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
李綱是兩宋之交的著名政治家,重要詩人。他秉性剛直,忠貞愛國,北宋滅亡后一直以收復山河和中興宋室為己任,但卻屢遭排擠,幾經(jīng)貶謫,最終抑郁而亡。李綱對國難民生給予了極大關注,具有強烈的愛國情感,詩歌創(chuàng)作取得了一定成就。李綱沒有專門的詩歌理論著作,這與其一生多從事政治,顛沛流離、傾心佛教和研究易學有關。但從他一些日常書信、文章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一些表達詩歌創(chuàng)作觀點的序言,還是可以窺測詩人的詩學觀點的。
李綱在《梁溪集》卷十七的序言中說:
詩以風刺為主,故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三百六篇,變風變雅居其太半,皆有箴規(guī)戒誨美刺傷憫哀思之言,而其言則多出于當時仁人不遇,忠臣不得志,賢士大夫欲誘掖其君,與夫傷讒思古,吟詠情性,止乎禮義,有先王之澤,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岳麓書社2003年版)李綱對此還進一步解釋道:
《小弁》之怨,乃所以篤親親之恩,《鸮》之貽,乃所以明君臣之義,《谷風》之刺,乃所以隆夫婦朋友之情,使遭變遇閔而泊然無心,于其間則父子君臣朋友夫婦之道,或幾乎熄矣,王者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離騷》作?!毒鸥琛贰毒耪隆分畬?,引模擬義,雖近乎悱然,愛君之誠篤,而嫉惡之志深,君子許其忠焉。漢唐間,以詩鳴者多矣。獨杜子美得詩人比興之旨,雖困躓流離而不忘君,故其辭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節(jié),非止模寫物象風容色澤而已。
李綱在序言中首先提出并重點強調(diào)了詩歌的“諷諫”作用,也就是借用孔子在《論語·陽貨》中提出 “群”“怨”說。李綱的“用意在于以詩為禮教服務,突出表明了儒家的文藝觀與政治、倫理觀點是連接在一起的”(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接著,李綱還進一步指出,隨著詩騷的消逝,直到唐朝,諸多詩人只有杜甫一人“得詩人比興之旨”。其實質(zhì)也就是以詩歌對政治的作用來直接衡量詩歌本身的價值。值得注意的是,李綱對于孔子的 “興”“觀”“群”“怨”說,只提到了后兩者,而沒有提到前兩者??梢钥隙ǖ氖?,李綱對此不是不知道,而是故意將其忽略了。所謂“興”,朱熹認為是詩歌的啟發(fā)、感染作用;對于“觀”,則是“觀風俗知盛衰”即詩歌的認識社會作用。從詩歌的本質(zhì)意義上講,“興”“觀”更注重詩歌的文學意義本身,而“群”“怨”則更傾向于詩歌的社會功能。這與李綱“重質(zhì)輕文”的文學觀點是一致的。
李綱這種觀點與當時宋人將文學看作是涵詠性情、培育道德的手段的傳統(tǒng)認識有很大的不同,李綱更強調(diào)的是詩歌為政治服務。他對杜甫可謂是推崇備至,在《讀四家詩選四首》并序中,他一方面認為“子美詩閎深典麗,集諸家之大成”,但他更強調(diào)的則是杜詩的政治作用。
杜陵老布衣,饑走半天下。作詩千萬篇,一一干教化。是時唐室卑,四海事戎馬。愛君憂國心,憤發(fā)幾悲咤。孤忠無與施,但以佳句寫。風騷到屈宋,麗則凌鮑謝。筆端籠萬物,天地入陶冶。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雅。
所以他又說:
漢唐間以詩鳴者多矣,獨杜子美得詩人比興之旨。雖困躓流離而不忘君,故其辭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節(jié),非止模寫物象風容色澤而已。
