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霈
切爾西旅館雖然收藏著如此多文藝風流史,它的前身只不過是一幢公寓大樓,直到1905年,這幢建筑物才被正式作為旅館使用。它也是紐約第一座被列為文化遺產而被保護的建筑物。
繼切爾西旅館暫時關閉后,巴德家族的斯坦利,守衛(wèi)了切爾西旅館50年的老店主,也已去世。一切變得不可逆轉。無數曾在切爾西旅館黃金年代居住過的藝術靈魂們真切地感受到,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紐約最后一塊波西米亞陣地,終于永久性地消失了。
文藝江湖里,若按“北喬峰南慕容”這樣的排法,定然是紐約的切爾西旅館和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后者的駐店明星是海明威、喬伊斯和勞倫斯這樣20世紀聲名顯赫的作家們。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這兩家店同時存在,遙遙相望,惺惺相惜。盡管它們經營的“天才業(yè)務”領域各有側重。前者主要在音樂,后者則是文學,但勾連起兩家店的,則是一些像凱魯亞克這樣滿世界竄的游俠。
切爾西旅館建成于1884年,位于熙來攘往的紐約曼哈頓中心地帶,在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間,周圍劇場、畫廊林立?!都~約時報》形容它的地理位置就像“一位貴婦置身在一場派對的中心,四周都是她社交圈里的好友,無需多言,只需盡情享受”。200多年前,切爾西還沒什么特點,人們提到它,最常用的描述是“紐約最高的樓”。這座紅磚瓦的大廈每日迎來送往紐約這座繁華都市的紙醉金迷與驚心動魄。說起來,切爾西的建立本屬于一場失敗的社會試驗,它的設計者菲利普·休伯特為了證明多樣化族群共存的可能性,期望在物欲橫流的紐約市中心建立起一座既可容納建筑工人、設計師,又可接納音樂家、畫家、流浪漢的理想主義烏托邦。直至1905年烏托邦破產,大樓被分拆成三百多個單位,以旅館形式出租。最早的一批住客里,最出名的人很可能是馬克·吐溫。但當人們討論切爾西旅館時,這個名字被提及的次數,可能還不如抱怨前臺粗魯來得更頻繁。
進入21世紀的切爾西旅館仍保持著100多年前的風貌,得益于其獨特的改造歷史,風格大相徑庭、絕無雷同的幾百間房間成為了它的特色。房間里全都是古舊的家具,書柜上陳列的書籍都是最初出版時的第一版,而且書籍的作者無一例外的都是在該旅館完成的書稿。
總之,Chelsea Hotel,或紐約人口中的“The Chelsea”,是一間老式大旅店,你可能盯著《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少女波特曼時,眼角也曾順便瞥到過它的破舊風情。亞瑟·米勒對它的描述是,沒有保潔,沒有規(guī)則和羞恥心。后兩個元素說的是,它是靈感家溫柔的醉鄉(xiāng),是墮落天使流放的歸宿,是文藝青年以夢為馬的地方……曾經住在這里的旅客們,他們是作家、詩人、歌手、演員、導演……當然,你如果對他們的人物屬性猶豫不決,不如就叫他們“藝術家”,這總歸是不會錯的。這些全世界最資深、最有名的文藝青年,不約而同地把切爾西當成現(xiàn)實世界里的烏托邦,他們在這里停留、遇見、相愛、生活,甚至是流亡,任性揮灑自由的生命、不朽的激情和決堤的才華,留下舉世聞名之作和一個個難忘懷的切爾西傳奇。
在物欲橫流的紐約市,切爾西旅館擁有最為陽光、純粹、堅毅和才華橫溢的藝術生命,又匯集了最頹美、迷亂、脆弱、極端的陰暗面,它成為人們卸下面具和偽裝的最后家園,也成為了滋養(yǎng)藝術與自我的溫床。它好像一張大網,網住了那些極度充盈、有創(chuàng)造性、但又脆弱的靈魂。這名單竟是如此長,每一個名字都如此擲地有聲:狄蘭·托馬斯 (Dylan Thomas), 萊昂納德·科恩 (Leonard Cohen), 阿瑟·米勒 (Arthur Miller), 艾倫·金斯堡 (Allen Ginsberg), 托馬斯·沃爾夫 (Thomas Wolfe), 帕蒂·史密斯 (Patti Smith), 鮑勃·迪倫 (Bob Dylan), 安迪·沃霍爾 (Andy Warhol)……
早晨齊聚在旅館門口的參觀游客,已在導游的帶領下進入門廳。這是1981年的一個平凡清晨,英國廣播公司BBC隨著這群旅客的視角拍攝關于切爾西旅館的紀錄片。游客們魚貫穿過經理辦公室,抬頭觀賞旅館的內部結構。中心回廊鑄鐵旋轉樓梯從大廳直通十二樓。他們駐足于階梯,仰望著畫布一樣絢爛的設計。天光從屋頂傾斜,鏤花階梯熠熠生輝, 墻上層層向上的畫作有光影游離。手扶花梯拾級而上的游人們也許并不知道,在他們游走于門廊的時候,那些門牌背后的房間里正發(fā)生著什么?!谇袪栁髀灭^,每個房間都有故事,房間門牌號也不再是單純的數字,更如同一串代號,連接著文藝史冊里的一個個鮮活靈魂。
