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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風流

2019-03-26 06:41曾強
安徽文學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篆刻書法

曾強

秋意小品

最近心血來潮畫了幾幅秋意小品。

所謂秋意,從古到今大概表達的無非兩個意思。一個是成熟、收獲、喜悅與滿足。這應(yīng)該是天高氣爽的初秋或中秋光景吧,滿目的五谷豐登,豐碩的瓜果桃梨誰不高興呢。但只要留心古人畫冊就能發(fā)現(xiàn),古代畫家其實極少畫這種只滿足于感官之樂的國畫。最多如明清“清供圖”那樣,簡約弄幾樣供品,或梅蘭竹蓮,或清淡時蔬,或佛系瓜果,心香裊裊,古逸馨凝,聊以自慰或贈友。就如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所說,“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千篇一律的小“幸?!贝蟾啪蜎]有必要像今天的人們那樣不停地在微信上淺薄地顯擺吧。古代文人們反而多吟誦深秋,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切表述出第二個意思:悲寂寥。也難怪,秋冬之際,乍暖又寒,“一層秋雨一層涼”,那些寥落的殘枝敗葉,難免叫人回味很多。而且即將邁入未知的難以忍受也必須忍受的冬天,即使現(xiàn)實畫面再金色閃閃、一團和煦,都如白駒過隙,短暫的明媚總隱不住其間一定含有的蕭殺之氣,因而叫人尤其是宦途未卜的古代文人感覺到刻骨的無助和畏懼,以及幽長的獨孤和凄苦。此類秋意古詩詞可以說不勝枚舉。諸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張繼的《楓橋夜泊》,白居易的《微雨夜行》。也如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其中的“宋玉悲”還成了文人們吟誦悲秋的代名詞。

畫的影響不如詩歌。古人畫畫,其實也是吟詩。情之所至不可遏不可止,于是,能寫的寫,能畫的畫,既能寫又能畫的就在畫上題詩賦詞。詩畫皆抒心寫性,由“靈臺”天然勃發(fā),意趣自然就別有滋味了。這,大約就是文人畫的由來吧。

唐代王維是被大文豪蘇東坡首先譽為“以詩入畫,以畫入詩”文人畫鼻祖的。他的畫現(xiàn)已不可得,但他的詩仔細吟讀,何嘗不是言簡意賅極好的文人畫呢?后世以此為題而繪寫的文人畫也還真不少。當然,“詩佛”王維那飽含秋意的詩畫似乎并不蕭殺,往往更多的是“復歸平正”的縷縷禪意的陽光,灑出了許多高深玄奧的哲學意蘊。

到了宋代,馬遠“馬一角”和夏圭“夏半邊”,大約他們行跡在野,幾乎被現(xiàn)實邊緣化,或許還有過刻骨銘心的凄涼生活閱歷,他們畫中的“悲秋”之意就十足了:邊邊角角奇奇怪怪的殘山剩水,極力支撐起他們高遠廖闊的心境,為后世拓開了一方璀璨的藝術(shù)深邃空間。

元代文人畫展現(xiàn)的秋意很為后人看重?!霸募摇秉S公望、倪瓚、吳鎮(zhèn)、王蒙,其畫作的共同特點,就是既沒有秋景中“最后的狂歡”那般喧鬧,也沒有冬天凌厲悲切的蕭殺,只一味如秋水般的從容和沉靜,澹泊和澄寂。大約也就像故居一彎存放了許多年的老谷穗,不求聞達,不悔破敗,只固執(zhí)地低著頭彎著腰在那里,不沉思,大約也不冥想,空而靈,靈而靜,靜而虛,虛而實,空色不異,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以致現(xiàn)當代眾多研究文人畫的批評家、美學家、哲學家,如宗白華、李澤厚、鄧福星、朱良志等等,誰能繞得開這些幾乎“與世隔絕”的藝術(shù)高士呢?

