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青少年,喜在清晨寧靜時讀書習劍。那時,每每曙色初開,便步入家邊松林。晨練之余,坐在巖石上,拿起唐詩宋詞朗聲吟誦。有時,大聲唱起精忠大帥岳飛填詞、中國近代歌曲之父黎錦暉配曲的《滿江紅》。一歌唱罷,劍氣如虹……
那時,岳帥詞中的賀蘭山,便讓我心向往之。
上蒼待我不薄。邁過而立之年,我成為中國旅游權(quán)威紙媒采編人員。在銀川參加“大漠風情旅游節(jié)”,來到賀蘭山。
我原本想深入探究岳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究竟是何意?因為,一向精通戰(zhàn)略圖、一心“直搗黃龍、迎二帝還朝”的岳帥,為何忽略今日吉林長春一帶、當年囚禁徽欽二帝的“黃龍府”,而劍指與之方向差之千里的賀蘭山?
賀蘭山景區(qū)領(lǐng)導告訴我,在賀蘭山東麓、西夏王陵景區(qū)內(nèi)的西夏博物館,這個答案昭然若揭。
然而,當我面對賀蘭山景區(qū),當我看到一塊深褐色巨石,當我看到當代著名作家馮驥才所書“歲月無語,惟石能言”鐫刻之中……我忽生好奇心,暫且不計較岳飛《滿江紅·寫懷》中那句激勵人心的詞句,決定深入景區(qū)深處,感知歲月為何無語,聽聽群石究竟在說些什么。
金燦的夕輝,為山林、峭巖、溪流、巖畫增添幾分壯美。暮色中的賀蘭山顯得超逸、沉靜。在山間巨石巖壁之間,似有似無、似遠似近的對話聲,讓我更想一探究竟。
終于看到了!延展起伏的山石上,或深或淺、或大或小、或粗獷或精致,或難解或直白……刻有古今難解的巖畫。
我環(huán)顧四周,身處山勢高峻、海拔1448米的賀蘭口。明顯乏力的余輝灑在山體,讓巖畫若披金紗。此處景色幽雅、奇峰疊障,涌泉從崖溝奔涌而出,似乎與兩側(cè)巖壁間千余幅巖畫互訴心語。走近細看畫作,但見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各有特色。有的鮮活生動;有的注重情節(jié);有的凸顯親情、有的描述禽獸……粗略算來,大半為人首畫像、生存景貌。其余為牛、馬、驢、鹿、鳥、狼等動物圖形。
我把臉貼到巖壁,凝神看、靜心聽。與此同時,努力搜尋記憶中與巖畫相關(guān)的知識,讓意念與畫面相融、互動……
賀蘭口巖畫,從人類進化初始延伸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多為北方游牧民族所為。極少數(shù)畫作,為西夏時期的寫照。相當一部分,記述著3000年前至10000年前遠古人類放牧、狩獵、祭祀、爭戰(zhàn)、娛樂、交媾等生活場景。其中,羊、牛、馬、駝、虎、豹等多種動物圖案及抽象符號,揭示原始氏族部落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的漸近過程……伴隨暮色臨近,伴隨“心聽解悟”,我仿佛聽到遠古穿越而來的呼喚。
此時,賀蘭山景區(qū)領(lǐng)導沿著山徑尋我而來。笑著、說著,把我引到崖溝間一座書香四溢的小木屋。開燈、泡茶,從一面墻書柜上,取下一本酈道元所著《水經(jīng)注》。翻開冊頁,請我看有關(guān)“巖畫之謎”的敘述。
這是一本仿古線裝書。墨香縷縷、紙質(zhì)上乘。我在翻閱中,綿綿感思,融入那位北朝北魏地理學家、一代散文家經(jīng)多年研究、多年考察構(gòu)想的畫面——遠古時期一個春晨,鶯飛草長、蝶飛燕舞,在賀蘭山溪澗旁聚集的先人們,或立或臥、或說或叫,帶頭人把大家尋獲來的食物依次分發(fā)。大家吃飽喝足,開始嬉戲。繼而,他們手握尖石,十分認真地把自己所聞、所見、所感、所思的情景刻在平面巖石上。然后,高舉自制的“石筆”歡呼跳躍、相互擁抱。隨之取來自釀的土酒,載歌載舞,暢意抒懷。一聲聲清嘯、一陣陣歡笑,讓日常冷寂的長峽生機盎然,讓寂寞的賀蘭山激情燃燒。
無數(shù)個春華秋實由遠而近、由近向遠,而巖畫的表現(xiàn)力依舊清晰生動。史學家、地質(zhì)學家紛紛到來,指手畫腳、高談闊論,卻不能留下有說服力的解釋。神奇的巖畫,究竟是何時所刻、何人所作,至今仍是千古之謎??疾煺叱醪浇馕?,這里曾有匈奴、鮮卑、羌、突厥、黨項、吐蕃等族放牧狩獵。
山水間最神奇的文化遺存或許就是這樣——讓人難知緣起、不解深意。任藝術(shù)精魂與后人想象不斷融通、不斷碰撞。
聯(lián)想悠遠年月的生活環(huán)境,自然遠不及當今物質(zhì)文明程度,甚至可能連年歲概念都被忽略。那時的寒暑晨昏,無文無字、淡化尊卑、是非鮮明、恩怨易解,沒有暗算與覬覦。更沒有表面一臉諂媚,心中包藏禍心。那時的人,或許披毛戴角,或許聲若猿啼。但心地坦誠、性情直率,誠如唐代詩人孟郊所述:“古人形似獸,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獸心安可測。”
我再次走入山谷,舉著手電端詳巖畫。從畫面人物形態(tài)、環(huán)境氛圍中不難看到,那是一片和諧愉悅的天地,那是直立動物坦誠相見、相互幫扶、輕松度日,共享春花秋月的時代!聯(lián)想到此,登高環(huán)望,但見暮色蒼茫、山路幽靜、草木葳蕤、風聲如訴。時有宿鳥回巢、低聲悄語,與潺潺流泉、簌簌秋葉,形成和諧的小夜曲。
不斷前行的時代,莫非未擺脫老子所言“物極必反”“周而復始”的自然定律?任何事物走向極端,難道真是“高處不勝寒”?在時尚科技、創(chuàng)新理念、物質(zhì)豐厚、變數(shù)頻現(xiàn)、概念詭異甚至人心叵測的當下,一代圣賢、文宗陶醉其中的“捧卷閱讀”被新新一代輕慢。古時,蕓蕓墨客視為瀟灑的“揮筆抒情”,已然被隨手點擊、輕松讀屏所替代。書海暢游、翻閱文史的樂趣,將隨一代人遠去而逐漸落寞。億萬年前的“讀圖時代”似乎情景再現(xiàn),無情沖擊著文字表現(xiàn)力。
我高度承認、欣然贊許時代進步、生活新潮。然而,喜新不應厭舊,瞻前也須回首。網(wǎng)絡新詞與秦歌漢賦唐詩宋詞皆為文化,豈有輕重遠近之分?
遙思那久遠時代,人與人之間那份淳樸、誠摯、明快、粗簡的情感交流何等愉悅、何時再現(xiàn)?身在歷史車廂、醉心當下、忽略窗外、不知進退,只知向前邁步的人們,誰能精準解析“讀圖”與“閱文”,究竟是在前行,還是在逆轉(zhuǎn)?
沐一彎月色走出賀蘭山。我回顧所來徑,有此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