李綱對王安石以“質(zhì)文次第”四家詩選持肯定態(tài)度,這也是對其詩學思想的有力佐證。盧國龍認為:
就學術(shù)風格或理論形態(tài)而言,慶歷學術(shù)是經(jīng)世致用之學?!^經(jīng)世致用之學,在理論上就表現(xiàn)為正面面對師古與用今的思想主題,立論既本與經(jīng)義,又關切現(xiàn)實之應用,不搞用意玄遠的浮談。(盧國龍《宋儒微言》,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
這在當時雖然只就學術(shù)層面而言,但這一思潮卻把詩人的關注目光引領到社會現(xiàn)實和國計民生。隨著國土的淪喪和王朝的興衰,在長期儒家傳統(tǒng)的熏陶和影響下,加之其本身的政治色彩又遠遠高于其作為詩人的本錢,因而過度強調(diào)詩歌的政治教化作用也就順理成章了。
李綱在《湖海集》序中寫道:
余舊喜賦詩,自靖康謫官,以避謗輟不復作,及建炎改元之秋,丐罷機政,其冬謫居武昌,明年移灃浦,又明年遷海外,自江湖涉嶺海,皆騷人放逐之鄉(xiāng),與魑魅荒絕,非人所居之地,郁悒亡聊,則復賴詩句攄憂娛悲,以自陶寫。每登臨山川,嘯詠風月,未嘗不作詩,而嫠不恤緯之誠,間亦形于篇什,遂成卷軸,今蒙恩北歸,裒葺所作,目為《湖海集》,將以示諸季,使知往反萬里,四年間所得蓋如此云。
這里,李綱強調(diào)了詩歌的情感宣泄作用,也就是“賴詩句濾憂娛悲”。事實確如李綱所說,不管是在早年貶謫沙陽時期,還是后來遠到海南,詩人都是靠詩歌來排遣內(nèi)心的苦悶與憂愁。正所謂是“儒生舍翰墨,無與寄幽抱”。但是,李綱的情感的宣泄并不同于“不平則鳴”,這和傳統(tǒng)的主情說詩論相比,詩人所標舉的情感更受到“理性”的制約。
在李綱所處的時代,性理學說、儒家道德的內(nèi)化、個人修養(yǎng)的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理性思潮在其宦海失意后演變?yōu)樽杂X的理性反省,重在治心養(yǎng)氣、格物致知,要求詩人在抒發(fā)個人強烈的情感時,也要傾向內(nèi)斂、中庸、平和。同時,李綱出入三教,能夠很好地運用佛家的“虛空”和道家的“無為”“清修”來稀釋內(nèi)心的強烈情感,達到“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正如邵雍在《擊壤集》序言中說的那樣,以心性規(guī)范取消情感的獨立地位:
所作不限聲律,不沿愛惡,不立固必,不希名譽,如鑒之應形,如鐘之應聲。其或經(jīng)道之余,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fā)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是故哀而未嘗傷,樂而未嘗淫。雖曰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擊壤集·序言》)
正如宋代及后來諸多文人一樣,李綱對屈原的評價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一方面他認為屈原“愛君之誠篤,而嫉惡之志深,君子許其忠焉”,但同時又認為“《九歌》《九章》之屬引模擬義”,“近乎悱然”。在《擬騷》并序中,李綱就說《離騷》“正潔耿介,情見乎辭。然而托物喻意,未免有譎怪怨懟之言”,他還說自己要“取其正潔耿介之義,去其譎怪怨懟之言,庶幾不詭于圣人”。
當然,士大夫文人對“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詩教的認同,還與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文人從屬于君主的卑妾心理和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長期影響是分不開的。