他們也許不知道,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20世紀藝術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波普藝術的倡導者和領袖,在切爾西的每一個房間都留下了痕跡。1966年他在這里取景拍攝了《切爾西女孩》(Chelsea Girls),影片記錄了酒店里的每一個房間和每一個門背后的藝術家發(fā)生的故事。12盤膠片展示了租客們的沉淪、掙扎與迷幻時刻,將旅店不為人知的一面搬上了熒幕。借由這部60年代最驚世駭俗的“地下”電影,切爾西旅館正式出現(xiàn)在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大熒幕上。與此同時,沃霍爾女郎伊迪·塞奇威克(Edie Sedgwick),身為美國當紅影星的她在旅店中結識了鮑勃·迪倫(Bob Dylan),后為他的才情傾倒。據說,兩人因此發(fā)生過一段地下戀情。
時間再往前推一些,他們也許聽說過,創(chuàng)作了《推銷員之死》的戲劇大師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在1961年與第二任妻子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離婚后,在此療養(yǎng)情傷,一住就是六年。在614號房,他寫下了《沉淪之后》(After the Fall):“選擇開始的地方,即是天堂與純真終結之處”;他寫下"The Chelsea Affect":“這里是超現(xiàn)實的最高點,這里不屬于美國”,“僅僅是站在酒店的電梯里,吸到里面的大麻煙霧,都能讓你感到興奮無比”。
他們也許不知道,在阿瑟·米勒的上層,另一位阿瑟,20世紀三大科幻小說家之一的阿瑟·克拉克 (Arthur C. Clarke)正在給鬼才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寫劇本。在克拉克的堅持下,他們從紐約辦公室搬進了切爾西,因為在這里,和瘋狂的作家朋友,比如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聊天,總是能獲取無限的靈感和創(chuàng)作欲。星火相撞,天地漫漫,克拉克夜以繼日揮就的是那部影史上經典的《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
他們也許知道樂壇巨匠鮑勃·迪倫(Bob Dylan),然而或許并不知,約1965年,他租了切爾西的211房。輕風拂過,甜蜜而深沉地,他寫下了專輯“Blonde On Blonde”。合集里幾乎每一首歌都有一個女主角,她叫Johanna, 或是Sweet Marie,或是Sad-Eyed Lady。然而,她們真正的名字只有一個,莎拉·朗茲(Sarah Lowndes)。迪倫和剛結束一段婚姻的莎拉一同搬到切爾西不同的房間,只為接近彼此。不久,兩人秘密結婚。
十分獨特的是,切爾西旅館的400個房間沒有任何兩個相同,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獨特風貌。
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也曾來到切爾西尋找靈感。在這里,酒精是他的精神嗎啡,在此完結的,除了廣播劇《牛奶樹下》(Under Milk Wood),還有他桀驁的生命。寫出“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的才情,永遠地被另一個世界帶走了。
1967年,歌手、詩人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遇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精神伴侶羅伯特·梅普爾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兩年后,兩個志同道合的年輕藝術家,蝸居在切爾西最小的房間里。這個狹小的房間,正如帕蒂在《只是孩子》(Just Kids)一書中提到的“l(fā)ike a doll's house in the Twilight Zone”,卻承載著他倆巨大的藝術夢想。
