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顏

當(dāng)我老了，或者離開，最大心愿是他們能獨立生活，那將是最好的禮物。

——張杰

在“冬奧冠軍之鄉(xiāng)，短道速滑圣地”—黑龍江省七臺河市，一所特殊教育學(xué)校里，有一位特別的教練，她自帶世界冠軍光環(huán)，卻不拿一分薪水。在她的訓(xùn)練隊，26名或患有智障，或患有自閉癥、精神疾病的孩子，通過冰上康復(fù)訓(xùn)練，奇跡般減輕了病痛。在2017年維也納格拉茨世界冬季特奧會上，他們中的3個孩子獲得了共4金2銀的優(yōu)異成績，創(chuàng)造了冰上奇跡！

她就是被譽為中國版《摔跤吧！爸爸》的特奧隊教練張杰。去年獲得2018年度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的張杰，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

七臺河，不辭冰雪為卿熱

旅居日本多年，張杰的口音里仍帶了濃濃的東北腔，讓人想起身后那片養(yǎng)育她的廣袤黑土地。張杰的家鄉(xiāng)在黑龍江省七臺河市，被外界譽為短道速滑世界冠軍的搖籃。

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這座小城先后涌現(xiàn)了一大批世界級短道速滑冠軍，張杰是這個冠軍群體中的第一人。張杰的家中陳列著200多塊獎牌。她8歲入選黑龍江省七臺河市少年體校速滑隊，13歲獲得全國少年速滑比賽單項、全能5枚金牌。1989年入選國家短道速滑隊后，先后獲得第15屆、16屆世界大學(xué)生女子3000米接力冠軍，短道速滑世界錦標賽3000米接力冠軍。1999年，因傷退役的張杰，與同為短道速滑教練的丈夫董延海定居日本。

離開賽場的日子輕松自在，但時間久了，張杰總覺得缺了點兒什么。這時，日本鄰居給了她啟示。鄰居家有一個智障的孩子，在張杰的印象中，智障總是和邋遢的形象連在一起，可這個孩子每天都會穿戴整齊出門。經(jīng)過觀察，張杰發(fā)現(xiàn)孩子是去一個特殊的會館，和同樣智障的孩子們一起生活、學(xué)習(xí)，早晨由公益組織開車接走，晚上再送回家。盡管有智力障礙，可那個孩子總是笑意滿滿，單純而快樂。

“殘障的孩子也可以活得體面有尊嚴，我是不是也能為他們做些事呢？”這個想法讓張杰興奮不已。她開始規(guī)劃自己的職業(yè)生涯，通過自修，考取了日本的《智障者介護資格證》《高齡者介護資格證》《調(diào)理士資格證》。一切朝著既定路線順利進行，用不了多久，她就將成為一名特殊人群護理師。

生活中總是有那么一些小小的轉(zhuǎn)折，不經(jīng)意扭轉(zhuǎn)了人生方向。2006年8月，中國短道速滑之父孟慶余教練意外逝世，生命定格在了56歲。孟教練是張杰和董延海的授業(yè)恩師，回國參加完師父的葬禮，兩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近幾年，國內(nèi)短道速滑事業(yè)的后備人才急劇減少，這讓他們很憂心。

那段時間，在訓(xùn)練隊生活的情景反復(fù)出現(xiàn)在張杰的夢里。在夢里，孟教練招呼她：“張杰，該起床了，上冰訓(xùn)練！”“張杰，注意起跑、擺臂、往前看！”“張杰，直道跟住！”夢里的她，仿佛還在少年時，昏暗的燈光下，孟教練身穿一件舊秋衣，袖子擼到肘彎，大而有力的雙手，有節(jié)奏地磨著冰刀，不時抬起頭看著馳騁冰上的他們，一臉慈愛……醒來，張杰的淚水濕透了枕巾。她對丈夫說，“延海，我想回國，回七臺河，接孟老師的班?！?/p>

董延海陷入沉思。七臺河教練青黃不接，后備力量不足，他不是沒考慮過回去。可這里同樣有多年經(jīng)營的心血，經(jīng)過打拼，他們在東京和千葉擁有兩套房產(chǎn)，還開了家外貿(mào)公司，生活富足，安穩(wěn)順遂，這一切，豈能說放就放？而且，張杰剛剛?cè)〉锰刈o證書，在一個嚴格得近乎苛刻的國度獲得特殊人群護理資格，董延海深知妻子的不易，這一走，豈不是要夢想夭折，半途而廢？

董延海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家鄉(xiāng)需要我們，可你準備了這么多年的康復(fù)事業(yè)不做了嗎？教練是我的老本行，這樣吧，我回去培訓(xùn)娃娃們。”張杰望向丈夫，目光灼灼，“康復(fù)的事情要做，家，咱們也要一起回！”

