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載清

1958年開始拍攝南京路上好八連

1951年7月，我中學畢業(yè)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當年，我是裝甲兵。我所在的部隊當時使用的都是美式水陸兩棲坦克，坦克一旦出了毛病，從不進廠修理，都是我所在部隊修理連官兵自己動手修。那時候我就迷上了攝影，拍了一組《坦克大修不進廠》的照片，在《解放軍報》上發(fā)表后，領(lǐng)導很重視我，1958年，我被調(diào)上海警備區(qū)政治部宣傳處任宣傳干事。

其實，許多事情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譬如，我的工作調(diào)動——讓我進入上海警備區(qū)，接觸到南京路上好八連，就帶有一點偶然性。而這支有著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部隊，特別是在新中國剛誕生的頭幾個年頭里，八連大量生動事跡能在全國人民心中產(chǎn)生廣泛而深刻的印象，卻是必然的。舉個例子，八連戰(zhàn)士們隨便揀到什么——不論是一分錢還是一百多元，不論是一張戲票、一方手帕，還是一件毛衣、一支金筆，都盡量想法找到失主或交公處理。僅從1956年到1963年這8年當中，八連拾金不昧、拾物交公的記錄就有1390多次。

八連的許多動人事跡，引起了部隊各級領(lǐng)導的高度關(guān)注。當年八連所在團的一位通訊干事，通過深入調(diào)查與采訪，寫了第一篇有關(guān)八連事跡的新聞報道，這篇名為《南京路上好八連》的長篇通訊，于1959年7月23日在上?！督夥湃請蟆奉^版醒目位置上予以發(fā)表。文章見報后，立刻引發(fā)了社會各界的強烈關(guān)注與反響。1963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羅瑞卿大將下達了關(guān)于大力宣傳全軍重大先進典型的指示，《解放軍報》多次派出記者對進駐上海已達14年之久的八連連隊進行了深入細致的采訪。當年3月30日，《解放軍報》在頭版頭條位置上，刊發(fā)了長達9000多字的長篇通訊《艱苦作風，代代相傳》。當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都作了全文轉(zhuǎn)載。同年4月25日，國防部下達命令，正式授予八連“南京路上好八連”的稱號。1963年8月1日，毛主席為八連題寫了《八連頌》，其中“好八連，天下傳。為人民，幾十年。拒腐蝕，永不沾”以及“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等已成了家喻戶曉的名句。就我個人而言，值得慶幸的是我拍攝的大量好八連照片，許多珍貴的鏡頭都曾發(fā)表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解放軍畫報》以及上?！督夥湃請蟆贰ⅰ渡虾．媹蟆返戎髁髅襟w上。

我遇到了一個好連隊，趕上了一個好時代。而我也用光與影紀實了一個連隊走過的足跡，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輝煌。

現(xiàn)在提及這些往事，許多景象還歷歷在目。我到上海警備區(qū)政治部宣傳處工作后，首長指示我要多關(guān)心八連情況，我也暗下決心要與八連戰(zhàn)士們同吃同住同軍訓同勞動。當年，八連營地分得很散，上海灘寸土寸金地嘛！有幾個需要在南京路上站崗巡邏的班，營房就設(shè)在幾幢簡陋的紅磚房內(nèi)。營房的地理位置不錯，就在人民公園與人民大道的交匯處，但房子卻建在一片泥土地上。走進室內(nèi)，幾副木板鋪成的軍床，泥地上鋪有紅磚，磚縫里還鉆出幾棵探頭探腦的青青小草。我提出要為戰(zhàn)士們拍照，他們都爽快地答應(yīng)了。但我一旦打開相機，他們都緊張地虎起臉來，拍出的照片都一律成了“報名照”。

拍這張片子時，我被深深感動了。當張排長與他的戰(zhàn)友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向我走來時，我感到有一種強大的責任感壓在我肩上。

我想，這樣不行，我得和他們一起參加勞動，一起吃住，一起生活。那年代，扎草鞋、和泥打磚坯，把煤屑制成煤餅是經(jīng)常要干的活，我一脫鞋赤腳就和他們干到了一起。后來，和他們交往多了，談話多了，對連隊走過的歷程了解多了，也就慢慢走進戰(zhàn)士們的心里了。