明清的落魄文人很多。時代蕭殺秋風勁吹,延綿不斷的“連坐”“文字獄”,使得長著“異骨”的鄭板橋們自然不如還有一方閑陽高照的老祖宗陶淵明活得瀟灑自在。于是,他們的書畫行走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亂石鋪街”中,既沒有“陰山道上”的無拘無束,也沒有“高山流水”的相知相伴,就不免凄風寒雨,不免懷舊戀鄉(xiāng),不免丑山怪石。因而仔細看,他們這些文人畫往往都顯得不夠雅致,“度日無閑”,心浮氣躁,便就多有暮秋的潦草荒疏之氣了。

時代造就藝術(shù),藝術(shù)反哺時代。時代往往是粗線條的。因而文人畫最重要的特點是寫意。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直追其神。這個神,是風神,是精神,是文人剎那出現(xiàn)的心光、心境或心緒,是不可復制不可模仿的瞬間靈魂獨在。這樣的寫意,其實并非信筆而為,并非無形,而一定是極為精準、簡約、細膩、高妙的神來之筆。比如“文人畫的珠穆朗瑪峰”八大山人的諸多小品,就如秋后恬靜的去塵獨在,高標自豎,心逸神飛,叫人滿滿的都是很多細節(jié)的反芻,以及延伸出來的回味。

當然,文人小品畫中的很多景物,是被文人們一致認定而信手拈來的意識“道具”。小船、茅亭、枯樹、昏鴉等等,大多跟人們在古詩中形成的審美定式有關(guān)聯(lián)。諸如小船就脫不開柳宗元“寒江獨釣”的氛圍,枯樹昏鴉就叫人不禁想到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畫中的茅亭難免會出現(xiàn)劉禹錫《陋室銘》中的“諸葛廬、子云亭”等等。

秋天的意象是最為豐阜的。但豐阜的景象并不完全等同于藝術(shù),尤其不等同于小品畫?,F(xiàn)在的所謂文人小品多有窠臼式的跟風嫌疑,也有粗制濫造的狂妄和不恭。但無論如何,時代在發(fā)展,時代小品畫多多少少會有時代風潮的習染。好的文人小品畫都是通過獨特而神奇的藝術(shù)性表達方式,叫人容易收獲更多個性體驗的精神上的意趣和享受,并可以反復咀嚼,和思想意識的不斷淘滌,從而小中見大,變得既輕盈又空靈,既簡約又豐富,既短暫又永恒,直至意象從一個秋天延伸到了四季,從剎那生滅延伸到了人的一生洞徹,甚至看清亙古萬象。

——這樣的秋意小品,你喜歡嗎?如果喜歡,文意泉涌激情來臨時,不妨也試著表達一下吧!

褒貶書法

書法的過程很是奇妙,就像構(gòu)寫一篇散文。有的短小精煉,雋永深省;有的情趣依依,意味悠長;有的肆意汪洋,主題弘放。有的古雅,有的時尚;有的風趣,有的深刻;有的悠淡,有的濃烈。這個過程,透過書法的字里行間,像是出土的還在不停蝕變的商周鐘鼎吉文,持久地散發(fā)出熾烈而獨特的風味。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的這篇書法散文都可以寫得瀟瀟灑灑飄飄逸逸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一般而言,這樣的“文章”,人們最多看了也就是看了,或者看都不怎么看,至于感覺么,呵呵……我不知道耶!——真正的書法“美文”鳳毛麟角!

這話有人當然不服氣,我的作品可是下了很大很大的功夫的呀!還有名師高人指點呢!甚至還多次獲過大獎嘞!

可書法是練出來的嗎?練出來的只是功夫,并不是真正的書法。譬如晨練,可能代表你比別人能運動,活動得多,跟健康沒多大關(guān)系,跟壽歲更無涉。當年,書壇領(lǐng)袖王羲之約文朋好友蘭亭雅集,“洗濯祓除宿垢”,曲觴賦詩飲酒,乘興而書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可后“復寫再三而終不可再得”。唐朝懷素和尚狂草據(jù)說“入神”,可也“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有“張旭第二”之譽的賀知章同樣如此。

書法是教出來或比出來的嗎?如同運動會上的武術(shù)表演比賽,冠軍并不就會真刀真槍打得贏其他“沒名次”的人。毛澤東的書法比賽過嗎,啟功的書法比賽過嗎,林散之的書法比賽過嗎?倘若歐、柳再世參加比賽,他們的楷書贏得了當今十幾歲的書法少年嗎?