2011年3月20日，張杰夫婦從東京起飛，經(jīng)大連，再到黑龍江。見慣了高樓大廈、燈火璀璨，越往家鄉(xiāng)走，就越顯得荒涼暗淡。關(guān)外春寒料峭，可他們心里卻揣著一團火。稍作安頓，兩人就迅速上崗了。董延海作為特殊拔尖人才擔(dān)任七臺河市短道速滑教練，張杰則開始對學(xué)校和教育、殘聯(lián)等部門進行走訪調(diào)查。

在一次走訪中，張杰走進了七臺河特殊教育學(xué)校，看著殘障孩子們無邪的目光，看到他們所處環(huán)境和國外的差距，張杰心中涌起無限波瀾，中國的殘障孩子一樣需要關(guān)愛，需要活得有尊嚴。她毫不猶豫地向校長提出了自己的規(guī)劃，組建一個特奧短道速滑隊，讓孩子們在運動中培養(yǎng)技能。這想法一提出來，立即得到學(xué)校的支持，“張教練，只要能讓這些孩子和健全孩子一樣享受運動的快樂，讓我們做什么都行?。　?/p>

2014年10月21日，張杰從140多名殘障學(xué)生中挑選出26人組成了第一批試訓(xùn)隊，這支隊伍里的孩子，有唐氏綜合征4人，自閉癥1人，多動癥、精神障礙、行為障礙、智力低下16人，聽覺障礙5人。從這天起，張杰成了不拿一分工資的公益教練。

上冰，牽著蝸牛去散步

張杰清楚地記得，2015年1月6日，第一堂上冰課的情形。1800平方米的冰場上，26個殘障孩子一大半在冰上爬行，剩下的或趴著，或躺著，或跪著，或呆立，哭泣聲、叫嚷聲此起彼伏……張杰站在中間，不知所措。片刻尷尬過后，她把孩子們一一扶起，擁抱安慰。

為了讓孩子們易于接受，張杰把游戲、畫畫、唱歌、跳舞穿插在訓(xùn)練課里，每堂課前，她都精心打扮，化好妝穿上漂亮可愛的運動服，帶上一籃零食和玩具，一蹦一跳地出現(xiàn)，“我是一只小白兔呀，小呀小白兔，啦啦啦啦啦……”孩子們一見到她，立刻圍過去找好吃的、好玩的。張杰擁抱每一個孩子，還給他們起了愛稱，比如糖糖、萌萌噠、小豆包、小戰(zhàn)車、韓寶貝、阿民哥哥等。張杰用心裝扮自己，一天一個發(fā)型，一次一個裝扮，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等孩子們熟悉了環(huán)境，張杰開始慢慢加入訓(xùn)練。因為他們的體會能力和反應(yīng)能力低下，一個簡單的“慢跑3圈”口令被張杰改成“跑，慢”，即便如此，26個孩子跑起來也是姿勢各異，有順拐擺臂的，有連蹦帶跳的，有只用一條腿蹦的，有貓著腰邊走邊玩的……上課時的情形大多是這樣的：這邊的糖糖郁郁寡歡，剛被張杰摟過來，卻開始又叫又跳，興奮得停不下來;那邊的小戰(zhàn)車早已不知去向，張杰急忙跑出去找，好不容易在操場的角落里找到了他;回來時，又發(fā)現(xiàn)小豆包在角落里哭了，她只好又把小豆包摟在懷里。

孩子們聽不懂指令，張杰就一個一個拉過來，手把手教。一堂訓(xùn)練課下來，累得站立不穩(wěn)、說不出話來。自閉癥孩子小一很長一段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張杰每次都堅持陪在他身邊，直到有一天，張杰說：“小一，你看教練的嗓子都喊啞了，你心疼教練不？”小一愣了一會兒，居然點點頭，還用手摸了摸張杰的額頭?！昂⒆娱_始感知外界了！”張杰激動極了， 那一瞬間，一切疲憊都沒了，她滿血復(fù)活。

張杰形容自己的工作是牽著蝸牛去散步，孩子們只要會做一點點，她就會用心贊美他們，希望帶給孩子們尊重和平等，讓他們在沒有歧視的世界里獲得自信和快樂。

冰上訓(xùn)練，安全是最重要的事，無論冬夏，張杰都要帶上小藥箱。一次，多動癥男孩阿民遲到了，帶他來的姥姥罵了幾句，孩子竟然抽搐了。張杰立即急救，忙活了好一陣，孩子才蘇醒過來，張杰把阿民摟在懷里，兩個人一起流眼淚。阿民的父母不在身邊，姥姥姥爺脾氣不好，他一直很膽小，只有來到訓(xùn)練隊，他才變得生龍活虎。張杰明白，溫柔和慈愛是一劑良藥，會使孩子們康復(fù)得更好。

一個月，又一個月，張杰抱著、扶著，一路摸爬滾打。不知不覺間，她的“小蝸?！眰兤鹆梭@人的變化，只會用腳尖走路的萌萌噠開始自如地滑行，只會單腳滑的韓寶貝終于落下另外一只冰刀……

