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簡
一
夏沫手心里的手機一陣轟鳴,她瞄了下是蘇蘇的語音聊天請求。她沒有想接的心情,可刺耳的鈴聲尖利地劃破她的耳膜,她空曠寂靜的房間里除了偶爾播放過的煽情音樂外,這是幾天里出現(xiàn)的唯一一個熱烈的聲音。她知道她不接,蘇蘇不會罷休,她會不折不撓,即便自己把手機關了,說不定一刻鐘后她就能追過來把門捶得砰砰響。
“你在家孵小雞呢你?”
屏幕里那個還略帶著些童音的嗓音炸起,把夏沫憂郁的心情震碎了一地。她對著手機微微搖了搖頭,就仿佛幼兒園老師蘇蘇就在她對面,瞪著大眼睛,精力充沛神情亢奮地要教育她這個不太聽話的小朋友。
“你考慮好了沒?這個你真要去見見,歲數(shù)是大了點,可人家事業(yè)有成,成熟可靠啊,我跟你說,錯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夏沫支吾了一聲,那么小的聲音也被那頭敏銳的耳朵捕捉去了。
“姐姐你多大了?見一下又不會死人,不行你再撤,你給句痛快話行不行?”
夏沫覺得蘇蘇就要從屏幕里頭沖出來,一把將她拽到那個男人面前了。她有點怵她,她的心頭又被一個禮貌的表情符號死死摁在那,摁得有點痛,眼眶里熱熱地脹了起來。她在某種液體還沒來得及流下來的時候做了決定,干脆利落,有種壯士斷腕的悲壯。
“好,時間,地點,在哪見面?”
“這才對嘛!等通知。”
二
不過十分鐘通知就來了,夏沫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她又去看他的微信號,除了那個表情無趣的留在那里之外,沒有片言只語,他與她的呼應已經(jīng)省略到只有一個符號,他竟是連句溫存的話也不肯給的。才是秋天,夏沫感覺徹骨的寒冷,她裹緊了身上的毛衣,心想,冬天怕要提前到了。
見面就在當天晚上,蘇蘇說:“韓總明天要飛越南,可能要一個多星期才回來,他想先跟你見個面?!?/p>
蘇蘇這次用的視頻聊天,她好像是躲在洗手間里,她在屏幕上沖夏沫曖昧地擠了下眼睛。
“看來你的推托是有用的,你把男人的胃口吊起來了。你看,多迫不及待,就怕錯過了你這個大美人?!?/p>
夏沫不自覺地嗅了下鼻子,她覺得蘇蘇的話里飄出一種味道,是因為她在洗手間的原因嗎?
“拜托你好好打扮打扮,一舉拿下。加油哦!”
最后,蘇蘇做了個韓劇女主角經(jīng)常做的那種乖萌表情,童音的嗲聲配上一張長不大的娃娃臉倒是毫無違和感。
離約會的時間不到兩小時了。夏沫從高腳凳上下來,坐得久了,落地時腳有些麻。窗外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雨,這樣的天氣很難讓她提起精神去打扮。
她揉了揉腳,走到穿衣鏡前。鏡子許久沒擦了,朦朦朧朧的像糊了層水汽。夏沫湊上前去端詳自己,用手掌用力擦了擦鏡面,很認真很仔細的用目光在鏡子里檢驗自己的臉。額頭還算飽滿光潔,眉毛要修了,眼睛里有了絲混濁,大是大,卻少了點神采。夏沫擠了下右眼,看到眼角皮膚魚尾一樣呲開幾道紋路。她愣了愣神,回憶剛才蘇蘇在視頻里沖她擠眉弄眼的圖像,有沒有紋路?到底有沒有?當時沒注意,也許是有的吧?鼻翼旁起了兩粒小小的痘,小巧挺拔的鼻子上泛著一絲油光,鼻子下薄薄的兩片嘴唇倔強地抿著,使得她本來柔和的鵝蛋臉型顯得有幾分僵硬。她試著咧動了下嘴唇,讓它們舒展開來,果然,鏡子里的她有了幾分生動和柔和。
