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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已高過屋頂(散文)

2019-04-04 03:18劉齊
北京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南斯拉夫

在塞爾維亞的日程很緊,但邵濱鴻還是擠出兩個小時,去辦一件“私事”。她是《國際經(jīng)濟評論》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也是我們這個小型采訪團的領隊兼翻譯。剛組團時我開玩笑說,“干嗎叫領隊,團長?!贝蠹叶夹χ?,時不時就喊她邵團。

“你倆去不去?”邵團問我和閻琦女士。

閻琦是《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資深編輯,被我戲稱為副團長享受正團長待遇。

“去?!遍惛眻F說。

“去?!蔽乙舱f。

黃昏貝爾格萊德的街上,就出現(xiàn)三個步行的中國人。

這條大街,連同街兩旁的樓房樹木,都很一般。令人感到新鮮的,只是一種黃綠兩色的有軌電車,頂著一根電線,沿著兩根鐵軌,哐當哐當,開來開去。中國的許多城市,原先也有這種老式交通工具,后來嫌它落后,淘汰了。再后來,覺得有趣,還可以懷舊,又在少數(shù)街區(qū)比如北京的前門,予以恢復。

邵團邊走邊說,“沒變,沒怎么變?!?她性格開朗,長相年輕,口氣中卻含著幾分滄桑。頭幾天在貝城其他一些地方,她也這么說。偶爾,還會對著某某街區(qū)慨嘆:“老了,舊了,沒有當年那么震撼了?!?/p>

她所說的“當年”,不是十年八年之前的“當年”,幾乎有四十年之久了。

1977年,哈爾濱女孩邵濱鴻考入黑龍江大學俄語系,時年18歲。入學僅一個月,校園的路面還沒蹚熟呢,她的人生就被連接到另一條路上。她壓根兒想不到,1977年夏天,巴爾干半島一個老人到中國來了一趟,跟上層領導人談了幾次,她和許多中國人的命運就發(fā)生了變化。

那個老人名叫約瑟普·布羅茲·鐵托,他和他的國家南斯拉夫,被中國堅定地贊揚過,也堅定地批判過。彼此長期冷淡,互不往來,但在那個孕育著多種可能性的夏天,借著自然和社會的溫度,突然親熱起來。雙方都表示,咱們兩國,今后得多合作。其中有一項:交換留學生??赡苓€有點兒不摸底,謹慎,所以只是約定:各派四人。這在今天看來,名額少得甚至稱不上是撒芝麻鹽,但在當時卻是破天荒的舉動。

中方那四個名額里,邵濱鴻就占了一個。

天上不會輕易掉餡餅,掉也專挑有盤子的地方掉。邵濱鴻的中學時代,是個不以荒廢學業(yè)為恥的悖謬時代。別的女孩子喊口號、織圍脖、逛中央大街(那時叫“反修大道”),她卻偷偷跟著家庭教師學俄文,跟著白俄老太太練口語,小小年紀就具備了可供選拔的有利條件。她先是被黑大推薦到北京,參加留學生考試。通過之后,送到北京語言學院,和準備派往其他國家的留學生,一起集訓三個月,業(yè)務學習,政治教育,到大慶和大寨參觀,談體會,表決心。又去平伸了胳膊,皮尺量身,定做西裝。當時,全北京只有一個地方——王府井百貨大樓頂層,接這個活兒。

西裝上了身,腳也不能太土,邵濱鴻和一干女同學相視而笑,生平第一次穿上高跟鞋,在走廊里咯噔咯噔練走路,雄赳赳不成,裊裊婷婷又沒概念,腳趾頭那個疼啊。

再以后,就是“肩負著祖國的期望,人民的重托”,奔赴世界各地主要是歐美發(fā)達國家。那些日子,校園里彌漫著一種莊重而奇異的氣氛,中國自那一場社會大轉變以來,開始成批量向外派遣留學生。每天早晨,校門里都要走出一批年輕人,前往不同的國度,說著不同的語言,卻穿著同樣的西裝和皮鞋,拎著同樣的箱子。沒有拉桿箱和帶小轱轆的旅行箱。中國太忙,要學的東西太多,還沒顧得上制造這些東西。

