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海

（廣東開放大學(xué)，廣東廣州，510091）

美國作家歐·亨利（1862-1910）的短篇小說膾炙人口，深受讀者喜愛。其主題也大多是褒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無怪乎國內(nèi)的譯本數(shù)不勝數(shù)，無出其右。歐·亨利與法國的莫泊桑（1850-1893）、俄國的契訶夫（1860-1904）被譽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

一、研究背景

對CNKI期刊數(shù)據(jù)庫按主題“歐·亨利”進(jìn)行檢索，有八百多篇論文；若加上CNKI博碩論文，則有近九百篇之多。從不同的理論視角進(jìn)行文學(xué)研究的很多，如研究情節(jié)藝術(shù)的[1][2]、研究人物形象藝術(shù)的[3]，而阮溫凌[4][5][6]則可以說是這方面的專家了，歐·亨利研究論文有二十多篇。有的從文學(xué)外圍進(jìn)行研究，如研究歐·亨利世界觀的[7]、研究作品人物的婚姻價值觀的[8]等等，不一而足?？上驳氖?，還有將歐·亨利小說改編成舞臺音樂劇形式的[9]。當(dāng)然，從語言藝術(shù)的角度展開研究的也不少，有的著眼總體[10]，有的側(cè)重幽默研究[11]，有的側(cè)重修辭分析[12]。

歐·亨利小說原文是英文，自然就有研究其翻譯的。從譯家來說，研究多集中在少數(shù)幾人如王永年（1927-2012，筆名王仲年）[13]、張經(jīng)浩[14]、黃源深[15]、李文俊[16]等名家。前三位都有獨立翻譯的歐·亨利短篇小說集出版，李文俊只獨立翻譯了數(shù)篇，尤以《警察與贊美詩》譯文最為著名。從研究的具體作品看，檢索CNKI期刊數(shù)據(jù)庫，頭兩篇非《警察與贊美詩》和《麥琪的禮物》莫屬，前者有一百多篇論文，后者也有近一百篇。而《最后一片常春藤葉》與《愛的犧牲》則不相上下，都有近二十篇，CNKI沒有包括博碩論文。從翻譯研究的具體內(nèi)容來說，有的研究幽默翻譯[17]，有的研究修辭翻譯[18]；有的研究單篇小說的翻譯[19]；有的還涉及單篇小說的不同譯文對比[20]；有的著眼整部小說集的翻譯[15]。

綜觀歐·亨利小說翻譯研究，基本上都是說好話，未能指出翻譯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因此，翻譯研究的一大功用---促進(jìn)翻譯實踐，還有待挖掘。2018年九月中旬，我國受臺風(fēng)“山竹”侵?jǐn)_，美國也受到颶風(fēng)的肆虐尤其是北卡羅來納州等地尤為嚴(yán)重，在電視播出的有關(guān)新聞片段就出現(xiàn)了一個想必歐·亨利粉絲熟悉的地名叫哈特拉斯海角（Cape Hatteras），位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東部沿岸(大西洋)。這讓筆者又想起了歐·亨利的著名短篇“A Service of Love”（有“愛的奉獻(xiàn)”、“ 愛的付出”、“ 愛的犧牲”等多種譯法，筆者傾向于“愛的奉獻(xiàn)”，本文標(biāo)題及以下論述皆用此譯法），王永年[21]、張經(jīng)浩[22]、黃源深[23]三大名家皆有翻譯，雖然他們的譯本多有更新，可惜涉及哈特拉斯海角的經(jīng)典雙關(guān)片段，至今未能有比較圓滿的譯文，其他眾多譯家對此也束手無策。目前，所有歐·亨利研究，無論是有關(guān)修辭研究的①有人對歐·亨利的五篇小說即《警察與贊美詩》、《愛的奉獻(xiàn)》、《麥琪的禮物》、《供應(yīng)家具的房間》和《忙碌經(jīng)紀(jì)人的浪漫史》所使用的全部修辭手段進(jìn)行分類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雙關(guān)使用的頻率是4次，不到1% [24]。或許如此，對歐·亨利小說語言或修辭藝術(shù)進(jìn)行研究的，基本忽略雙關(guān)了，更不用說提及《愛的奉獻(xiàn)》中與哈特拉斯海角有關(guān)的經(jīng)典雙關(guān)了。，還是專門研究《愛的奉獻(xiàn)》不同譯本對比的[20]，無一指出這個問題，本文擬就此進(jìn)行探討。