再努力一點,笑得開心一點,對,眼睛里汪出一點笑意。對,就是這樣,這樣很好,別像一個怨婦一樣。夏沫離開鏡子退后一步站住,手撩到背后松開頭發(fā)上的皮筋,微微甩了甩,海藻般的長發(fā)松開來。這是她引以為傲的頭發(fā),微卷、過腰、濃密、年輕,她終于對自己有了絲滿意。她修了眉,用眉粉淡淡掃了掃,眼睛沒有渲染,她知道,只要她眼睛里汪出一點笑意,她的眼睛就可以很迷人。皮膚有些蒼白,她用了點腮紅,再精心選了口紅的顏色,頭發(fā)就讓它松散著搖曳在腰間,束腰的米色風衣里是一條輕薄的羊毛連衣裙,她的腰依然很細,被黑絲包裹的小腿秀美修長。
蘇蘇來接她,看著她發(fā)亮的眼睛吹了個口哨。
“這位姑娘今天美得很呢?!?/p>
“滾?!?/p>
夏沫橫了她一眼,跨上副駕駛坐正,拉上安全帶。蘇蘇也不起步,就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眼睛斜睨著她,還做出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樣。夏沫終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就對了嘛,這是去約會,冰美人可沒人要哦?!?/p>
“沒人要最好?!?/p>
“嘖嘖,又來了,你這臭脾氣非得把自己一輩子耽擱了不成。你跟自己有仇???”
“你閉嘴。”
蘇蘇估計是在幼兒園待久了,嘰嘰呱呱像好幾張小朋友的嘴長在她一個人身上一樣。
“就不閉嘴。”
蘇蘇側(cè)過臉沖她哼了一聲,夏沫就沒轍了。
“我跟你說啊,韓總是有身份的人,你看中看不中好歹端著點,別給人家甩臉子,我要面子的啊。”
看夏沫蔫蔫地靠在椅子上不做聲,蘇蘇嗓音尖了起來。
“知道沒?”
“知道啦,蘇婆婆?!?/p>
夏沫拉長著嗓音回答她。蘇蘇立馬懟了過來。
“你才婆婆,你一家都婆婆,我宇宙超級無敵美少女好吧。”
“好好好,你超級,你無敵,你老少女?!?/p>
“什么老少女?美少女,美少女好吧?”
“好好好,你美,你少女,美少女,拜托你好好開車好不好。”
三
韓總果然是有范,個子確實也高,體型算不上臃腫,略微肥碩了點。膚白鼻挺,戴了副眼鏡也算有幾分儒雅,只是,頭上的地中海怎么說?夏沫用眼睛偷偷去瞪身邊那一位,蘇蘇的目光兔子般彈開了。
對面的韓總讓她們點單,夏沫矜持地坐著,一切都交給身旁的蘇少女去演。
“夏沫,你喜歡咖啡,點杯咖啡吧?”
蘇蘇殷勤地把單子攤到夏沫眼皮下來。
“不了,晚上喝了咖啡會失眠?!?/p>
“呃,那你喝什么?紅茶?花茶?水果茶?”
夏沫心里有點惱她,故意不搭她的話。
“要不兩位女士來杯鮮榨果汁吧?女人喝果汁比較好?!?/p>
對面的韓總說話了,聲音還算好,普通平淡的男中音,沒有暮氣。
“對對對,果汁好,還美容?!?/p>
蘇蘇的童音應答得有些用力,好聽的嗓音因為那點討好的意思變得不再悅耳。
夏沫不露聲色好脾氣地坐著,心里把蘇蘇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蘇少女喝了兩口果汁找了個借口腳底抹油溜了。夏沫覺得屁股下突然扎了幾根針,有點坐立難安起來,卻又不好亂動,她還是要給蘇少女幾分臉面,不然她會把夏沫生吞了。
用蘇少女的話說,這可是她撒了好大的網(wǎng)才幫夏沫撈到的?!霸凼欣锸笃髽I(yè)家之一,老婆絕癥走的,生生為老婆守了一年才找人,嘖嘖,多癡情的男人。就一個女兒早嫁外地去了,歲數(shù)是稍微大了點,可人家保養(yǎng)得好,長得也帥,看上去年輕啊。再說了,成熟點的才會照顧人,看你孤苦伶仃的,不就得找個會照顧你心疼你的?!碧K蘇舌燦蓮花,夏沫想上輩子她是不是金牌媒婆?不,估計她幾輩子都是金牌媒婆。
“我平時也喜歡咖啡,早上一杯,晚上一杯,有時候中午也喝一杯?!?/p>
“那你也不失眠?”