邵濱鴻出國的日子是1978年9月28日。

這種人生的大日子誰都能記一輩子。

我從沈陽出發(fā),去遼北山區(qū)當知青那天,是1968年9月17日,跟邵濱鴻差了十年零十一天,更差了一個時代一個歷史空間。

我?guī)У洁l(xiāng)間的是一只小木箱,原本是商店裝肥皂的貨箱,母親粘了一層牛皮紙,顯得不那么粗糙了。但是沒有把手,得捧著。

留學南斯拉夫的四位幸運兒,是兩男兩女,男的都比女的大一歲。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上級深思遠慮,想得周到。邵團跟我說,可惜了領導的一片心意,當時大家懵懵懂懂,都沒悟出其中奧妙,一門心思只想為國增光。

新鮮事?lián)涿娑鴣?。還在國門里頭,就鬧了一個笑話。同行的一位男生,姓李,陜西貧苦人出身,能吃,常由女同學支援饅頭。也率真直言,那時就敢說某某地主,不像宣傳的那么壞,別的不說,起碼給過他爸一缸油,是有良心的人。飛機在烏魯木齊技術停留,休息室里,李同學第一次見到哈密瓜,連吃三盤,大喜。很快由喜轉憂:登機口不讓進了。機場人員看他那副模樣,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是當時熊貓般罕見的留學生。怨只怨李同學為人節(jié)儉,舍不得穿西裝,疊得板板正正,收入箱中。情急之下,搬來邵同學當救兵,好說歹說,反復核對,勉強放行。

到了南斯拉夫,踩在首都貝爾格萊德的地面上,兩相對照,刺激更強。頭些天,住的是旅館,摸摸這兒,看看那兒,一應設備齊全、高級,躺在席夢思上就睡不著覺,說不上是反差還是時差鬧的。

外面更高級,推開窗戶,像演電影一樣,滿大街的小汽車,華麗、驕傲。不像哈爾濱的街道,帶轱轆的都是板車自行車,外加幾輛土黃色的小吉普。北京的街道汽車多一些,那也不能比。貝城的超市、咖啡廳、廣告牌子、高速公路等等,邵同學先前聽都沒聽過,眼睛就不夠用了,確切說,是眼睛后面那個大腦,被狠狠敲了一下,一時無法理解,人家這里咋這么先進、這么自由?

上學路上,經(jīng)過報亭,腦袋一偏,不敢睜眼睛。架子上一本本雜志花花綠綠,封面上那些女的,干嗎都裸著體?還[典][見]著臉笑,一點兒不知道寒磣,這不就是國內(nèi)常說的資產(chǎn)階級,腐朽墮落嗎?

那一段,邵同學的心里總是犯嘀咕,這都什么國家啊,既先進,又墮落;既要向上發(fā)展,又要向下“出溜”,這個社會主義,咋恁么奇怪?這要擱一個人身上,兩頭這么一抻,身子骨得抻成多長一截子啊。

四位同學就讀的是,貝爾格萊德大學高等經(jīng)濟學院。每月有一天,拿著護照,到銀行領取獎學金,計有一千多第納爾,約合200美金,相當高了。國內(nèi)大學生畢業(yè)后,月工資才56元人民幣。上級也認為有點兒高,因此規(guī)定,每人除食堂餐費和相當于10元人民幣的零花錢以外,其余統(tǒng)統(tǒng)上交。按說錢是人家南斯拉夫發(fā)的,又不是花咱自個兒國家的錢,但大家有覺悟,知道自己國家窮,作為公派生,人都是公家的,余額理應交公。

