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
周冬雨飾演陸珊珊
電影《陽臺上》的首場放映,安排在國際關系學院(以下簡稱國關)學術中心禮堂,那是3月4日,距離電影上映還有不到兩周。放映結束后,導演張猛,主演王鏘、周冬雨,在歡呼聲中上臺。主持人邀請臺下的同學——也是這部電影的首批觀眾談談觀后感受,然后,首個評價出現(xiàn)了。
“我就直說了,這就是一個大爛片,我完全看不懂在講什么故事?!焙笈乓晃荒猩舐曋v出自己的看法,“我不是針對周冬雨啊”。周冬雨呆立原地,沒有任何反應。敘事邏輯、主題音樂、結局設置都被他評價為“很不舒服”,在講了三四分鐘后,他用質問的口氣結束:“我想問問導演,你們投資了多少?想靠這部電影圈多少錢?”
現(xiàn)場有掌聲響起,但更多的是沉默,所有人轉回頭去看向張猛?!爸x謝你的批評?!睆埫妥允贾两K保持著微笑,“這部電影講的是弱者無力地去捅向另外一個弱者,王鏘扮演的是弱者,周冬雨扮演的也是弱者?!?/p>
一天后,張猛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回應了那個差評:“很狹隘。還在大學里,就知道圈錢,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圈錢?!彼€是一副樂呵呵的表情,“電影觀眾的年齡越來越年輕化,年輕人,他就憑感覺說,但是得說對,反正對一個電影的評價當然也有好有壞”。
3月15日,《陽臺上》登上院線?,F(xiàn)實題材,大量方言臺詞;全膠片拍攝;扮演男主角張英雄的是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新人王鏘;片中唯一有名氣的演員周冬雨,戲份不足十分鐘,臺詞只有三個字。從任何角度看,《陽臺上》都不符合圈錢電影的標準。
“我覺得他們長大就知道了,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弱者還是強者。尤其是還沒有進入社會,好多年輕人都是帶著一個盲目自信的樣子,還不知道挫折是什么?!睆埫驼f。
男主角張英雄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他住在上海棚戶區(qū)里,視力不佳,經(jīng)常被父親責罵,沒有愛情和朋友,22歲,無業(yè)。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他的憤怒和反抗都只投射在游戲中。
“我不懂那些電影術語,但是我覺得這部電影好看,我看到了我自己,張英雄就是放假時的我。”這是畢業(yè)兩年的小尼(化名)的評價。他也在國關的放映現(xiàn)場,看片活動結束后,他和本刊記者聊起觀后感,開口第一句就是:“我堅決不同意那位(說爛片的)同學的看法?!彼谩胺鹣登嗄辍眮硇稳輳堄⑿邸?/p>
家里拆遷前,張英雄的父親去世了。片中沒有交代張英雄此刻的情緒,只能看到他在游戲中殺伐決斷,電腦屏幕上映出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依然是頂著這張沒有表情的臉,張英雄坐上卡車后斗,被上世紀80年代樣式的家具包圍著,手上抱著父親的遺像,搬離了待拆的老房子。鏡頭隨著卡車漸行漸遠。典型的張猛視角。
卡車上坐著的是張英雄,也是王抗美(張猛處女作《耳朵大有?!纺兄鹘牵?,也是陳桂林(張猛獲獎電影《鋼的琴》男主角)。他們分別是95后棚戶區(qū)青年,50后退休老人,60后下崗工人,生活在2010年代的上海,2000和1990年代的東北。他們又都是一個人,被時代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命運無常碾壓過去,有過模糊的不甘心,但還是乖乖躺平,接受一切。
在張猛看來,他們都是“鮮活的”,他“喜歡去拍他們,因為我們也都是小人物,都掙扎在這個時代里面”。
《陽臺上》改編自70后女作家任曉雯的小說,故事主線圍繞復仇展開。張英雄將來到他家,溝通拆遷事宜的陸志強視作仇人,跟蹤、偷窺他的生活,隨身帶著小刀,等待傷害他的機會。張猛用移動的鏡頭,和快節(jié)奏的音樂,還原了張英雄一次次或臨陣脫逃或只存在于臆想中的報復。他的刀總是偷偷伸出來,再偷偷收回去。
扮演張英雄的王鏘,1996年出生,此前毫無表演經(jīng)驗。他的經(jīng)紀人剛好是《陽臺上》小說的版權發(fā)起人。小說改編提上日程后,經(jīng)紀人帶王鏘到張猛的家里喝茶,張猛和王鏘簡單地聊了一會兒。一周后,王鏘接到了張猛邀請他來演出的通知。
“王鏘那種挺不經(jīng)世事的樣子,他剛剛進入到社會當中來,眼神中有特別純的一面,也有惶恐的一面。”這是張猛相中他的原因。
當國關的那位學生大呼“爛片”后,王鏘是第一個反駁的人:“希望你可以尊重一下導演?!笔子硶?,他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談到當時的情景時說:“肯定多少會有點不開心,但是仔細想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有評論的權利。但是我剛剛在臺上這么發(fā)言,就是覺得他得尊敬一下張猛導演,因為這部影片畢竟也是他繼《鋼的琴》九年后,再次獻給大家的作品,我是這個意思?!?/p>
王鏘和那位觀眾其實算是同齡人,對于張猛說的“弱者無力地去捅向另外一個弱者”,他也坦言:“拍完以后,有那么兩個月,其實還是沒有特別地理解,是慢慢回味過來的?!彼谋硌莞嗟剡€是依靠張猛指導,“導演的調整非常明確,從眼神到動作”。
2017年10月5日,《陽臺上》在上海開機。王鏘的第一場戲,是跟蹤周冬雨扮演的陸珊珊——一個智力有殘疾的女孩。
陸珊珊是張英雄復仇計劃中的意外。他在陸志強家對面的酸辣粉店里找了份工作,在后廚窗戶上偷窺陸家陽臺時,看到了他的女兒陸珊珊。她穿著背心和短褲,彎腰在臉盆里洗頭。順著濕漉漉的短發(fā),張英雄看到了修長的脖頸,少女的胸線,纖細的腰身,白皙的大腿……
就像在國關舉辦的那場看片會的主題,張英雄“春心萌動”了。
周冬雨在看片會上半開玩笑地說:“我在這里主要負責美?!彼ㄒ坏囊痪渑_詞,是回答張英雄的問題。在那場戲中,她穿著棉布連衣裙,舉著遮陽傘,走在上海的老街上,嘴里還吃著棒棒糖。鏡頭曖昧地走過她的身體,張英雄一路跟在后面,然后問出:
“你叫什么名字?”