二、審美體驗

（一）《愛的奉獻(xiàn)》故事梗概

一位來自美國中西部的小伙子與一位來自南方的姑娘，為了藝術(shù)，北漂到紐約去深造，在紐約相識后兩人很快就結(jié)婚了。妻子為了生計，中斷學(xué)琴去教音樂；丈夫不甘讓妻子一人承擔(dān)生活的重負(fù)，也停止學(xué)畫而到公園去畫畫，把畫好的畫拿去賣。兩人雖然都中斷了學(xué)業(yè)，卻都沒有離開藝術(shù)，一方面謀生，一方面繼續(xù)追求藝術(shù)，生活看來很美滿。

然而，妻子在一起偶然的事故中燙傷了手，結(jié)果真相大白：原來他們都為了讓對方不放棄藝術(shù)，制造了一個美麗的謊言。妻子其實是為了讓丈夫不放棄藝術(shù)生涯而在洗衣店燙襯衣，維持生計；丈夫也為了妻子繼續(xù)教音樂在同一家洗衣店的鍋爐房做燒火工。嚴(yán)酷的現(xiàn)實使他們都放棄了藝術(shù)，但他們相互為愛所作的犧牲卻感人至深。

（二）審美體驗

故事開頭七小段寫他們很快相戀結(jié)婚并搬進(jìn)了公寓居住。接著的第八段最后一句就是各位譯家的攔路虎了。為方便讀者，先給出第八段原文（O·Henry，1995）[25]，再分別給出王永年[21]、張經(jīng)浩[22]、黃源深[23]三位譯家的譯文（為方便闡述，后邊的討論將分別簡稱王譯、張譯和黃譯，最后一句譯文以黑體顯示）：

1.原文：Flat-dwellers shall endorse my dictum that theirs is the only true happiness.If a home is happy, it cannot fit too close--let the dresser collapse and become a billiard table; let the mantel turn to a rowing machine, the escritoire to a spare bedchamber, the washstand to an upright piano; let the four walls come together, if you will, so you and your Delia are between.But, if home be the other kind, let it be wide and long--enter you at the Golden Gate, hang your hat on Hatteras, your cape on Cape Horn, and go out by Labrador.

2.王永年譯文：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樂，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贊成我的論斷。家庭只要幸福，房間小又何妨。讓梳妝臺翻倒作為彈子桌；把火爐架改作練習(xí)劃船用的器材；讓寫字桌充當(dāng)備用的臥室；洗臉架充當(dāng)豎式鋼琴；如果可能，讓四堵墻壁擠攏，你同你的迪莉婭仍舊在里面?？墒翘热艏彝ゲ恍腋?，隨它怎么寬敞——你從金門進(jìn)去，把帽子掛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掛在合恩角，然后穿過拉布拉多出去，到頭仍舊枉然。

3.張經(jīng)浩譯文：

我認(rèn)為，在公寓享受到的幸福是世上唯一真正的幸福，對此說住公寓里的人一定贊同。幸福的家不會嫌地盤小。就算擺了梳妝臺便擺不了臺球桌，就算有了壁爐卻沒健身的搖船臺，就算只見書桌卻不見客人下榻的客房，就算得把洗臉架想象成豎式鋼琴，這又有何妨？如果四周墻壁能夠縮攏，那就讓它們縮吧，縮攏了，你和你的迪莉婭只會緊緊依偎在里面。不幸福的家再寬再大也徒然。就算你家前門在金門，掛帽子得走到哈特勒斯，掛披肩得走到開普霍恩，從另一扇門出來就是拉布拉多，不幸福的家仍然是不幸福的家。

4.黃源深譯文：

公寓居住者該認(rèn)同我的名言：只有他們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個家要幸福就不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應(yīng)該把梳妝臺翻下來變成臺球桌；把壁爐變成一個劃船練習(xí)架；讓寫字臺充作備用臥室；把臉盆架當(dāng)作豎式鋼琴；要是可能，讓四堵墻緊緊合圍，你和你的迪莉婭就在其內(nèi)。但要是你的家是另外一個樣子，那就讓它又寬又長---從金門進(jìn)屋，把帽子掛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掛在合恩角，然后從拉布拉多走出門去。

