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仁山

一

有四個最要好的鄉(xiāng)下孩子，全部都10歲。女孩叫雁翎子，三個男孩一個叫瞇縫眼，一個叫大耳朵，一個叫鼻涕泡。他們同住在蘆花村。

出了蘆花村往東走，不到二里路，就全是蘆葦蕩了。咋望也望不到邊。正是秋風颯颯的時節(jié)，初看上去，偌大的蘆葦蕩白茫茫一片，像是下了場鵝毛大雪。所有的莖和葉，全都淹沒在雪白之中。雁翎子瞇縫眼大耳朵鼻涕泡走進蘆葦蕩，像四條快樂的小魚。人在葦蕩里朝前走，像是在走一條天路，一直隨著河流延伸到藍天邊上。碩大松軟的蘆花放肆地開著，野鴨子在葦叢里愜意地嘎嘎叫。一只只水鳥突然振翅騰出葦蕩，伴隨著一陣羞澀的鳴叫。

有水鳥升空的地方就有鳥蛋。有鳥蛋的地方，就有孩子們柔軟的呼吸。不過，有一個地方例外，是專屬于雁翎子四個好伙伴的，這個地方叫閻王灣。聽聽，閻王爺待的地方，哪個敢隨便出入呢？可雁翎子她們就敢。當然家里的爹媽是不知道的。雁翎子當年就出生在閻王灣的蘆葦蕩里，啥也不怕。瞇縫眼他們仨男孩更是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難道現(xiàn)在就怕了？關鍵是這個地方的鳥蛋好吃，煮著吃，放幾滴油炒著吃，可香了。香得人直摔跟頭。拿到市場上賣，一眨眼就被人搶空了。蛋殼跟一般的鳥蛋不一樣，白亮亮，蘆花有多白，它就有多白，上面沾著鳥的體香，可鮮亮了。鮮亮得讓人看著看著就想哭。

對雁翎子他們來說，鳥蛋還有一個用途，也是叫他們最開心的用途——玩一種撞鳥蛋的游戲。一人手里捏一只鳥蛋，蹲在地上，一個人當擂主，其余三個當應戰(zhàn)者。輪流拿自己的鳥蛋跟擂主的鳥蛋對撞，撞碎為最后目的。誰的碎了誰為輸者，要退出。輸者還要連續(xù)一個月，天天見著對方喊四個字：“好運來了”——誰不樂意自己交好運呢？至于好運最終來沒來，小孩子都覺得來了。譬如有一次，瞇縫眼的鳥蛋撞碎了雁翎子三個人的鳥蛋。他們三個朝他喊“好運來了”的第二天，他的好運就真的來了。他站在大耳朵家葡萄架下偷吃葡萄，一直瞇縫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就睜大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家雀，趴在他的腦袋頂上，正準備拉屎。自然他就躲過去了。這不是好運又是啥呢？這個游戲是雁翎子發(fā)明的。是她五歲時的創(chuàng)意。四個好伙伴一玩就是五年。好運自然一直陪伴著他們。他們的童年一直很幸福。

閻王灣這地方的蘆花跟別處的不一樣，別處的是一團一團的，像棉花，摸上去也像棉花。風吹過，蘆花們像是跳起了團體舞，低頭，彎腰，制造出潮水一般的景致。而這里的是一穗兒一穗兒的，像維吾爾族姑娘頭上的小辮兒，又像一桿馬鞭。摸上去，竟還有絲綢般光滑柔軟的質感。在陽光下也亮得耀眼。這么美好的地方，出產的鳥蛋能不好吃嗎？能賣不上好價錢嗎？能不好玩嗎？

關于撞鳥蛋的游戲，四個孩子的家里人誰也不知道，都保守著這個秘密。因此，浩瀚的蘆葦蕩成了四個孩子的天堂。他們玩這個游戲的時候全都神情肅穆。在游戲之前，他們必須要“瞻仰”一下各自的鳥蛋。那些被輕輕捧在手心里的鳥蛋，全都泛著暖暖的光澤。它們在孩子們的手心里就是個小玻璃球，橢圓橢圓的，紅里藏著白，白里泛著紅，殼上的脈絡讓人看一眼會想到媽媽的乳房。玩起這個游戲來，底氣格外足。就覺得好運就粘在鳥蛋上，即使是輸了，好運也在自己身上賴著不走。因此，他們在撞鳥蛋的時候，都是跪在地上，而不是蹲著或者趴著。

鳥蛋的殼很薄，就連那些打擂成功的鳥蛋殼，也沒有一毫米。有個疑點孩子們一直解不開：既然鳥蛋一樣厚，咋就可以一個撞碎另一個呢？反正每一回游戲都能一個鳥蛋撞碎另一個，總能聽見撞碎一剎那“啪”的一聲脆響，又拖著長長的尾音。第一次看見蛋殼四濺的樣子，四個人咋看咋像點啥，“快看哪，多像一朵蓮花啊，阿彌陀佛?！毖泗嶙芋@呼。“嗯……，真像爆炸的小鞭炮。”瞇縫眼瞇著眼顯得有點深沉。“我看咋這像我爺抽煙時候的火苗子哪。”大耳朵說的時候，一對大耳朵一動一動的?！鞍パ?，你們說得都不對，像鼻涕甩到墻上?！比齻€伙伴一齊向鼻涕泡撇著嘴笑。

