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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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整理這篇稿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有一些小地方需要淺淺修改一下,我弄了批注之后發(fā)給她,特意在開頭寫上“作者有話說”五個字,示意她在改稿的同時,可以順便寫給我。結(jié)果,最后稿子發(fā)過來,作者有話說的地方……空空如也!算啦,反正對于淺淺,我也沒什么不能縱容的(一把辛酸淚)……
你看,盡管銀河璀璨,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身處其中,默默地發(fā)著光。
我曾想鋪銀河路,我曾愿摘一顆星。
001
杜云萩又一次找不到人影了。
一條細(xì)長的河流如同銀色的綢帶,飄在杜家老宅的門口,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春光,楊柳枝頭染上點點新綠,被陽光照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籠著一團(tuán)輕盈、翠綠的霧。
杜全禮立在河岸邊,無半點明亮的臉色,他拄著拐杖,須發(fā)盡白,卻依舊將背脊挺得筆直:“云萩這個性子的確讓我們慣壞了,看來,蘇橋鎮(zhèn)是留不住她了,要是真有那個本事,這次她想走就走,誰都不許找她?!?/p>
杜家大哥探了探頭:“爺爺,您老人家光嘴硬,要是真舍得,您不早就讓我妹拜師學(xué)藝去了。”
杜全禮冷哼一聲,拿起拐杖在地面點了點,并不接話。
“只要云萩能好起來,不管她想學(xué)藝,還是想賣藝,我都帶她去?!币恢睈灢豢月暤亩偶胰绾鋈粊砹诉@么一句。
聞言,杜全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誰都知道杜老爺子說的是氣話。
蘇橋鎮(zhèn)是水鄉(xiāng),一草一木都似乎泛著靈氣,這里刺繡和紡織馳名天下,而杜家是鎮(zhèn)上的大戶,祖上幾代都做紡織印染業(yè)。杜全禮膝下全是兒子,兒子們又都得了獨子,直到杜云萩的爸爸近四十歲,才有了杜云萩這顆掌上明珠。
可以想象,杜云萩這顆掌上明珠被寵得多么無法無天。
每次杜云萩犯了到需要請家長這種程度的錯誤,杜媽媽都會在老師面前抹眼淚:“她爸爸老來得女,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養(yǎng)成了這樣的壞脾氣,真是給老師添麻煩了?!?/p>
杜云萩脾氣差,膽又大,但凡有了不如意,都要玩一次消失不見的把戲,遠(yuǎn)的不說,就說最近幾回,上上次是在學(xué)校里和男同學(xué)打架被批評,上次是執(zhí)意要買天文望遠(yuǎn)鏡被否定,這次更夸張了,非要學(xué)雜技,還要背井離鄉(xiāng),到外面的“雜八地”去闖闖江湖。
家里人都當(dāng)這是小孩子的玩笑話,沒想到杜云萩卻堅決得很,為了證明自己天賦異稟,還每天在家里練習(xí)拋草帽的小技法。
草帽雜技要幾個人的動作整齊劃一才好看,沒人愿意同她玩兒這個無聊的游戲,只有袁清朗整天陪著她瞎練。
草帽雜技要準(zhǔn)備至少三頂草帽,在把其中一頂草帽扔起的同時,另一只手要把第二頂草帽放到手上,然后迅速摘下頭上的那頂,這時被扔起的草帽剛剛好頂在頭上,不管怎么樣,這幾頂草帽要始終分別在手上、頭上和空中。
和杜云萩毫無章法地亂拋亂接不同,袁清朗心靈手巧,又聰明,很快琢磨到技巧,沒練多久就有模有樣。
杜云萩經(jīng)他點撥,也很快學(xué)會了草帽雜技。
這下她更深信自己有演雜技的天賦,嚷嚷著要去拜師學(xué)藝,杜老爺子哪能容得下她幾次三番的胡鬧,冷著臉訓(xùn)斥了一番,話說得重了些。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杜云萩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這次和往常不同,她那幾個哥哥組織了一幫人,幾乎將蘇橋鎮(zhèn)翻了一遍,也沒找到她的影子。
“清朗,這次要多拜托你了。”杜家四個哥哥輪流拍了拍袁清朗瘦弱的肩膀,語氣鄭重悲切,猶如托孤。
