去了?!欢?,就在昨天他妹妹終于把真情透露了,全是他大舅出的主意。
此處改動幅度頗大,1963年版指明了章桐所去之地為解放區(qū),選集本則增補了章桐回到家鄉(xiāng)以后人們對他的熱烈反響,并向他詢問前線情況及對戰(zhàn)爭的看法。此外,還增加了對八路軍積極抗戰(zhàn)的正面描述,增補了章桐前往延安學習的材料。這些修改既能更好地突出章桐英勇形象,也能從側面強化抗戰(zhàn)敘事。又如初版第12頁:“章桐是在形容著前線吃食的菲薄,但又立刻加以限制,說這菲薄不僅不使人覺得困苦,反而提高了吃的興致,因而有時一碗白飯竟也等于一種異味”。1963年版第12頁改為:“章桐正在用一種贊揚口氣敘述著前線的日常生活。但他所說的情況,絕大部分都是八路軍地區(qū)的。因為他見過不少,也聽過不少,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向往這種生活,而且希望大家從它得到鼓舞”。此處改動把初版中含蓄的前線生活明確為八路軍地區(qū)的日常生活,并指出章桐的向往與贊美之情。這些相關抗戰(zhàn)材料的增補,一方面明確了小說故事背景,另一方面更顯現(xiàn)出章桐“走出去”的光明形象。此外,借章桐之口來抒發(fā)對八路軍的贊美之辭,無疑也與新中國成立后“新的人民的文藝”之于黨的歷史的神圣敘述相適應。所謂“新的人民的文藝”,是新中國成立后周揚根據(jù)《講話》與新形勢所提出的新的文藝要求,它承續(xù)左翼文藝卻又有較大發(fā)展。承續(xù)在于它繼承了左翼文藝的政治經(jīng)濟學視野,發(fā)展在于它更強調對“新英雄人物”及其所從屬的“新社會”的敘事形構。
出于這種“新的人民的文藝”的需要,作者還把小說中人物去向或愿景均改為“到延安去”。如初版第417頁:“他從他的朋友看出了自己的不行,而且徒然的感覺到,他也有一條和他相同的出路:到前線去!”1963年版把“到前線去”改為:“到延安去!到抗戰(zhàn)的最前線去!”這兩處都把初版中“上前線”改為“到延安去”;又如初版第14頁:“他們最感興趣的是那個孕婦的英勇經(jīng)歷”,1963年版14頁改為:“他們最感興趣的是一個叫作小鄔的女同志,隨后跑到延安去了”;再如初版第393頁:“‘隨便你怎樣說,怎樣好啦!到成都,重慶,都行!再不然我們就直接到恩施去找老黃。只要是你愿意,找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1963年版第351頁改為:“‘隨便你怎樣說,怎樣好啦!到成都,到重慶,都行!再不然我們直接到延安去找小鄔。只要你愿意,就是天涯海角我都沒有問題!’”。這些修改多次把人物去向改為“到延安去”,多少反映了初版寫作時作家不便表達的心理(沙汀寫作“三記”之前曾在延安實地生活并寫作),但更多是“新的人民的文藝”的規(guī)約所致,故略顯干癟且有一定說教意味。這可算是“新的人民的文藝”逐步內化于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的生動體現(xiàn)。
《困獸記》最大改動是對人物塑造方法進行調整。小說主要刻畫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苦悶掙扎的知識分子群像,因有作者真實體驗為基礎,初版對人物的內心描寫尤見逼真極致。而在新中國成立后,傳統(tǒng)左翼文學對人物極致的白描刻畫筆法一定程度上讓位于“新的人民的文藝”的敘事成規(guī)。為此,作者在人物塑造方面做出調適,這首先體現(xiàn)在拔高牛祚這一象征出路意義的人物之上。
