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先生
青海省歌舞劇團的大院里,孩子們正在樓下抓羊拐玩兒。孫國宏顫顫巍巍地爬上了蘇聯(lián)專家援建的劇院大樓。他攀上一個高塔,把拐杖撇了,沖下瞧著。終于他開口喊了:“小朋友!都走開!小朋友!都走開!”孩子們嘟嘟囔囔地四散開來,玩兒么,不咋呼就沒勁,咋呼了可就得挨訓,他們總被到處趕。孫國宏持續(xù)地喊著,都走開都走開。那是他作為一個前著名指揮家最后的一次所謂“調(diào)度”了。孫國宏一躍而下,結結實實地將自己拍扁在地面上。
靜了場了,只有喇叭還在唱“兩山迢迢隔大海,兩家苦根緊相連”。人們紛亂但一言不發(fā)地圍攏上前,看守孫國宏的小將們擠了一兩個過來,他們面面相覷。
孫國宏的兒子孫東旭正是在這時走進了院子。他插著兜,臟臟的衣服上遍布腳印,顯然是剛跟別人打過架,但他也沒什么所謂,正興致極高地向人群走來,準備仔細地湊個熱鬧。唱京劇的李玉聲看見了他,就大喊:“給摁住咯,別讓到跟前來!”院里的其他老街坊就要沖上去,預備將孫東旭摁住。他一見有人要捉他抹頭就開始跑,他惹的事多極了,也是自己心虛,回頭笑罵:“老幾個還想逮我嘿?瘋了心啦!”
孫東旭就沒能見著他爸孫國宏最后一面。
孫國宏說是摔破了腦袋殼兒了,漿子淌得哪兒哪兒都是。當天雖然都鋪上煤渣兒給鏟走了,但是還是保不齊有沒收拾到的,有人走夜路踩著了,覺著腳下滑,就嚇得嗷嗷叫喚。孫東旭蒙著被子還是能聽個真著,他爸又讓人給踩了。
孫東旭這會已經(jīng)沒媽了,他就這么成了青海省歌舞劇團的孩子。誰家都給他口飯吃,但是沒一家邀他住下,畢竟自己也還抹排不開呢。還是老青衣李玉聲讓他住了下來,李玉聲的男人頭了在北京的時候就給收拾死了,她在青海自己單過,想著添雙筷子添個碗的就能把孫東旭養(yǎng)活大了??蓪O東旭不爭氣呀,他老病。不是矯情,真是往奈何橋上竄的那么病。李玉聲就抱著他去醫(yī)院,一夜一夜。老李那點破家底兒早就給糟踐完了,老李眼瞅著沒米下鍋,只能沖他哭問:“你是個鬼么?討債的鬼么?”孫東旭急了,以為老李不要他了,就掙扎起來:“奶奶,我不是啊,奶奶?!彼麓部念^,李玉聲也不攙他,自己捂著臉,并不言語什么。
孫東旭但凡不病,就練身子,還沒桌子高那會兒,就知道在院子里跑圈。餓得眼冒金星還是跑圈兒。一老一小就這么兩相湊合著活,李玉聲到底是把孫東旭拉扯大了。
1979年孫東旭終于高考去了西安音樂學院,大院里的街坊用竹竿挑了他的錄取通知放了三四掛的鞭炮,孫東旭和李玉聲都有些激動,孫東旭哭得尤其厲害。他覺得自己熬到頭了,等畢了業(yè)就能調(diào)動走了,離開青海,離開這片涂滿他父親遺骸的院子。
當然,日子不能全遂了你孫東旭的愿啊,你算老幾?孫東旭畢業(yè)后,省大分辦(大專及以上學歷畢業(yè)分配辦公室)的一把手看了他的成績單和履歷,用他鼻音濃重的天水口音高呼起來:“這是個人才么!不可多得的人才么!”孫東旭算是栽了,省上不放人,哪兒來的回哪去。那句天水話伏魔箴言一般給他釘了個死死的。