“陸珊珊。”
拍攝這場戲時,王鏘緊張到渾身僵硬,拍了大約18條才通過。他向本刊記者回憶當時的情景:“冬雨不是演一個智力低于常人的人嗎?但我當時走得比她更像是低于常人的 人?!?/p>
導演細致地向他分析張英雄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很難把張英雄對陸珊珊的幻想視作單純的暗戀,這更像是一個孤獨的年輕人,在游戲之外,找到了另一個釋放荷爾蒙的出口。
張英雄的同事兼唯一的朋友沈重鼓動他:要報復陸志強,就對他女兒下手。沈重還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別看有的人表面裝得風光,其實脫了鞋,襪子都是破的。
電影尾聲,張英雄終于下定決心,刺殺陸志強。被緊跟了一條街后,陸志強突然停下,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張英雄,而是踩到了狗屎。陸志強脫下鞋,露出了破洞的襪子,也露出了一個事實——他也不過是個在底層掙扎的小人物罷了。張英雄轉身離開。
王鏘飾演張英雄
張猛拍的上海,和別人的都不一樣,沒有法租界和梧桐樹,沒有老克勒和旗袍,也沒有十里洋場和小資情調。只有破舊的樓房,狹小的粉面店,劣質的文化衫,和為了留在上海而騙婚的銷售員。美術指導用了一周時間選景,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艘被廢棄的大船。張猛立刻讓編劇重新寫一場戲,他想讓這艘船,成為“張英雄那么一個小的心靈的地方”。
船上有吧臺,沒喝完的紅酒,圓形舞臺和立式麥克風……但都已經(jīng)落滿灰塵。張英雄喜歡這里,好像躲進了一個獨立于現(xiàn)實的烏托邦。后來他把沈重也帶進來,兩個人喝起了不知道被醒了多少年的紅酒,聊起了夢想。張英雄希望像父親一樣,喝喝老酒,聽聽評彈,有退休金。沈重說自己的偶像是許文強,他從東北來到上海灘,是因為要死也要死在百樂門門口。
“他的偶像不是現(xiàn)實中的杜月笙,不是黃金榮,不是這類人。恰恰是一個影視劇的人物。他的理想就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理想。”張猛向本刊記者聊起這個小說中沒有的片段,“兩個人在一艘不能再去遠航的船上,在一個廢棄的舞臺上,跟《鋼的琴》的形式差不多。”
他給了兩個年輕人一束舞臺追光,二人唱著許冠杰的老歌《浪子心聲》: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袄硐胧怯械?,但是安放不下。即使燈光亮了,也無濟于事,船已經(jīng)不走了。”張猛說。
這個片段在小尼的心里揮之不去。他想到擠在北京早高峰地鐵上,趕一場面試時的自己;工作不順,準備考研時的自己;看看北京的房價,又看看老家寥寥幾條的招聘信息,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的自己;有時覺得只有自己被甩在后面,“就是那種沒辦法,你懂嗎?”他停了停,捋了捋思路,“那種無奈和認命……特別能get。這不就是佛系青年 嗎 ?”
70后張猛身邊,也有90后的朋友,他用“迷?!眮硇稳葸@一代年輕人?!拔覀兊臋C會相對來說應該是更多一點。但現(xiàn)在就很迷茫,沒有一個單位的概念了。上大學的還好一點,不上大學的就更不知道何去何從了?!?/p>
張英雄也想過把臆想付諸行動。結尾處,他摸了陸珊珊的胸,覺得很涼,像果凍一樣?!皩嶋H上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對陸珊珊的那種意淫,是冰涼的。怎么連一個復仇的對象都是這樣的呢?就發(fā)現(xiàn)報復的人比他還弱?!睆埫偷溺R頭隨著張英雄的腳步,向前推動著。張英雄扔掉了刀子。他徹底放棄了抵抗。全片結束。
然后,一個還沒走出校園的年輕人起立說看不懂。
“我覺得他們長大就知道了,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弱者還是強者……”張猛樂呵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