我所在的城市里,有許多朋友多次十多次甚至數(shù)十次獲得了“書法大獎”,金獎,銀獎,琳瑯滿目。但訣竅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行內(nèi)人也好像并不太在意。包括一些在國內(nèi)書法權(quán)威媒體報道過的人物,也最多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比較有些面子。真是悲哀呀!

顏真卿奠定書壇的地位,和古代其他留下煊赫聲名的書法家一樣,一定是享譽一時的政壇風云人物的身份。不信,你可以查他們的簡歷,人家大都具有“省部級”以上的高干頭銜,哪有半個“白丁”敢貿(mào)然闖入神圣書法殿堂的?就是明代以后,叫得出名的“平民”書法家也往往先入仕,后“昂然”出仕,隱逸,才博取了足夠的名聲。有幾個庸常凡夫俗子敢在書法圈里混!

想想也是。作為心儀的榜樣,人們甘愿奴仆般“拱若北斗”,“如影隨行”,這樣的書壇領(lǐng)袖是需要有足夠的聲望和資本的。同玩技術(shù)的工匠一樣,自古文人相輕,無名小輩絕對難以服眾。誰若豪情萬丈,憑借幾筆“像樣”的書法,膽敢號令江湖,企圖高人一等,要不,人們不屑一顧,以為瘋子;要不,就極盡諷刺挖苦之能,把他掛到茅廁的梁檔上稱稱,看看他到底有幾斤幾兩!

也正是因此,才會有“茍非其人,雖工不貴”的箴言流傳于世呢!因為你人不尊貴,所以書法就……呵呵,只有撂到一邊了。能寫的,寫得好的有的是!在這里可千萬別講你的什么書法藝術(shù)?。”彼蔚闹茉绞俏怀星皢⒑蟮年P(guān)鍵人物,曾為蔡襄、黃庭堅、米芾之師。但因他官位有限,成名得勢的這些著名弟子后來竟然群起而攻之,幾欲劃清界限!

但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認為整個書法過程絕對是一個人心靈的一次“寫意”,一場獨舞。主題呢,看看書法的內(nèi)容,即使不是他自己的作品,而他所選擇的抒發(fā)對象也決定了他的抒寫動機。這是窺破書家書法情緒的不二法門。如果不是憑這些帶有濃烈感情色彩的文字,鋪陳以龍飛鳳舞的心靈律動的筆墨轍跡,誰知道書家他到底想要表達些什么!

這就再次涉及臨帖功力了。一個人沒有足夠的書法功底,想要通過字跡盡情表達某時某刻的主觀情緒,手不由心,意不達筆,其結(jié)果一定可想而知?!澳i”,“賤家雞”,“涂鴉”,如此等等,隨你怎么講,古人早給框定了,反正俗氣如家畜。不過,這還是要看到底是誰的東西。如果是某赫赫有名之人的,也許人家大有深意在焉,我等常人安能完全曉得,不能等閑視之呵,另當別論,另當別論!

玩書法的人都講究臨帖。有夫子品評書法作品,往往搖頭晃腦言必談某家某法某某來歷。有如歷數(shù)瑯琊王家郡望的祖宗數(shù)十代的政壇風光和“流傳有序”的書法淵源,簡直成了可以將牛大卸八塊的庖丁,令人頓生慚愧之感。這就是人家的臨帖解帖功夫。

其實,我個人以為,所謂臨帖,也不必那么過分認真。臨帖,臨的是那種書法狀態(tài),臨的是那種筆墨間架。明朝不少名家也都臨帖,可那叫臨帖嗎,什么“意臨”,呵呵,欺負小孩兒吶!實際上,這樣的臨帖不過是一次自己心靈意氣的對比性的瀟灑。

正如一個時裝設(shè)計師翻閱歷朝服飾書籍,臨帖也不過就是翻閱參看一下古代書家的筆法,然后找一些適合自己氣質(zhì)美感的點畫為己所用,有所悟,有所達。有如見識公孫大娘舞劍,有如觀看擔夫爭道;有如屋漏痕,有如錐畫沙。