一段美妙的原文尤其是最后一句的雙關(guān)尤為精彩。讀了譯文，無論是誰的，毫無美妙可言，遑論審美體驗了。

三種譯文都采取直譯加注釋的辦法，注釋大同小異，放在頁腳。這里把黃譯的腳注[23]照搬如下：

金門(Golden Gate)，美國加州圣弗蘭西斯科灣的灣口，“Gate”與“大門”同義；哈特拉斯（Hatteras），美國北卡羅來納州海岸海峽，與“帽架”（hat rack）諧音；合恩角（Cape Horn）是南美洲的最南端，智利南部的海角，與“衣架”（cape horse）諧音；拉布拉多（Labrador），為加拿大東部哈德遜灣與勞倫斯灣之間的一個半島，疑與“邊門”諧音。

看完腳注，只能說不會墜入云里霧里，那原文的美感早煙消云散了。原文“三美”齊備，而“三美”是有層級性的。意美是最重要的、第一位的，音美居第二位，形美第三。在翻譯時，“三美”齊備是最高境界；若不能兼顧，則須從全局出發(fā)考慮取舍[26]。許淵沖翻譯理論尤其是“三美”論在國內(nèi)為大家所熟悉，這里不再贅述。

那么是否有可行的翻譯策略來再現(xiàn)原文的“三美”呢？

（三）意象置換再現(xiàn)三美

如果直譯能解決原義的傳達(dá)、解決審美問題，則無需折騰。在直譯不濟(jì)的情況下，就只好求助意譯了。意譯需要對原義進(jìn)行建構(gòu)或者說重構(gòu)。重構(gòu)的方式很多，如調(diào)整語序、對原義進(jìn)行增刪、轉(zhuǎn)換角度（即反譯法）等等。祖利軍[27]提出了一種翻譯的意義建構(gòu)模式，該模式對譯后評估似更有效，但該文對具體建構(gòu)過程語焉不詳。

艾琳[28]針對雙關(guān)提出基于言語行為理論的翻譯策略，但也是用于評估翻譯效果。就評估翻譯效果而言，比祖利軍模式更具操作性也更有說服力。但與祖利軍模式一樣，沒能闡明具體翻譯過程。

雙關(guān)往往涉及意象。由于英漢差異，若將意象詞語直譯，則傳達(dá)不出原文的雙關(guān)效果，審美體驗更是大打折扣。為此，筆者提出一種更具意義的重構(gòu)模式---意象置換，來解決雙關(guān)翻譯，同時又可再現(xiàn)原文的審美。

回到《愛的奉獻(xiàn)》第八段最后一句：從上邊黃譯的腳注[23]可知，哈特拉斯（Hatteras）、合恩角（Cape Horn）、拉布拉多（Labrador）三個詞語都是諧音雙關(guān)。金門(Golden Gate)則是語義雙關(guān)，既指一個地點（位于美國舊金山）又關(guān)涉想象中巨大房子的一扇門，直譯成中文后，雙關(guān)效果能夠保留。另外三個詞語成了翻譯瓶頸。拉布拉多（Labrador）最后一個音節(jié)-dor與單詞door（“門”）同音，像所有譯者那樣如果直譯成拉布拉多，則雙關(guān)蕩然無存。作者的用意是房子寬大無比，一扇門在北美大陸的西部即太平洋東部沿岸的金門(Golden Gate)，另一扇門則橫跨北美大陸，位于北美大陸的東部即大西洋西部沿岸的拉布拉多（Labrador）。能否找到一個地點，中文名稱里也含有一個“門”字呢？如果在北美東部沿岸能找到這樣一個地點則再好不過。