走入電梯,游客們也許不知道,也是在這里,加拿大歌手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邂逅搭訕了搖滾女歌手珍妮絲·賈普林(Janis Joplin),到后來感情升溫,發(fā)展出一段浪漫的情緣。1974年,科恩在“Chelsea Hotel #2”中唱著:我清楚地記得你,在切爾西旅館。你聲名赫赫,心似傳奇。”
至于僅在切爾西就有眾多粉絲的設計師查爾斯·詹姆斯(Charles James)則神出鬼沒,是客人眼中的"private man"。1978年,查爾斯·詹姆斯在這里租下了三間房子,分別用作工作室、檔案室和臥室。與他同時代的Christian Dior以及Cristóbal Balenciaga等時裝設計師都對這位美國設計師推崇有嘉,他將衣服當作雕塑一般細致地裁剪,是對他“時裝雕塑家”美譽的最佳闡釋。
時光流逝,1992年,流行天后麥當娜(Madonna)在822號房內拍攝了著名的大尺度個人影集《Sex》。這部由著名時尚攝影師史蒂文·梅塞(Steven Meisel)掌鏡、在當時堪稱石破天驚的影集,將美國價值觀中的灰色地帶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引發(fā)了巨大爭議和轟動。
切爾西是藝術家們的繆思之地,他們在這里浸入甜蜜,用作品療愈、開創(chuàng)天地。然而,它也滋生著人性不堪直視的迷惘、沉淪與瘋狂??煽v使是尷尬的欺瞞、性、酒精、毒品,也不如那些與切爾西直接掛鉤的死亡來的觸目驚心。英國朋克樂隊“Sex Pistols” (性手槍)的貝斯手席德(Sid Vicious)與女友南希(Nancy Spungen)曾在此短住。1978年10月12日,從毒品和酒精麻醉中醒來的席德,發(fā)現(xiàn)女友腹部中刀、死在房內。海洛因讓他昏昏沉沉,作為最大嫌疑人的他,根本無法回憶起前晚發(fā)生的事兒。在被保釋出獄后沒多久,席德就用過量的毒品自毀,令人扼腕。
在切爾西,有汩汩泉水涌出,裹挾著創(chuàng)造力、能量、未知與偉大。泉匯川流,百川入海,海水奔涌,包羅萬象,盛大恢宏。在這里,藝術家們沒有被鎂光燈隔離起來,他們走到交互的人群中,衣著整齊的古典樂作曲家與身穿皮夾克、機車靴的朋克一起,英式口音與法式口音交雜,彼此表達著內心的戰(zhàn)爭與和平?;虺聊鴧群埃蛐[著低吟,或清甜著歌唱。有些人走到人群中,去毀滅自己與毀滅他人,以為這便是向死而生的藝術;有些人走到人群中,去用藝術承擔與穿透彼此的苦痛,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在切爾西旅館駐留過的多少明亮迷人的靈魂都沒能進入年老,在日暮時燃燒咆哮。黑幕一片片滑落,身后的人群在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而切爾西旅館,它本身的經營史也如同在高低洼地上前行,坎坷多舛。上世紀七十年代斯坦利·巴德(Stanley Bard)接手切爾西。斯坦利是店主,或者老板,最浪漫的稱呼可能是“最后一顆波西米亞靈魂”。
他身上古板正統(tǒng)的氣質完美地掩飾了他放縱的經營方式。這種備受爭議的經營方式鑄就了那個傳奇恢宏的斯坦利時代,也讓旅館后期愈來愈陷入臭名泱泱的性、毒品、自殺、瘋狂與毀滅的泥淖中。落魄的藝術家們用作品抵押房費,或是賴著不走。沒有一天正常日子,邊界被打破,如同大地下陷,被卷入洪流,人們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卻好似甘心在這洪流中歌唱,朝朝暮暮。
切爾西的房客來來走走,只有斯坦利一口氣待了整整50年。
2007年,斯坦利70多歲了,切爾西旅館的董事會決定開除他。之后,切爾西被賣出了8000萬美元的身價,買主是一家專門經營精品酒店的集團。從2008年開始,切爾西就一直處在修繕的狀況中。大規(guī)模翻新下,那些經典名人曾居留的房間終將逝去,感傷之氣彌漫的同時,當地知名拍賣會 Guernseys 便發(fā)起了一場名為“Iconic Chelsea Doors”的拍賣會,讓一扇扇背后曾住過藝術名人的門成為拍賣品。既然無法留下那些房間,那至少保留帶有避風港、創(chuàng)作溫床意義的這些房門。
2016年2月14日,男主角斯坦利·巴德告別了他的切爾西。也許回憶起切爾西,他會和另一位房客、作曲家喬治·克萊因辛格(George Kleinsinger)說的一樣:“我永不忘記我的青春歲月,沒什么值得懊悔。我的日子就像閃閃生輝的香檳酒,緩緩流走?!?/p>
這世上不會再有切爾西這樣的地方了,玫瑰從荊棘生出,紐約的氣味在這里蒸騰、發(fā)酵、升華,連墻紙都在對你細細密密地囈語。在這里,人們好像特別容易迷失,就像曾經的愛再也不復返般徹底的失落。有時候,你會歡呼雀躍,因為你與偉大共存,你的渺小被永遠褪去。你說,再見,切爾西,就好像輕輕地唱了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