任何著名作家的代表作不過那么兩三篇或一兩部。同為文藝的書法也應(yīng)該如此。由此可知,即使古代高人的書法,由于作品顯現(xiàn)出的功力、技法、情緒、意蘊等因素不同,佳作也是寥寥,并非都是“圭臬”。大多不過其練筆或應(yīng)制之作。但由于盛名之下,名家作品往往即使“太不是個東西”,也頗有香氣,趨者如云。這似乎就與書法本身無干了。

評價書法的好壞,最根本的打分原則就是它在觀賞者心中產(chǎn)生的感覺強烈的程度。所以,藝術(shù)評論家評價書法是尋求適合某種美感的區(qū)別對應(yīng),秀、媚、野、逸、豪、放、粗、疏、勁、拙等,不拘表面的美丑。但普通百姓認定的好書法,一定是寫得像個字的“好字”,“我孫子寫得都比這強”的書法,呵呵,那也叫書法?

這就成了“真理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了。好像有些困惑難釋不是?

其實未必藝術(shù)評論家認定的東西都是好東西;當然,他們認定不好的也未必都是壞的東西。王羲之的書法好,趙孟頫加以發(fā)揚光大,但傅山先生一甩胡子,斥曰:“軟媚無骨!”當前王鐸的書法名聲很響,很多人卻不齒。不僅書者的“人品決定藝品”,而且社會時代的要求更決定著審美的主流。

有一種說法,時裝幾年一個時興輪回。書法也有規(guī)律可循。和平時期流行勁腴,戰(zhàn)亂年代思慕閑逸,奸臣當?shù)浪紤賱傉?,變革之時風行奇肆。書風實則人心所向,大勢所趨。

農(nóng)村人把劁豬叫“去勢”。決定書法好壞,最關(guān)鍵的就是這個“勢”。有人說,迅疾就有勢。我以為,不正確,至少不全面??炻加袆荩皇潜磉_的勢的內(nèi)涵不同而已。草書運筆最快,體現(xiàn)的是一種激烈動宕的瞬間情感;行書運筆有緩有急,流蕩出思緒的春夏秋冬;楷書運筆相對較慢,述說著一種永續(xù)流傳的經(jīng)典故事。誰敢說除去草書的其他書體書法都被“閹割”去“勢”了呢?

書法中的勢,就好比帶“勢”公豬所表現(xiàn)出來的,能讓人真切感覺到的那種強烈沖動。但這種對勢的評判卻往往見仁見智,不一而足。所以,主觀性的書法藝術(shù),也同時具有褒貶不一的各種主觀評價。這是相當公平的“買賣”?。?/p>

書法上的名聲,幾乎同一個人一樣,當世盛名不足道,蓋棺也可能難以論定。如果后世社會需要,從故紙堆能再“拾”起某人的書法來,重新“包裝”解釋一下,“舊瓶裝新酒”,那么,這樣的書法就是記錄到歷史的“真正”書法了。

由此可想,書壇的頂級神圣“二王”也確實可憐。人家大唐皇帝一需要,捧上幾捧,他們就毫無怨言勤勤懇懇鞠躬盡瘁屁顛屁顛地充當了“文藝為政治服務(wù)”的馬前卒,一直被奴役驅(qū)使而不自覺。而后人更是對他們前恭后倨,貌似尊重實則不以為然,隨意就堂而皇之冠以“師法”二字,扯大旗,作虎皮,以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嗚呼哀哉!

我本人也習書,真草隸篆無不涉獵,不是想成為什么書法家,更主要的只是熟悉五千年漢字的傳承和寫法。我不敢私淑“二王”,與其如此,更應(yīng)拜謝倉頡。是中國文字創(chuàng)造的神奇才決定了書法藝術(shù)的神奇呀!

