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在病房的一角,靦腆地低著頭,好像對病床上躺著的病人很陌生,沒話可講。
我扯扯他的袖子,鼓勵他,要求他多和母親說幾句體己話,結(jié)果他躲得更遠。倒是那斜躺在病床上、正喘著氣的母親,替父親解圍了:“別勉強他了,他一輩子不就是個沒話說的木頭人嘛!”
小時候看父母吵架,起因多半是因為父親不會說話,或者說的話不合母親的心意。母親的心意不好捉摸,更年期后更是陰晴不定。她在人際互動中隨時是個心靈受傷、自覺被迫害的人。彼時,常看到提著菜籃從菜市場回來的她,神情慌張。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在批改作文的父親身邊,期期艾艾地訴說,哪家水果攤主人話中有話影射她的身材……
父親總是不經(jīng)思索也有些不耐煩地講出母親最不愛聽的話:“人家和你無冤無仇,怎么會笑你呢?”
即使母親大聲警告:“你這樣說,就是我多疑了?”父親仍接收不到情況緊急的信號,還咬住自己的理論不放,果然沒有多久工夫,一場莫名的爭吵就此開始。
以前我總覺得母親存心找碴兒,為小事吵翻天,便一味地護著弱勢的父親。待自己有了些年紀,才領(lǐng)悟到,如果一個女人要的不過是兩句無所謂真假、對錯的貼心話,就能心甘情愿地繼續(xù)為心愛的人做牛做馬,這心愿何其卑微,也該被滿足。
我輕輕拉起失智父親的手,帶他到母親的病床邊,讓他面對母親坐著,說幾句他欠母親60年的體己話。為了給他們一些私密空間,我退到病房一角,遠觀他們倆的互動。
我看著一向木訥、拙于表達的父親,反復地問著相同的話:“你的病怎么都不見好呢?……你是心臟不好吧?”
“媽媽是肺不好?!蔽以谝慌孕÷曊f。
插著氧氣管很虛弱的母親,好像已經(jīng)不在意父親問話的準確與否,輕拉起父親的手,一字一喘,艱難地吐著:“唉,我們……我們……”
是啊,母親的生命之舟,泊在死神徘徊的床邊;父親的靈魂之舟,擱淺在未來與過去的無何有之鄉(xiāng)。父母是怎么變老的?他們的生命是怎樣由春日一樹的新綠,走到嚴冬滿地的枯葉?我聽得出來,母親嘴里說的“我們……我們”,是60年前年輕的他們!
父親的眼神透著失落與惘然,不知如何搭腔,只是非常專注地凝視著母親。在他專注的凝視中,時光似乎定格在60年前的山東青島,他們倆當年邂逅的地方,父親望著初相識、初約會時年輕漂亮的母親。隔著長長的時光走廊,父親的看與望,變成深深的凝視。
一甲子的歲月如春夢一場,夢醒時分,母親就躺在這陌生的病床上了。60年寒暑在父母的指縫間流逝,他們就此走入風燭殘年,就這樣過了一生。
父母相對無言,彼此凝視。我拿起手機拍下這一瞬間,將病房里一甲子的凝視,凍結(jié)成永恒,作為我終生的懷想。
一個月后,母親在睡夢中離我們而去。雖然她還是沒聽到父親說出什么貼心、體己的話,但這張珍貴的照片框住的是母親臨終前和父親最貼近、最私密的一刻。
(摘自蔡怡所著《烤神仙》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