對于找不到妹妹,杜家哥哥們也不是十分擔(dān)心,畢竟還有袁清朗在,相信他找到杜云萩易如反掌。
下午六點鐘,張家阿嬸來店里拿了制好的旗袍,鮮亮的蝦紅色,袖口滾著暗紅色邊,領(lǐng)口盤扣的正下方是一處水滴形的鏤空。
她很滿意,付了尾款,歡天喜地捧著旗袍走了。
袁清朗收拾好工作臺,將玻璃門上的那層木板合好,掛上“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再看看手表上的時間,已經(jīng)近黃昏,杜云萩一向怕黑,這個時間點應(yīng)該已經(jīng)從她秘密棲身的小山洞里出來了。
果然,袁清朗騎上自行車趕到山北水塘,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杜云萩在水塘里認(rèn)真地摸魚。
002
山光水色,綠意撲面而來,而水塘中的少女穿著一件白底淡粉提花的旗袍,一串珍珠扣子掛在右邊的斜襟上,七分袖,立領(lǐng),金絲線綴著鏤花盤扣,袖口圈著蕾絲,怎么看都覺得乖巧。
只是近了再看,旗袍的裙擺被她高高挽到腰間打成一個結(jié),露出及膝的短褲,她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仔細(xì)觀察水塘中魚兒的游向,兩只手的手指微張,不時扎進(jìn)水里,濺起一陣水花。
“還不回家?今天要在山洞里過夜嗎?”袁清朗看著杜云萩拿過一個網(wǎng)兜,繼續(xù)她的捕魚大業(yè)。
“袁清朗,你怎么來得這么晚!”聽到袁清朗的聲音,杜云萩并不理會他的問題,反而大聲質(zhì)問。
水塘邊有幾根柳條,不知道是誰隨手丟下的,袁清朗坐下來,熟練地將柳條編成一個環(huán),又在近處扯了幾朵顏色各異的野花插在其中,像個別致的花環(huán)。
杜云萩從水塘里爬上來,網(wǎng)兜里還真的有幾條魚在掙扎。
她除了不太擅長學(xué)習(xí),做這種下河摸魚、上樹抓鳥的事倒是很有兩手。
杜云萩將魚倒進(jìn)紅色水桶里,坐到袁清朗的身邊,搶過他手中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剛剛好,仿佛是為她量身打造一般。
“今天張嬸約了六點鐘取旗袍,師父臨走前吩咐過的,我總要等她取走衣服才能來?!痹謇氏冉忉屪约哼t到的原因,又忍不住數(shù)落她,“云萩,不是我說你,你這次也錯得太離譜了,你沒看杜爺爺都?xì)獬墒裁礃幼恿恕?/p>
杜全禮三歲便開始練書法,練到如今,七十余年的時間,平心靜氣的功夫已經(jīng)爐火純青,這次仍然被杜云萩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也該長大了,不要那么任性?!倍旁迫c張口就接下后半句,不耐煩地掏掏耳朵,“袁清朗,你可真無聊。”
整個蘇橋鎮(zhèn),誰的數(shù)落杜云萩都不愛聽,唯獨袁清朗的話,她能稍微過過耳朵。
“我無聊?說你任性難道不對嗎?拋開你躲起來這件事不說,你知不知道你這件旗袍我做了多久,現(xiàn)在被你穿得像爛咸菜一樣?!?/p>
杜云萩喜笑顏開:“那裁縫小哥哥再幫我多做幾件就好啦?!?/p>
“裁縫小哥哥”袁清朗無奈地扶額。
別看杜云萩整天像個壞脾氣的不良少女,但是穿著打扮一直像個小淑女,衣柜里一年四季都是各種式樣的裙子,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出自袁清朗之手。
袁清朗很小就跟著師父學(xué)藝,做得最多的就是旗袍。
朱師傅是旗袍手工藝人,十幾歲就在蘇州刺繡廠拜師學(xué)做旗袍,做了四十余年,后來年紀(jì)大了,來到蘇橋鎮(zhèn)開了家小裁縫鋪子。他終生未娶,手藝無人承繼,早年看袁清朗機(jī)靈,手又巧,對制衣很感興趣,于是招了他做徒弟。
袁清朗學(xué)得很快,他做成的第一件衣服,是杜云萩的裙子。
那也是她的第一條裙子。
“作為遲到的懲罰,你今天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倍旁迫c沖袁清朗眨了眨眼睛。
袁清朗心生警惕:“什么要求?合理嗎?我可是個本分人?!?/p>
“還行吧?!倍旁迫c嬉笑著靠過去,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袁清朗鼻端嗅到一陣若有似無的香,似乎是被雨水洗過的梔子花香,縹緲又溫潤,只聽杜云萩道:“我今天不想回家,是朋友的話,陪我露宿山野一晚吧!”