孫東旭的兒子孫科生在一個冬天。那一年冷極了,都凍透了。臨產(chǎn)前大夫問孫東旭:“一會萬一出事了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誰來簽字?”孫科他媽蔡思源,別看平時蔫歪歪的任嘛也不干,水都得喂到嘴里,這會子一個打挺坐起來,驚叫道:“保大人!保大人!我來簽字!”這段故事孫東旭常常演給孫科看,逗得他哭得死去活來。蔡思源就罵孫東旭,說他嘴里閑出鳥味,挑唆事兒。他們屋熱鬧極了,李玉聲算是有福了,院子里別的老人都說:“老李積德,老李家人齊了?!?/p>
孫東旭在地下室那個和地面平齊的窗戶上掛了個棉布簾子,從早上五點起,他家的半地下室里就會傳出練鋼琴的聲音來。孫東旭當了民族交響樂團的指揮,但是他心思并不在樂團上,他從早到晚地盯著孫科練琴。他一直向?qū)O科重復著那么幾句話:“好好練琴,考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去,完了回來,全國的劇團,愿去哪兒去哪兒?!?/p>
孫東旭總是在給孫科出題,考聽力。孫科在看動畫片,美國的,倆動物玩命追,腿兒都跑成輪子了,一會兒,一個動物終于攆上另一個了,懷里掏出一八百斤的大錘來,李元霸似的,給另一個捶成紙片那么薄的,揭走了。孫科就樂,咯咯的。孫東旭上來,把電視閉了。拿出紙筆,讓他把剛才的背景音樂譜子給默下來。錯了也不挨揍,但是孫東旭顯然有些失望的意思。
從此,孫科看動畫片就多個心了,他很少再笑,小臉蛋上映著熒屏的光,鬧出多大動靜也就是那樣,不笑。他只是等待著,有時孫東旭過來,閉了電視。孫科就立刻抄起紙筆,開始默譜子。
孫科從小就被看得死死的,沒什么人跟他玩兒,他放風出去玩的時間都是分鐘計的。孫科放出來,也就是看著大家玩,研究似的那種眼神,有比他大的孩子靠過來,他就嚇得趕緊縮回單元里去。他太少露面了,院里孩子總以為他是別的院子的,在那個年紀,亂闖院子罪過大得跟偷渡似的,抓著了,往死里打。
鋼鐵廠東區(qū)的產(chǎn)能已經(jīng)全面關停,盤根錯節(jié)的管道自大霧的一頭發(fā)端,擰幾個花兒復又生長去濃霧的另一端了,它們偶爾嘆出微弱的白煙,鋼廠成為亡故巨人尚有余溫的尸體。孫科常奔跑于其間,他爹總念叨長跑的好處,長跑好!有病能治病沒病能強身,跑步就行了,去他媽的同仁堂。孫東旭常常將孫科拖到廠區(qū)外,自己穿廠而過在另一端抽著煙等他,直等到那個小人,頭頂噴著熱氣穿過濃霧過來,就將他放到后座上,拉去上學。孫科奔跑在半廢棄的廠區(qū),煤山似乎影影幢幢起伏在黏稠的霧里,廠房大極了,他如同跑過一座廢棄的史前神殿一樣。他嚇唬著自己,想象有人在霧的遮擋下要追殺他,他常把自己嚇得驚叫起來,復又大笑,弄出帶有回聲的極大動靜來,這是他每日不多的放縱。
孫科終于是長到了練琴和念書無法兼顧的年紀了。孫東旭煙霧繚繞地自己跟書房里悟了好幾天,他決定,就退學吧。孫東旭和孫科一起坐在教務處門口的長凳上,等待著教務主任的接待。孫科突然擰過頭來,他隱約感覺到這個決定的重要,他問孫東旭道:“爹,這樣能行么?”孫東旭第一次感到了十足的壓力,他說:“沒問題誒,寶貝!”孫東旭作為一個文藝口的混子,他撒這個謊的時候覺得臉竟然有些僵,這么刃對刃地問,他對這個問題答案竟然心虛起來了。
什么行當都一樣,拼到尖兒上那一撮,光是玩兒命賣力氣怕是不夠的。孫科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有天賦。孫東旭帶他去他爺爺孫國宏在北京的老哥們那里彈一曲,那位老前輩就留下了“還行,能聽吧”這么一句話來。孫東旭心里生生疼出血來,“能聽,還行吧”可是上不了柴院的,“能聽,還行吧”是大年初二在親戚家露一手的標準。
