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士淇,鄒德文
(長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32)
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在詠懷詩史上占有很高的地位,鐘嶸在《詩品》中評價阮籍的詠懷詩云:“無雕蟲之功,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云,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1]84,并將阮籍的詠懷詩列為“上品”。蕭統(tǒng)選取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中的十七首收錄在他潛心編纂的《文選》中,個中緣由值得探究。阮籍的《詠懷詩》敘寫具體實在,多有隱喻,兼具概括化特征?!啊亼选侨罴讋?chuàng),詩稱‘詠懷’,就是表明詩作并非吟詠某些事件,而只是為了吟詠情懷?!盵2]213詠懷詩是阮籍為了吟詠自身的人文情懷而創(chuàng)作的,他由事而發(fā),又不拘泥于一事一人,力求概括化地表達對一類事、一類人的態(tài)度,甚至是對當時整個社會的感慨。學(xué)者大多關(guān)注其被《文選》收錄的十七首詩,如葉嘉瑩先生曾言:“阮籍的作品都是產(chǎn)生在當時司馬家族要謀篡曹魏政權(quán)的歷史背景下”[3],指出了阮籍詠懷詩與時代背景的關(guān)系及其隱晦難懂之原因。這引發(fā)了筆者的思考,這十七首詠懷詩魅力究竟何在?
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曰:“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對于蕭統(tǒng)《文選》選錄標準,學(xué)界主要有三種代表性觀點:其一,認為上述蕭統(tǒng)所言即《文選》的選錄標準;其二,認為“文質(zhì)彬彬”是選錄標準;其三,認為“永明體”是選錄標準。陳延嘉先生在《蕭統(tǒng)評傳》中對此問題進行了詳細闡述。
認為“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是《文選》選錄標準的說法是清代阮元首先提出的。他在《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開端就指出:“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jīng)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阮元明確提出他對“文”作出的定義:“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認為這是蕭統(tǒng)選與不選的分界線。[4]128
陳延嘉先生指出,“事出于沉思”與“義歸乎翰藻”是互文關(guān)系。“把它們理解成互文句,是打開《文選》選文標準這把鎖頭的鑰匙,而不可只強調(diào)‘翰藻’的作用。這個互文句的意思是:‘事義’既出于‘沉思’,又歸乎翰藻;換言之,表達‘義’之‘事’和‘翰藻’皆出于‘沉思’?!盵4]131蕭統(tǒng)不僅注重辭藻的運用,而且非常關(guān)注文章的內(nèi)容。對于陳先生的意見,筆者表示認同。
詠懷,顧名思義,即吟詠詩人之情懷。這種情懷既是表達對自身遭遇的感慨,也是抒發(fā)對歷史紛擾的無奈。《詠懷詩》其一云:“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這兩句可視為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的總綱。阮籍的情感在其詠懷詩中得以宣泄,即使是“憂思獨傷心”,他的傷心也不再是無處安放,詠懷詩成了他的情感寄宿所,這與蕭統(tǒng)對詩歌情感的重視不謀而合。蕭統(tǒng)在《答晉安王書》中曰:“炎涼始貿(mào),能興自高,睹物興情,更向篇什”,[5]強調(diào)情感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情感固然重要,然而蕭統(tǒng)太子的身份及其編纂文選的目的使他同樣非常注重詩歌的另一作用,即教化作用?!段倪x序》評價屈原曰:“含忠履潔,軍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逐放湘南”[6]2,充分肯定了屈原忠君愛國的崇高形象,肯定了他對君主進獻忠言的情操。屈原忠君愛國、寧折不彎的行對后世有著強烈的道德教化作用。
《文選》中的道德教化詩也占了很大比重,阮籍《詠懷詩》其十六就表達了強烈的愛國情感?!芭腔才畛厣希€顧望大梁”?!芭畛亍焙汀按罅骸倍际菓?zhàn)國時期的魏地,其中“大梁”還是魏國的首都,這兩個意象都代指曹魏。曹魏后期,政局混亂,皇帝荒淫無度又昏庸無能。司馬氏父子掌握朝政,大肆誅殺異己。該作表面上是一首“傷羈旅”的詠懷詩,然而詩人真正要表達的是對復(fù)雜政局的擔憂與對人生際遇的感慨和苦悶。阮籍的詠懷詩并非吟詠一家的小情懷,更多的是抒發(fā)大家的大情懷。即便是從一己出發(fā)的傷懷,也不會拘泥于自身,而是推己及人。阮籍的這種大情懷正是蕭統(tǒng)看重的。蕭統(tǒng)不僅自幼聰慧過人,而且有寬厚仁慈的胸懷和心懷家國的情懷。他編纂《文選》并不純粹出于文學(xué)搜集與鑒賞目的,更多的是服務(wù)于政治。阮籍所處的時代,政治環(huán)境極其復(fù)雜。政治局面紛繁復(fù)雜和阮籍乖張怪誕的行為背后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阮籍本有濟世之志,但處在魏晉易代之際,斗爭復(fù)雜,名士多遭殺戮,他不滿于司馬氏集團的專權(quán),又對曹氏集團的荒淫無能失望,遂縱酒昏酣,托意《老》《莊》,對司馬氏政權(quán)采取消極不合作態(tài)度,以求全身自保。”[1]85這樣的政局對后世有強烈的警醒作用。