“過分了啊?!痹謇誓瞄_她的手臂,“今天天氣預(yù)報夜間有暴雨,你別瞎胡鬧?!?/p>
“你看現(xiàn)在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哪像會下雨的樣子,天氣預(yù)報十次有八次都不準(zhǔn)?!倍旁迫c耍起脾氣來八頭牛都拉不住,“我不管,我今天就是不要回去,是朋友的話,就陪我同甘共苦?!?/p>
“就為了學(xué)雜技和爺爺對抗到底?”
“袁清朗,我是真的很想學(xué)雜技?!倍旁迫c收了笑,目光堅定,“我想成為很厲害的雜技演員,我要走出蘇橋鎮(zhèn)?!?/p>
“哦,”袁清朗點點頭,隨后問,“因為邵言說喜歡雜技演員?”
003
邵言曾經(jīng)是蘇橋鎮(zhèn)的傳奇。
對于這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來說,“科學(xué)家”是一個太過遙遠(yuǎn)的詞,但邵言將這份遙遠(yuǎn)變?yōu)楝F(xiàn)實,早早被國家少年科學(xué)家素養(yǎng)培訓(xùn)項目選中。
科學(xué)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當(dāng)?shù)?,更何況是少年科學(xué)家。當(dāng)消息傳來時,整個蘇橋鎮(zhèn)一片沸騰,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杜全禮十分高興,請了放映團(tuán)隊,接連在蘇橋鎮(zhèn)放了一周電影以作慶賀。
人人都說杜老爺子心善,有眼光,收養(yǎng)了這個孩子,還將他培養(yǎng)得這么優(yōu)秀。
然而,這份喜氣洋洋,邵言卻并不喜歡,任憑小鎮(zhèn)上鑼鼓喧天,好像這些熱鬧與他無關(guān)。夜晚,他帶著杜云萩和袁清朗去山上看星星。
天文望遠(yuǎn)鏡并不輕巧,邵言和袁清朗輪流把它背上山頂,找到合適的安置地點。
邵言熟練地將望遠(yuǎn)鏡組裝好,還教他們認(rèn)識鏡筒、目鏡、尋星儀和赤道儀。最近都是晴天,今晚無月,只有繁星滿天,用來看星星實在合適不過。
邵言調(diào)好角度,沖杜云萩招了招手:“云萩,你先看?!?/p>
山頂這一片是邵言的秘密天地,他常來此處看星星,杜云萩有幾次要鬧著跟來,他都不應(yīng)允,難得這次主動提出要帶他們來觀星。
她早就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趕緊湊過去,眼睛觸及目鏡,她忍不住驚呼一聲。
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滿目璀璨,一些星系星團(tuán)星云色彩瑰麗,美得令人矚目。
“太美了!”杜云萩贊嘆,“居然會有那么多星星!”
