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海沉魚

1

高二轉學到二中，我上的第一節(jié)課是璐姐的政治課。帶著一絲神秘的好奇心與敬畏感，我抵達了這塊學習圣地。璐姐口若懸河的教學方式令我大跌眼鏡，我甚至對這所以傳奇著稱的重點中學產生了無限的懷疑。

政治課下課鈴聲清脆如興奮劑，徹底煮沸了沉寂許久的教室。身邊迅速展開的激烈交談聲如同連珠炮，響徹耳畔?！坝质沁@個不著邊際的大媽，看來我的高考距離失敗不遠了?！薄翱刹皇?，高一被她虐了一年，高二和高三又毫無理由地被強行續(xù)簽合約……”

金秋九月，這本該是個賦予希望的季節(jié)，大家心底的熱情澎湃因璐姐的到來而涂抹上了一絲陰霾。我是初次上璐姐的課，對她的印象在眾生的描述中勾勒出清晰的框架。

璐姐的政治課就像一場精彩絕倫的自我嗨劇，她是教師界罕見的以幽默貫穿課堂的女教師，自黑與自粉是她教育大業(yè)中自始至終秉持的主旋律。當她聲情并茂地讀著關于北京奧運會的材料分析題時，會從她的嘴巴里突然迸出一句：“同學們，比如鳥立方、水巢?！宾畷r，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響徹耳畔，整個教室淪陷為一片歡樂的海洋;當卡扎菲事件愈演愈烈，她義正詞嚴道：“民主的對立面就是卡扎菲?！彼腥怂矔r笑得人仰馬翻;“來，看這個成語‘服務員（幅員）遼闊。”普通話并不標準的璐姐再次把整節(jié)課的氣氛提至最高點。

笑聲背后，是同學們內心一次次鄙夷的加劇。所有人都篤信這個油腔滑調的老師絕不可能送我們去往夢想的大學，甚至會在通往高考的征途上把我們引向失敗的深淵。

下課鈴聲驟然敲響，其他老師心急如焚地從教室擠出來的時候，璐姐的腳像根深埋于三尺講臺的木樁，按兵不動。她不慌不忙地將講桌上擺放的橫七豎八的書聚攏在一起，抬頭片刻，微胖的手指輕撫了一下沾滿粉筆灰的眼鏡，再以迅速之勢定位在某位同學面前，璐姐笑顏四溢的面容遇上同學瞳孔深處的冰山一角，陡然形成一道鮮明的交叉線。

璐姐語重心長地詢問著同學對于課程的評價，從課程的整體節(jié)奏逐一延展到每一個細小的知識點，她力求方方面面都達到完美。被詢問的同學卻以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面對璐姐的連環(huán)追問，但璐姐從不灰心，如同一個飽藏求知欲的學生，與同學悉心探討學習方法。

2

從高二開始，璐姐每次下課時都要向眾生做問答式的調查，她希望每分每秒都在更新、調整自己的教學方式，以更好地迎接高考的艱難險阻。

蟬噪蛙鳴的六月，暖濕氣流不斷浸入夏季的臂彎。課堂上，趁著梢頭知了嗡嗡作響的時刻，窗前同學沉重的頭不時地低下去，又驚醒似的抬起，最終抵不住瞌睡的洶涌來襲，“啪”的一聲鐵球似重重砸向課桌，呼呼大睡。困意總是會傳染的，尤其徜徉在熱浪滾滾的夏天，瞌睡蟲不自覺地鉆入了專注聽課的同學的身體，繼而開始瘋狂侵占全身。從教室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幾乎全部拜倒在瞌睡蟲的腳下。

當大家沉浸在大汗淋漓中昏昏欲睡時，三尺講臺上居高臨下的璐姐發(fā)覺了臺下無數昏睡的影子，她瞬間“啪”的一掌扣在了講臺硬實的表面，失去理性地怒吼了一聲：“起來，都給我起來！”一聲令下，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抬起了沉睡的頭，幾十雙迷離的眼睛驚慌失措地望著滿臉紅暈的璐姐?！澳銈冇惺裁蠢碛伤X？你們贏得高考的勝利了嗎？我都能堅持每天和你們一起學習，一遍遍問自己還需要彌補什么，你們是不是更要夜以繼日地拼搏奮戰(zhàn)？”