“我倒不會失眠。對了,夏沫,你平時喜歡喝清咖還是速溶?”
夏沫愣了愣,她沒想到對面的地中海會這樣自然地直呼她的名字。
“我……我都可以?!?/p>
她定了定神,沖對面那個男人笑了笑。她不知道在咖啡店暖色的燈光里她的笑容有多動人,她的笑容里有少女般的明媚與純凈。這是之后韓大叔跟她說的,又或者根據(jù)時下流行的稱呼該叫他老干部才對。
有了一點共同的話題之后,夏沫屁股下的針也慢慢隱沒下去。生意人善談,那位韓總又明顯超越了一般的生意人。許是財富和見識也能累積起一個人的氣場,他HOlD住場面,即使像夏沫這樣一位有點寡淡無趣的女人,他也能把場子暖得恰恰好。最后他提出從越南回來給她帶最好的咖啡時她沒有拒絕,他的真誠讓她無法拒絕。她想,這是不是就默許了往下交往了?不,回去就跟蘇媒婆說,讓她去回。
夏沫在韓總送她的時候沒讓他進小區(qū),走了許久要拐彎了一回頭卻看到他的車還停在那,人站在車旁,見她回頭,還沖她揮了揮手。
蘇蘇說:“我不回,不就少點頭發(fā)嗎?誰還沒個缺點了?再說了,你都應了別人帶咖啡了?!?/p>
夏沫想帶咖啡你都知道了,你這是在現(xiàn)場裝了電子眼嗎?
“人家韓總對你挺滿意的,我看這事能成。”
“成什么?”
夏沫傻愣愣地問。
“成韓夫人啊,你知道這城里多少人想做韓夫人???”
蘇蘇又在屏幕里擠眉弄眼,夏沫討厭死了她自作聰明的樣子。
“哈,敢情這是天大的好事?!?/p>
“可不是,我知道你嫌棄人家頭發(fā)少,頭發(fā)少錢多就行?!?/p>
“是頭發(fā)少的事嗎?是錢多的事嗎?你怎么不嫁給他去,嫁一有錢老頭,等他死了錢都是你的了?!?/p>
夏沫不知怎么突然就惱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屏幕里蘇蘇那張亢奮的臉。那張娃娃般的臉流露出的市儈狡猾讓她恍然大悟,蘇蘇其實是比她大兩歲的,蘇蘇其實是世故的,只是她用幼兒園老師的身份和那張娃娃臉蒙蔽著大家。
蘇蘇被突然發(fā)作的夏沫唬到了,屏幕上那張打了雞血般亢奮的臉蔫了下去。
“你以為我就不想,我不是家里有個不爭氣的嘛。”
她的委屈和真實的難過竟能讓人莫名地泛起幾分同情。
“嫁過去錦衣玉食,美衣豪車,我要像你這樣的老姑娘,我不嫁我有病。”
連珠炮的話一出口蘇蘇看到夏沫的臉遽然黑了下去,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慌忙收場。
“行行行,你考慮下,我……我撤了啊?!?/p>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夏沫被那句老姑娘定在了那,整個人像被抽去了筋骨面人般癱軟下來,全身竟無一點力氣,連翻檢一下歲月的力氣也沒有了。
“老姑娘”,是怎樣一步步讓姑娘這個美好的名詞前面扣上了一個老字?是時光辜負了她?還是她辜負了時光?又或者兩者都不是,她和時光從來相安無事,能稱得上辜負的原不是這兩樣能做到,那又是什么呢?是那一點人心,還是那一點宿命?