作者在《困獸記》題記中寫道:“我另外穿插了兩個人,一個勇敢地走出去了,一個則一直勤勤懇懇地固守著崗位。若果說一部作品必得向讀者指出一條道路,這點穿插,也許可以擔當起這個任務罷了”(沙汀,1950:4)?!短越鹩洝吩慌袑懙眠^于黑暗,同樣,《困獸記》整體色調也灰暗陰郁,但較之前者它還是刻畫了兩個象征出路與光明的人物——積極出走的章桐和樂觀留守的牛祚。在修改中,作者對他們均作出不少改動,一定程度上美化了象征出路意義的人物牛祚。當然,這多少含有作者個人情感因素在內。牛祚原型是作者“素所尊重,交情又最深的老友馬之祥”(沙汀,1987:135),“此公在安縣教育界很有威信,的確也是一位很有特色的知識分子。20年代末期,他曾是安縣發(fā)展黨組織的對象之一,新中國成立后擔任過安縣人民政府的文教科長”(沙汀,1998:342),沙汀對其極為欣賞。但主要應是出于對“新的人民的文藝”的適應?!靶碌娜嗣竦奈乃嚒币笪乃囎髌纺軌蚬膭钭x者向往新的社會與人生,故作品不宜寫得過于消極灰暗,為此,沙汀從三個方面對牛祚進行修改。
首先,增補牛祚的苦難經(jīng)歷,突出其堅毅品質。譬如初版第10頁:“這人叫做牛祚。白面黃須,三角眼,素以明達干練(1963年版改為:耿介正直,改同選集本)獲得普遍的尊敬。加之口齒幽默鋒利,時有警語,因而更加使得一批年青愛戴。他常被譽為老青年,在座的人,幾乎大半全是他的學生。他已經(jīng)教了二十多年書了”。1963年版此處增加:“這中間他經(jīng)歷過不少事變,碰過不少釘子,但是人世間的一切艱辛并沒有叫他完全消沉下去,便在日常談話中間,也都經(jīng)常流露出他對現(xiàn)狀的憤懣”。此處增補“他經(jīng)歷過不少的事變,碰過不少釘子”,強化了牛祚曲折苦難的生活經(jīng)歷,并以“沒有叫他完全消沉下去”來突出他豁達堅毅的品質。第二處修改是初版第101頁:“雖然時常同情別人,體恤別人,尤其是青年人,老教師(1963年版改為:牛祚)卻挺不喜歡別人向他訴苦。他只有幾畝薄田,一座(1963年版改為:幾間)破屋,但卻有著七八口人的負擔;半生來的挫折更不算少。他失過戀,受過政治上的迫害,因為貧困,他在大學三年級上便不能不輟了學,拋棄了他的工程師的夢想(1963年版改為:他父親是為打抱不平被惡霸干掉的;他兄弟在廣州起義后失蹤了;母親哥哥則是活活給氣死的!因為貧困,他在大學一年級上便不能不輟了學,拋棄了他的工業(yè)救國的夢想),但他卻從不會同任何人訴說過他的苦衷(1963年版改為:訴過苦)”。對比可知,初版關于牛祚挫折的描述是“失戀”“受政治迫害”,以及因貧困在大學三年級不得不輟學;而1963年版則改為“父親被惡霸干掉”“兄弟在廣州起義后失蹤”“母親哥哥被活活氣死”,剛上大學一年級便因貧困而不得不輟學。如此處理不僅使牛祚挫折經(jīng)歷更為痛苦心酸,而且更能使牛祚苦難成長歷程與革命史發(fā)生更深關聯(lián)。
其次,突出牛祚為他人著想的善良品性。譬如初版第28頁:“大家意外高興的哄笑起來,而牛祚實在沒辦法說下去了。這并非因為大家笑得過于厲害,或者怕過分得罪了人,實則是他由此感到了一種更深更廣的悵惘(1963年版改為:苦悶;選集本改為:憂憤)”。1963年版此處增加:“而且從內心深處來說,歸根到底,他也并不愿意挫折他們對待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在初版里,只是寫到牛祚面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深廣的悵惘,修改中,作者則增補了牛祚雖然內心苦悶但并不愿意打擊人們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由此體現(xiàn)了他心性溫純、替他人著想的善良品性。又如初版第358頁:“他忘記了他對牛祚素來的尊敬,跳起來就走掉了”。1963年版第321頁增加:“牛祚不以為然的皺皺眉頭。他一向是了解章桐的,他對章桐最近兩年的經(jīng)歷和思想變化也知道得最多,但也奇怪,這個青年人一下會這樣不冷靜,完全忘記了他一向對這個所謂大后方的看法。而且他還想起老醫(yī)生剛才向他透露過的消息,很為他的學生擔心?!铱此苍撟叩昧?!’他自言自語的嘆息說,決定很快找章桐談一談”。這處修改增補了他對自己學生章桐的擔心與關心,兩者均更好地表現(xiàn)了牛祚替他人著想的善良品性。
