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插隊的地方,人們把“講故事”說成“講古”。所講的并不一定都是古人的事跡,也包括鄰莊或本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如誰家的女兒和誰家的兒子相好,一起跑到了男方家;誰家的媳婦起夜時看見了黃鼠狼,隨后就一病不起,命歸西天。這些事件的確都發(fā)生在講述之前,是過去的事件,相對講述的當時,也可說是“古”了。再看“故事”二字的構(gòu)成,其中有兩個詞素:“故”和“事”,“故”是來修飾“事”的。所以,“故事”即“從前的事情”,也就是完成了的事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將“故事”說成“古”則是千真萬確的了。我至今還記得,在昏暗的牛房里,在鍘刀切牛草的嚓嚓聲中,聽一個投宿的外鄉(xiāng)人講古,四周墻根里的煙鍋忽明忽暗?,F(xiàn)在,我們就有了“故事”的第一個定義,即過去的事情。
然后,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故事必須是一個過程,它基本上須是什么人(包括動物)做了什么事,這當是一個基本要素。假如沒有人物,便做不成事情,剩下的只有風景,就成了一幀畫。若還有些聲音,可以變成一支小曲兒。假如只有人物,這人物什么也不做,那就成了一張照片,而且是證件照。所以,故事大約是需要有什么人(或動物)做什么事。做什么事,且不只是做一個或一些動作。這些動作須有動機,互相間有聯(lián)系,最后或多或少還要有結(jié)果。這些動作的發(fā)生、發(fā)展、聯(lián)系、結(jié)束,便組成了事情的過程。并且,在這個人做某一件事的過程中,他要與其他人協(xié)作或互助,所以此過程中還應(yīng)包括人與人的聯(lián)絡(luò)、組織,這則是一個橫向的過程。
在鄉(xiāng)村,人們一代一代相傳著祖先的事跡,那事跡總是有關(guān)遷徙和定居。人們又一代一代演繹著傳宗與發(fā)家的歷史:人們在收割過的土地上播下麥種;白雪遮蓋了麥地;春天,雪化了,麥子露青了;長高了;又黃了;人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等待露水干了,咔嚓嚓地割下了麥子。這時候,麥子的故事完成了,大豆的故事開始了。人們犁了麥地,將麥茬翻進地底深處;耩子吱吱扭扭地歌唱著播下豆種;在驕陽如火的伏天里,人們?nèi)ヤz豆子;在秋風送爽的夜晚,人們趕夜路走過田野,便聽見豆莢鈴鐺似的叮叮當當響著,有炸了角的豆粒落在被露水打濕的柔軟的地上,收割的日子來臨了。一個孩子出生了;會爬了;會走了;會背著草簍子下湖割豬草了;會在大溝里偷看女人洗澡了;然后他掙九工分了;娶媳婦了;媳婦生孩子了。一個人的故事完成了,延續(xù)了下去。在這里,事情緩慢地呈現(xiàn)出過程,亦步亦趨,從頭至尾。村民在很長的時期里穩(wěn)定地聚合在一起,互相介入,難得離散,有始有終地承擔著各自的角色,伴隨和出演著故事。他們中間即使有人走遠了,也會有真實的或者誤傳的消息回來,為這里的故事增添色彩。于是,我們看見,這里具備了故事產(chǎn)生的條件,即承擔過程的人物和由人物演出推進的過程。當此過程成為過往的事情時,又有自始至終的目擊者來傳播與描述此過程,講故事的人也具備了。
那么,在城市里,故事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呢?農(nóng)民離開土地,從四面八方來到城市。他們兩手空空,前途茫茫,任憑機遇和運氣將他們推到什么地方。他們在陌生的街道上逛來逛去,由于生存的需要,他們和偶爾相遇的人結(jié)成一伙。后來,他們因各自不同的才智和機會有了不同的遭際,便分道揚鑣,再與其他人結(jié)伙。他們從這條街搬到那條街,高樓將其阻隔,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們迅速地認識一些陌生的路人,當他們還來不及熟悉了解的時候,就由于另一個機會的出現(xiàn)而匆匆分手,再去結(jié)識另一些陌生人。在這個地方,不會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他也從不知道別人從哪里來,人們互相都不知根底,只知道某些人的某些階段與某些方面。他們在某一處做工,又在另一處住宿;他們和某一些人談工作的事,又和另一些人談情愛的事。
這個地方的生產(chǎn)方式是將創(chuàng)造與完成的過程分割成簡單和個別的動作。比如做一件襯衣,一部分人專門裁衣片,一部分人專門用機器縫制,另一部分人專門釘扣子。他們每一個人只是承擔這局部中的一個動作。他們永遠處在一個局部,無法了解這件事情的整個過程。他們不知道這件事情從哪里起始,又在哪里結(jié)束,其間經(jīng)過多少路程。
人被分割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像螺絲釘。人們通過流水線和貨幣攜起手來,互相介入,結(jié)合在一個過程中。人們自己則可老死不相往來,通過社會分工和使用貨幣,就可安然度過衣食無憂的一生。人們再不可能經(jīng)歷一個過程,過程被分化瓦解了。在這些被瓦解的過程的點上,有誰可展望過程的全局?有誰可承擔講故事的重任?當事情沒有了開始和結(jié)束的狀態(tài),只呈現(xiàn)出過程中的一個個源源不斷的瞬間,哪里又有過往的和完成的事情可供講述?
在那些擁擠的棚戶或老式里弄里,還遺留著一些故事的殘余。那些鄰里糾紛、閑言碎語,那些對田野舊夢的緬懷,那些對人心不古的感慨,使人以為這就是城市的故事,其實這僅是鄉(xiāng)村故事的演變或余音。
在這里,偶爾會發(fā)生一些聳人聽聞的奇人異事,比如一起車禍,比如一個精神病患者爬上樓頂然后墜下樓??蛇@些僅僅是事故,只能為晚報記者提供幾則新聞。
在夜幕降臨時分,一些無業(yè)的男孩、女孩,幽靈般地游蕩。他們逃離了社會正常的秩序,自己聚合起部落式的集團,做些違背社會秩序的事情,這些又可否算是城市的故事?抑或只是城市外的故事。因他們是背叛城市又為城市背叛的、生不逢時的原始部落民,最終形成反城市的故事。
在三層閣或者亭子間或者水泥預(yù)制件的新工房或者亂糟糟的大學宿舍里,有一些年輕的城市作者,正揮汗如雨地寫一些以意識流為特征的故事。在此,時間是跳躍的,人物面目是模糊的,事情是閃爍不定的,對話是斷章取義的,空間是支離破碎的。后來,這些稿紙上的文字被印成鉛字,在印刷機里被制作成幾千份甚至幾萬份,在街頭報亭或書店里出售,被稱為“城市文學”。可是,這不是故事。
城市無故事。這是城市的悲哀。在這里,我們再無往事可說,我們再也無法悠閑而緩慢地“講古”和“聽古”。故事已被分化瓦解,再沒有一樁完整的事情可供我們講述,我們看不見一個完整的故事在平淡的生活中戲劇性地上演。只有我們自己內(nèi)心尚保留著一個過程,這過程于我們是完整的和熟悉的。有時候,我們?nèi)ゲ稍L,想獵取別人的內(nèi)心過程,可是人人守口如瓶,或者謊言層出。到頭來,我們所了解的還是只有我們自己。于是,我們便只有一條出路:走向我們自己。我們只擁有我們各自的、內(nèi)心的故事。而城市,無故事。
(是日之最摘自吉林文史出版社《王安憶散文》一書,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