今天，一向運氣不好的鼻涕泡忽然就轉了時運。他的鳥蛋居然接連撞碎了雁翎子瞇縫眼大耳朵的鳥蛋，茂密的葦蕩里到處彌漫起鳥蛋的腥香。三個小伙伴驚訝地瞪視著鼻涕泡，鼻涕泡也驚訝地看著自己手里的鳥蛋，不明白今天的鳥蛋為何擁有如此強的戰(zhàn)斗力?！昂眠\來了！”三個小伙伴一齊對鼻涕泡喊。語氣里明顯有不服氣。鼻涕泡擤了下鼻涕，鼻涕被他甩到蘆葦稈上，蘆葦稈一陣痙攣。雁翎子白了鼻涕泡一眼，說：“哼，瞧你美的！”瞇縫眼說：“別忘了，你還該我一塊橡皮哪?！贝蠖渖兑矝]說，一對大耳朵動了又動。他這是在琢磨事哪。果然，就在雁翎子說“我們回家吧”話音剛落，他說話了：“哎哎哎，我有一個想法，你們想聽不想聽??？”瞇縫眼不以為然：“耳朵大，愛劈叉，能有啥好想法啊?！北翘榕菸镆幌卤翘辇b牙樂，一股鼻涕趁機漫過了他的嘴巴。雁翎子推了瞇縫眼一下，踢了鼻涕泡一腳，對大耳朵說道：“你說吧，啥想法?！贝蠖湔f：“咱們都已經是三年級學生了，老師不都說了嗎，我們是新中國的少年，要有遠大的理想，我琢磨著，咱們撞完鳥蛋之后，勝利者是不是應該許個愿，其他三人祝他心愿早點實現(xiàn)呢？”“好，這個想法不賴！”雁翎子頭一個贊成。瞇縫眼點點頭“嗯”了一聲。鼻涕泡擤了下鼻涕甩到蘆葦稈上，嘿嘿樂。

四個好伙伴跪在地上開始撞鳥蛋。平坦的地上，一枚枚小巧玲瓏的鳥蛋來回穿梭，互相碰撞。今天四個人的運氣都不錯，全都當了一回勝利者。四個人一齊跪在蘆葦蕩深處的葦叢里，莊重地許下自己的心愿，雁翎子說：“來，咱們把自己的心愿大聲喊出來，叫全村人都聽見?！毖泗嶙拥谝粋€喊：“我想當企業(yè)家，當女老板——鳥蛋鳥蛋，保佑我吧——”瞇縫眼第二個喊：“我要當特種兵——鳥蛋鳥蛋保佑我吧——”大耳朵喊：“我要當宇航員，開著飛機上星球——鳥蛋鳥蛋保佑我吧——”鼻涕泡喊：“我要娶雁翎子當媳婦兒，鳥——”后邊的話還沒喊出來，人已經被雁翎子打趴下了。雁翎子罵鼻涕泡：“小流氓，看我不告訴老師去！”鼻涕泡說：“告訴就告訴，我又沒說現(xiàn)在就娶?！毖泗嶙硬灰啦火?。瞇縫眼說：“鼻涕泡你還真敢想，娶雁翎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去吧你?！贝蠖湔f：“你倆別這樣。人家鼻涕泡真有這個心愿也不犯法，不應該連打帶罵的不尊重人。”雁翎子喊：“敢情沒說娶你哪?！贝蠖湫Γ骸拔沂悄械模⑽?，神經病啊，還是同性戀?。俊辈[縫眼說：“那咱們就祝鼻涕泡的心愿，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吧？”大耳朵白了他一眼：“哼，真小氣，還站著尿尿呢?！?/p>

二

時光跑得忒快，眨眼工夫十五年過去了，四個好伙伴都二十五歲了。三個大學畢業(yè)，雁翎子學的是經濟管理，畢業(yè)后在城里一家休閑會館打工當副總。瞇縫眼考上了國防大學，畢業(yè)后真的去了特種兵部隊。大耳朵大學畢業(yè)后，當上了一名宇航員。鼻涕泡上的技校，學了門修理汽車的手藝。因為心靈手巧悟性高，修理水平不斷提升，深受顧客信賴。

四個昔日的好伙伴都很忙，好久沒有撞鳥蛋了，確切地說是好久沒回蘆花村了。雁翎子因為自己的心愿還沒實現(xiàn)，瞇縫眼因為部隊訓練任務重脫不開身，大耳朵因為身在重要崗位而身不由己。鼻涕泡的心愿也沒實現(xiàn)，不過，他少回村可不是因為這個，而是修理廠離不開他。他每天坐在大院里的躺椅上，左手端著一個精致的紫砂壺，右手摩挲著一嘟嚕手串，閉著兩眼，全神貫注地聽著每一輛從眼前開過去的汽車。只需十幾秒工夫，他就可以判斷出車的毛病出在哪個部位?！叭z查吧，一準是這的毛病?！边@么厲害的師傅，老板娘當然不敢怠慢。老板娘叫滿一花，今年28歲，死了丈夫，長的挺好看，比鼻涕泡大三歲，她喜歡鼻涕泡，鼻涕泡也想娶老板娘，但他更想娶雁翎子，因為小時候的心愿還沒實現(xiàn)。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說了就得做。說了不做算啥老爺們兒??？可雁翎子明確對他說過：“你一定要娶我，就跟我的相片過日子吧?！毖酝庵?，人家不可能嫁給你鼻涕泡。

鼻涕泡不惱，但很著急。他給瞇縫眼發(fā)微信，求瞇縫眼把雁翎子讓給他。瞇縫眼說他喜歡雁翎子，但沒想娶她。他說你勸勸雁翎子嫁給我吧。瞇縫眼說了一句：看準了目標就果斷出擊吧。他不敢“出擊”。雁翎子學了跆拳道，在一個下雨天，把兩個調戲她的毛頭小伙打得抱頭鼠竄。他給大耳朵寫信，求他給支支招，咋樣能把雁翎子娶進家門。大耳朵回信問了這么一句話：你為什么老想“得”呢？為什么不多想想怎么“舍”呢？一句話點醒了鼻涕泡，他迅速想起了雁翎子十歲那年許下的愿：當企業(yè)家。對呀，雁翎子的心愿還沒實現(xiàn)，她有啥臉嫁人呢？我要是幫她實現(xiàn)了心愿，再向她求婚，她一準答應我。