孫東旭急眼了,但是效果甚微。孫科應該是彈疲了,他緩慢地向著那個急迫的目標靠近著,他永遠差那么一點。孫東旭不傻,他在地下室門外聽得真真兒的,這孩子彈鋼琴不會斷句,背譜子死彈,沒有任何感情,應該是對這個毫無興趣了。他速度和準頭兒都有,大曲聽著也熱鬧極了,但是他人并不在這里,跟他看動畫片似的。
在越來越頻繁的罷彈和暴揍以及李玉聲以自盡相要挾的制止之間,這個家庭幾乎熄滅了。鍋冷灶涼,人們對任何事情都喪失了興趣,只是遲滯地活著。轉(zhuǎn)眼就是新年了,孫科早已沒了看電視的資格,他只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被獲準看一兩個小品。小品已經(jīng)完了,他仍然無動于衷地坐在原處,母親蔡思源開始敦促他:“披上件衣服,彈琴去吧,快,一會你爸又該急眼了。”孫科不為所動。勸到最后蔡思源終于還是沒壓住火:“當年就應該交罰款,生他媽兩個,現(xiàn)在也不至于抓這個瞎。”這并沒有刺激到孫科:“我但凡有個兄弟姐妹,你們能去照著他使勁的,我早跳樓了?!甭牭教鴺牵瑢O東旭如遭電擊,他把酒瓶擲向電視去,跳閘了。人們在黑暗中坐著,渾身發(fā)抖,直到萬箭齊發(fā)的煙火把房間照得通亮,它將每一個人的面孔標亮。他們對彼此的厭惡與自己的丑陋,在此刻都無處躲藏。孫科從煙缸里摸出一個煙蒂來,大大方方地將它點著。
第二天,生活照舊,孫東旭將孫科拉到鋼廠,他在另一端等待孫科的到來,等跑完了他就拖著孫科練琴去。他點上煙,默默地站著。兩根半,孫科一般就來了。三根見了底,他還是沒能聽見孫科的腳步。他朝遠處打了一眼,看到孫科站在遠處就這么看著他。他們對視良久,孫科背過身去,往別的地方走了。孫東旭絲毫沒有追的意思,他落了煙頭,踩滅了,依舊站在原地。
孫科是打出牌子不學了。孫東旭叫他搬出去,上李玉聲那住去。老李全然無所謂,愛學不學唄,天塌下來,我重孫子吃飯能吃兩碗就行。李玉聲九十年代重新評了職稱,退休金能養(yǎng)活四五個人,在團里算是老資格,還不能隨便安排個差事么?孫科就算考不上柴院,在你民族歌舞團隨便彈個曲兒,也不叫委屈你們團吧?退一步,不要編制了,開班教小孩彈鋼琴還能吃不上飯了?老李想得很簡單,六○年要是沒餓死,以后就再也不應該餓死了,怎么還能活不下去呢?孫科最后當了個話劇團舞美的學徒工,做些什么道具,畫畫布景板之類的,他說最近幾年不想再碰鋼琴了。
孫東旭從半退休狀態(tài)重回交響樂團的時候嚇了大家一跳。在這之前他幾乎是全職盯著孫科在練琴,而現(xiàn)在孫科是靠不住了,要走出青海,走出海石灣,只有靠他老孫自己了。上北京拿獎去,拿了獎,就能調(diào)動出去。這個目標十分明確,但是艱難到讓人發(fā)笑。孫東旭重新列了演出大綱,排練曲目也換了個遍。團里現(xiàn)在大部分是新人,看見這些曲目就怯了,也許能玩得動的樂團成員也都是掛名吃餉的放養(yǎng)狀態(tài)。孫東旭去一個一個地叫,人家不樂意了,合著你老孫想半退就半退,您老來了精神就要遛我們?那是門也沒有啊。孫東旭不急,排練的時候大門敞開了演,誰不來座位就給他空著,排練的場子可是在文化廳對面啊,領導們來來去去,有的抽個冷子進來瞥一眼,看見樂團跟豁牙老太太啃過的玉米似的,當天就罵到團長臉上去了。孫東旭是個橫不要命的主兒,他不過好了,咱們誰也過不好的名聲算是跟團里立住了。