另外,作者還增強了牛祚沉著踏實、睿智豁達的品行。如初版第160頁:“于是牛祚開始從從容容鋪敘了一番目前許多事只有逆來順受的理由。然而,這卻是多余的,因為單憑他的深沉的設問,以及暗示,田疇便已經(jīng)醒悟了?!昧税桑 袛嗨f,‘我認輸就是了!……’‘這還不夠!以后凡是什么事,要多用點腦筋才對呢!’牛祚糾正的說”。1963年版第150—151頁改為:
于是,憑著他那份有關全縣政治社會情況的豐富知識,牛祚開始從從容容鋪敘了一番他對整個事件的看法以及各種設想。然而,這卻是多余的,因為(選集本改為:只是沒有提說一句他為章桐作的安排,那位仁兄恐怕還沒有資格為所欲為!然而,)單是那些深沉的設問,以及提示,田疇便已經(jīng)醒悟了?!昂昧税?!”他切斷牛祚說,“我認輸就是了!……”“不要忙著認輸!我還有點補充:大局已經(jīng)沒有春天緊了……(選集本此處增加:那位仁兄恐怕也還沒資格為所欲為。)”“這點我倒知道!”“知道就好!不過以后凡是什么事,不要一股沖呵!”牛祚柔聲的嘆息說。
此處著重寫出了牛祚對整個政治社會情況十分了解,使牛祚顯得更為沉著冷靜,對前景充滿希望。又如初版第298頁:“‘要是能夠安于平凡也好’(1963年版改為:‘能夠像牛老師那樣認認真真教書,也好!’),他痛苦的加上說,勾下了頭”。初版第410頁:“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大家草草結束了課程,接著就放學了,一齊了無生氣的守在準備室等晚飯吃”。1963年版增加:“只有牛祚在聚精會神批改文卷。正如他的性格、情趣以及土頭土腦的裝束一樣,他對功課照樣還是那么熱心,沒有多少改變。”兩處修改均表現(xiàn)了牛祚工作的踏實、認真。前者通過旁人贊美話語,從側面突出了牛祚工作熱真;后者增補了牛祚結束課程后留在辦公室聚精會神批改作文的情節(jié),直接描寫其對工作充滿著熱忱。這些改動也是作者逐步轉向“新的人民的文藝”的生動體現(xiàn)。
此外,作者還對小說中勞動人民的描寫進行了部分修改,以適應“新的人民的文藝”之于正面人物的肯定性的敘述要求。其中,以對田疇家傭人“王媽”的修改最為典型。與初版相比,1963年版明顯有美化意圖。譬如初版第63頁:“這姨娘(1963年版改為:王媽)也是田疇的脾氣所能容忍的人物之一(1963年版此處增加:身材瘦小,但卻硬朗,地道的莊稼人)。她沒有親屬,她的唯一的兒子,出門當兵十多年了(1963年版改為:因為同一批地主娃娃在打獵中引起一場斗毆,十多年前,逃跑出去當兵去了)。她從未討過工價,而當去年那當兵的忽然從湖南寄回證件以后,她還繼續(xù)把按期領到的優(yōu)待谷借給主人使用,說是這個年景,只要大家混得過便算萬幸(選集本此處增加:她對這家拖兒帶女的小學教師非常同情)。她的缺點是(1963年版改為:王媽)行動迂緩,性情固執(zhí),老是釘住一件事嘮嘮叨叨不休(1963年版此處增加:又很自信,凡是自己以為正當?shù)氖聫牟蛔尣?”。修改后,首先點明王媽是“地道的莊稼人”這一勞動人民的身份,明確其階級屬性;其次刪去了描寫王媽缺點的字眼;另外,還增加了她自信兼具正義心與同情心的優(yōu)點。在遣詞造句上,也下意識地美化了她的形象。