胡大雷先生在《文選詩研究》中對阮籍詠懷詩進行了詳細分析。“《詠懷》十七首最突出的特點是其敘寫具體實在而又顯得概括化?!盵3]207這種概括化體現(xiàn)最明顯的便是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詩人憂思以致難以入睡,但具體因何憂思,詩人并未直接表明,讀者卻能夠從詩中真切體會到他的傷心。胡先生同時指出,《夜中不能寐》一詩是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組詩的詠懷發(fā)端,也是《文選》收錄的十七首詠懷詩的發(fā)端,“確實可以用這首詩的敘寫了具體實在而又脫略具體實在趨向概括來總述《詠懷》詩作?!盵3]207
李善在注阮籍的詠懷十七首時便說過:“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發(fā)此詠,故每憂生之嗟。雖志在譏諷,而文多隱蔽,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故粗明大意,略其憂旨也。”[6]419李善如此說,也如此做了。他對詩的“幽旨”并未過多追尋,其注解著重解釋用典與梳理字的含義。后世學(xué)者注《文選》的方式與李善大抵相同,并未探究阮籍詠懷詩真正想要表達的含義。筆者認為有兩方面原因:其一,朝廷政治局面復(fù)雜,詩人雖一心報效朝廷卻力不從心,便憂從中來,只能將對政治的無奈隱于詩間;其二,作者作詠懷詩只是為了排解內(nèi)心的憂郁之情,而不愿將情緒完全暴露于世人面前,索性既開解自己,也不至招來禍患。如《二妃游江濱》一詩,“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借男女之情事談?wù)沃姅_。理解成表面的男女情瞬息萬變未嘗不可,但如果更深層挖掘阮籍想要表達的含義也是可以的。李善注引《漢書》:“楚王使武涉說韓信曰:‘足下雖自以為與漢王為金石交,然今為漢王所禽矣?!盵6]420“金石交”既是用典,也是隱喻,暗指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變化莫測。如金石一般的關(guān)系本該是最牢不可破的,可依舊沒有逃離“離傷”的結(jié)局。
教化作用可以一分為二來看待。一是作者自身的目的。阮籍的詠懷詩主旋律傾向于“哀”這種情緒。為何會哀?因為當時政治局面錯綜復(fù)雜,入世為官無法展示自己的才能,反而要被多方勢力左右;出世還鄉(xiāng)或游走四方依舊逃不開亂世,因而哀從中來。阮籍作詠懷詩,是希望后人看到他的詩能夠想起當時政局混亂給世人造成的苦難并以史為鑒。二是后世之人讀到阮籍的詠懷詩,能夠聯(lián)想到魏晉政局給社會和人民造成的悲劇,認為其有強烈的教化作用。身仕亂朝,阮籍為了自保,不會主動給自己招攬禍患,所以他創(chuàng)作詠懷詩的真正目的并非教化,而應(yīng)該是自我開解。蕭統(tǒng)出于服務(wù)政治的考慮,卻看重阮籍詠懷詩的教化作用。蕭統(tǒng)的選文標準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而阮籍的詠懷詩既有豐富的內(nèi)容,又有概括化特征和強烈的教化作用,這與蕭統(tǒng)的編纂目的恰相符合。
蕭統(tǒng)編纂《昭明文選》,共收詠懷詩十九首,而阮籍一人就占十七首。個中緣由,除了阮詩“源出小雅”與“阮旨遙深”外,他的詠懷詩有著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既有具體實在的描寫,又不拘于對具體事物的刻畫;既有說理,又不刻意為之。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史詩》中指出《詠懷詩》的三個缺點:“有一部分寫得好像格言,……有幾首太隱晦,讀者不易理解,……前后重復(fù)者頗多?!盵7]如反復(fù)吟詠游歷與游仙之志的有其二十四、三十二、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五、四十六、五十六、六十八;諷刺曹爽敗亡的有其五、十一、三十一。
阮籍在《詠懷詩》其五中塑造了一位“失路”少年的形象: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jīng)過。娛樂未終結(jié),白日忽蹉跎。驅(qū)馬復(fù)歸來,反顧望三河。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