“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陸地、宇宙、海洋,人類探尋的腳步在不斷向前,在我們所在的銀河系中就有最少兩千億顆恒星,但由于各種原因,即使用最大的天文望遠(yuǎn)鏡,我們也看不到這么多的星星?!?/p>
邵言耐心地解釋,側(cè)臉的線條柔和,聲音卻是慣常的冷漠,他將書中讀過的知識簡單化地講給他們聽:“一是因為許多星星離我們太遠(yuǎn),也不夠亮。二是我們所在的太陽系位于銀河系的一側(cè),另外一側(cè)的星星有許多‘隱藏在銀河系中心的背面,所以看不到。還有許多位于密集的球狀星團(tuán)中,也很難看清楚?!?/p>
杜云萩聽得云里霧里,并不太懂邵言的意思,卻佩服得五體投地。
袁清朗在一旁將杜云萩滿臉崇拜的神色看得分明,他悄悄捏緊了手中的東西,棱角被磨得圓潤,抵在他的指間。
就在杜云萩想問邵言什么時候可以帶他們看一次流星雨時,邵言的語氣陡然變得溫和:“我從很多年前就夢想著研究銀河,現(xiàn)在終于等到機(jī)會去探尋銀河的奧秘。”
袁清朗問:“什么時候出發(fā)?”
“下周三。”
“北方干冷,你要做好準(zhǔn)備?!?/p>
“好?!?/p>
杜云萩知道培訓(xùn)項目的中心設(shè)在首都,邵言填申請表之前曾經(jīng)說過,每年至少要在培訓(xùn)中心待三個月。
“邵言,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來看星星。”杜云萩小心翼翼地說。
他們?nèi)齻€人相識多年,壞脾氣的小魔女唯獨在邵言這里變得乖巧。
“等我回來的時候?”邵言將這句話輕輕重復(fù),忽然笑了,“杜云萩,你不會以為我還會回來吧?”
“我早就厭倦了這里,厭惡你們杜家的一切?!?/p>
004
看來,杜云萩真的做好了露宿山野的打算。
上個月,她在僻靜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通風(fēng)的溶洞,于是準(zhǔn)備了野營的帳篷放在洞中,早就想來嘗試野營活動,苦于一直沒有機(jī)會。這次借這個由頭,她非要體驗一下“祖先的生活”。
她怕黑,自己一個人露營當(dāng)然是不敢的。能舍命陪她的朋友,她思來想去也只有袁清朗一個。
月亮在大地潑了一層銀霜,或淡粉或潔白的花纖薄秀麗,鋪開一片錦繡,近處遠(yuǎn)處都燃著燈火,使夜色并不顯得猙獰,反而多了幾分溫柔。
杜云萩忙里忙外,興致勃勃。
“袁清朗,我給你做水車烤魚吃?!彼m然嬌生慣養(yǎng),但做起體力活來也毫不含糊。
杜云萩唰唰砍倒幾棵竹子,捆捆綁綁,做成水車的樣子,把水車橫著放到溪流比較狹窄的地方。
接著,杜云萩手腳利落,清理好剛才捉到的魚,割開幾道口子,又用細(xì)竹竿將魚串起架在水車上,水車?yán)眯∠牧鲃恿α坎粩喾D(zhuǎn),袁清朗撿來干柴,生了兩團(tuán)火,杜云萩又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醬料,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用刷子一遍一遍地刷在烤魚的兩面。
在火的炙烤下,幾條魚滋滋作響,不一會兒,香味飄起來,直往鼻子里鉆,杜云萩咽了咽口水,拿下來一條香噴噴的烤魚,剛想咬一口,突然想起還在添柴的袁清朗,忙不迭地將烤魚遞到他的嘴邊,讓他吃第一口。
“你吃吧?!痹謇拾汛~的細(xì)竹竿推回來。
“你先吃。”杜云萩的倔脾氣又上來了。
“你啊,”袁清朗拿過烤魚,嘆了口氣,“脾氣老這么倔,就愛認(rèn)自己的死理,什么時候才能清醒清醒?”
