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輕抒
吹嗩吶的老王在對面主人家的院子里吹《百鳥朝鳳》,旋律婉轉(zhuǎn),鳥語花香。老鄧坐在棚子角落的長條凳上,兩眼冒光,胡思亂想。
老鄧想,茶喝干了,茶意還在;劍入鞘了,寒意還在,我人是矮點(diǎn),但我就真一點(diǎn)殺氣都沒有嗎?
老鄧曾經(jīng)跟人吹,說當(dāng)年自己殺過豬,殺過狗,平常自己進(jìn)個院子,豬都躲墻角不敢作聲;轉(zhuǎn)個村子,一村的狗都把嘴閉得死死的。
但人不是豬,不是狗,聞不出老鄧身上的那股子殺氣,而且老鄧身材矮小,形象普通,咋看都不像動過刀子的人,所以哪怕老鄧把眼睛瞪得再圓,老劉也沒發(fā)現(xiàn)老鄧眼里閃出過什么兇光。
所以老鄧只能演武大郎。
老鄧是想演西門慶的,以老鄧的唱功,演個西門慶肯定沒問題,但誰見過那么矮小的西門慶?要西門慶長成老鄧那模樣,潘金蓮還不成滿臉麻子了?
老鄧說滿臉麻子有啥?滿臉麻子西門慶也不嫌。
這話只有老鄧自己說給自己聽,不然,老杜要把他一腳踢到臺階下去。
其實(shí)演武松也行。演西門慶,當(dāng)然是為了能跟潘金蓮眉來眼去;演武松,跟潘金蓮是沒啥關(guān)系,但總可以拿西門慶出氣——但老杜讓老鄧演武大郎。老鄧心里那份別扭,就像出門就踩了一腳狗糞。
更讓老鄧憤怒的是,現(xiàn)在,演西門慶的老劉就坐在演潘金蓮的半枝花身邊,挨得那么緊,就像這棚子只容得下他們兩個人似的。而半枝花居然還笑著回頭跟那個該死的西門慶對望了一眼!
憑啥他演西門慶?不就是曾經(jīng)得過省上戲劇獎嗎?不就是念白比我好點(diǎn)嗎?老鄧想,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還不是都演壩壩戲了!我呸,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呢!
老鄧又想,要是殺西門慶的不是武松,而是武大郎多好??!誰能編一出武大郎醉打西門慶多好!
老鄧浮想聯(lián)翩。
老王的腮幫子一定鼓成了一面鼓,可憐的老王,吹什么《百鳥朝鳳》嘛——主人家也想得出來,居然點(diǎn)名要吹《百鳥朝鳳》——他家雞都沒只好看的,還鳳!
老鄧已經(jīng)化好了妝,化好了妝,就不能亂動——老杜經(jīng)常說,我們是賤點(diǎn),是窮點(diǎn),落魄點(diǎn),但是,我們演戲不能糊弄觀眾,啥時候該干啥我們得干啥,不能對付。比如化妝,我們就得按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樣子化——我是說假如我們能在那兒演出的話……
老鄧說,叫花子想滿漢全席,國家大劇院演出這話都敢說,真是活得沒人性了。
老鄧坐在長條凳上,在對面角落的另一條長凳上,“西門慶”和“潘金蓮”還在竊竊私語。一看到這情形,老鄧心里火氣又上來了。說吧說吧,說死你兩個!老鄧心里罵。
老鄧把眼睛使勁挪開,不看那兩個人,看棚子外的空地上的那條土狗。那條土狗正懶洋洋地踱著步。老鄧撿塊土,突然向那條狗扔去。那條狗嚇了一跳,抬腿就跑,但只跑了三步,又站住了,回頭看著老鄧,一臉的迷惑不解。這情形讓站在棚子外的老杜笑得直打跌。
夜色終于降臨了。臨時牽線拉的電燈亮了起來,壩子里陸續(xù)有了人,嘰嘰哇哇地說著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間或罵罵不聽話的孩子,攆一攆跑出來的豬。又過了半小時,壩子里終于坐滿了。
老杜問過主人家后,回頭說,開鑼!
老鄧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這樣不好,演戲就該好好演戲,只要上了臺,就啥都不能想,但老鄧還是有些忍不住。
第一場,張大戶亂點(diǎn)鴛鴦,武大郎進(jìn)張大戶院子,張大戶要把潘金蓮許給武大郎。這一場比較簡單,對白比較多,張大戶問:既是家境小康,為何不娶妻室?接下來武大郎應(yīng)該這樣回話:不瞞員外說,人到四十五,已然……小人我何嘗不想安個家呀!怎奈小人這般模樣,哪個看得上我呀!但老鄧一走神,就說成了:不瞞員外說,人到四十五,已然……小人我何嘗不想安個家呀!怎奈小人這般模樣,金蓮哪里看得上我呀!
一聽這話,演張大戶的老杜眼都圓了,但又不能不接下去,老杜狠狠地瞪了老鄧一眼,只好現(xiàn)編詞:你天生一副蛤蟆樣,還想著天上的天鵝肉?金蓮自是看不上你,但今天老夫還是要把你恭喜……
鄧這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老鄧著實(shí)佩服了一把老杜,處變不驚,果然是老戲骨??!
后邊的戲老鄧再不敢走神。只是后邊的戲,老鄧就不看半枝花的眼睛了,老鄧怕看出事來。畢竟半枝花是化了妝的,化了妝的半枝花比起平時妖了許多,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在成都劇場演出的時候。
總體來說,整出戲沒出啥問題,一切平平順順,看戲的人也沒看出剛才老鄧出的那個小紕漏。老杜不好當(dāng)著人面罵老鄧,只是收場的時候經(jīng)過老鄧身邊,老杜低聲喝了一句:看我明天咋收拾你!
老鄧想,你一個連紅頭文件都沒一個的民間劇團(tuán)團(tuán)長,能把我怎么著?
這時候,主人家院子里的音響又響了,放的《大悲咒》,樂曲在村子上空回蕩,像一條蛇一樣游走。老杜一邊收拾家伙,一邊大聲吼了一句:老人家走好!
這是老杜每次白事演出都要說的一句話。但老鄧每次聽到這話,都覺得老杜不像是在說主人家家里那位剛剛駕鶴西去的老人。
村子上空飄蕩的是《大悲咒》,但老鄧總覺得自己聽到的還是《百鳥朝鳳》。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