“謝謝你，不過我不需要你的幫忙?！毖泗嶙右豢诨亟^了鼻涕泡。鼻涕泡說：“咱們是同鄉(xiāng)，又是從小一塊撞鳥蛋長大的，我?guī)湍悴皇菓搼莸膯?？”雁翎子說：“撞鳥蛋一起長大就非要娶人家，這也是應該應份的嗎？”鼻涕泡尷尬地笑笑，小心地看著雁翎子，說：“我現(xiàn)在也不甩鼻涕泡了，你咋還看不上我呢？我到底……差哪了？”雁翎子說：“就差緣分，你懂嗎？”鼻涕泡想起大耳朵的話，說道：“我懂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你說咱倆沒夫妻緣分，那就做哥們兒，這個緣分總還是有的吧？”雁翎子點點頭。鼻涕泡心里樂開了花，再次升起了希望，他說：“是哥們兒就得相互幫忙，我們修理廠對面有家酒樓客源不錯，老板媳婦跟一個小白臉劈腿走了，他心灰意冷，打算把酒店兌出去拿一筆錢回老家，你干脆給盤過來自己當老板得了，我手里有一筆閑錢，你可以先拿著使去?！?/p>

雁翎子想了想，說道：“我是想過開一家酒樓，可是最近我改變主意了。”鼻涕泡問：“你不想當企業(yè)家了？”雁翎子說：“這個心愿沒有改變，我只是另有了想法。我問你，你知道城鄉(xiāng)一體化是咋回事吧？”鼻涕泡說：“聽說過，沒細研究過?！毖泗嶙诱f：“往后你得多關心政治時事啥的，別光顧著拉車，要看看方向，別走錯了路。城鄉(xiāng)一體化就是要把工業(yè)跟農業(yè)、城市跟鄉(xiāng)村、城鎮(zhèn)居民跟農村村民作為一個整體，統(tǒng)籌謀劃，促進城鄉(xiāng)在規(guī)劃建設、產業(yè)發(fā)展、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等等各個方面發(fā)展的一體化。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叫咱鄉(xiāng)下人過上跟城里人一樣的日子！”

鼻涕泡說：“我明白了。你想搬城里住，是吧？”雁翎子搖搖頭說：“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想把咱村跟周邊倆村子整合在一塊，改造成一個風光旅游小鎮(zhèn)，讓鄉(xiāng)親們跟咱一塊發(fā)家致富！”鼻涕泡聽呆了，他瞪大眼睛看著雁翎子，越看越覺得陌生。雁翎子捶了他一拳：“這么看著我干啥？以為我大白天說夢話呢，是吧？”鼻涕泡磕磕巴巴說道：“這這這得……需要不少……錢呀，你你你……我我我……”雁翎子一甩秀發(fā)說道：“甭發(fā)愁錢，可以招商引資啊，鄉(xiāng)政府一準會大力支持的?！北翘榕萼芰藘上卵阑ㄗ樱f道：“既然是叫大伙都跟著過好日子，就應該各家各戶都掏點錢集資，憑啥光等著享福啊。”雁翎子說：“集資必須要得到政府有關部門的批準，還得是群眾自覺自愿，即使群眾愿意掏也是數(shù)額有限，大頭部分還是得招商引資?！北翘榕菡f：“哎呀，那你可是要擔挺大的風險呢。”雁翎子說：“一個人能承擔多大的責任，就能取得多大的成功。這個項目做成了，鄉(xiāng)親們一塊享受;做不成，就叫我一個人承擔好啦。”鼻涕泡對雁翎子挑起了大拇指：“厲害，我們的女漢子，蘆花村的女英雄！”雁翎子捶了他一拳說：“用不著你夸，跟大耳朵跟瞇縫眼他倆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p>

當天晚上，雁翎子去了村書記馬達鳴的家。馬支書喊來了村主任牛二寶。雁翎子說要搞旅游小鎮(zhèn)，他倆當場一致表示贊成。馬達鳴遞給雁翎子削了皮的蘋果，興奮地說：“雁翎子啊，你致富不忘家鄉(xiāng)，是個好孩子。村里正有這個規(guī)劃，歡迎你的加入??！”他的話總是有點虛。牛二寶說話實打實：“我們正愁建設資金哪，天上掉下來雁翎子。你來了，財神爺，啊，不，是財神奶奶來了，哈哈?！毖泗嶙佑X得被一個大塊頭啥東西砸中了一樣，熱血沸騰。她激動得說道：“支書，主任，你們放心，我一定盡我最大努力為咱家鄉(xiāng)干點實事兒?！瘪R支書很是滿意地笑著，拍著雁翎子的手背，問道：“閨女呀，是不是有人要給咱們這個項目投資??？你是不會心血來潮建小鎮(zhèn)的，是吧？”雁翎子說：“城鄉(xiāng)一體化是農業(yè)改革的一個大方向，一個大工程，我相信那些有眼光有思想的老板們，一定會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好機遇的！”馬達鳴點點頭：“嗯，這一點你看得準著哪?！鞭D臉對牛二寶說，“也比你看得準，服不服啊二寶子？”牛二寶咧咧嘴，大大咧咧地仰著腦袋笑。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放亮，馬達鳴蹲在水龍頭跟前刷牙。一陣汽車馬達轟鳴聲響到了門口，鼻涕泡拎著一袋包子興沖沖進來了?！爸笫?，剛出鍋的大肉包子，快趁熱吃啊?！瘪R達鳴甩著牙刷上的牙膏沫子，看著那袋包子，知道一向摳門的這小子一準是有求于他。就說：“先說事，包子不忙吃?！北翘榕莺俸僖恍?，說：“叔啊，我惦著給咱村旅游小鎮(zhèn)投點資金，請你老人家恩準哪?！瘪R達鳴打了個愣，很快跳到了熱情的驚訝上，他拍著鼻涕泡的肩膀，笑哈哈地說道：“你要投資好啊，致富不忘鄉(xiāng)親，我要把你這個好典型上報到鄉(xiāng)里縣里呀，好好宣傳宣傳你，叫你出大名兒，娶洋妞當老婆，咋樣？”鼻涕泡兩眼暗了一下，說道：“我不要洋妞，我就娶雁翎子?！瘪R達鳴眨眨眼問：“你不娶滿一花了？”鼻涕泡說：“叔啊，我可是一個童男子啊，咋能娶一個被別的男人沾過的女人呢？”馬達鳴搖搖手說：“不能這么說，只要感情深，別的啥都不當真。別人愛說啥說啥，你別琢磨那么多就是了?！北翘榕菡f：“我跟雁翎子感情深哪，從小一塊長大，一塊撿鳥蛋，一塊玩撞鳥蛋……”馬達鳴突然問：“你們有多少年沒玩撞鳥蛋了？”鼻涕泡噎住了。馬達鳴親切地為鼻涕泡撣去肩膀上的啥東西，說道：“別著急，等咱這個旅游小鎮(zhèn)項目批下來，我出面跟瞇縫眼大耳朵他們的領導請假，把他倆喊回來，陪你倆玩撞鳥蛋，咋樣？”鼻涕泡吸溜一下空氣，說道：“叔啊，這個資我一準兒投了?！?/p>