我們把目光放遠(yuǎn)一點，跨過太平洋，在廣東珠海市就有一個這樣的地點：斗門。有人或許會說，歐·亨利怎么可能了解中國的地理呢？就在《愛的奉獻(xiàn)》原文第二段，歐·亨利提到了中國長城，順便延伸一下，用上靠近中國澳門的另一個中國地點，也是合情合理的，并不顯得突兀。這樣就成功進(jìn)行了意象置換，譯文語言在音美（都有“門”字，都是兩個音節(jié)）、形美（都是二字詞）尤其是意美（稍有地理常識的人馬上就能意會到房子?xùn)|西跨度之大）等各個方面都與原文不相上下：從金門進(jìn)，從斗門出，房子從東到西確實很寬。金門是一扇門，另一扇門則遠(yuǎn)在斗門，需要橫跨太平洋。這樣又體現(xiàn)了作者用相隔東西兩個遙遠(yuǎn)的地點來形容房子從東到西非常之寬的用意，一語雙關(guān)。譯文讀者看后，會心一笑，不禁贊嘆歐·亨利語言藝術(shù)之高超，譯文讀者獲得了與原文讀者幾乎一樣的審美體驗。

接下來，歐·亨利用美洲南北相隔遙遠(yuǎn)的兩個海角來形容房子南北之長，北邊的是美國東海岸的哈特拉斯（Hatteras）海角，南邊的則是南美洲智利最南端的合恩角（Cape Horn）。哈特拉斯（Hatteras）的第一個音節(jié)hat-又有“帽子”的意思，而合恩角（Cape Horn）第一個單詞cape 又有“披風(fēng)”、“ 風(fēng)衣”的含義，這兩個海角直譯成中文后雙關(guān)也是消失了。那么，能否在美洲找到兩個地點，其中文名稱里分別含有一個“帽”字和“衣”字或者同音字呢？美國中部有個州就叫衣阿華(Iowa)，開頭的“衣”字諧音關(guān)涉“風(fēng)衣”?？墒?，含有“帽”字的地點，一時還沒有找到。

咱們同樣把眼光放遠(yuǎn)點，中國是否有呢？有。廣州著名的旅游景區(qū)---帽峰山就是。衣阿華，位于北緯40度左右（北京也大致是這個緯度），帽峰山位于北緯23度左右，在北回歸線附近，兩個地點緯度相差17度，算起來兩個緯度之間的垂直距離近2000公里，房子南北還真是長?。好弊訏煸诿狈迳?，風(fēng)衣掛在衣阿華。帽峰山、衣阿華都是三個音節(jié)，以諧音方式分別關(guān)涉“帽子”和“風(fēng)衣”，實現(xiàn)了音美；都是三字詞，獲得了形美；兩個景點意象置換成另外兩個地點后，同樣讓人聯(lián)想到房子南北之長，成功再現(xiàn)了原文的意美。譯文讀者看后，對于歐·亨利的語言藝術(shù)估計要嘆為觀止了。譯文讀者的審美體驗到此也可謂酣暢淋漓，譯文的“三美”可以說直逼原文的“三美”。

依據(jù)上述討論，《愛的奉獻(xiàn)》涉及雙關(guān)的那段，借鑒各位譯家的長處，改譯如下：

住公寓的人定會贊同我的論斷：公寓生活的幸福是唯一真正的幸福。家要是幸福，再小也舒適——把梳妝臺放倒就成了臺球桌，把壁爐架取下就成了劃船健身器，寫字臺可以布置成備用床，洗臉架可以充當(dāng)豎式鋼琴；就算四堵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的話，你和你的迪莉婭待在里面，仍舊相親相愛。家要是不幸，再怎么寬敞也枉然——你從金門進(jìn)、斗門出，東西何其寬；帽子掛在帽峰山，風(fēng)衣掛在衣阿華，南北何其長。（筆者譯）

三、結(jié)語

歐·亨利小說語言藝術(shù)魅力無窮，從翻譯角度進(jìn)行研究，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多種多樣。這里選擇《愛的奉獻(xiàn)》涉及雙關(guān)的那段進(jìn)行探討，提出意象置換是翻譯時重構(gòu)意義的一種有效途徑，在文學(xué)翻譯包括雙關(guān)翻譯時更是可以發(fā)揮其功用，因為它在音美、形美尤其是意美等方面對原文進(jìn)行了比較完美的審美再現(xiàn)，讓譯文讀者獲得了與原文讀者類似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