杜云萩的眼神微微一顫,賭氣地?fù)屵^烤魚:“我先吃就我先吃?!?/p>
她大快朵頤,吃得很香。天上的星星眨啊眨,她吃飽后,躺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看星星。
袁清朗也躺在她的身邊。
“我以前總覺得星星很耀眼,后來才知道,它只不過是銀河系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杜云萩感嘆,“大概有的人就像銀河那樣,是所有璀璨的總和?!?/p>
根本不用細(xì)問,袁清朗再清楚不過她心中的璀璨銀河是誰。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那次去看星星,邵言說他早就厭倦了這里,厭惡杜家的一切,所以這幾年他從來不肯回來。我想去找他,我要告訴他,是我錯了,我愿意改?!?/p>
袁清朗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將左手墊在后腦處,注視著暗藍(lán)的天幕,半晌后,才說:“云萩,這邊草多林密,不太安全,今晚我守夜,你安心睡吧,明天回家好好說兩句軟話,這件事就過去了。”
“你守夜?那怎么行!”杜云萩翻身坐起來,故意嚇唬他,“萬一來了野獸把你叼走了怎么辦?”
袁清朗也坐起來,神色認(rèn)真,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那最好了,我個子高,給野獸填飽了肚子,它就不會吃你了?!?/p>
啊?杜云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臉扭向一邊,誰也不知道,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姑娘在夜色里偷偷地紅了臉。
“那我要和你輪流守夜,就算有野獸,我也不怕和你一起成為它的腹中餐。我們桃園三結(jié)義那天不是說過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杜云萩!”袁清朗驀地變了臉色,厲聲說,“不許說出那個字?!?/p>
杜云萩被他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嘟囔了一句:“老封建?!?/p>
005
剛剛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和他同甘共苦的杜云萩,這會兒已經(jīng)睡熟了。
袁清朗幫她蓋好毯子,又抽出她緊緊抱著的一本星球雜志放到枕邊。
雜志已經(jīng)很舊了,袁清朗知道,上面有一篇邵言的專訪,在記者開玩笑地提到他的理想型女孩時,他笑答:“比較喜歡雜技演員?!?/p>
袁清朗忽然懂了,感情就是這樣,有時候并非是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而是你想成為的,是對方喜歡的那一種。
天氣預(yù)報總有準(zhǔn)確的時候,原本天朗氣清,可到深夜突然變了天。
似乎只在瞬間,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狂風(fēng)氣勢洶洶,將孱弱的樹苗攔腰折斷。山洞里也難以幸免,洞穴深處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他們不敢進(jìn)去,只能待在洞口。雨水斜著灌進(jìn)來,將兩個人淋得透濕。
袁清朗脫下外套,緊緊地裹住杜云萩:“別怕,云萩,有我在?!?/p>
奇怪的是,面對疾風(fēng)驟雨,杜云萩真的不怕,只是覺得渾身發(fā)冷。她趴在他的胸口處,漸漸睡了過去。
杜云萩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突然夢到了還小的時候。
她那時性子格外嬌縱,向來不知輕重。班里有個唯唯諾諾的小姑娘叫邵蕊,和她是同桌,經(jīng)常穿著不合體的舊裙衫,看起來家境很貧寒。
邵蕊不愛說話,安靜得仿若不存在,哪怕有時不得不說兩句,也是惜字如金,奇怪的是,老師也從來不叫邵蕊回答問題。
后來杜云萩才明白是為什么。
假期結(jié)束的第一天,杜云萩穿了一雙非常漂亮的紅皮鞋,據(jù)說是她爸爸從國外買回來的。下課后,好多女生圍過來看,她十分享受被人艷羨的目光,語氣充滿炫耀:“你們看過《安徒生童話》里的《紅鞋子》嗎?公主穿著摩洛哥皮紅鞋子,喏,就是這樣的,要用那種昂貴的、漂亮的、能發(fā)光的皮才可以做出來。”
邵蕊剛從老師的辦公室回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并不知道杜云萩在炫耀什么,撥開人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因為大家都想看一看杜云萩的紅皮鞋,一時擠來擠去,不知道誰推搡了一把邵蕊,她身子一歪,狠狠地踩在杜云萩的右腳上。
杜云萩面露痛色,暴脾氣一下子炸開:“邵蕊!”