三

雁翎子很快收到了瞇縫眼和大耳朵的回復，瞇縫眼回復的內容是：支持建小鎮(zhèn)，愿意為家鄉(xiāng)捐出一筆資金。這讓雁翎子很是高興，也是在她的預料之中的。鄉(xiāng)政府支持了小鎮(zhèn)項目，但僅限于精神上的，縣里給了筆扶持資金，象征性的。如果把鼻涕泡連同她準備的那筆錢加在一起，就可以啟動這個項目了。問題是，她不想跟鼻涕泡有一絲一縷的瓜葛，也就是不想要他的一分錢。

“我寧肯暫時啟動不了，也不要鼻涕泡的錢。”雁翎子這樣在電話里對瞇縫眼發(fā)狠地說。

電話那頭的瞇縫眼說：“我教你一招閃狙法。當發(fā)現(xiàn)有人守在你的必經之路時，你千萬要冷靜，先躲起來，找準時機再移動，移動時要開鏡，然后急停，手一定要穩(wěn)不要慌，看準目標后再開槍，明白嗎？”

雁翎子說：“你說啥哪哥們兒，都給我整蒙圈了。你把我當你的狙擊手戰(zhàn)友了吧？”忽然有點醒悟，“嗯……我好像……好像明白點啥了……行啊瞇縫眼，真有你的，謝謝啊?！?/p>

大耳朵在視頻通話里說：“雁翎子你別太小氣了，憑啥剝奪人家鼻涕泡愛家鄉(xiāng)為家鄉(xiāng)做貢獻的權利呢？僅僅因為他想娶你？你就公報私仇？你未免有點太自私了吧？”

雁翎子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女人，認準了的事不達目的不罷休。任憑大耳朵咋說，任憑鼻涕泡咋求，她就是不要鼻涕泡的錢。鼻涕泡跟趙鄉(xiāng)長告狀，趙鄉(xiāng)長批評雁翎子，雁翎子就問了他一句：“鄉(xiāng)里掏錢不？”趙鄉(xiāng)長一臉窘狀，起身告辭了。啟動資金就差鼻涕泡這一筆了，馬達鳴跟牛二寶堆著笑臉找雁翎子勸和，雁翎子說了五個字：“你倆掏錢不？”馬達鳴兩年前得了癌癥，家里已經一貧如洗。牛二寶家上個月遭了火災，由富裕戶降到了貧困戶，二人都不再勸了。

鼻涕泡的款沒有捐成。他央求馬達鳴收下他的錢，以馬達鳴名義捐給籌備組，雁翎子收下了。項目前期資金全部到位，項目上報到縣政府審批之中。鼻涕泡請馬達鳴給瞇縫眼和大耳朵請?zhí)接H假，終于要玩撞鳥蛋的游戲了，鼻涕泡一想到要跟雁翎子玩撞鳥蛋，就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但還必須表現(xiàn)出平靜的樣子。鼻涕泡不是這樣深沉的人，咋裝也裝不像，心焦氣躁，連續(xù)多次發(fā)生沒聽出汽車毛病出在哪個部位的事故。滿一花以為他太累了，心疼了，讓他休息幾天。他說了一通自己也沒聽懂的話。他說：“天熱……多穿點……請假……撞呀撞……鳥蛋……啊……沒事，修車……快過年了……”滿一花突然說了一句：“哎，那不是雁翎子嗎？”鼻涕泡立刻兩眼放光，“嗖”地站起身，急切地尋找著雁翎子。滿一花的兩眼立刻無光，鼻涕泡明白了滿一花在騙自己，解釋說：“雁翎子要建旅游小鎮(zhèn)，需要大筆資金……我想幫她……可是我……”滿一花信以為真，心中又燃起希望，說：“從廠里拿錢幫她吧，只要你……別再為難就好……”鼻涕泡想了想，說：“她不會要的?！睗M一花說：“算咱倆投的資她也不要？”鼻涕泡說：“你去問問她吧?！?/p>

滿一花親自去問雁翎子。雁翎子說：“謝謝你一花姐，不過我不能接受你們的錢，因為你，孤兒寡母不容易……”滿一花說：“求你了妹子，收了這筆錢，他才會塌下心來跟我過……”雁翎子知道滿一花心里的這個“他”是鼻涕泡，心里涌上一陣憐憫，就更加決意不收這個錢了。