使館承擔起管理留學生的任務,對四同學非常關心,要求也嚴。每個周末,他們都要從學?;氐绞桂^,學文件,讀《人民日報》。不時還改善生活,吃餃子,看國內(nèi)調(diào)來的新電影比如《小花》,“妹妹找哥淚花流”。過春節(jié),年夜飯也在使館吃。跟家里通信,信封貼上八分郵票(當時國內(nèi)平寄的郵資),托信使同志跟機要文件一并帶回,再分揀出來,投入北京隨便哪個郵箱?!罢媸俏镆韵橘F呀,”邵團跟我們回憶,“寒暑假到周邊國家走一遭,當?shù)氐闹袊桂^也關照有加,負責接送,還管住宿?!?/p>

當時,南斯拉夫的GDP水平相當驚人,人均可達五千美元,是富裕程度最高,跟西方接觸最多的社會主義國家。歐美影視節(jié)目尋??梢?,意大利等西方游客奇裝異服,勾肩搭背,不斷涌入。難怪過去,總說南斯拉夫是修正主義,是啊,跟資本主義陣營如此敵我不分,“修”得夠可以了。邵同學腦中,不時掠過這樣的念頭。

如入芝蘭之室,再不就是鮑魚之肆?漸漸的,她覺得自己也“修”了起來,起碼看人的目光起了變化:同是白皮膚的歐洲人,東歐來的游客不再那么洋氣了,看上去“特侉”,沒有西歐人,甚至沒有南斯拉夫人有“范兒”。南斯拉夫尊重美,尊重個人情趣,認為只有頭腦不正常的人,才會把享受生活這件人間妙事,看成是壞人的專利。該國民眾普遍喜歡足球,狂熱,遇有重要比賽教室里空無一人,誰還有心啃書本,都回家看電視直播。在社會主義國家中,南斯拉夫最早實行足球俱樂部制,有些球星年紀輕輕就成了百萬富翁,名車開著,“別野”住著,女孩子們嗷嗷尖叫,崇拜得不得了。

對遠方這個別出心裁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越來越感興趣,興起了“南斯拉夫熱”。政治、經(jīng)濟、文化這些界的人士,認真探討該國的發(fā)展、道路、體制等重大問題。普通百姓比如我和我的知青、工礦伙伴,則熱衷于議論南斯拉夫電影《橋》和《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此次訪塞,參觀鐵托狩獵場那天,見到一個英俊小伙兒,名叫米羅斯。聽說他的舅舅,是扮演瓦爾特的著名演員日沃伊諾維奇。我來了興致,一邊跟他合影,一邊用英語說:

“‘不要急于把橋從地圖上勾掉;‘空氣在顫抖,仿佛大地在燃燒?!?/p>

這是兩部電影中的臺詞,米羅斯聽了,會意一笑。

當年忙于功課,無緣領略國內(nèi)影迷狂熱的邵主編,則驚訝地說,劉齊你咋記得這么清楚?我說,這算啥?比我厲害的多了去了,還有能從頭到尾背出臺詞的。再說那時電影也不多,趕上這種片子,你簡直想撲進銀幕,能不喜歡?

那時國人的眼睛都愛往南斯拉夫這邊瞅,新華社、人民日報社、光明日報社就在貝爾格萊德設了記者站,隨時報道此地動態(tài)。中南兩國之間,通有直航班機,中國空姐落地后,嘰嘰喳喳,也到使館蹭飯,看國內(nèi)不易看到的電影新片(南斯拉夫解體后,直航取消,我們到貝爾格萊德,坐的是奧地利航班,在維也納轉機,諸多不便)。

留學生從撒芝麻鹽到開閘放水,越派越多。大家都想在國外靠近組織,吃一吃家鄉(xiāng)風味,大使館終于招架不住,不再有求必應,邵同學他們的“早期幸福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但那個上交獎學金余額的規(guī)定也隨之取消,所得一律歸個人支配。

訪問團、學習團、考察團來得更猛,簡直是一個接一個,不斷溜兒。到訪者中,學習欲望強的,忙里偷閑,還用中文注上音,編上順口溜,學幾句塞爾維亞語應急:

奶媽——“沒有”,

姨媽——“有”,

姑媽是“輪胎”。

“非常感謝”呢,這么發(fā)音:“喝完了來一泡?!?/p>

有人學了就用,用完見對方發(fā)傻,自己也傻了,原來他說的是:

“喝完了尿一泡”。

邵同學印象最深的是1979年,大經(jīng)濟學家孫冶方來的那一次。孫老先生當年71歲,距離辭世還有四年??疾炝艘蝗Γ舷壬芨锌?,特意找他們四個留學生談話,說,你們幸福啊,能來這里留學。一定要珍惜機會,真正學懂經(jīng)濟學。

這次談話,孫冶方說的一句話,讓邵濱鴻至今難忘——

“我們埋下頭來好好干,爭取50年以后,讓中國人都過上南斯拉夫這樣的日子?!?/p>

將近40年后的今天,回頭品老先生的這句話,濱鴻、閻琦、我,我們?nèi)?,走在貝城的大街上,都靜下來,不說話,想事。

中國那邊是南斯拉夫熱,南斯拉夫這邊是中國熱。風趣之人便逗樂說,我們這邊呀,說中國話的太多了,連牛圈里的牛,背靠著背,都會說中文了。

貝城有一所高中,要舉辦《中國之夜》的活動,興沖沖找到使館,邀請中國留學生參加。

邵濱鴻去了,此一去,交下一家老小,成為終生親人。

先是結識了那所高中的女學生伊瓦娜,活潑潑一個美麗女孩,比邵小三歲,更比邵認識的中國小姑娘穿著大膽,勇于表現(xiàn),有啥說啥。但不說通過學習,我提高了、我認識到這類小大人的空話、現(xiàn)成話。

中南這兩個女孩相處得很好,沒過幾天,伊瓦娜就把中國姐姐領到家里。真闊氣啊,三室一廳的大房子,冰箱、彩電、洗衣機,這些當時國人難得一見的大小硬件,晃得邵同學眼花繚亂,她的居家印象中,還滿是搓衣板、收音機和蓋剩菜的防蠅紗罩呢。但硬件的主人并不居高臨下,炫富擺譜,而是樸實親熱,很快就讓哈爾濱女孩擺脫了拘謹。

伊瓦娜的父親老捷,貝爾格萊德大學生物化學教授,一個醉心自然科學的和善老人,二戰(zhàn)時進過納粹集中營。納粹不穿馬蹄袖的袍子,后腦勺不留小辮兒,但跟清朝統(tǒng)治者一樣,也喜歡弄“文字獄”,認為老捷一些蝴蝶標本上的拉丁文有問題,貌似抵抗組織的接頭暗語。老捷跟他們講學術和語義,得到的是毒打,打了三天三夜,上牙全打掉了。后來找到一個納粹信得過的教授,細看那些標本,證實說,沒錯,全是說明性文字。那也不算完,審訊者并不覺得自己沒文化、沒人性。老捷繼續(xù)受苦,整整關了三年,是教化集中營,天天洗腦,受折磨。

母親鮑莎,年輕時非常漂亮。女兒伊瓦娜的美,不是偶然的。鮑莎與丈夫在同一所大學工作,是貝大農(nóng)學院的實驗室主管。早年當過塞爾維亞語教師,老家在塞爾維亞東南部的城市尼什,挨著保加利亞。二戰(zhàn)時,尼什被投靠德寇的保加利亞人占領,不讓講塞語了,都得講保加利亞語。一些居民迫于壓力,隨機應變,說自己也是保加利亞人。中國老話管這個叫:識時務者為俊杰。鮑莎一家倔強,填表時,就用塞語填,白紙黑字,堂堂正正說自己是塞爾維亞人。平素交流也講塞語,因此遭到種種迫害,那也不當“俊杰”。