邵蕊著急得語無倫次:“對……對不起……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說不出來下文。
杜云萩揚(yáng)著下巴,白嫩如陶瓷的臉被陽光罩住,明艷動人:“我……我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紅皮鞋的鞋面有一個明顯的腳印,杜云萩指了指:“給我擦干凈?!?/p>
邵蕊噙著眼淚,捏著紙巾。
“擦啊?!?/p>
頤指氣使的語氣。
一滴眼淚掉下來,砸在地面上,隨后是越來越多的眼淚,邵蕊忍住哽咽,蹲在她的面前。
杜云萩本是氣不過,但看到邵蕊的眼淚,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剛想說算了,人群忽地裂開一道縫,一個男生一把抓住邵蕊的手。
“她并不是故意的,”他語氣強(qiáng)硬,“你最好把態(tài)度放尊重一些。”
這是杜云萩第一次見到邵言。
盡管意識到自己的過分,杜云萩仍然被邵言鋒利的言辭刺激到,她傲慢地指了指學(xué)校被贊助建成的那幢新教學(xué)樓:“知道那叫什么樓嗎?”
“知萩樓,杜云萩的萩?!倍旁迫c笑了,“我不尊重,又能怎么樣呢?”
邵言沉默了片刻,剛才的那些銳利退去,他拿過邵蕊手中的紙巾:“我給你擦?!?/p>
他彎下腰來。
看到他彎腰的那一刻,杜云萩竟覺得如芒刺在背,并沒有半點欣喜。
“算了,我自己擦。”她慌忙把腳收回來,“作為補(bǔ)償,你送我一張照片吧?!?/p>
006
杜云萩所說的照片是邵言最珍而視之的那張“宇宙煙花”。
那是哈勃空間望遠(yuǎn)鏡的周年紀(jì)念圖片,主角是存在了兩百萬年、名為“維斯特盧2”的年輕星團(tuán),色彩唯美夢幻,仿佛真的是宇宙里的一朵絢爛煙花。
這是邵言的科技課老師送給他的照片,他曾在一節(jié)故事課中展示過,還表達(dá)了自己要努力了解宇宙的夢想。
照片太美,邵言的夢想又充滿了奇幻色彩,一時在學(xué)校里廣為流傳,杜云萩多次聽到別人提起“宇宙煙花”。
邵言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周圍人俱安靜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艱難地吐出:“好。”
他的隱忍和嫌惡,杜云萩不是看不懂,她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和他成為朋友。
一周后,杜云萩不僅拿到了“宇宙煙花”的照片,邵言還成了杜家的新成員。
她穿著袁清朗剛剛為她做好的淡藍(lán)色旗袍,坐在桌前吃飯,爺爺把邵言領(lǐng)了進(jìn)來,說要收養(yǎng)他。
邵言家里突遭橫禍,他的父母都是雜技演員,在演出途中遭遇車禍,命喪當(dāng)場。他舉目無親,無人施以援手,杜全禮得知他的情況,決定收養(yǎng)他。
除了袁清朗這個一起長大的玩伴,杜云萩又多了一位好友。
邵言是典型的高冷學(xué)霸,不怎么愛說話,喜歡天文。杜全禮盡力支持他的愛好,為他訂閱一摞摞科學(xué)雜志,每年的生日禮物都是昂貴的望遠(yuǎn)鏡。
因為感激杜全禮,邵言對杜云萩也照顧有加。
明明也是有過好時光的。
杜云萩不愛看纏綿悱惻的《紅樓夢》,也不喜歡妖神佛魔的《西游記》,唯獨格外中意《三國演義》,看到興起處,還非要拉著邵言和袁清朗一起桃園三結(jié)義。
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深淺不一的粉,如云霞。
她大聲說:“今天真是一個結(jié)拜的好天氣啊,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p>
袁清朗手里拿著一只燒雞,笑她:“我說云萩,如果我不教你這兩個詞,你的人生想必會少很多色彩。”
杜云萩的心思從來都沒放在學(xué)習(xí)上,成績不提也罷,小學(xué)上到四年級,還總把袁清朗的名字錯寫成袁晴朗。
為了不再犯這種低級錯誤,袁清朗一筆一畫地教她兩個詞: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
結(jié)果,杜云萩一直讀到高中,作文開頭的頭一句話還是:“今天真是一個好天氣,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
邵言在杜云萩的生拉硬拽和袁清朗的軟硬兼施下,不得已參加了他們的“桃園結(jié)義”,還被奉為大哥,年紀(jì)最小的杜云萩自然成了“三弟”。
雞血當(dāng)然是不敢喝的,杜云萩把這個環(huán)節(jié)改成了吃燒雞。三人坐在桃樹下分食一只燒雞,袁清朗和邵言都不約而同地將雞腿遞給她。
直到很久后,杜云萩也不明白,難道那個時候邵言也在怨恨她嗎?