這天黃昏，余暉在西天邊閃閃地穩(wěn)不住顏色，馬達鳴開著他的奧迪進了修理廠。鼻涕泡閉著眼睛聽著汽車開過去了，疑惑地說：“這車沒啥毛病開進來干啥呀？”睜眼一看，馬達鳴從車上下來了。立刻跑著迎了過去，一臉討好的笑容：“叔啊，他倆的假請下來了是吧？”馬達鳴嘆了口氣，說：“太不巧了，咱們的英雄特戰(zhàn)隊員，馬上要出國執(zhí)行任務去了?！北翘榕菪睦矬@了一下，連忙問：“去哪個國家了？”“巴基斯坦?！彼嘈πφf：“你說我這是啥命??！”

晚上，雁翎子問大耳朵，啥時候回來參加小鎮(zhèn)的奠基儀式。大耳朵說：“我們現(xiàn)在訓練任務一直很緊張，只能視情況而定。”她問瞇縫眼，瞇縫眼說：“我已經到了巴基斯坦的瓜達爾港，不知何時回國，請姐諒解?！毖泗嶙诱f：“不敢說諒解，國家的事都是大事，我完全理解支持。”雁翎子跟馬達鳴和牛二寶商量，小鎮(zhèn)項目一批下來，就舉行開工奠基儀式。

初夏的前一天上午，是個陰天。像要下雨，不過沒下，抓一把空氣，手心立刻濕漉漉的。這種天氣里，蘆葦蕩里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水鳥們要比往日起落頻繁得多。靈性的鳥在這樣煙雨蒙蒙的時光里，浪漫歡快地相互追逐談情說愛。一群群孩子赤著腳在葦叢里穿來穿去。他們可不是在尋鳥蛋，而是自發(fā)地組成小巡邏隊，為鳥兒們的家園站崗放哨。當?shù)卣缇拖铝私共蹲剿B、掏鳥蛋的通告。要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留給子孫后代。蘆花村的小巡邏隊隊長就是雁翎子二叔家的小孫子。

這會兒，雁翎子正在村委會，她站在蘆花小鎮(zhèn)愿景規(guī)劃圖前憧憬未來，她剛從縣城取來項目批復書，心中的夢想現(xiàn)在可以放飛了。她在一遍遍遐想著未來的小鎮(zhèn)，想象不斷發(fā)展的小鎮(zhèn)是個什么模樣。馬達鳴和牛二寶進來了，其中一個拿著項目批復書，互相交換著摩拳擦掌的眼神，“老牛啊，眼下這么好的政策，正是趁水和泥兒的好時候，甩開膀子大干它一場吧！”馬達鳴興奮得像個小孩子。“不容易呀！”牛二寶總是這樣，心里咋想就咋說，馬達鳴早就習慣他“這瓢冷水”了。轉臉對雁翎子說道：“來來來，雁翎子啊，小鎮(zhèn)這個項目也批下來了，你打算咋干哪，跟我們倆叨咕叨咕。”雁翎子胸有成竹地說：“咱這里具備得天獨厚的生態(tài)資源，還有人文資源，只要我們舍得花錢，首先打造出一個特色旅游環(huán)境，就一定能建立起一個龐大的游客平臺，為小鎮(zhèn)的建設和發(fā)展提供經濟支持！”牛二寶說：“咱們小鎮(zhèn)東邊緊挨著灤河，西邊是燕山山脈，上邊有天然的野生動植物園，發(fā)展旅游業(yè)肯定不成問題，可建設小鎮(zhèn)的那么多資金從哪來呀？可真愁死個人?！瘪R達鳴白了他一眼：“你咋還這么沒信心哪，我不是說了嘛，雁翎子會有法子弄來資金的?！毖泗嶙诱f：“光靠我一個人肯定不中，必須得是團隊的力量。我的意見是，先把小鎮(zhèn)旅游文化民俗園建起來，再把住街道兩邊的老舊民居改造成現(xiàn)代化居室，先有一個小鎮(zhèn)雛形，不然咱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人家投資商沒看見實物，也不會信咱的。牛二寶一拍巴掌說：“這就對嘍，有了梧桐樹才能招來金鳳凰哪。”雁翎子轉臉看著馬達鳴。馬達鳴點點頭：“嗯，就這么干！”

說干就干，一個月后，蘆花小鎮(zhèn)舊房改造工程暨小鎮(zhèn)旅游文化民俗園的開工儀式，在村委會院落舉行?？h里來了位副縣長，鄉(xiāng)里書記鄉(xiāng)長都來了，雁翎子率領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跳起了大秧歌，雁翎子爸爸掐著自己的喉嚨唱起了皮影戲。馬達鳴老婆是縣里評劇團下來的，眼下在臨時搭起的戲臺上正唱著評劇《花為媒》，牛二寶領著一幫小伙子在起勁地擂大鼓，圍觀的群眾大聲地說笑著，現(xiàn)場一片歡騰。雁翎子正跳得忘我，鼻涕泡甩著大手絹擠到了她的身邊，朝她使勁地齜牙樂。雁翎子瞪了他一眼，一轉身不看他了，卻正好和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照了個面，竟然是大耳朵。