今天的人們所展現(xiàn)的書法顯然跟過去是兩個概念。過去尚韻,求法,探意,而現(xiàn)在“城頭變幻大王旗”,眼花繚亂的筆法,縱橫出“書畫一體”的所謂形式美的過分追求。丑即是美,美變成俗,從而幾乎拋棄了對漢字美學價值的基本肯定。

不過,這些書法內(nèi)部小圈子里的自我陶醉,已然還原到藝術(shù)的本真。管它今天時興這體,還是明天流行那體,只要普通大眾書法愛好者一如既往地癡心于自己鐘愛的傳統(tǒng)書法,書法的根本就絕不會動搖。當然,書法的根本功用也就浮出水面——修心養(yǎng)性,自娛自樂,陶冶情操。

書法昭示的人生際遇

書法界最有名的一句話叫做“書如其人”。一般人都理解為書法因人而異,故有“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之說。這話當然沒錯。但實際上,人也如其書,從書法也能看出一個人生活的大概。比如,中宮寬結(jié)者,胸懷闊達;中宮太緊,心胸逼仄;字體瀟灑,為人豁達等等。

米芾《自敘帖》中說,“字要骨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這段話是說書法的基本要求。這個要求看上去簡單,實質(zhì)上極少有人能夠達到。這不僅涉及書法技法,書法者習慣、學識、閱歷、書寫材料等,還涉及書法者對“度”的把握和觀賞者對這個度的理解以及兩者之間的審美銜接。正如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如同要求每一個女子都具有范冰冰一樣的面容。

因此,每個人的正常書法(館閣體、臨摹等刻意為之的除外),特別是可以“舒心寫性”的行草書體,基本可以透露出書寫者主要的個人信息。

清代中后期江南揚州聚集了數(shù)百名失意的、基本上依靠鹽商資助或出賣字畫混口飯吃的落魄文人。后來人們提出了“揚州八怪”作為其代表?!皳P州八怪”的書法幾乎都“淋漓縱橫,粗頭亂服”,如“亂石鋪街”“群英紛墜”的樣子,故一言以蔽之為“怪”。這就可以從米芾的書論中反推,他們書法的“怪肆”,是由于憤世嫉俗心氣郁結(jié)的“怨怒”,便特意表現(xiàn)出孤峭傲岸和放縱不羈的書法“變態(tài)”,實際上卻真正顯示的是他們生活的悲苦。所以,這些書畫家最后大多在貧苦中凄涼棄世。

明代徐渭的草書,特別是他的《七言絕句》(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最能反映他“獨抒靈性”的特質(zhì)。通篇書法狂肆恍惚,怪誕不經(jīng)。而他本人果然時有“精神分裂而發(fā)狂”。他竟然自己往頭上釘了三寸長的大鐵釘尋死,并殘忍地擊碎自己的陰囊!這時人們欣賞的所謂的書法藝術(shù)美,有如觀看街頭不衫不履狂人的不堪表演,有一種十分殘忍的幸災(zāi)樂禍意味,簡直可憐可痛又可嘆呵!

舉這些例子似乎有些特殊。但縱觀歷史上那些勇于突破常規(guī),大膽并真正能開拓書法“心性”的書法家,恰如原野的蒺藜,自我舒長,個性張揚,敢于直刺世俗。但他們當世的現(xiàn)實生活,特別是其晚年,卻大多是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異類,至少是心靈的異類。所以,“八怪”之一鄭板橋都認為自己的書法墜入了孤峭“惡道”,屬于“破格書”,無“富貴福澤享用”,“吾不愿子孫學之也”。揚州八怪如此,米芾如此,楊維楨如此,連聲名響譽的蘇東坡也不過如此。

所以,鄭板橋認為,“坡書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愚”。我理解,鄭板橋認為蘇東坡的“愚”,其實是一種偏執(zhí),和自以為是,近狂。也許人們以為“怪人”鄭板橋?qū)婪排纱笤娙颂K東坡的評論有些過,但鄭板橋作為“過來人”,他認定的所謂“墨豬”書法,一定是比喻那種近乎沒腦子,只“記吃不記打”的豬一般的愚笨書法狀態(tài)。這種執(zhí)拗的書法揭示了書法者被世俗孤立的凄涼激憤的心境和處境。

圣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厚重而愛人,但近愚;水,秀媚而靈異,卻近淫。書法的“媚有風致,欹側(cè)多姿”,實際上更多的透露出書法者輕滑浮薄的內(nèi)心世界。從來沒有哪個所謂的“風流才子”可以寫出一筆厚重拙樸的“風骨”書法。也許這樣說絕對了一些,但即使在崇尚北碑規(guī)矩,人人研習金石篆隸的清朝,書法的感覺也差不多可以等同其人。