奶奶臨走時拉牢了她的手,混濁的眼淚不斷地從松弛的眼皮下流出來,她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拼命傳送過來一般。
“丫頭啊,以后誰來疼你哦?你咋那么不聽話呢?”
她俯身抱住奶奶干瘦的身體,緊緊地抱著,感受到懷里的那點溫度一點點冷去。即便她用自己的體溫拼命去焐,奶奶都變成了一坨冰,一坨在她生活里即將消融無跡的冰。她的胸懷里,那點冰冷清醒的寒意永遠地住了下來。
奶奶的女兒過來,用仇恨的目光看她。她只是奶奶在一個冬天的雪地里撿回來的孩子,可是她擁有了奶奶全部的愛。奶奶把房子留給了她,即便背負著女兒的怨恨離去,她只用慈愛不舍的目光久久凝視著夏沫。她無數(shù)遍說,你這么冷的孩子,如果是夏天出生多好啊,丫頭,你要學會笑啊,你要溫暖起來。
夏沫想,自己應該就是夏天出生的吧,只是在冬天來到了奶奶身邊,把冰冷帶給了奶奶。她的眼眶又酸疼起來,胸口那點冰冷讓她的身體不自覺的輕微顫動,可她緊繃的唇角卻拉開了,奶奶說要學會笑啊,那么就不能讓奶奶再擔心啊。
再次不自覺地打開微信,她關注的那個人依然沉寂無語。
四
韓總是在十天后聯(lián)系的她,這中間蘇蘇像是人間蒸發(fā)了,她沒有再扮演聒噪的說客??墒窍哪浪恢痹冢瑥碾娫捓镯n總愉快的聲音里,她知道這里面有蘇蘇的催化劑。夏沫暗忖,蘇蘇就不怕她一口回絕?還是吃準了她這個老姑娘推不開這一點世俗的人情溫暖?蘇蘇說過,你再把自己藏著,你就要變怪阿姨了。當時,她的神情里泛著戲謔可愛的調(diào)皮,現(xiàn)在想,這是蘇蘇心里的另一對眼睛,那對眼睛就那樣不動聲色冷眼旁觀著她這個老姑娘,不屑和同情掩飾在友誼固有的善意和熱情里。
韓總遞給她咖啡袋子時她的手被拽得沉了一下,她不自覺地笑了。
“這么多?這是要讓我當飯吃???”
話出口后夏沫心里詫異自己這難得的幽默,明明是帶著那絲不情愿來的。
對面的男人竟然笑得有些靦腆,臉上的皺褶堆起來有種耐看的慈祥。有點……夏沫腦海間恍惚浮現(xiàn)出奶奶的樣子,滿臉菊花盛開的奶奶,喜歡笑的奶奶,溫暖的奶奶。
可夏沫還是注意到他的地中海,在她視線的最高處,像一盞白熾燈泡,晃得她心煩。
“你能把頭發(fā)剃了嗎?”
夏沫的話明顯讓對方有點驚愕。
“我是說你把兩邊的那些頭發(fā)都剃了?!?/p>
夏沫用手比劃了一下,頭的兩側(cè),殘留的稀疏的灰白頭發(fā),地中海的邊沿。
“你覺得剃了好?”
對面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他鏡片后的目光炯炯,有一點熱烈希望的火光在閃爍。
“我覺得這樣會好些?!毕哪Z速略略停頓了下,想了想,又肯定了一句。
“這樣會更好。”
煽動也好鼓勵也好,她的表情和她的語言都顯得很認真很真誠。
“好,就剃了?!?/p>
韓總的笑容又泛起來,大朵的、毫不吝嗇的,注視夏沫的眼睛里多了些寵溺和情意,就像他們剛剛交換過心跡。
夏沫照單全收了,她報了一個淺淡的笑容給他,像是含蓄和害羞的,其實是滋味難明,迷茫和落寞,還有,那點夏沫死也不愿意承認的無奈的境況。就像這個季節(jié),就像這個注定凋零和收獲并存的秋天。
蘇蘇的臉又在視頻里花枝招展地笑開了,就好像好事將近的是她,跟夏沫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為什么這么高興?”
