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梁
從小對牛有所認識,還是從伯伯那里開始的。
伯伯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位農民,平常得在他去世后,人們都幾乎忘記了他還曾經在這個世間存在過。
伯伯和父親是叔伯兄弟,在伯伯的堂兄弟中間,伯伯排行老七,家族和村里人稱呼他“老七”“七爺”“七叔”“七哥”“他七叔”“他七哥”,稱呼最多的是“七叔”。其實伯伯最在意的是村里人叫他“大掌鞭”的,對他來說這可是官稱,就像人們叫鄉(xiāng)長村長似的。伯伯以前,做過生產隊的牛板兒班長。那時畜力是農業(yè)最大的生產力,耕牛的退役和宰殺都是要經過批準的。每個生產隊大約有十來頭耕牛,每個牛板兒負責兩頭牛,全隊也就是五六個牛板兒,伯伯作為這五六個的頭兒,自然也能找到做領導的感覺。不過人們不習慣叫他班長,倒喜歡叫他“大掌鞭”。
伯伯的牛鞭確實耍得特別響,鞭子在空中打旋然后伸展,就會發(fā)出“啪、啪”聲,早上出工時,在寧靜的村頭格外的響脆。這絕活不是每個牛板兒都能玩轉的。對此,伯伯也頗為自豪。但伯伯的牛鞭只是在空中作響,不會觸及牛的任何皮毛。
幾十年前,伯伯還做過大隊的臨時牛板兒連長,帶領著好幾十輛從各生產小隊調集的木輪和鐵輪的牛車,插著紅旗,一路浩浩蕩蕩,滿載著糧食和物資支援南水北調中線渠首陶岔工程的建設。那也是伯伯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也是他一生中最愿意提起的話題。
伯伯的牛車是我童年乘坐的第一輛車,車輪碾壓在滿是土灰的路上,也給牛車充當了減震,舒服的感覺不亞于后來乘坐的伏爾加。
我們和伯伯住在一個院子,伯伯家住東屋,我家住西屋,門對門窗對窗。伯伯的父親是長子,自然住上房,這也是祖上的規(guī)矩。我們和伯伯家的房屋都是祖上留下的,房屋都是青磚包山,里面全是土坯,這房子看著破舊,但冬暖夏涼,在那個時代也算是窮人的“金鑾殿”了。
伯伯年輕的時候力氣蠻大的,一個人可以扛二百多斤的東西。伯伯的酒量也和力氣一樣大,一次能喝上一大碗白酒,他喜歡我們當?shù)厣a的老白干酒,盡管味道有點苦,可后勁大。我也曾嘗試喝過一小口,辣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但伯伯喝酒是從來不誤事的,喝了酒照常出工,照常干活。有一次隊里的一頭耕牛生病死掉了,全隊每戶都分得了一小塊牛肉,隊長特意給牛板兒班留下了一架骨頭,全班五六個牛板兒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頓了,伯伯帶著我也列席了這場盛宴。伯伯又打了散酒,用碗倒給那些不常喝酒的隊友們,結果第二天出工的只有伯伯一個人,那幾個還躺在家里哇哇吐苦膽水呢。伯伯常嘲諷他們說“真都是稀屎貨,還是我老七能喝”。
無論哪一樣,那些牛板兒都是心服口服的,伯伯這個班長干得也是順順當當?shù)摹?/p>
牛和人一樣,有性急的,有疲沓的,有力氣大的,也有老弱病殘的。伯伯總是要掌管那頭最烈性的犍牛,不過說來也怪,不管什么牛到了伯伯的手里都是服服帖帖的,讓它踩墑它是不敢走田埂的。
伯伯是從不讓母牛踩墑的。一頭犍牛和一頭母牛拉同一個犁耕地,一頭牛是必須走在上一犁留下的墑溝內的,它要比走硬地的那頭牛付出更多的力氣。老家的地塊都比較長,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都在幾百米之上,伯伯總交代其他牛板兒讓牛在中途喘口氣,免得累傷了牛。
伯伯還經常將家里的剩飯和剝下的熟紅薯皮帶到牛屋喂牛吃,伯伯養(yǎng)的??偸潜葎e人的肥壯。
好像伯伯對穿不怎么講究,整天都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伯伯喂養(yǎng)的牛每個卻都是油亮干凈的。伯伯總在閑暇用毛邊的石頭為牛梳理皮毛,用水清洗牛毛上的臟污,牛倒是很愜意地反芻倒沫,享受著伯伯的精心照料。
后來土地到戶,隊里分了牛耙繩索,伯伯家分得了一頭棕黃色的犍牛,伯伯耕種自家的責任田自然是方便多了,村里央求伯伯的人也多了。經??梢钥吹讲畮蛣e人家耕地回來,酒足飯飽,懷揣著大方人家送給的兩包香煙,每日的心情都極好,還會哼著小調搖搖晃晃地一路走回來。
伯伯也總是滿足于這種生活。如果換了別人是少不了草料錢的,吃喝也是不在工錢之內的,要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伯伯卻不同,他給別人家?guī)凸じ乜偸窍仍诩依镂癸柫伺?,工錢和草料錢是一分都不會要的。