平日一直喜笑顏開的璐姐第一次朝我們發(fā)火，或許我們的頹廢真正地觸動了她心底對教育事業(yè)的一片赤誠。

高三接踵而至，時間于我們而言已無白天黑夜。當老師們在課上對習題展開狂轟濫炸的時候，璐姐的課堂依然生動多彩，緊張的快節(jié)奏里時?；烊敫鞣N開心大笑，她的政治課就像寒冷冬天里的一片溫暖如春。高三來臨以后的晚自習，從秋風襲襲過渡到冬風凜冽，時間走過兩個漫長的季節(jié)，窗外除了班主任時隱時現的影子，還有另一個胖胖的身影，每晚都在黑影地里駐足許久，觀察教室里的我們。當教室開始響起些許清脆的嗡嗡聲，璐姐會忍不住走進來，眼神示意正在說話的那位同學。

3

進入高考倒計時，晚自習下課鈴拖著一天的疲憊重重敲響，同學們歡快地掄起書包，準備沖出教室，卻被一個身影狠狠地堵了回來。璐姐嚴正地走到講臺前，雙手用力擺動，讓我們坐下?！巴瑢W們，對不起，從今天開始，每晚耽誤大家半小時，我們將課本內容進行抽查背誦?！痹捯魟偮?，璐姐寬厚的腰背朝地面方向深深地彎曲成45度。頃刻，教室內鴉雀無聲，屏息凝神的片刻，我們凝望著講臺前的璐姐，仿佛看見了高考彼岸的春暖花開。

最后三個月，璐姐晚自習結束后陪伴我們背書的時光，成為我們高考征程上最艱難，也是最難忘的日子。璐姐像一根定海神針，矗立在教室里，給我們以偌大的信心。她一遍遍帶我們翻閱著書中的文字，重復著那些深刻難懂的政治概念，如“改革開放的含義”“通貨膨脹的本質”“和平發(fā)展道路的內涵”等。三?？荚嚽暗哪莻€晚自習，璐姐緊握住手里的一摞試卷，眼睛里突然閃過一絲惆悵，又瞬間化成一股堅定的力量，說：“二模的失敗，我相信是你們涅槃重生前的最后一次折戟。無論是三模，還是青春戰(zhàn)役的最后一場，我堅信我的孩子們一定會收獲他們想要的明天！”

后來，我們三模旗開得勝，政治單科直沖文科平行班榜首，這份殊榮少不了璐姐每個晚上的鼓勵和教誨。每個人手中握著自己的試卷，從未像當時那樣如此堅信璐姐，在高考的路上，她就像當空的一輪圓月，以無窮的歡笑、淵博的知識，照耀著夜空中的千萬顆小星星。

高考前最后一節(jié)政治課，我們一直看著璐姐笑，她也一直望著我們，臉上洋溢著綻放許久的笑容。璐姐臨走前對我們說：“什么時候拍畢業(yè)照？你們一定要跟我說，我去修一修發(fā)型。”

又是一年蟬噪蛙鳴，在畢業(yè)告別會上，每一位老師都如約而至，送來了他們的高考祝福，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面。她來了，又走了，躲在教室的后窗，靜靜地看著她的孩子們，偷偷地抹著眼角的淚水。

六月的高考在時間的打磨中悄悄走來，考場中的我們手握水筆奮筆疾書，想起了那些日子璐姐不遺余力地詮釋幽默，用心地為我們營造別樣精彩的政治課;想起了那年夏天，樹梢知了聲聲鳴叫的時候，睡意昏沉的我們;想起了璐姐唯一一次歇斯底里的咆哮，“你們還未成功，有什么理由睡覺”;想起了那個已入黑夜的晚上，講臺前璐姐寬厚的身體深深彎下去的樣子。大概，這些都叫作愛，它是無聲的。

璐姐曾說過，如果你用心地面對一件事，付出過，努力過，將來一定會看見太陽光圈里最耀眼的那抹金黃。后來的我們，在最美麗的季節(jié)觸摸到了那抹絢爛的真正模樣，我想，她也一樣。

（作者系合肥師范學院2016級英語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