夏沫問她。
“你為什么又不高興?”
蘇蘇反問她。
兩人誰也沒有回答誰的問題。夏沫關了視頻,這世界原本許多問題是不需要答案的,就像微信里那個人的消失,他們之間,出現(xiàn)和離開都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答案。
夏沫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告別,認識十年,見了三次。第一次,她偶爾路過他的城市,他請她吃了頓飯。彼時都還青澀,兩個人陌生、拘謹,并沒有說幾句話。匆匆吃飯,匆匆告別,不像他們在QQ上聊的那樣自然默契。
隔了三年,他們又見了一次。他認真地問她:“你要不要來我的城市?”目光里都是殷切的希望,她的心怦怦直跳,書上描寫的小鹿撞懷的感覺,可是,半晌后,她還是搖了搖頭。
“為什么?”
他問她,眼睛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
她沒有做聲,眼眶里漫上一層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她看到他歡喜的神情一點點黯淡下去,他目光里的那撮火花湮滅了,他失落沮喪的神情讓她的心狠狠疼了起來。
她怎么能離開奶奶?到一個坐車要五六個小時的城市?如果……不,即使時光倒流,她依然會選擇陪伴在奶奶身邊。
后來的幾年他們的聯(lián)系稀落寡淡,像折斷的藕卻總還有些絲絲縷縷,直到有了微信,直到他們都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和擁抱歲月里那些變化和遷徙。微信里她對他有了新的稱呼,一個海洋動物圖案,諧音他的名字,她心里溫暖的屬于他的符號。幾年里她一直這樣喚他,從最初的好玩到慢慢親近,再到心頭漸漸升起一團稠密的親昵味道。那個圖形仿佛是她身體里一個快樂的開關按鈕,就像她擁有了另一個三維空間,在那個動物圖形背后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一半來自于自己的想象,一半來自那個海洋動物給予她海洋般的包容和寵溺。
他是除了奶奶之外,歲月饋贈給她的另一個親人,一個讓她感受到溫暖,想去親近和永遠擁有的人。
一個月后,夏沫在心里下了決心。她和韓總交往順利,她想就這樣吧,不痛不癢,不咸不淡,無波無瀾,也可謂俗世安好??尚臒o來由地慌亂,心頭的那點冰冷異常清醒鋒利起來,她拼命摁住,用種賭氣般的倔強與之抗衡。
蘇蘇在一個晚上突然來到她家,她沒有提前通知夏沫,夏沫有些意外,她并不喜歡別人無故打擾她,哪怕是她唯一的朋友。不過,以后就不一樣了,蘇蘇不是說過嗎,她不能老把自己藏著,藏成一個怪阿姨。呵呵,怪阿姨。挺有趣的稱呼,不過,多怪的阿姨也要嫁人了。
蘇蘇帶了一瓶紅酒,興致有種奇怪的高昂。
她們坐在夏沫家北窗前的小吧臺前對飲。北窗下沿著窗戶做了個環(huán)形的玻璃吧臺,窗外是幾棵茂密的桂花樹冠,恰好到夏沫家這一層的高度。夏沫常常坐在窗前凝望窗外,有了年份的小區(qū)自然也沉淀了下來,茂盛葳蕤的樹木,密密地藏著歲月里不經(jīng)意的人間衰榮。
兩個人坐在高腳凳上喝酒,慵懶的誰也不說話。可夏沫知道蘇蘇有話要說,不過,她不開口自己就不問,就像微信里的那個動物圖形,他不出現(xiàn)她也不問。
“那個……”
終于還是開口了。夏沫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安靜地投放到她親密的女友身上。
蘇蘇的嘴角扯了一個笑出來,不知為何看著有些別扭。
“那個,你和韓總怎樣呢?”