在文學為政治服務思想的指導下,李綱的詩歌思想體現(xiàn)出一種新儒學的傾向:重道德輕藝術(shù),重理智輕情感,主實用輕藻飾。這一思想在李綱宣和庚子仲夏十一日所寫的《書四家詩選后》中有非常明確的表述:
子美之詩非無文也,而質(zhì)勝文;永叔之詩非無質(zhì)也,而文勝質(zhì);退之之詩質(zhì)而無文;太白之詩文而無質(zhì)。介甫選四家之詩而次第之,其序如此,又有百家詩選,以盡唐人吟詠之得。然則四家者,其詩之六經(jīng)乎?于體無所不備,而測之益深,窮之益遠。
李綱認為,子美之詩有“文采”,更兼“質(zhì)勝文”,當之無愧名列榜首。歐陽修有“文”又有“質(zhì)”,但是“質(zhì)”不勝“文”,屈居第二。韓愈有“質(zhì)”無“文”名列第三。李白則因有“文”無“質(zhì)”,只好排名最后。由這四家詩人等次的評定可以看出,李綱首先強調(diào)的是文章的“質(zhì)”,這是擺在第一位的。所謂的“質(zhì)”,其實質(zhì)就是詩歌本身所具有的、能夠起到的政治教化作用。其次是“文”?!拔摹?,簡單地說就是詩歌的藝術(shù)性。次要并不等于不重要,更不是不要。李綱在要求詩歌滿足“質(zhì)”的要求后,還是要追求一定的“文”的。但是,切不可以“文”勝“質(zhì)”,否則就過猶不及了,只要“適于用而達于理,斯足矣”。
在早期貶謫沙陽時期的《次韻鄧志宏〈梅花〉》一詩中,他也曾說“琢磨妙句覷天巧,為我一振詩家風”。主張詩歌應該講求一定的“煉字”和“煉句”。在《次韻牡丹》詩中也說:“吟哦愈苦詩愈好,去去惜此窗前光?!钡瑫r他也感覺到“卻憐雕斫愁肺肝,但莫苦吟當自愈”。不久,在《讀李長吉詩》中,李綱對“雕琢”詩風進行了一定的反?。骸伴L吉工樂府,字字皆雕鎪。騎驢適野外,五藏應為愁。得句乃足成,還有理致不?嘔心古錦囊,絕筆白玉樓。遺篇止如此,嘆息空搔頭。”他認為,一味地追求“雕鎪”,會導致詩歌沒有“理致”,失去其存在的價值。在他看來,“理致”顯然要比文章的“錦繡”要重要得多。
在《道鄉(xiāng)鄒公文集序》中,李綱進一步提出自己的“文氣觀”:
文章以氣為主,如山川之有煙云,草木之有英華。非淵源根柢所蓄深厚,豈易致邪。士之養(yǎng)氣,剛大塞乎天壤,忘利害而外生死,胸中超然,則發(fā)為文章,自其胸襟流出,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孟軻以是著書,屈原以是作離騷經(jīng),與夫小辨曲說,章繪句以祈悅耳目者,固不可同年而語矣。
李綱認為,要想寫好文章,首先要培養(yǎng)自己的“文氣”,只有使“文氣”充實胸襟,方能明白超然,發(fā)為文章,則“與日月爭光可也”。李綱還進一步舉例證明,認為韓愈的文章之所以號為第一,也是因為他的內(nèi)在“仁義”,即所謂的“文氣”。
唐韓愈文章號為第一,雖務去陳言,不蹈襲以為工,要之操履堅正,以養(yǎng)氣為之本。在德宗朝奏疏論宮市,貶山陽令;在憲宗朝上表論佛骨貶潮陽守。進諫陳謀,屢挫不屈;皇皇仁義,至老不衰,宜乎高文大筆佐佑。六經(jīng)粹然,一出于正,使學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也。
對此,李綱在稍后的《古靈陳述古文集序》中有更深刻和直白的說明:
唐史論文章,謂天之付與,于君子小人無常分,惟能者得之。信哉斯言也!雖然,天之付與固無常分,而君子小人之文則有辨矣。君子之文務本,淵源根柢于道德仁義,粹然一出于正。其高者裨補造化,黼黻大猷,如星辰麗天,而光彩下燭;山川出云,而風雨時至。英莖韶漢之諧神人;菽粟布帛之能濟人之饑寒,此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小人之文務末,雕蟲篆刻,章繪句,以祈悅?cè)酥?。其甚者朋奸飾偽,中害善良,如以丹青而被糞土,以錦繡而覆陷井,羊質(zhì)而虎皮,鳳鳴而鷙翰,此所謂有言者不必有德也。君子既自以功業(yè)行實光明于時,而其余事發(fā)為文章,后世讀書想望而不可及,此豈特其文之高哉,人足仰也。小人乃專以利口巧言,鼓簧當世,既不足以取信于人,而恃才傲物以致禍敗者多矣。由是言之,文以德為主,德以文為輔,德文兼?zhèn)洌c夫無德而有文者,此君子小人之辨也。
李綱認為,只要堅持修身養(yǎng)性,堅持道德和仁義,修好“氣”,“所為文章,溫厚深純,根于義理,精金美玉,不假雕琢,自可貴重”,就像“太羹元酒,不假滋味,自有典則,質(zhì)干立而枝葉不繁,音韻古而節(jié)奏必簡,非有德君子孰能與此”。反之,如果品德低下,則只能一味地雕章琢句,巧為修飾,“以祈悅?cè)酥俊?,更甚者,外秀中腐,以致禍敗。序言表面上是說君子和小人之文的區(qū)別,但實際上也是要求作者,為文首先要修身“養(yǎng)氣”,避免“多陷浮薄,而為弄筆生”。 李綱反對玩弄詞藻、雕章琢句,他要求詩歌有道德的歸依和智慧的關照,而這種道德則直接皈依于儒家的“仁義”。
李綱具有高曠的襟懷、堅毅的操守、深厚的學養(yǎng)和飽經(jīng)憂患所經(jīng)歷的人生所積淀的文化人格,達到了一種出世的超脫和執(zhí)著功業(yè)的境界。從李綱一生的詩文來看,他比較喜愛的詩人有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李綱主要學習屈原的忠貞愛國、杜甫的幽懷時事,但從詩歌的風格取向上看,他更喜愛陶淵明的平淡淳真、李白的俊逸、韓愈的雅健和歐陽修的“醇厚”。他在《讀四家詩選四首》并序中,對此有明確的表示:“介甫選四家之詩,第其質(zhì)文以為先后之序。予謂子美詩閎深典麗,集諸家之大成;永叔詩溫潤藻艷,有廊廟富貴之氣;退之詩雄厚雅徤,毅然不可屈;太白詩豪邁清逸,飄然有凌云之志?!彼J為子美“作詩千萬篇,一一干教化”,“風騷到屈宋,麗則凌鮑謝。筆端籠萬物,天地入陶冶。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雅”;“永叔是“詩篇尤藻麗,句法含萬象。平夷謝雕鐫,醇厚如醞釀。溫溫廊廟姿,不作窮愁相”;退之是“雄詞障百川,偉論掛眾口。余事付詩篇,雅健古無有。尤工用險韻,妥帖等妍丑。毅然倔強姿,揮此摩天手”;太白是“詞章號俊逸,邁往有英氣”。但是,從本質(zhì)和追求上看,“雅健”才是李綱所欣賞的詩歌風格,在藝術(shù)上則要求自然真淳,渾然天成。
李綱在評價秦少游詩詞時說:
少游詩字,婉美蕭散,如晉宋間人,自有一種風氣。所乏者,骨骼耳。
李綱欣賞秦觀的詩詞,認為有晉宋間人“蕭散”之氣。但又認為其雖然血肉豐滿,卻沒有“骨骼”,其實也就是說秦觀的詩詞過于柔媚,缺少剛健之風。
李綱對清苦窮愁、所謂的“苦吟”之詩是不大喜歡的。在《讀孟郊詩》中,他通過孟郊和韓愈相比,毫不隱諱地表達了這種情感:
我讀東野詩,因知東野心。窮愁不出門,戚戚較古今。腸饑復號寒,凍折西床琴。寒苦吟亦苦,天光為沉陰。退之乃詩豪,法度嚴已森。雄健日千里,光芒長萬尋。乃獨喜東野,譬猶冠待簪。韓豪如春風,百卉開芳林。郊窮如秋露,候蟲寒自吟。韓如鏘金石,中作韶漢音。郊如擊土鼓,淡薄意亦深。學韓如可樂,學郊愁日侵。因歌遂成謠,聊以為詩箴。
李綱的家境殷實,即使在被貶謫到荒蠻的海南時,也有仆人跟隨,他沒有孟郊那種困苦窮愁的生活經(jīng)歷,因而不可能與其產(chǎn)生共鳴。李綱豪放剛毅,融釋三教,本人又出將入相,他不可能,也不屑于將腸饑號寒之事和戚戚悲鳴之情寫在詩歌當中。在《吳慎微鄧志宏同游陳氏園》中,對孟郊和賈島的詩風表達了不屑:“珪奇窺李杜,寒色笑郊島?!?/p>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