好八連和南京路

八連某排排長張興華即將離隊， 他說：“讓我到南京路上站完最后一班崗”。

眾所周知的好八連，其實是 1947年8月，我華東軍區(qū)把山東萊陽一帶幾十個農(nóng)民子弟兵編組成隸屬某團的一個輜重連。1949年5月，該連隊隨我軍匯入到了解放大上海的鐵流中。那時，那個連隊已整編成為華東軍區(qū)警衛(wèi)旅一營一連了。5月27日上海解放。6月，該連隊被編制為上海警備司令部三營八連，進駐上海南京路持槍站崗放哨，八連由此成了南京路上的一道風景。

八連剛進南京路，發(fā)生了許多在戰(zhàn)爭年代里從未遇見過的事情，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所講述的故事，就是八連當時遇到的真實寫照。上海剛解放，南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霓虹流嵐。而這背后，國民黨殘渣余孽、反動勢力、黑社會組織等瘋狂叫囂，要用南京路這口“大染缸”，讓共產(chǎn)黨紅的進來，黑的出去。剛解放時，八連戰(zhàn)士們確實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有人把裝有大疊鈔票的皮夾子扔到他們的腳下，有舞女走上前來動手動腳……有一位名叫童新根的八連新戰(zhàn)士，于某星期天一人去了大世界，連看了兩場電影，然后花5毛錢到高級理發(fā)館里剃頭，又花1.5元錢在國際飯店里美美地吃了一頓。他回到連隊后還忍不住說：“南京路上的風也是香的，在這里站崗比看電影還好?！边@些，都是八連剛剛站到南京路上確確實實遇到的實際情況。在指導員劉仁福的帶領(lǐng)下，八連戰(zhàn)士們反復學習毛主席的兩段講話：“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務(wù)必使同志們繼續(xù)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wù)必使同志們繼續(xù)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碑斎?，新中國成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很快就站穩(wěn)了腳跟。八連也在南京路上站得穩(wěn)穩(wěn)的，他們沒有被霓虹流嵐淹沒，相反，卻成了南京路上霓虹燈下的堅強哨兵，為新上海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站崗放哨、保駕護航。

通過這一階段的鍛煉和接觸，我對八連的認識有了一種突破性的提高。在南京路上站崗放哨，歷來都是八連的最強項之一，我一定要把這類主題照片拍好。每逢國慶節(jié)、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我都會與八連戰(zhàn)士約定，或守候在南京路某個路口上，或登上某幢高樓，為正在巡邏放哨的戰(zhàn)士們拍照。

我知道戰(zhàn)士們巡邏的時間，也知道他們巡走的路線。有一天，我守候在南京東路與西藏中路口交匯的中百一店大樓門口，遠景依次為華僑飯店、國際飯店，近景是老上海人都很熟悉的西藏書場和對馬路的音樂書店。當兩位戰(zhàn)士向我走過來時，陽光正好照耀到他們的臉上，我看見他們的目光是那樣的堅定有力，眼神是那么的清澈明亮。有這樣的戰(zhàn)士在南京路上日夜巡邏，這是上海人民的福氣！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快門。

還有一次，也是在中百一店的大門口。所不同的是那天上海正刮風下雨，南京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且打著雨傘。走在巡邏隊伍最前列的八連某排排長張興華，風雨中的他，神情莊重，步伐堅定，目光明亮。但局外人很難知道，明天一大早他就要退役離隊了。他自愿不回家鄉(xiāng)，要到祖國最需要的邊疆去開荒。離隊前夕，指導員問他還有什么要求嗎。他說：“有，讓我到南京路上站完最后一班崗?！迸倪@張片子時，我被深深感動了。當張排長與他的戰(zhàn)友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向我走來時，我感到有一種強大的責任感壓在我肩上。多好的戰(zhàn)士，多好的連隊，他們配得上“南京路上好八連”的這一光榮稱號，而此時此刻的我，一定要把這張照片拍好。雨陰冷地打在我的前額上，我倒計時地數(shù)著他們由遠而近的步子，終于在最佳的構(gòu)圖中按下了快門，那一刻，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還有一次是在工人文化宮的露天陽臺上，戰(zhàn)士們站崗的時間，與我所選擇的時光段正好遇在了一起。我利用逆光，把戰(zhàn)士槍支上那把雪亮的刺刀拍得十分挺拔。而八連戰(zhàn)士們的身后，南京路正蜿蜒伸展，那幢讓上海人引以為傲的國際飯店，成了好八連戰(zhàn)士保衛(wèi)上海的生動寫照。