《困獸記》主要描寫知識分子,王媽畢竟不是主要人物,作者對她的陳述并不算多,但從1963年版中所增加的對其美好、善良品格的描述中足以窺視,作者在新中國成立后中對“新的人民的文藝”的適應與調整。沙汀屬于左翼作家,深得左翼傳統(tǒng)批判精神之精髓,即便是對下層人物也時常賦予灰暗、麻木的色彩,但《講話》明確指出“一切危害人民群眾的黑暗勢力必須暴露之,一切人民群眾的革命斗爭必須歌頌之”(毛澤東,1968:828),“頌歌”即成為“新的人民的文藝”描寫人民之間新的準則,沙汀的修改折射出了他對新的文學規(guī)范的接近。
“五四”作品普遍注重個體感性心理描寫,沙汀曾師承魯迅,對人物心理刻畫之功力尤為深厚?!独ЙF記》初版有很多關于人物個人情感的敘述,尤其是對吳媚、孟瑜、田疇三者之間復雜愛情描寫非常細膩,直見人物內心深處的隱秘與掙扎。其中知識分子感情上的糾結與抗戰(zhàn)時期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掙扎的焦慮心境,尤能顯出“困獸”之蘊含。然而私人化感情往往是“比較孤立、本身缺乏社會性含義的題材”(林崗,1998:218),并無助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傳達,與“新的人民的文藝”也不太吻合,故在修改中,初版強烈而復雜的人物情感相對被弱化。作者對吳媚、田疇、孟瑜之間三角戀的情感糾葛作了刪減,尤其對小說人物關于愛情的心理感受、回憶及其情態(tài)動作等描述刪改頗大。
在三者中,吳媚感情關系最為復雜。她作為第三者介入了田疇與孟瑜之間的夫妻關系,同時在與丈夫的關系之中又被小妾介入。作者對吳媚與丈夫的情感關系作了修改,如初版第281頁有這么一段話在1963年版中被刪去:“她之動搖,固然由于娘家并非久留之所,父母原和她不投機,他們的窘?jīng)r,更是叫她難受。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被娘姨的傳言迷惑住了,認為她的回去不能算作示弱,因為他已經(jīng)特別派人來請她?!贝颂幟枋鰠敲呐c丈夫吵架后賭氣較量的復雜心理。此時吳媚已愛上田疇,對于丈夫并非純粹愛情關系,更多是失寵后對另一女人的報復、斗氣與屈辱感:最初覺得回去就是示弱,但后來覺得娘家亦非久留之地,且傳聞丈夫已派人來請自己,回去也不算示弱。修改刪去此段,則把吳媚猶豫糾結的復雜心理簡化了。另外,對吳媚與田疇的情感也大有改動。如初版第321-322頁:“隨著皮鞋聲音的臨近,吳媚確乎是出來了。當一聽到他的拜訪的時候,她開始感到驚異,這是她不會想到過的,更猜不透他是抱了什么目的而來”,“她一時曾推測他是為了演劇來的,但也立刻被推翻了。這不僅因為早已沒有人提及它,假期也快完了,大家決定不會有這份閑情。此外一個推測,雖然使她馬上陷入一種甜蜜道德感情的混亂,但她又盡力排拒它,想出種種理由來向自己正名,這個是毫無根據(jù),不可靠的。正如一個正經(jīng)紳士,會非禮非法,闖進一個良家女子的閨房一樣的古怪。然而,末了,她卻始終只能相信它了:他是受了孟瑜,她的知心朋友的慫恿來解釋的”,“因此,吳媚,不僅對于孟瑜那天的態(tài)度抱著好感,她還譴責自己的狹小,負氣”,“于是,稍稍打扮了一下,她就走出寢室去了”。1963年版第291頁對這段文字大為刪減:
隨著皮鞋聲的臨近,吳媚確乎是出來了。當她聽到田疇的拜訪的時候,她開始感到驚異,隨即作出各種各樣的推測;但卻始終猜不透他是抱了什么目的來的。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不可能是一種通常訪問。最后,抱著一種復雜、微妙的緊張心情,她出來接待他了。因為從內心深處說,她也多么強烈的期望著這個會見!