“大……大耳朵？是你？你啥時候回來的呀？”雁翎子喜出望外，攥住大耳朵的手沖出了秧歌隊伍。幾年不見，大耳朵比過去更成熟了，一身便裝，英姿勃勃。他熱情地注視著雁翎子，莊重地行了個軍禮，夸雁翎子能干。雁翎子笑：“你先別忙著表揚我，小鎮(zhèn)這才剛開了個頭兒，往后發(fā)展到啥程度，我還沒個底哪?！贝蠖浯曛约旱囊粚Υ蠖?，說：“有了開頭就不愁第二步，紅軍長征二萬五千里都走過來了，還有啥草地雪山的走不過去的呢？再說了，不是還有我們哥幾個嘛?！毖泗嶙诱f：“不算鼻涕泡啊?！贝蠖鋯枺骸耙驗樗⒛?？”雁翎子說：“你甭管。”鼻涕泡在她身后說話了：“我說兩位老同學，老伙伴，小鎮(zhèn)奠基是大喜事，我呢，再添上一喜，我……我有對象啦！”

雁翎子和大耳朵同時愣住了。

四

這天早上下起了霧。

霧不小，蘆葦蕩里葦葉朦朧，鳥也朦朧。風吹葦葉起起伏伏，四處滴滴答答亂響。這種天氣里，水鳥是不愿飛翔的。它們要蟄伏在窩里守護著兒女。有一種水蛇專吃鳥蛋，做了父母的水鳥要豁出命來，與蛇們奮力搏斗。蘆葦蕩里彌漫著一股英雄氣。從前喜歡掏鳥蛋吃的人們，自從政府出臺保護水鳥政策后，再進蘆葦蕩，都是來保護水鳥和水鳥蛋的。

昨天晚上，大耳朵跟鼻涕泡待了一個通宵，一邊喝著酒一邊聊天，主要聊的是撞鳥蛋的美好記憶。鼻涕泡傷感地說：“要是咱們永遠都長不大，該多好啊！”大耳朵理解他的心情，安慰說：“讓自己生活在不靠譜的假設里，只能說你是個傻瓜。問題是咱們長大了，應該學會面對了！向我學習吧，駕駛著宇宙飛船翱翔在浩瀚的天空中，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又是那樣的了不起，所有的煩惱一掃而空，剩下的除了快樂還是快樂。”

鼻涕泡說：“你說的道理我懂，可我就是放不下雁翎子?！贝蠖湔f：“你是真心愛她，還是為了十五年前許下的那個心愿？”鼻涕泡想了想，回答說：“都有吧。”大耳朵說：“怪不得雁翎子不接受你哪，原來你的愛不是純凈的?！北翘榕輪枺骸澳悻F(xiàn)在純凈地愛著一個人嗎？”大耳朵點點頭。鼻涕泡又問：“她是干啥的？”大耳朵斟滿一杯酒，喝下一大口，說道：“跟雁翎子一樣。”鼻涕泡心里驚了一下，盯著大耳朵：“不會就是……雁翎子吧？”大耳朵笑了笑，不置可否。鼻涕泡問：“你咋不說話呀？”大耳朵說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話：“因為純凈，所以我不能說?！?/p>

快半夜的時候，雁翎子來了。她就猜到這哥倆會喝個一醉方休的，但她沒想到兩個男人會流淚。鼻涕泡酒后吐真言：“我在為你流淚，你懂嗎？”雁翎子說：“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贝蠖湔f：“上個月，我們的神舟飛船又一次發(fā)射成功，我這是喜悅的淚水！”雁翎子舉起酒杯，說：“來，我敬你一杯，我們的航天英雄！”大耳朵的酒杯用力撞在雁翎子的酒杯上，眼淚流得更歡暢了。他忽然說了一句：“我想瞇縫眼了……”鼻涕泡立刻受了傳染，涕淚交加地說：“我想玩撞鳥蛋……特別特別地想……”雁翎子說：“可惜呀，瞇縫眼遠在異國執(zhí)行任務，誰的心愿他都不能幫我們實現(xiàn)??！”鼻涕泡暗自神傷，雁翎子也想瞇縫眼了，好想好想，特別特別地想。不光想，還想摟抱他，親吻他。我是不是愛上他了呀？瞇縫眼執(zhí)行任務時的勃勃英姿，一遍遍在雁翎子腦海里浮現(xiàn)。小鎮(zhèn)奠基儀式唯獨缺了瞇縫眼，這讓她心里無比遺憾。剛才躺在床上，她就想：何不搞一次撞鳥蛋的游戲呢？哥四個一個也不能少，瞇縫眼實在回不來，就在視頻里玩。她把這個創(chuàng)意跟他倆一說，“啥？跟瞇縫眼在視頻玩撞鳥蛋？嘿嘿，雁翎子你可太聰明了，我更想……呵呵，叫你一聲姐啦……”鼻涕泡樂得跟中了福利彩票大獎似的。大耳朵平靜地看著雁翎子，說：“你的點子倒是不錯，可我擔心瞇縫眼不一定有這個時間啊。”雁翎子說我試試，說著便撥通了瞇縫眼的電話。通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雁翎子聲音顫抖：“喂，瞇縫眼，你……我……哦，我和大耳朵鼻涕泡在一起呢，小鎮(zhèn)儀式你沒能參加，挺遺憾的……我們想跟你玩一回撞鳥蛋的游戲，你……能玩嗎？”

瞇縫眼嘿嘿地笑了，說：“好啊，我當然愿意跟你們玩了，可是，我也沒長翅膀，飛不回去呀……”鼻涕泡搶著喊：“你視頻里跟我們玩，不也一樣嗎？”瞇縫眼喊：“鼻涕泡，你小子不許欺負雁翎子啊，聽見沒有？”鼻涕泡說：“你憑啥護著雁翎子?。磕愀蛾P系?。堪?？”雁翎子心里一陣驚濤駭浪，只聽瞇縫眼說：“甭管啥關系，反正你要欺負她，我絕對饒不了你?！贝蠖湓谂赃呎f：“別斗嘴了，一會兒霧散了，大家快抓緊時間吧?！?/p>