顧農(nóng)先生說此詩是一首“代言體”。作者假托“失路”少年講述自己的悔恨,但阮詩遙旨向來深遠,他絕不單單是悔恨與苦悶。很多人誤將這位“輕薄”少年當作阮籍自身,但這與《晉書》中阮籍的經(jīng)歷大相徑庭?!稌x書·阮籍傳》云:“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山臨水,經(jīng)日忘歸”[8]5,描繪的形象與詩中“好弦歌”的輕薄少年顯然不是一人。此人究竟為誰呢?從詩中“趙李相經(jīng)過”和“黃金百鎰盡,資用??喽唷辈浑y看出,他的生活極盡奢侈,即使大肆搜刮仍然滿足不了日常需求。另外,此人“驅(qū)馬復(fù)來歸,反顧望三河”?!叭印贝刚沃行?河南、河?xùn)|、河北,秦之三川郡,《史記·張儀列傳》載儀曰“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這與何晏的經(jīng)歷與性格完全符合。阮籍看到何晏一伙人的種種惡行與淫亂,不恥與之為伍,所以托病而退。阮籍詠懷詩的高深之處即明明是在描寫具體事件,卻不拘泥于這一事件,力求呈現(xiàn)事件背后發(fā)人深省的真相。未被《文選》收錄的其三十一同是譏諷曹爽集團的:
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fù)來。夾林非吾有,朱官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黃注《阮步兵詠懷詩注》:“魏都,大梁也,此借戰(zhàn)國之魏以喻曹氏?!盵8]40這首詩在內(nèi)容上相對于“平生少年時”更好把握?!案栉枨唇K,秦兵已復(fù)來”和“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都明確指出曹氏必將滅亡的命運?!皯?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直接點明了戰(zhàn)士食糟糠卻浴血奮戰(zhàn)的凄慘境地和賢者不能施展自己才華而身處草野之中的無奈。整首詩雖然較易理解,卻失去了“阮旨遙深”的特色。
阮籍在《詠懷詩》其二中以神話傳說起興,表達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交甫懷環(huán)佩,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jié)中腸。感激生憂思,諼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這首詩借鄭交甫與江上神女偶遇相歡的傳說,意在說明君臣關(guān)系瞬息萬變?!度畈奖亼言娮ⅰ罚骸啊读邢蓚鳌罚航鲇斡诮瓭h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請其佩,遂手解其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盵8]3“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這樣堅不可摧的感情,卻“一旦更離傷”。詩人以金石暗喻君臣之義,是全詩的主旨所在。阮籍借“金石交”諷刺司馬氏的野心,當初畢恭畢敬的輔佐君王如今野心勃勃、意圖篡權(quán)。處于曹爽集團和司馬氏集團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之中,阮籍何嘗不是那解佩贈予交甫的“神女”!抱著千載不相忘的忠心,換來的卻是離傷。阮籍將無法言說的譏諷藏于詩中,用典故暗喻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是如此得脆弱不堪。詩人對政治的迷茫與困惑,在詩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未被《文選》收錄的“西方有佳人”同是借美人形象,表達詩人對政治的迷茫: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織羅衣,左右佩雙璜。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寄言云霄間,揮袖凌虛翔。飄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悅懷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全詩借助幻想描繪出一個飄搖恍惚的美人,通過描寫美人華麗的衣服與光彩的容貌,讓人產(chǎn)生如夢如幻的感覺,充滿了朦朧美感。詩中對美人深切的向往可以理解為阮籍對賢明君主的渴望,對清流政治的向往。詩中過于隱喻的描寫手法令后人無法準確把握詩人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這不禁讓我們想到自屈原以來以“芳草美人”比圣賢之君的傳統(tǒng)。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詩的內(nèi)容過于隱晦,蕭統(tǒng)選詩的時候自然會考慮正確解讀的難處。這就回歸到蕭統(tǒng)選文的目的性的問題:作為太子,他編纂的《文選》不僅是流芳千古的文學(xué)典籍,更要具有政治教化作用。因而,蕭統(tǒng)對無法準確把握的詩歌采取回避態(tài)度便不難理解。
《文選》中收錄的阮籍詠懷詩十七首的確是阮籍詠懷組詩中的上乘之作,相較于未被收入《文選》中的其他詠懷詩更具代表性。在寫作手法基本相同的前提下,這十七首已經(jīng)將阮籍所處之時代環(huán)境闡述清楚。陳洪先生在《詩話人生》中寫道:“文學(xué)作品反映了作家的心路歷程。作家情感的細膩與粗獷,心靈的崇高與卑微,都可在作品中找到答案?!盵9]我們已經(jīng)在《文選》收錄的十七首詩中找到了這個“答案”,明白了阮籍的心路歷程。在這種情況下,蕭統(tǒng)的確不需要過多收錄內(nèi)容相似的詠懷詩進入《文選》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