此處改動幅度極大,初版通過系列細膩心理刻畫,精確地描繪出了吳媚此時此刻焦急期盼又忐忑不安的復雜心緒,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她處于三角戀關系中痛苦矛盾的心境。修改版則簡單很多,對人物內心隱衷掙扎的描寫大量刪除,僅以“隨即作出各種各樣的推測”一語帶過。復雜而微妙的愛情心理狀態(tài)被簡單化、規(guī)范化了。這種修改,顯然與三角戀愛在“新的人民的文藝”中的不合時宜有關。但從藝術層面上而言,心理描寫最能深入而真實地呈現(xiàn)人物性格特征,刪去對人物內心感受的刻畫,無疑對人物形象的復雜性及真實性有所削弱。
田疇作為知識分子“困獸”的代表,是這場三角關系中唯一男性,作者對他的改動也不少。譬如初版第236頁:“從此以后,他們沒有再提吳媚的事,但都顯得有點沉悶不安。而且彼此又全明白,他們之所以避開它不談,只是因為擔心他們的沉悶不安,將會轉化成暴風雨,不是互相爭吵一場,便會對于吳媚爆發(fā)出無所顧忌的怨詬。甚至彼此會同意于一個和她決裂的行動。然而,當其吃過早飯,向大門走了一轉,又回來翻了翻書,然后用了極大的忍耐,在階沿和她相對的坐了一會之后,他就再也受不住了;但是,一個驀然而來的念頭仍然解救了一場爭吵”。1963年版改為:“從此以后,他們沒有再提到吳媚的事,但都顯得有點沉悶”,“吃過早飯,他有意回避似的跑去逛田壩去了;但他隨又轉回來了,坐在堂屋里亂翻閱書籍;最后,他偷偷看了孟瑜一眼,接著乒的一聲把書放在桌子上面”。以上所寫是孩子已成為田疇夫婦生活的累贅,他們本期待吳媚來領養(yǎng)他們的孩子,結果吳媚失約,田疇因此心情頗是復雜:埋怨吳媚輕率爽約,內心不無壓抑、憤怒,但吳媚始終是其內心最深刻的思念與隱痛,在忍耐極致至快崩潰的時刻,還是按捺住內心情緒,緩解了一場爭吵。修改后,作者把這種復雜心理糾葛簡化了,而個中人物壓抑的撕裂感也被大大弱化。對孟瑜的情感修改也不少見。如初版第405-406頁:“孟瑜于是收住眼淚,也立刻站起來了;懸心的期待著那個默默站在那里的田疇的次一動作。她哀怨的苦笑了,她看見他延頸望了一會,接著就轉過身來,踽踽涼涼的踏上了回轉家里的去路。當他從她面前走過的時候,他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他的注意,似乎沉到某個深淵處所去了。孟瑜把臉邁開,讓他走過去了,于是低低的垂下頭,無聲無息的跟在他身后。陸續(xù)跟上來的是孩子們和王媽”。1963年版第361頁改為:“孟瑜一直沒有張聲。而且,當田疇踽踽涼涼從她面前走過的時候,她還充滿恨意的嘆口氣,回避開臉。她痛恨他對她的欺騙,甚至感到無法再同他一道生活了。但是,當她想起他的神色,他的痛苦和他的脆弱的時候,卻又不禁心頭一軟,滲出一種無法克制的憐惜之情。最后,經(jīng)過王媽的勸慰、懇求,孩子們又一直閃著可憐無告的眼色,不肯回家,她也終于從田坎上站起來了”。初版中孟瑜情感顯得更為柔弱而細膩,內心完全受田疇態(tài)度所影響糾結。修改后人物情感被弱化,改敘得較為抑制,由“哀怨的苦笑”“無聲無息的”跟在田疇身后可憐的怨婦形象被改為“一直沒有張聲”、痛恨他對自己的欺騙、“從田坎上站起來”的女性形象,人物變得相對獨立堅強。
無論是吳媚、田疇還是孟瑜,初版主要以傳統(tǒng)左翼文學“如實寫來”的筆法為之,尤其是人物心理刻畫極其細膩且深刻真實。然而在“新的人民的文藝”里,“愛情”成了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故其刪減勢不可逆。但從藝術層面而言,這種刪減無疑使人物復雜糾結的內心活動相對單一化了,間接削弱了人物性格的內在矛盾性及其真實性。尤其小說中兩性之間的糾葛情感實也是知識分子苦悶之外現(xiàn),所謂“困獸”之壓抑困頓的生存狀態(tài)一定程度上也是通過人物愛情糾結來傳達的,但刪減后對初版“困獸”的壓抑無望感亦有所沖淡,其藝術性必然有所降低。
以上所述,是《困獸記》版本變遷之主體面貌。恰如研究者所言,文本生產(chǎn)“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源于一個復雜的生產(chǎn)過程,受到多種不同層面社會結構力量的制約”(大衛(wèi)·克羅圖、威廉·霍伊尼斯,2009:40),《困獸記》版本變遷正是這種“復雜的生產(chǎn)過程”的例證。其初版延續(xù)了左聯(lián)時期以茅盾為代表的左翼馬克思主義寫作范式,但在新中國成立以后不同版次的修改中,則呈現(xiàn)了朝向“新的人民的文藝”靠近的努力,如增補政黨政治及抗戰(zhàn)材料,調整人物性格塑造、重構情感故事等,皆因此故。就藝術層面而論,其有關人性、人情的復雜呈現(xiàn),有關人物性格真實性的發(fā)掘,都不免有所削弱。這種版本變遷,是左翼文學傳統(tǒng)在新中國文學環(huán)境中自我調整的代表性案例,透露出當代文學內部不同文學傳統(tǒng)之間相互沖突與調適的文學史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