也許是事實點醒了人們。揚州八怪之一的高鳳翰說:“疏秀率真如倪鴻寶,嵚崎磊落如黃石齋,瘦勁野樸如傅青主,皆一望而知其人,孰謂書法不可以觀人哉!”鄭板橋教育子孫時更是再三叮囑,要學“王逸少、虞世南書,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p>

這就如同老輩人留言,娶媳婦不能娶苦相、枯相和哭相的人。書法中帶出的這些寒磣相破敗相,豈不就是作者現(xiàn)實生活不如意的觀照?這是不是有些奇怪的“迷信色彩”?

王羲之的書法之所以可以永續(xù)流傳,關(guān)鍵在“精潤”。雖然一般評論認為他的書法“古雅遒勁”“虎臥鳳闕”。但他的書法“骨撐肉,肉沒骨”,華美精勁,威嚴雅逸,增一分則庸,減一分則狷,所以他的現(xiàn)實生活一定是相當“滋潤”了。反觀顏真卿的楷書,絕對凌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好是好,可失之太“剛”,所以他古稀之年竟被叛軍所殺。

史稱趙孟頫是“深入二王堂奧而不為其所囿”的“活精神”的代表,他的書法“華麗而不乏骨力,流美而不甜膩,瀟灑中見高雅,秀逸中見清奇”,具有“中和”之美。所以,即使趙孟頫作為被擊敗的宋室后裔,列第四等公民的漢人,仍能在異族統(tǒng)治的元代官居一品,榮際五朝,名滿四海,無疾而終,堪稱元朝唯一。

魏晉人的書法內(nèi)涵蘊藉,點畫自然清秀,即常人所說的“耐端”,所以其人生多雅逸。后來人書法注重格式形式,多事張揚,所以失之做作,陷于掙脫,所以生活得也有些累。

但不管怎么說,歷朝歷代書法美的追求其實都具有共同的根源,即人生美的追求。舍此而外,人們還期望得到些什么呢?

我們從鄭板橋故意用“破格書”警戒后人的箴言可以反?。翰灰^分追求怪異的“個性書法”,以免讓你的靈魂也融進追名逐利的虛妄之中!

篆刻的氣象

對于方寸篆刻,總有一種比較奇特的感覺,仿佛是在廣袤的田野里躑躅,跳舞,或游走。耗力,不見邊際,腳下塵土飛揚,霧眼迷離。而心中的天空就那樣灼灼明媚著,白云就那樣輕輕游蕩著。我就是那把鑿刻耕犁石頭的白鋼刀,刷刷刷地溝通著天地塵世。

這樣的比喻明顯雄壯英武多了。似乎我眼前就是漢代那不拘一格、奇妙超逸的將軍印,也似乎看到“大風起兮云飛揚”中,逆風拔劍揚戟沖鋒陷陣的驃騎將軍。多瀟灑!

堪稱學到漢代將軍印精髓的,是現(xiàn)代白石翁。刀砍斧劈,木匠出身的齊白石,運刀同樣直沖勁利,猶如對待曾經(jīng)的木頭,下刀絲毫不拖泥帶水,單憑石粒自然剝脫,印跡就超有漢將軍味道,但似乎更多了一種“橫掃一切全無敵”的飛揚跋扈和霸氣。其他人再學齊白石,往往邯鄲學步,形似而寡神,就像別人書法毛澤東的詩詞,缺少那種時代的、個人的內(nèi)在沖天秉性和豪氣。

我過去的印象中,絕大多數(shù)漢印,同春秋戰(zhàn)國田字格白文印一樣,是隱忍的,道家式的?!八评f物而不爭”,仿佛曠野踽踽獨行的得道高士,表面收斂,內(nèi)心隨意,那種看似嚴謹?shù)纳⒙?,散漫之中的嚴謹,合二為一,深刻地浸淫到印子的骨髓里。拙正,端莊,內(nèi)涵,大氣,開創(chuàng)了一種沖和儒雅的煌煌氣象。