瞇縫眼喊：“我可只有五分鐘的時間啊?！?/p>

天亮了，漫天的霧氣真的散盡了，天地一片澄凈。蘆葦蕩在噴薄而出的陽光照耀下，金子般閃閃發(fā)光。起風了，葦葉子摩摩擦擦地有節(jié)奏地在響，飛鳥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飛翔。雁翎子再次撥通了瞇縫眼的視頻，瞇縫眼一身特戰(zhàn)隊員戎裝，那雙熟悉的小瞇縫眼一點沒變大，臉上有幾分狡猾，說雁翎子，小鎮(zhèn)開工了，你可得看準目標，一槍一個準，不許放空槍哦。雁翎子笑，點點頭，她明白瞇縫眼的意思。

鼻涕泡喊了一聲“撿鳥蛋去嘍——”一頭扎進了蘆葦蕩。大耳朵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呵斥道：“你昏了頭啦？保護生態(tài)動植物你忘了？”鼻涕泡一拍腦門想起來了，發(fā)愁地說：“那……那撞啥蛋?。俊毖泗嶙釉缬袦蕚?，她遞給大耳朵一個黑色小盒子，打開一看，里面靜靜地躺著十幾枚鳥蛋，跟水鳥蛋一樣大，不過不是白色的，是淡褐色。雁翎子說：“這是我爺爺養(yǎng)的鳥生的，不屬于保護品種。”瞇縫眼在視頻里突然喊：“雁翎子——緊急集合號響了，再見啊——”視頻斷了。雁翎子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鼻涕泡埋怨說：“這個瞇縫眼，搞啥鬼呢這是?！贝蠖浒参康溃骸斑@是他的職業(yè)，理解吧！”鼻涕泡說：“那咱們仨撞鳥蛋吧?！毖泗嶙訐屵^小盒子，幽幽地說：“等等吧?！北翘榕葸€要說啥，被大耳朵的目光制止了。

撞鳥蛋游戲沒玩成。那就等瞇縫眼可以玩的時候再玩。于是，雁翎子心里有了期待，就覺得為小鎮(zhèn)而忙碌辛勞但值得。

好事和壞事有時候會撞到一塊，在雁翎子的不懈努力下，省城的一位叫羅援朝的大老板決定為小鎮(zhèn)投資。雁翎子興奮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大耳朵，大耳朵卻沒笑?！澳阏Σ粯费酱蠖?？”鼻涕泡湊過來大聲問道，電話里卻響起了唏噓聲，雁翎子心里一緊，急忙問：“出啥事了？你快說，快說呀！”大耳朵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說：“剛剛得到的消息，我們的好兄弟，瞇縫眼，為了保護國內科學家，在與恐怖分子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雁翎子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鼻涕泡的鼻涕流了一下巴。大耳朵說：“瞇縫眼臨終前有個遺愿，要求把他的骨灰，撒在小鎮(zhèn)的土地上，他要永遠和家鄉(xiāng)人民在一起……”

三天后，瞇縫眼的遺體被運送回國。雁翎子和馬達鳴、牛二寶、瞇縫眼的爸媽一塊到機場迎接。幾名儀仗兵護衛(wèi)著身上覆蓋軍旗的烈士，緩緩從旋梯上下來，雁翎子哭了，她悄悄對馬達鳴說：“叔，我想把咱們的小鎮(zhèn)，改個名，叫愛國者小鎮(zhèn)！”

馬達鳴說嗯，好啊，再給這孩子塑一個像，就放在小鎮(zhèn)門口！

五

半年后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愛國者小鎮(zhèn)終于全面建成了。小鎮(zhèn)大門口的文化廣場，矗立著瞇縫眼的塑像，他目光如炬，堅定剛毅。還有岳飛、林則徐、節(jié)振國、狼牙山五壯士等這些民族英雄的塑像。好多人前來瞻仰，在雁翎子的提議下，每天早晨，在廣場中心舉行升國旗儀式，很多孩子跑來向國旗行少先隊禮。

又經過半年多的發(fā)展，愛國者小鎮(zhèn)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戲曲基地”落戶進了小鎮(zhèn)。群眾評劇團、皮影劇團每天免費給南來北往的中外游客演出，獲得了廣泛好評。更名為“愛國者”的農產品，實現(xiàn)了瞇縫眼銷往巴基斯坦的心愿。并且順著國家“一帶一路”的路線，遠銷沿線各個國家。旅游產業(yè)呈現(xiàn)火爆景象，中外游客紛至沓來，為小鎮(zhèn)賺取了外匯，受到了縣委縣政府的表彰。愛國者小鎮(zhèn)成了遠近聞名的明星鄉(xiāng)鎮(zhèn)，前來參觀學習的單位絡繹不絕，一些外國政要也前來觀賞。

八月份的一天，小鎮(zhèn)迎來了一批日本游客。八個人。五個男的三個女的。雁翎子領著客人們先后參觀了爸媽的無土栽培蔬菜大棚，鼻涕泡的稻田，小鎮(zhèn)特色民居等。日本客人頻頻拍照留念喊“吆西”（日語：好）。參觀完后，雁翎子請客人們吃了頓簡單卻具有獨特鄉(xiāng)村風味的農家飯。客人們吃得大快朵頤，贊不絕口喊“伊奇邦要拉其那”（日語：非常好）。飯后，一個日本大叔對雁翎子用生硬的中文請求道：“雁翎子小姐，請帶我們去看看灤河可以嗎？給您添麻煩了！”雁翎子爽快地說：“沒問題，不麻煩，我們走?！?/p>

雁翎子帶著這群日本客人到了灤河岸邊，向旅游公司租了條大船，準備帶客人們?yōu)g覽沿途風光。客人們興奮得嘰里哇啦，雁翎子也聽不懂他們在叫啥呢，不過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被灤河迤邐的風光陶醉了。幾個男客人站到了船幫上，高興得忘乎所以，雁翎子連忙提醒他們注意安全，他們聽不懂，鬧得更厲害了。雁翎子想到有位日本大叔，他懂中國話，剛要跟他說，大船卻突然傾翻了，一伙人全部掉進河里。