“來吧,邵,你想家時就來,這兒也是你的家?!滨U莎和老捷總愛這么說。

留學期間,邵濱鴻整整有四年沒回國。每個寒暑假,校園內(nèi)空空的,她的心滿滿的,從異國父母的家中,收獲了數(shù)不清的好東西。

她接觸了許多書本以外的塞爾維亞智慧,比如那句富有哲理的箴言:“抓緊點兒,慢慢的?!痹趺醋聊ピ趺从幸馑肌@辖菪帐系闹形淖g音,通常寫成“杰里奈爾”,濱鴻卻有意無意寫成“捷里耐爾”,迅捷之時,你要忍住,要耐久。

也常被塞族人的幽默逗得笑肌大動。某人騎上別人肩膀,說是要安燈泡,誰知燈頭插進螺口,身子卻不下來??柘氯穗y負其重,問怎么還沒完事?肩上人說,你的身子得轉圈,你不轉圈,燈泡怎么擰進去?這一類段子,濱鴻今天復述給我們,自己仍止不住先笑出聲。

得到最多的是溫暖,不知不覺,自然而然,濱鴻就改了口,管鮑莎叫媽媽,管捷里耐爾叫爸爸。時時處處,點點滴滴,都有家的感覺,盡管聽不到一句東北鄉(xiāng)音,吃不到一條松花江鮮魚。

后來畢了業(yè),回了國,這邊的親情愈發(fā)濃厚。每次來“第二故鄉(xiāng)”出差,無論時間長短,她總要回家探親。有一年,她以中國科考隊人文學者的身份,去南極探險。圣誕夜,在納爾遜冰蓋對面給貝城的家里打電話。鮑莎這個自豪啊,將中國女兒的問候幾乎傳遍社區(qū)。

我和閻副團跟來的這一次,邵團要辦的“私事”,無它,仍然是回這個家。

暮色四合,貝爾格萊德的街燈亮了。

全世界的人都在這種時候收工,下班、放學、回家。

樓道里的光線不是很足,房門打開,一位老太太迎出來,灰白卷發(fā),清癯、瘦小,不等介紹,我猜她就是鮑莎。

母女二人擁抱,女兒俯下身,讓媽媽親吻雙頰。

媽媽沒有特別驚喜的樣子,似乎女兒就應該來,而且,一定會在這個時刻出現(xiàn)。

原來,昨天塞爾維亞總理跟我們見面,鄰居看了電視,立刻將消息傳來。

老太太轉過身,又跟我擁抱。

我個子高,哈腰的幅度更大,臂膀圍攏過去,抱住老人。母親在世時,每次久別重逢,我也這么哈腰摟我媽,我媽就感嘆,這小子,咋長這么長兩個大胳膊。

鮑莎老太太85歲了,跟閻琦擁抱時,濱鴻用漢語小聲說,她比過去矮多了。

我瞥見老太太的手指,每個骨節(jié)都很粗大,不像拿鋼筆和粉筆的知識分子,倒像我插隊那個村子的大娘大嬸,剛扔下笤帚,就拿起耙子,屋里屋外一把好手。

塞爾維亞的婦女很能干。邵團有個女友,是前南國防部的俄語翻譯,腌酸菜時對邵說,“你看,我總干男人的活?!比迦烁覀儢|北人一樣,愛吃酸菜,但不用瓦缸腌,用白色的塑料桶,一腌就是一大桶。先用刀在白菜底部旋一個坑兒,摳出菜根,再將菜棵層層鋪滿,加鹽水,壓石頭。這個活兒費力氣,一般由男人干。那位女翻譯離婚了,是“白寡婦”。丈夫去世的,叫“黑寡婦”。

鮑莎家的過廳,同時兼著餐廳,沒有我想象的大。為了節(jié)省空間,餐桌緊靠墻體。三個屋子,連同廚房和衛(wèi)生間,面積也不寬敞,家具陳舊,電器是老式的。這樣的條件,在當下許多國人眼里,不過中等偏下的居住環(huán)境,當年卻讓初來乍到的邵同學驚嘆不已。