007
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持續(xù)了三天。
好在杜家大哥去裁縫鋪找袁清朗,發(fā)現(xiàn)他留下的山洞地址。在暴雨夜里,他們不斷尋找,山洞偏僻,直到后半夜才發(fā)現(xiàn)落湯雞似的他們。
袁清朗只穿著一件短袖衫,外套裹在杜云萩的身上,他緊緊地抱著她,盡管雨水冰冷,但他給她的懷抱是暖的。
杜云萩高燒不退,不停地做夢,一直在說胡話,她說得最多的是抱歉。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邵言離開后,有一年的時間全無音信,杜云萩費盡心思打聽,也只拿到那本星球雜志。從那時起,杜云萩就立下壯志,一定要學(xué)雜技,走出蘇橋鎮(zhèn)。
那時袁清朗已經(jīng)從打雜小學(xué)徒初初變成了小師傅,他給杜云萩做了越來越多的漂亮裙子,可她并沒有從前那樣欣喜,總是帶著愁容。
一次,袁清朗實在忍不住,對著她厲聲說出真相:“杜云萩,你難道以為邵言真的把你當(dāng)成過朋友嗎?
你知不知道,邵蕊是邵言的妹妹,就是因為你,杜爺爺收養(yǎng)了邵言和邵蕊后,把邵蕊送到國外讀書,美其名曰是為她好,實際上是擔(dān)心你看到會不開心。
是你造成他們兄妹難得相見,你以為邵言會喜歡你?癡心妄想。哪怕你成為頂級雜技演員,他也不會多看你一眼。這幾年不過是礙于杜家的恩情,他才會對你有點好臉色?!?/p>
那年夏天并不炎熱,一連好幾天的細(xì)雨將天地弄得濕漉漉的,像是無窮無盡的眼淚。
實話傷人,杜云萩聽到袁清朗的話,直直地盯著他,那雙眼睛里滿是倔強(qiáng)和不可置信,片刻后,含著淚花。
袁清朗本以為杜云萩會大吵大鬧一場,可是沒有,她像只鴕鳥躲了起來。
大家整整找了兩天,他們心急如焚地在破廟里找到了杜云萩。她受了寒,發(fā)起高燒,嘴里還喃喃地念著邵言的名字。
杜老爺子又急又氣,親自聯(lián)系了邵言,讓他回來看看杜云萩。
邵言性子本就冷清,又對杜云萩十分討厭,所有人都以為他十有八九不會回來,沒想到他聽到杜云萩病得厲害,連一刻鐘都不愿等,哪怕雷電交加、暴雨侵襲,也要趕晚上的高鐵回來。
可造化弄人。
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會提到7·23甬溫線特大鐵路交通事故,兩輛動車追尾,六節(jié)車廂脫軌,這次事故造成四十人死亡,一百七十二人受傷。
而邵言,就在那四十人之列。
這個一生都熱愛星辰銀河的男生,最終變成了一顆星。
在天災(zāi)人禍面前,人類渺小得可怕。
尚處病弱的杜云萩受不了這個打擊,完全崩潰了。她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歡快地對袁清朗:“邵言今天要去北京了,我們桃園兄弟要為大哥餞行??!”