雁翎子立刻給旅游公司的救援隊打電話，救援隊很快趕來了。雁翎子下水去先后把日本大叔和一個女客人救上了岸。又去救第三個的時候，兩腿被雜草纏住，咋也掙脫不開，筋疲力盡，慢慢沉入了河底。

鼻涕泡是在文化廣場上，聽一個村民說雁翎子的船出事的。他心急如焚，喊上幾個年輕人，火速趕到了出事地點。救援隊王隊長告訴他，日本客人已經全部脫險，就是雁翎子不見了，正在組織打撈。鼻涕泡大喊一聲：“雁翎子啊——”便奮力跳進河里，他睜大了眼睛四下搜尋，幸運地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雁翎子。他趕緊游到跟前，抱起雁翎子身體，奮力向水面升了上去。

在大伙的幫助下，雁翎子被救上了岸。鼻涕泡當即對雁翎子進行人工呼吸。幾分鐘后，雁翎子一連吐出十幾口河水，蘇醒了過來。幾個日本客人對鼻涕泡一個勁嘰里哇啦說著：“阿林阿多?！保ㄈ照Z：謝謝）。會中國話的日本大叔挑起大拇指說道：“中國農民，厲害！”在場的村民也都松了口氣。一個村民指著會說中國話的日本大叔，悄悄對雁翎子說：“我聽一個日本人說，這人登過咱們的釣魚島跟咱們叫板，剛才你就不該救他。”雁翎子說：“這是兩碼事，他現(xiàn)在來咱這了就是客人，我們救了他表現(xiàn)了中國人的寬容，這也是愛國的一種表現(xiàn)?！比毡敬笫遄哌^來，緊緊握住雁翎子的手，連續(xù)鞠著九十度的躬，激動地說道：“雁翎子小姐，為了救我們，你們幾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太感謝了！以后，我再也不會登釣魚島了，那是你們中國的領土！”雁翎子連著說了三個“好好好”，在場的所有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幾個日本游客在小鎮(zhèn)上住了兩天后，準備啟程回國了。雁翎子送給他們一批土特產品留作紀念?？腿藗円辉倬瞎轮x。日本大叔面對雁翎子這些質樸善良的中國人，感動不已地說道：“我是大田株式會社的總經理大島藤田。我很喜歡你們的愛國者小鎮(zhèn)。如果需要我投資做些什么，可以給我打電話，不，不要打電話，國際長途太貴，寫信好了?！贝蠹叶夹α?。雁翎子自信自豪地說道：“謝謝大島藤田先生！我們中國農村不是改革開放前的農村了，人們打得起國際長途，與世界溝通沒有障礙！”

大島藤田連鞠幾個躬，和他的同事陸續(xù)登上了旅游車。車開走的時候，大家向客人們揮手告別。雁翎子朝車上客人們喊道：“請記住，釣魚島永遠是我們中國的領土！”

幾天后迎來了瞇縫眼犧牲的祭日。雁翎子提議紀念一下這個好哥們。大耳朵提議請了假回到小鎮(zhèn)。鼻涕泡建議跟瞇縫眼玩撞鳥蛋。雁翎子流著淚說：“難得你跟我想到了一塊兒??！”大耳朵從口袋里掏出了四枚鳥蛋，說：“這是我的小侄子看我來送給我的?！比齻€人在瞇縫眼的塑像前，玩起了撞鳥蛋游戲。雁翎子選出最大的一枚，擺放在瞇縫眼的塑像前。三個人莊重地跪在地上，頓時回到了難忘的歲月，一邊玩一邊黯然落淚。小小的鳥蛋在地面上輕輕滾動著，發(fā)出細微的沙沙沙聲，像夜幕中的流星劃過蒼穹，又像是春天里杏花花瓣繽紛而落，還像是瞇縫眼在發(fā)現(xiàn)目標時睜大的眼睛。雁翎子的鳥蛋撞向瞇縫眼的鳥蛋，“啪”，雁翎子的鳥蛋碎了，蛋汁閃動著金黃色的光芒。雁翎子對塑像瞇縫眼深情地說道：“瞇縫眼，我的鳥蛋碎了，祝你天堂好運！”大耳朵的鳥蛋“啪”地一聲也碎了。大耳朵說：“好兄弟，你要保佑我為咱們國家的航天事業(yè)做出更大的貢獻??！保佑愛國者小鎮(zhèn)建設得越來越好！”大耳朵和雁翎子撫摸著塑像瞇縫眼，淚流滿面。

鼻涕泡在推送手里的鳥蛋之前，對塑像瞇縫眼說了一句：“哥呀，給我好運吧，別叫我的鳥蛋碎了啊。求你了！”他親吻幾下手心里的鳥蛋，再向瞇縫眼塑像做了個飛吻，跪在瞇縫眼跟前，長運一口氣，將鳥蛋發(fā)射了出去。小小的鳥蛋飛到了瞇縫眼的鳥蛋跟前，就聽“啪”的一聲脆響，三個人瞪大了眼睛看，鼻涕泡的鳥蛋依舊圓圓鼓鼓，散發(fā)出溫暖的光澤。鼻涕泡樂了，自言自語道：“哥呀，你可真夠哥們兒，謝謝你給了我好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早晚得娶……”轉身看看雁翎子，嗚嗚嗚地哭了。

雁翎子和大耳朵清清楚楚看見，瞇縫眼的那一枚鳥蛋裂了一條縫，多像他的那雙小瞇縫眼，狡猾而溫暖。

責任編輯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