孫東旭必須全力以赴,機會最多給你一次就頂破天了。領導選送你去北京演出,你自己機靈點兒,興許就能調(diào)動出去,演砸了給省上現(xiàn)眼了,那苦日子可就不是一天兩天了。團里有位歌唱家,國家二級演員,領導來看她演出,決定選送事宜,據(jù)說還有中央的老幾位。她也是自己活到頭了,那會兒汽水還是新東西,她老想來上一瓶。她向所有人描述汽水的美妙:“甜著甜著!氣泡撒,激著你,辣著辣著!”臨上臺前她給自己好好地來了兩口,然后在一首描述盛世繁榮的高音主旋律歌曲中打出了一個美聲的嗝,一個經(jīng)由胸腹腔共鳴后“從眉心拋出去!讓最后一排也能聽見”的嗝。你還能怎么狡辯?“咱家這是改良呼麥?”除了冷宮,你還能去哪兒。
孫科就不一樣了,他全面地放開了。這些年虧的,他都要玩回來,西寧的歌舞廳里全是他,不要命地玩兒。他也壞,常給話劇團搗亂。一出戲,劊子手,念“推出午門斬首”之類的詞,英雄就要死了,很悲慘的事情。孫科發(fā)壞,在道具圣旨上畫了個雙乳及地的裸女。劊子手打開圣旨就愣住了,這沒詞兒啊,再一緊張就想笑,越緊張越想笑,嘴唇都快給咬下來了,大腿上一塊肉生生擰成了辮子。最后文天祥怒斥劊子手,并質(zhì)問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劊子手終于憋不住了,報以朗聲大笑。文天祥蒙了,仰天大笑是我的戲啊,這還有搶的?那現(xiàn)在咱倆該誰砍誰?
孫科就跟著瞎胡鬧,每晚玩到天蒙蒙亮。他一身酒氣回來的時候常是孫東旭去排練場的時候,兩人碰上了并不說話,錯身各走各的。
孫東旭要排《魔王》,舒伯特的《魔王》,他要玩兒個邪的,藏語的《魔王》。那時候德國給獎最敞亮也愿意發(fā)邀請,藝術團體稍微有點意思的,德國都掏錢給請過去。只要能去北京,這個就能吸引德國人的目光,他孫東旭就能拿獎,就能調(diào)動。他算是魔怔了,從團員到后勤,從歌手到門口樹上的鳥,沒有他不罵個狗血淋頭的。他要從石頭里擠出奶來,他瘋了。
白面兒比汽水兒可進來得晚,西寧最早的毒品一般是大麻和鴉片,毒品一進來最遭殃的是自行車,那時候老城里一輛自行車十塊,正好是一小包白面的價錢,自行車成了硬通貨了,就差找錢給你倆輪兒了。兩三年不到,犯了癮的偷兒鬧得全城一輛自行車也沒有了,最后誰也不買了誰也不騎了。你今天去看,西寧還是沒幾輛自行車的。孫科就碰上白面了,舞廳么,什么新鮮玩意兒都從這里先過一遍。孫科坐在卡座上,歌廳里雷鳴電閃地打著光,他面前擺著白面,周圍坐著很多人。有一個大姐姐,他中意很久了,波浪卷,飛眼影,那時候飛眼影可是招口哨的打扮。大姐姐人傲,眼神里是看誰都不待見的意思,少年人總?cè)菀讓Ρ茸约耗觊L一些的女性流露出全然不得體的癡迷來,這很正常。孫科覺得不能了,要跟上,人大姐姐看著呢,不能跌了份兒了。他埋下頭去,照著之前人的樣子吸了起來。
孫科想起小時候跟人打架來了,一拳打眼上了那種感覺。整眼都亮了,光斑四散,如同九球桌上誰開出了一桿兒,靜了場了??赡苡腥伺乃?,也可能沒有。他久違地平靜了下來,松弛了。現(xiàn)在的快樂是可以享受的,長久的,不會有人來打斷你,遞上一個本子,讓你默下聽到的旋律。沒有旋律,操他媽的沒有旋律,靜極了,所有最沉重的霧都注入這一個廠房里,霧沉重低垂和冰冷,如同罪人的靈魂。他看到了原野,火焰茂密地生長著,鯨魚緩慢地翱翔于天空,人類亡國了,他們緩緩地在兩個太陽間流浪。
