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傳志
辛棄疾《木蘭花慢·滁州送范倅》為辛詞名作,入選《宋詞三百首》等眾多選本,《唐宋詞鑒賞辭典》等書亦有賞析文章。原詞如下: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fēng)、只管送歸船。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長安故人問我,道尋常、泥酒只依然。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辛棄疾于乾道八年至乾道九年(1172—1173)任滁州知州,該詞即作于滁州期間。對題中范倅為何人,目前通行觀點認為是指滁州通判范昂。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辛更儒《辛棄疾集編年箋注》、徐漢明《辛棄疾全集校注》、朱德才等《辛棄疾詞新釋輯評》等注本以及眾多選本、鑒賞文章都持此說。范昂其人字號、籍貫、生平皆無考,《宋會要輯稿·職官》一之九記載他乾道六年至八年曾任滁州通判。僅以這一則文獻來坐實“滁州送范倅”為“送滁州范倅昂”,資料過于單薄,未必可信?!俺菟头秱y”固然可以理解為“送滁州范倅”,但按照表達習(xí)慣,送別當(dāng)?shù)氐胤焦?,更適合用“送滁州范倅” “送范倅”之類標(biāo)題,就像辛棄疾《聲聲慢·送上饒黃倅秩滿赴調(diào)》《八聲甘州·壽建康帥胡長文給事……》一樣。比較而言,“滁州送范倅”更適合是送別外地官員。當(dāng)然,《花庵詞選》入選該詞,就題作“送滁州范倅”。
問題在于,如果將范倅當(dāng)成范昂,就難免有些捍格難通。首先,如同大多數(shù)人的認識,將首句“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理解為辛棄疾本人的時光感慨,但當(dāng)時辛棄疾僅33歲左右,正當(dāng)壯年,難以稱老。其次,如果首句為自指,感嘆飲酒興味衰減,就與下片“長安故人問我,道尋常、泥酒只依然”直接矛盾,很顯然,上下片這兩句所指絕非都是作者本人。
其實,早在1948年,鄧廣銘先生在《稼軒詞箋證》一文中,就討論范倅究竟是滁州通判范昂還是鎮(zhèn)江通判范子美(名邦彥),結(jié)論是后者(見《鄧廣銘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其理由之一是另一首《感皇恩·滁州壽范倅》中有“三山歸路,明日天香襟袖”之語,三山指鎮(zhèn)江金山、焦山、北固山。后來鄧廣銘先生在《稼軒詞編年箋證》中又有所動搖,認為《感皇恩·滁州壽范倅》(春事到清明)中的范倅是范昂,《感皇恩·壽范倅》(七十古來?。┲械姆秱y不是范昂,理由有二:一是范子美是辛棄疾的岳父,不應(yīng)徑呼為范倅,二是《感皇恩·壽范倅》中“七十古來稀,人人都道,不是陰功怎生到”的“陰功”與范子美有所成就的身世不符。至于此范倅是何人,鄧廣銘先生較為謹(jǐn)慎,說“終難確考”。總之,鄧廣銘先生否定了范倅為范子美的舊說。由于《稼軒詞編年箋證》的巨大影響,使得后來大陸學(xué)者幾乎眾口一詞,認為范倅即是范昂。
然而,鄧廣銘先生引以為據(jù)的《感皇恩·壽范倅》(七十古來?。?,廣信書院本無此題目,《永樂大典》引作“壽人七十”,所以“壽范倅”是否可靠,原本就值得懷疑。辛更儒《辛棄疾集編年箋注》則采用《永樂大典》本,題作“壽人七十”,如此一來鄧廣銘先生有關(guān)“陰功”的疑惑就不復(fù)存在。
鮮為人知的是,鄭騫先生所撰《辛稼軒年譜》(協(xié)和印書局1938年初版,臺北華世出版社1977年補訂再版)主張范倅即是范子美,茲據(jù)其《稼軒詞校注附詩文年譜》(鄭騫校注,林玫儀整理,臺灣大學(xué)出版中心2013年版),將乾道九年相關(guān)內(nèi)容征引如下:
本集《西江月》(壽范南伯知縣)詞,有“奠枕樓前風(fēng)月”及“留君一醉”之語,據(jù)知先生守滁時,南伯曾來訪。集中又有“滁州壽范倅”《感皇恩》、“送范倅”《木蘭花慢》二詞?!陡谢识鳌酚小爸袂逅墒荨敝Z,知范倅年事已高。又有“三山歸路”之語,知其人家在鎮(zhèn)江,先生岳父范子美曾任鎮(zhèn)江倅,僑寓亦在彼處。范倅蓋即子美?!赌咎m花慢》首云“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是代范立言,先生逋逾三十,自難稱老,“莼鱸江上”句,謂子美歸思甚濃,“夜深兒女燈前”,謂南伯兄妹也。若為另一范某,不能如此親切。后半云“留教視草,卻遣籌邊”,則以子美曾舉進士,又為“北土故家,知其豪杰,熟其形勢”之故(見《南伯行述》),此亦移贈他人不得者。至于不稱岳父而稱范倅,亦猶稱南伯不曰妻兄或內(nèi)兄而曰知縣之例也。據(jù)《感皇恩》知子美生日在春季,至秋始行,在滁蓋有相當(dāng)盤桓,南伯當(dāng)是隨侍同來,但未說事在去年或本年耳。其中最有力的論據(jù)是,根據(jù)劉宰《漫塘集》卷三十四《故公安范大夫及夫人張氏行述》,范子美為邢臺人,紹興三十一年(1161)為新息縣令,率眾打開蔡州城門,迎接南宋部隊,遂舉家投奔南宋。辛棄疾與范子美都為中州豪杰,皆為歸正人,關(guān)系密切,“忠義相知,辛公遂婿于公”(《陵陽集》卷十五《書范雷卿家譜》)。因此,辛詞中的“留教視草,卻遣籌邊”非范子美莫屬。至于鄧廣銘先生所質(zhì)疑的呼岳父為范倅,應(yīng)不是問題??上В箨懽钚鲁霭娴摹缎翖壖布幠晷Wⅰ返葧耆珶o視鄭騫先生《辛稼軒年譜》及《稼軒詞校注》的存在。
如果將范倅理解為其岳父范子美,這首《木蘭花慢·滁州送范倅》的詞意就豁然貫通,完全是另一番風(fēng)貌。
詞的上片寫?zhàn)T別范子美,由餞別宴席想象途中及到家后的情景。范子美已屆人生晚年,飲酒聚會之類的興趣大減,況且中秋將至,他更盼望回到鎮(zhèn)江家中,與家人團聚??墒墙镲L(fēng),都不理會離別雙方的心情,他們只管送著歸船。好在途中可以品嘗帶有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菜肴,到家后,就可以與兒女團聚。“夜深兒女燈前”,雖是家常,卻具有溫馨親切的天倫之樂,注家多引黃庭堅《寄上叔父夷仲三首》(其三)“弓刀陌上望行色,兒女燈前語夜深”為之作注,遠不及鄭騫《稼軒詞校注附詩文年譜》所引《后山詩話》貼切。《后山詩話》曰:“謝師厚廢居于鄧,王左丞存,其妺婿也,奉使荊湖,枉道過之,夜至其家。師厚有詩云:‘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此事又見范公偁《過庭錄》。謝師厚即謝景初,為黃庭堅的岳父,上引黃詩當(dāng)是化用謝詩而來。黃庭堅曾公開稱贊謝師厚這兩句,“絕類老杜”“編入杜集無愧”(《詩話總龜》前集卷九)。辛棄疾化用黃庭堅岳父的名句,來形容自己的岳父,正是他的用心所在?!皟号疅羟啊?,包括范南伯及其妹妹,是否包括辛棄疾的妻子在內(nèi),不得而知。如果包括辛棄疾的妻子在內(nèi),那么上片結(jié)尾就含有思家之情。
詞的下片想象更加遙遠的未來,盼望范子美能赴臨安朝見天子,得到宋孝宗的信任和重用?!傲艚桃暡荨?,突出范子美的文章才華,符合其進士出身,“卻遣籌邊”,突出他的軍事才干,符合他的由北至南的歸正人身份,也符合辛棄疾主張恢復(fù)的期待。最后幾句歸于自己,說如果臨安朋友問起,就告訴他們,我還像過去一樣喜歡飲酒,喜歡射箭。結(jié)句極為精彩,“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化用《戰(zhàn)國策·楚策》中更羸空弦落雁之事,既具有浪漫曠放的詩情,又能展現(xiàn)自己的霹靂手段,同時,還寄寓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
綜觀這首送別詞,從親情出發(fā),有對其岳父范子美生活上的關(guān)心和寬慰,也有對其功名事業(yè)的美好展望,可貴的是,辛棄疾在抒發(fā)濃郁的親情時,仍然不失抗敵復(fù)國的本色,畢竟他與其岳父范子美都是慷慨忠義之士。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xué)中國詩學(xué)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