008
醫(yī)生檢查后說杜云萩并無大礙,只是這段記憶對她來說或許過于痛苦,她不愿意正視,所以被刻意遺忘掉了。
康復(fù)后的杜云萩和以前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照樣愛惹是生非,夢想成為一名雜技演員。她始終不肯承認(rèn)邵言已經(jīng)離世,總騙自己他還活著,并且活得很好,她被自己的世界困住了。
袁清朗始終陪著她,希望杜云萩能夠獲得真正的解脫。
“我不是不承認(rèn),而是不敢承認(rèn)?!?/p>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有些痛不是單憑逃避就能消弭,每個人都會做夢,但是,每個人都要去面對夢醒后的人生。
自那年后,杜云萩體質(zhì)一直比較弱,經(jīng)歷暴雨洗禮后高燒反復(fù),混混沌沌,一連睡了三天才醒轉(zhuǎn)。
醒來后,杜云萩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袁清朗。這幾天他日夜都待在病房里照顧她,這會兒伏在床邊稍作休息,還緊緊地抓著她的手。
好像這幾年的點滴都在夢里轉(zhuǎn)了一圈,杜云萩經(jīng)過這場大病,忽然想通了很多。
她這些年來被愧疚幾乎壓得喘不過氣,可是,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她要改變,要向前看,要補(bǔ)償。
“我想先去見一見邵蕊,當(dāng)面向她表達(dá)我的歉意。”杜云萩計劃著。
“我陪你去?!痹謇什患偎妓鞯馈?/p>
杜云萩輕輕舒了一口氣:“袁清朗,還好有你在?!?/p>
袁清朗微笑:“我一直都在,云萩,我愿意永遠(yuǎn)陪著你?!?/p>
窗外,白鴿振翅,撲棱棱飛上湛藍(lán)的天空。
009
大概女生一生當(dāng)中會遇到兩個男孩子,一個讓你怦然,一個給你陪伴。
袁清朗起初對杜云萩的印象也只是脾氣差的小魔女,后來才發(fā)現(xiàn)嬌縱的脾氣下,她也有一顆善良的心。
他媽媽在服裝廠做剪線頭的女工,兩分錢一件的廉價勞動力,沒日沒夜地忙,后來被班里的小朋友知道后,總會聽到一些冷言冷語。是她看不過眼,幫他擺平那些說傷人自尊心的話的人。
他和她漸漸成了朋友,她那時成績剛剛過及格線,他和她開玩笑,說吃墨水能變得有文化。她當(dāng)真信了,喝了半瓶,結(jié)果上吐下瀉。
杜爸爸勃然大怒,可杜云萩蒼白著臉,非說是自己愿意喝的。
他們一起去看星星那天,袁清朗準(zhǔn)備了一條星星項鏈,是他自己做的,打磨了好久,卻沒有勇氣送給她。
他因為媽媽,根本不想和制衣扯在一起,就是因為杜云萩過生日時的一句許愿“想有一百條漂亮的裙子”,他才下定決心,跟著老師傅學(xué)藝。
這么多年,他一直陪著她,看她少女情懷總是詩,也陪她經(jīng)歷所有的不平和坎坷。
他有太多次想說出“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他不過是個小裁縫,怎么能和頭頂天才之名的科學(xué)家邵言相提并論。
不是她沒有等他來與自己并肩,而是因為他有數(shù)不清的自卑和猶豫。
現(xiàn)在他終于下定決心拋掉這些猶豫。
杜云萩說得對,人啊,總是要向前。
“一起向前吧,云萩。”
“好,”杜云萩的笑容如同窗外的春光,“如果世界是苦的,我們就給它添點糖。”
不要羨慕萬千光芒。
就像我們寫地址時會寫明所在的城市和街道一樣,地球在宇宙中的地址可以寫成銀河系獵戶旋臂太陽系。
你看,盡管銀河璀璨,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身處其中,默默地發(fā)著光。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