2016年10月，經(jīng)過選拔，16歲的萌萌噠、15歲的小豆包和18歲的大唐代表中國參加第十一屆世界冬季特奧會?？尚聠栴}又來了，智障的大唐一聽到發(fā)令槍響就摔跤;小豆包不能受一點兒刺激，遇到新環(huán)境就會“犯迷糊”;萌萌噠賽前突然出現(xiàn)頭痛、食欲下降、總是哭鼻子的情況。為了孩子們能賽出好成績，張杰給他們設(shè)計了慢、中、快3種比賽方案，模擬比賽現(xiàn)場，用真發(fā)令槍和英語口令，反復(fù)訓(xùn)練。并且一人身兼多職：滑冰教練、磨冰刀師傅、心理輔導(dǎo)師、器械調(diào)修師、隊醫(yī)……連續(xù)40多天，她每晚只睡兩三個小時。

2017年3月21日，奧地利格拉茨短道速滑111米決賽場上，萌萌噠一路領(lǐng)先，第一個沖過終點。張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以前只能用腳尖走路，不會跑步的孩子，居然奪得了金牌，她摟著萌萌噠，淚水狂涌。接下來，孩子們越戰(zhàn)越勇，大唐收獲兩枚金牌，小豆包也順利獲得一金一銀！

4金2銀，孩子們創(chuàng)造了奇跡！五星紅旗升起的那一刻，張杰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自己站在領(lǐng)獎臺上……兩年多的苦練拼搏，千萬次地重復(fù)，所有的付出，值了！

愛和陪伴創(chuàng)造的奇跡

張杰家里有一個百寶箱，里面珍藏著孩子們送她的小禮物，張杰都如數(shù)家珍，“這幅畫是韓寶貝畫的，這個玩具是小一做的，這個小房子是小豆包拼插的……”

比起金牌和獲獎，張杰更關(guān)注孩子們的成長。一次母親節(jié)，張杰帶著孩子們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好幾個孩子哭了。經(jīng)過深入了解，張杰知道這些孩子很多來自殘缺家庭，缺乏關(guān)愛。小一的爸爸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媽媽靠打工維持生計。一次在商場，小一看見爸爸，開心地撲上去，可爸爸無情地推開了他，逃也般地離開了。了解到這些，張杰在自閉癥日這天特意給小一訂了一個他最喜歡的“小汽車”蛋糕，在孩子們的祝福聲中，小一第一次主動擁抱了張杰。

獲得兩枚特奧金牌的大唐，媽媽早逝，爸爸殘疾，家里困難到只有一桌一炕和一屋的垃圾。一次家訪中，張杰流著眼淚給大唐留下500元錢，讓他去買些米面和營養(yǎng)品，大唐抱著張杰久久不松手。

韓寶貝是唐氏兒，由奶奶撫養(yǎng)長大，膽小自卑。張杰和韓寶貝的奶奶一起制定計劃，決定做些事，讓韓寶貝覺得自己受到了關(guān)注。張杰每隔一段時間就給韓寶貝做好吃的，讓他覺得教練特別喜歡他。慢慢地，韓寶貝越來越愛笑，在公共場合也敢大聲講話了。孩子們和張杰越來越親，都喊她“教練媽媽”，有的孩子干脆直接喊她“媽媽”！

除了訓(xùn)練，張杰還帶著孩子們?nèi)ド鐣嵺`，每個月都帶他們到公共場合拾垃圾，增強孩子們?nèi)谌肷鐣?、參加公益活動的意識。她和丈夫在當(dāng)?shù)氐漠a(chǎn)業(yè)園區(qū)租了一間辦公室，聯(lián)系當(dāng)?shù)氐囊恍S家，給孩子們一些機會做手工。她說：“當(dāng)我老了，或者離開，最大心愿是他們能獨立生活，那將是最好的禮物?！?/p>

運動可以讓身體產(chǎn)生神奇的變化，而母性的力量勝過自然界的法則。訓(xùn)練隊的孩子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一說話時可以和人對視了;大寶不僅能獨立去衛(wèi)生間，還能照顧別人;萌萌噠從9歲開始一生氣就抽搐，抽搐一次腦細胞就會死亡一部分?，F(xiàn)在她恢復(fù)得不錯，會做算術(shù)、認字，還在學(xué)烹飪;大唐比賽結(jié)束后走上了滑冰助教的崗位，他說：“我要像教練媽媽一樣照顧別人?！?/p>

在工作中，張杰是26個孩子的好媽媽;回到家，也常常和丈夫聊這些孩子，對26個孩子的情況，董延海甚至比對自己的隊員還要熟悉。董延海身為七臺河市短道速滑總教練，忙得腳不點地。可為了減輕妻子的負擔(dān)，他包攬了所有家務(wù)。當(dāng)被問到家里誰說了算時，這個東北爺們兒毫不猶豫地說：“當(dāng)然是張杰啊！”在他的眼里，“張杰好強、不服輸，還有點兒完美主義，她想做的事，就一定做到最好。我能做的就是好好支持她！”

有人說張杰有魔法，孩子們在她手里都變了個樣。張杰卻說：“我的魔法很簡單，選擇了用愛和陪伴去堅持，收獲的就一定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