穿著草鞋的八連指戰(zhàn)員在營地。

為好八連樹碑立傳

都說攝影也是一種“激情燃燒的歲月”。好八連有太多太多讓我感動得非要按下快門的時候，但歸納起來有兩大類，一是他們的艱苦樸素，二是他們?nèi)娜鉃槿嗣穹?wù)。八連指導員說過，解放上海時，八連戰(zhàn)士們就是身穿粗布軍裝、赤腳穿著草鞋昂首闊步挺進大上海的。當他們首次站到南京路上時，許多上海市民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們。但這又怎樣呢？他們就是靠穿老布襪子穿草鞋在南京路上站穩(wěn)腳跟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八連一直靠穿草鞋外出行軍。那時，八連的營房在市中心，軍事訓練基地、蔬菜種植地都在遠郊。解放以后，軍隊裝備已有了很大改善，特別在上海，戰(zhàn)士們完全可以穿跑鞋甚至坐軍用汽車到郊外軍訓，但惟獨八連指戰(zhàn)員們沒這樣做。他們?nèi)巳藢W會了扎草鞋，他們?nèi)巳硕荚复┎菪€經(jīng)常在營地自己打草鞋。他們穿上草鞋，唱著嘹亮軍歌，從南京路出發(fā)，步行二三十里到遠郊去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當這些“草鞋兵”雄赳赳地行走在南京路上時，有多少上海市民由衷地為他們豎起大拇指，這才是人民的子弟兵啊。我不僅拍過八連戰(zhàn)士扎草鞋的場景，還拍過他們把扎好的草鞋送到工廠、學校，送給那些準備到大三線去開發(fā)建設(shè)的工人老大哥們，送給那些準備到農(nóng)村去上山下鄉(xiāng)的青年學生們。好八連的艱苦樸素作風整整影響過幾代人。

好八連艱苦樸素的作風，持之以恒地堅持了數(shù)十年。而我能拍到的只是滄海一粟。譬如，某戰(zhàn)士穿的襪底換過6次，某班長穿的襯衫補過23個洞。這種吝嗇性的節(jié)約，于當代青年看來，似乎是無法想象的。但八連戰(zhàn)士們有時又是最慷慨的！哪位戰(zhàn)士有困難，如家鄉(xiāng)受災(zāi)、父母生病、弟妹上學、老屋亟待修理等等，都會有家書寄到連隊，說：“兒子，你寄來的錢收到了，你就放心在部隊好好干吧！”而收到信的戰(zhàn)士都會跑到指導員那里，熱淚滿面地問：“是誰暗中替我匯的款?。俊边@樣的慷慨解囊我在連隊里就多次見過、聽說過，而攝影的局限性往往會把那些事先不知道的珍貴鏡頭漏掉?，F(xiàn)在想想，真是遺憾吶！

南京路上好八連為人民服務(wù)的事太多太多了。我拍過他們在蘇州河泥城橋上幫助推板車，拍過他們在上?；疖囌景嶝浳铮倪^他們在南京路上一字排開地為過往行人理發(fā)剃頭……據(jù)說，最初的理發(fā)手藝是一位班長傳授給一名戰(zhàn)士的，后來，一傳二、二傳四，成為了八連的一個好傳統(tǒng)。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在連隊拍照時，幾乎每位戰(zhàn)士都會理發(fā)。星期天就在南京路上擺出十幾張椅子，為過往行人剃個頭、理個發(fā)，對八連戰(zhàn)士們來說，這是毛毛雨?。?p>

好八連為人民服務(wù)。

我還拍過一系列八連戰(zhàn)士軍訓的照片。因當時出于保密需要，公開發(fā)表的照片不多。但作為一名軍人，特別是作為一名在現(xiàn)場拍攝的軍人攝影家，我感到八連戰(zhàn)士們的軍訓水平是絕對一流的、是令人信服的、是呱呱叫的！在拍攝這些片子的過程中，我深深感到好八連之所以能被代代相頌，是因為八連指戰(zhàn)員們一直堅持艱苦樸素的作風、一直熱衷為人民服務(wù)。他們的感人事跡阿拉上海人有口皆碑，他們的形象是南京路上一座無形而高大的豐碑！

我拍南京路上好八連前后約20余年，從不間斷，風雨無阻。不管是在上海警備司令部、南京軍區(qū)任宣傳干事或連隊指導員，還是轉(zhuǎn)業(yè)后到《上海畫報》社當攝影記者，我都在為南京路上好八連的拍攝工作奔走。我要為好八連樹碑立傳！我還參與八連連史室的建立工作，主要攝影作品都展示在這個連史室內(nèi)，部分作品還被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館收藏?，F(xiàn)在雖已退休多年，但我和八連官兵還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只要他們需要，我還會背上照相機，去記錄那些平凡而偉大的瞬間。因為，那才是永恒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