看的這方面書多了,如上海古籍書店出版的《篆刻入門》(清孔云白著)、日本小林斗盦著的《中國璽印類編》等才發(fā)現(xiàn),漢代篆刻“皆不出六書,一筆之損益,皆有法度,外貌若拙而無一筆不巧,凡言印者,莫不以漢為宗”。實際上,漢印如同唐朝書法,峰巒疊嶂,各盡天擇,奇態(tài)迭出,卓有巨觀,堪稱中國篆刻的巔峰時代。

明清篆刻,無論后世如何吹噓什么黔山派或浙派、徽派,客觀地說,并沒有明顯超越漢印的特別突出的大觀之處。如果值得肯定,其最大的功績,就是比較全面完備地繼承、恢復了漢代各種印信的篆刻風格,并風靡、影響到整個文人圈。從元代文人領(lǐng)袖趙孟頫肇始,并由明朝文彭、何震等一干文人弘揚,將一種普通的印信,鈐印于書畫作品,使原本相對單調(diào)的書畫藝術(shù),具有了房屋院落草木花果的綜合點綴協(xié)調(diào)美,雅逸,明艷,趣味,極大地豐富了文人士大夫的心智。

我是不大喜歡當代篆刻風格的。仿佛鋼筋水泥框架建筑對土木磚石四合院的顛覆,當代篆刻也流行解構(gòu)和重塑,用粗簡疏快的刀風營造現(xiàn)代的勁利颯爽,用笨拙幼稚的刀法來仿古懷舊。這些頗有忸怩做作感的篆刻,花花哨哨,暫時炫目是可能的,但總?cè)狈σ环N櫛風沐雨的歷史滄桑,缺乏讓人過目難忘的品味和思索,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絲輕浮和急功近利?!苍S,是我守舊不化,落伍于時代。若干年后,這些或許還會成為當今篆刻時代性的重要標志,讓后人研究品說,也未可知吧。

篆刻印一般如郵票大小。歷史上記載最大篆刻印的當屬清乾隆皇帝玉璽,十三公分見方的樣子。新中國建國大印,也只有九公分見方。國印往往一本正經(jīng),裝飾華貴,卓顯一種富麗堂皇和嚴正威儀。戰(zhàn)國時的銅鈢普遍偏小,一公分左右,同春秋戰(zhàn)國遍地亂世英豪一樣,是一種遺傳漢印的克制的卓爾不群。印的大小,似乎與內(nèi)涵多少不成正比。同樣是印,非因玉石金銅材質(zhì)或雕工,全在印面印風,風雨聚匯,田豐地瘠,其間天壤相差矣!

篆刻的筆法、風格種類很多,如白文、朱文,如古璽、秦印、漢印、封泥、押印,如鐵線篆、鳥魚蟲篆等??自瓢琢谐龅淖w達三十二種之多,如垂露、纓絡(luò)、懸針、蝌蚪等,頗具工藝美術(shù)的裝飾性,蔚為大觀。

給一個人刻印,好看并不一定是好,我以為必須跟其內(nèi)在秉氣相符。印如其人,這樣的印章才是可以代表自己的顯著標志。如果,千人一面,雖出于名家之手,文(畫)不副章,章不應(yīng)文(畫),我以為,為篆刻而篆刻,這樣的篆刻,不用也罷!

通常,人們都把篆刻作為書法的附庸。我不以為然。其實二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刻刀、印石,以及篆刻內(nèi)容和效果等,都與書法截然不同。篆刻是不同于書法,不同于繪畫,也不同于雕刻的另一種綜合藝術(shù),它主要借助篆字或象形寫意刻寫,表達一種標志的、情緒或心態(tài)的張揚。這種一般印著紅色印泥的旗幟般的張揚,應(yīng)該說,完全是一種藝術(shù)情感的有機宣泄。

古人云印,“有筆法則章法自然而至,其行字之間,最貴有情有氣。有情……則血脈相關(guān)而舒展自如,得乎自然。有氣則字能生動得勢……亦覺有神。”因而,我欣賞這樣一句話:筆筆驚風雨。

如果手執(zhí)刻刀,能隱約溝通天地,簡意刻琢人生,快意詮釋自我,篆刻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那就必定具有了不凡的藝術(shù)氣象。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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