孫科躺在廁所里,腦袋仰面置于蹲式便坑中。他的表情不可捉摸,仿佛頓悟。
人與人的體質(zhì)并不相同,孫科顯然是易成癮的那一群。再也不需要什么大姐姐了,去他媽的,瞧你丫那操性!李玉聲死后整個房子就過戶給了孫科。很久都沒有人知道孫科有了個新的愛好。
孫東旭的節(jié)目快成型了。他成了孤家寡人,舞臺上的暴君。他常在廁所里蹲下就能聽見進來的人對他進行最為惡毒的咒罵,他們把所有父子間的離心離德全部推給他?!袄溪殹痢边@是他的綽號,他知道。他們對他的指揮風格也很不滿意,說他是僵尸,是“一次長達五十年的心梗發(fā)作”。孫東旭無所謂,這些比起他小時候作為孤兒挨的罵來說簡直能稱得上溫柔。他目的性明確極了,他要走,他要逃離生活,沒什么能讓他分心的。
除了孫科。
全院都知道孫科吸毒了,他自己的房子也租出去了,睡在當年他練琴的地庫。人們說他開始偷東西了,后臺的很多東西他都拿去賣了,他再這么下去一定會丟了工作。孫東旭氣極了,他感到胸腔以下的身體都凝成了一塊兒,他糾集了歌舞團的幾個壯勞力要把他拿到戒毒所去。
整個抓捕過程令所有人心碎。孫科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他呼喚著窗口每一個看客的名字,祈求他們誰能施以援手。他躲閃著,將所有能夠拾起的東西擲向靠過來的人。孫東旭幾乎看見了他小時候的樣子了,那時候他要揍他,孫科也是這個德行,他怕疼好咋呼。但是那時候他可沒有雙腮凹陷,并且手臂布滿針眼,像是煺了毛的雞。孫東旭疼極了,他竄出去,幾乎是哭喊著將套野狗的繩桿下到了他的脖子上。孫科就咒罵他,多少年沒有說話了,那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夕陽里叫罵著,跟罵誰都一樣,他言語里沒有任何特指或別的什么不同,孫東旭甚至疑心他那會兒認出了自己沒有。
送去戒毒所,該走的都走了,孫東旭沒走。他在戒毒所圍墻外一直站著。每一個號房里都傳出癮君子的哀號。管教敲打著牢門,大聲呵斥。那是一種在重重捆綁之下的絕望哀號,是造物主能夠譜下的最為痛苦的歌聲??v然是他孫東旭,也無法聽記下這種旋律。他甚至無法分辨出自己兒子的聲音。
孫科回來了,母親蔡思源接他回來同住,但是依然沒有什么用,一個不留神他就走了。他不回來便罷,一回來身后還常跟著要債的。孫科清早就把自己鎖在地庫里,鑰匙給雇來的一個小孩,早上來鎖他,晚上吃過飯再給他放出來。收債的來敲門,他就給自己打一針,隨便外邊洪水滔天,直到有次失手把地庫給點著了。
人們瘋狂地砸著門并聽著里面的哀號,不斷有中午歇班回來的人加入到拉窗的隊伍里。他們終于打開了地庫的鐵窗。孫科踩著幾乎與他同歲的鋼琴爬出來,蹬出幾個荒誕而急促的滑音。
他毀了容,氣道也受了傷。大夫無法確定他在未來還能否發(fā)聲。孫東旭覺得孫科也許是吸毒吸傻了,他真的是看誰都一個眼神。毀容之后他干脆半瘋不瘋,人們說戒毒所本該用替代性藥品戒毒,硬戒就會變成這樣,更糟還可能會把人戒死了。孫東旭根本無從考證這個說法的真實性,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演出就在眼前了。一年一度,省上選文藝團體進京匯報演出,聽說了孫東旭的項目,就一定要過來看看。