夏沫依然不說話,目光定定地看牢有話梗在喉嚨口的蘇媒婆。
“你們挺好的哈?!?/p>
蘇蘇的笑容更尷尬了,眼睛瞇起來,沖著夏沫顯出一絲幼兒園小朋友的賴皮相來。
“你到底要說什么?”
夏沫很正式,她今天不想吃她那一套,她預感到蘇蘇下面將向她扔出一個炸彈來。
蘇蘇收斂了笑容,可能是話太難出口,喉嚨口還是干咳了兩下。
“韓總想讓我轉(zhuǎn)達點他的意思?!?/p>
夏沫想,果然,炸彈要來了。
“他想你先搬過去,對了,他的別墅你去過沒?新裝修的,金碧輝煌的皇宮啊,沒人住過,他的死鬼老婆都沒住過。”
蘇蘇又變得亢奮起來,她粗鄙的語言和她的眉飛色舞泛濫出來的惡俗把夏沫惡心到了。
“韓總每個月會給你一筆不少的生活費?!?/p>
亢奮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掌在夏沫眼前用力晃了晃。
“還有呢?”
夏沫的臉一點點冰冷下去,可是,對面的蘇蘇絲毫感覺不到。
“他說給你買輛車,隨便你挑,什么牌子都行。”
夏沫的眼睛里有一蓬火轟地一下燃了。
“還有呢?”
“還有嘛,還有韓總想你們能不能先不領證?你別誤會啊,不是不領,韓總說,等你給他生了兒子馬上就領證?!?/p>
夏沫覺得頭頂上一個金絲籠霍地一下扣下來,冰冷的金子,冰冷的籠子,泛著邪魅的刺眼的冷光兜頭壓了過來。
“你怎么不說話?韓總說你有什么條件都可以提的?!?/p>
夏沫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喜,許久,她悠悠地開口。
“我昨晚夢見了嘉嘉?!?/p>
“嘉嘉?嘉嘉是誰?”
“嘉嘉是一個小朋友?!?/p>
蘇蘇亢奮的瞳孔終于疑惑地收縮起來,她伸手在夏沫面前晃了晃,卻看到夏沫竟然沖她笑了。
“他出生時他爸爸發(fā)照片給我看,他狹長的眼睛瞇著,嘴角微微笑著,他就像一個小天使,我立馬就愛上了他。”
“他爸爸又是誰?”
蘇蘇的表情嚴肅起來,她想夏沫什么時候扯上了人家的爸爸?
“今年嘉嘉長大了,你看。”
夏沫把手機推到蘇蘇面前。蘇蘇看到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兩三歲模樣,白皙的皮膚,狹長的眼睛,眼珠漆黑,花瓣一樣柔嫩的嘴唇,穿一件白色絨毛的連帽披風,精神的像個小少俠。
“你看他像不像阿凡達?你看他的耳朵。”
果然,小男孩的耳朵極像。
夏沫冰冷的臉色暖過來,笑容一點點漫出來。她的手指輕輕撫摸照片上的小男孩,溫柔地,像怕會觸痛他嬌嫩的肌膚。
“你跟他爸爸上過床了?”
夏沫好像沒有聽到蘇蘇冷冷的質(zhì)問,她的目光流連在照片上的小男孩身上,蘇蘇恍惚從她眼睛里看到愛情的光芒,也許不是愛情,但那是她從沒見過的夏沫的色彩。
“他受傷了?!?/p>
夏沫的聲音憂傷起來,仿若有道傷口正在她喉嚨間慢慢撕裂開來。
蘇蘇看到小男孩鼻梁上有道傷口,新鮮的,還沒結(jié)痂,在白皙的皮膚上洇出殷紅的血色。
“行了行了?!?/p>
蘇蘇伸手按掉了夏沫的手機。
“你現(xiàn)實一點好嗎?我不管你那個什么嘉嘉,什么嘉嘉的爸爸,拜托你現(xiàn)實一點好嗎,姐姐……”
蘇蘇把姐姐兩個字的尾音拉的很長。
“不領證有不領證的好處,你有錢就行了,大家都是自由的,不行你也可以走??!”