盡管伯伯不再是村子里有職務的人,可受人尊敬的程度不亞于從前。那時候機械化的發(fā)展還很緩慢,伯伯的老牛仍然還是七鄰八舍賴以生存的希望。伯伯常說“拿起镢頭想起牤?!?,是的,再差的牛也要勝過人力的。
但伯伯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背也一年比一年駝。
后來,伯伯家開始喂養(yǎng)母牛,母牛性溫,老年人好使喚,而且每年都會下一個牛犢,也會為伯伯家增添一點經濟收入。
那些曾央求他耕地的村子里的人們,一個個都住進了新磚房子,有的還建起了小洋樓,伯伯仍然守住在祖輩留下的破瓦房里。
央求他的人越來越少了。
農業(yè)機械的快速普及,伯伯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無用的人,伯伯喝的散酒還要自己去打了。伯伯又將多年不用的煙袋找出來,一個人靠在早已廢棄的紅薯地窖邊的老槐樹上,一個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燃燒著他的落寞。
已經沒有人會在意這位孤獨的老人。
伯伯應該是有文化的人,好像讀過小學,但他的文化似乎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原來我還以為他是目不識丁的文盲,直到有一次我?guī)退屹N春聯(lián),伯伯說“反了,反了”,我才知道他是識字的。
伯伯生前說過“種莊稼是創(chuàng)家”。
伯伯又說過“莊稼錢是萬萬年”。
伯伯還說過“雷不打憨瓜”。
在當時,無論如何是無法明白伯伯這些話的含義,也沒有人在意他說了什么。若干年后,再仔細品味,這些都是至理名言。種莊稼看似年復一年簡單重復,也是需要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的?!按悍N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從古到今,雖經歷不知多少個萬年,土地依然能帶給人們生存最為需要的糧食和衣物。
雖然伯伯整天以“雷不打憨瓜”來安慰自己,來掩飾貧窮帶給他的尷尬,但從另一個角度也詮釋了一個渺小的蒼生對上蒼最終會公平世事的篤定。
但伯伯也許不知道,上蒼有時睡著了,雷也真打了他這個憨瓜。
有一天夜里,盜賊破墻偷走了他的母牛和牛犢,人們怎么也不會相信這盜賊竟然會打起伯伯的主意,都說江湖人劫富濟貧,可這盜賊卻偷了村中最為貧窮的人家。夜里,半個村的人都驚醒了,從四面八方向村外找去,結果除了在村頭小河邊看到了牛的新鮮的蹄印外,一無所獲。
有人要報警,伯伯拒絕了。他說:“算了,他偷咱說明他還不如咱?!辈畬ΡI賊的憐憫,讓慌忙了半天的人們失望地搖頭而去。
伯伯說:“雷不打憨瓜,說不定明兒牛自個兒又跑回來了?!?/p>
此后的一段時間,伯伯總在院子的牛槽旁轉了又轉,我知道他是在希望奇跡的出現(xiàn),希望上蒼只是給他開一個玩笑而已。
但那叮當叮當?shù)呐b徛暿冀K沒有再響起。伯伯也知道那牛鈴是不會再響起的,盜牛賊是剪斷了牛鈴鐺的繩索才將牛牽走的。
伯伯有時會自言自語地說:“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 他的自責,近乎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再后來,伯伯的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那一對母子牛,對伯伯來說是他全部最為值錢的家當。人們除了咬牙切齒地咒罵那盜賊外,剩下的只是嘆息了。
可我沒有聽到伯伯半聲的嘆息。
人們是無法知道,也無法體味伯伯一生中與這老黃牛之間的那種,和生命一樣無法割舍的情感的。
伯伯開始胃痛,飯量開始減少,人也越來越消瘦,不再喝酒,也不再抽煙。最后是不吃不喝。
在一個黃昏里,伯伯靜靜地走了,靜得像一片小小樹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上,靜得就像一粒塵埃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牛的鈴鐺還依舊掛在伯伯曾經睡過的床頭,那被炊煙熏黑了的墻壁,那古銅色的鈴鐺,像是伯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大風偶爾從墻縫吹進來,那鈴鐺也會晃動著響起幾聲。伯伯再也聽不到這鈴鐺聲,我們也再見不到伯伯了。
伯伯也只能游走在我的夢里,夢里伯伯變成了一頭老牛,在那炊煙裊裊的村頭,拉著犁耙艱難爬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