人們紛亂地落座,各級領導也到位了。孫東旭感到緊張,這種緊張感甚至讓他產(chǎn)生了抽離與陌生的體驗。他的手在抖,他將指揮棒放在譜夾上,能聽見快節(jié)奏的低語一般的擊打聲。所幸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整個團他馴得服服帖帖。在他的演出過程中,后臺甚至不許有人,沒有人可以在后面發(fā)出任何聲音來,孫東旭這樣安慰自己。
后臺傳來一聲巨響,全團的人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們擔憂孫東旭的發(fā)作。他強壓怒火,沖著觀眾臺微笑,他走去后場察看發(fā)生了什么。
幕布后,孫科仰面倒在地上,手里攥著金屬的遮光板,他可能爬上腳手架預備摘了去賣錢。興許是今天全院的人都來看演出了,沒人能看見他從后門進來吧。血從他的后腦涓涓地流出來。他急劇地喘著氣,他依然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孫東旭趕忙跪下,將他的頭扶起,孫科看著他,那張丑陋扭曲的臉轉(zhuǎn)向他,但是眼睛還是他的眼睛,是那雙看到你表演“保大人,我來簽字”時就會充滿淚水的眼睛。孫科的眼睛這會有神了。孫東旭的腦袋中鳴叫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知道孫科能認出他來,毋庸置疑,就是這個眼神,如同沒有一絲恨意與苦難橫亙其間。孫東旭和孫科互相注視著,就那么一瞬間,孫科歪過頭去,雙眼暗淡了下來。
孫東旭重新回到臺前,掃視著觀眾。他很困擾,這有什么意義么?他感到手中的濕潤,那是孫科的血。他突然想起了站在這里的目的,他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葬送了他一半家人卻假裝無辜如羔羊的險惡地方。時間應該開始了,如同雨水應該離開天空,飛鳥應該離開大地一樣,他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不應該。
臺下有人問他說:“孫老師,怎么了?”
他答道:“沒事,可能是配重的沙袋落下來了,我沒有仔細看?!?/p>
他揚起手,燈光昏暗下來,所有看客都隱沒在寂靜的黑暗里。
音樂起。如同他所計劃的那樣,每一個動作已經(jīng)化為肌肉記憶。他不再思考,那種真誠純粹的悲傷,自然而然地流淌起來,沒頂在場的每一個人。
孫東旭在西鋼的東門抽煙,這是第三根。孫科還是沒有過來,他只是遠遠地站著。孫東旭熄了煙準備離開,“他再也不會來了”,孫東旭這么想。然而孫科還是邁步了,他在定音鼓的轟鳴和宏偉的弦樂陣里啟動了,他走了過來,靈巧地爬上后座,給了孫東旭一個愚蠢的微笑。孫東旭一騙腿上了車。瘋狂的尖叫和掌聲響了起來,而后一切都戛然而止,自行車軸承滾動的鋼珠在靜謐清晨里歡快地響成一片。
那一年,孫科還小,任嘛兒樂器都不會,數(shù)學還不好。
(選自《花城》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