蘇蘇的最后一句話在夏沫腦海里反彈起來。
“你說什么?”
“什么說什么?”
“最后一句?!?/p>
“最后?哦,我說實在不行你也可以走啊?!?/p>
對的,原來還可以走的,我怎么就沒想到?夏沫腦海中叮一下被蘇蘇按亮了一排白晃晃的燈,異樣的光明熱烘烘一擁而入。
夏沫周身像被解了穴般順暢舒服。她拉開了窗,暗色里桂花樹影影綽綽,她把身子微微探出去用力深嗅,鼻息間孱弱的香氣,更多的是冷冽的寒氣,冬天真的要來了。
“凍死了,夏沫,你是不是醉了?神經(jīng)啊,這么冷開什么窗???”
夏沫微微笑著離開高腳凳,走過去擁抱蘇蘇。她心里有一點愧意,她知道韓總一定許了蘇蘇不菲的報酬,可是,她要讓她失望了。
“干嘛呢?奇奇怪怪的。”
蘇蘇掙脫了她的懷抱,一雙疑惑的眼睛瞪牢夏沫。
“你正經(jīng)給個回話好嗎?”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p>
夏沫把她從椅子上拉下來,又把她的包塞到她手上,臉上一路掛著笑把她送到門外。
“哎哎哎,你是答應了對嗎?”
夏沫沖她溫柔地笑,然后輕輕地合上門,把蘇蘇清脆興奮的童音關在了門外。
五
她還是按捺不住,在微信上給他發(fā)了一個表情符號。以前她總愛發(fā)與他名字相符的那個動物圖形,帶著一點點明亮的歡喜雀躍的孩子氣的心情,等著他從熒屏那頭冒出來,呲著牙笑。
今天,是她第一次用了另一個符號。還好,手指在手機屏幕上躊躇了許久,她沒有點出那個禮節(jié)性的笑臉。禮貌、距離、節(jié)制,某人又或許想把某些人歸納為陌生人的一個社交型符號。她點出個發(fā)呆的表情,一如此刻,她坐在北窗前的高腳凳上,看著冷雨敲窗,模糊的鏡面外是幾棵茂密而靜默的桂花樹,時而隨著路過的一陣風搖擺起伏,就像情緒有了不可控制的波動。就像此刻的她,冷冷的手指點擊著發(fā)呆的表情符號,想要跟他索取一個明亮溫暖的笑臉,好給自己留下來的勇氣。
許久,他回了,依然是她內(nèi)心最為排斥的那個禮貌的笑臉,平和無辜地沉默著,她作勢想要跳躍的心冷冷地墜下去。
房市正熱,奶奶留給她的房子是她在這俗世里最有力最溫暖的保障。夏沫把房子變?yōu)橐淮當?shù)字帶走,把秋冬天的時裝衣服和蘇蘇艷羨過的幾個包包都裝在一個紙箱里,她還在紙箱里放了一沓錢,她給快遞打電話的時候想,這樣的告別不知道蘇蘇會不會喜歡。
夏沫在小城第一場寒流到達時離開。她知道有個溫暖的地方,那里永遠沒有冬天,也不會寒冷。那個還沒被開發(fā)的小漁村,有著蔚藍寬廣的海岸線,她想,她不再需要一個海洋動物的懷抱,她就可以成為那樣一個海洋動物。海不會枯竭,她便永遠不會感覺到寒冷。
她沒有再去翻看微信,里面有無數(shù)條信息在翻涌,可能有蘇蘇的,可能有韓總的,也可能……她還是不確信有沒有他的。
她在上飛機前把手機卡取出扔在了機場馬桶里,看著水流旋轉(zhuǎn)著把它帶走。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