有一面墻壁尤其老舊,墻紙發(fā)烏,開裂打卷。鮑莎說,本來準備換掉了,聽說邵到了貝城,知道她肯定回家,就特意留下來,讓她再看看當年的樣子。

我們各個房間走一遍,坐下來,吃蜜餞櫻桃。塞族待客習俗,先上甜食,接著喝茶,吃一口甜食,喝一口茶。茶杯和小碟子精致,鑲著花紋和金邊兒。黑漆托盤典雅,福建有一種,跟這個相似。

邵團說,1978年她第一次進這個門,享受的就是這樣的茶食,用的就是這一套茶具。平常舍不得用,藏在碗櫥里。無論景況好,還是差,這家人總是傾情款待濱鴻,數(shù)十年不變。

餐桌依然是這張方桌,每次都鋪著新?lián)Q的臺布。在這張桌上,中國女兒吃過塞國媽媽烹制的無數(shù)美食。

桌旁小柜上,擺著一只景泰藍花瓶,是濱鴻結婚那年,帶著中國姑爺,來這里度蜜月,贈給貝城娘家的禮品。

沒看到女兒伊瓦娜,她長大成人,遠赴美國,讀完博士,在佐治亞州一個大學城工作。

也沒看到父親亞歷山大·捷里耐爾,永遠看不到了。

捷教授去世前,不吃不喝,誰勸都不聽?;杷?,有人捎來蜂王漿,說是中國女兒送的。老頭兒睜開眼,艱難開口,嘗了一羹匙,說這個好吃。

墻上有一幅鉛筆畫,是老頭兒在集中營夢見的情境,醒來悄悄畫成:幾個難友擺脫困厄,乘小木船逃到北非。天空鳥兒飛翔,水中魚兒歡跳,岸上兩個土著人士,在椰樹下?lián)P臂迎接。

前南斯拉夫是個多民族國家。鮑莎是塞爾維亞族,捷里耐爾是克羅地亞族,兩個民族歷史上恩怨重重,爭斗不休。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才不會因為民族的不同,去扭曲親愛的人性;更不會像中國當年的某些家庭,為了不同的派別和觀點大打出手,“親不親,路線分”。

捷里耐爾老兩口鶼鰈情深,毫無隔閡。老頭兒去巴黎、倫敦參加國際學術會議,不一定給孩子買禮物,但每次都給太太買歐洲時尚的衣服。邵同學讀大二時,中國使館開始安排她給代表團做翻譯。鮑莎不滿意濱鴻的裝束,特意找出一件優(yōu)雅的短袖藍上衣,和一條與之相配的漂亮短裙,幫中國女兒穿上,說這是她20歲時,丈夫送的禮物。當時,濱鴻剛好也是20歲。她跟我說,今天有些正式場合,她還會穿著這件藍上衣出席。

老總統(tǒng)鐵托在世時,搞人口普查,鮑莎全家在“民族”一欄,填寫的都是“南斯拉夫族”。捷里耐爾曾跟濱鴻解釋,如果各民族之間和睦相處,融為一體,都認同自己是南斯拉夫人,國家就是完整的,不會動蕩和瓦解。

捷里耐爾在克羅地亞老家有一幢房子。濱鴻說,“風景美得不得了?!笨肆_地亞四百多萬人口,竟擁有一千七百多公里長的海岸線,老天爺也太偏向了。這些海岸曲折多變,嫵媚動人。附近還有雪山,如果愿意,從雪山可以一直滑到海里游泳。沿海建了大批豪華旅館,雪山近在眼前,卻從不擔憂風寒冰凍。商家招徠生意,便信誓旦旦地說:沿海這一帶,如若下了雪,當天床位算你白住。

沿海,沿的什么海?

沿的亞得里亞海。

對于我們這代中國人來說,“亞得里亞”四個字,遠比“克羅地亞”來得耳熟,這要“歸功于”當年強大的宣傳效果。那時,咱在歐洲沒什么人了,只一個阿爾巴尼亞說咱好話,咱也領情,要啥給啥,寧肯自己吃不飽,也供他一個肚兒圓。該國恰巧也在那一溜海邊,時不時的,咱的媒體就欣慰地說,亞得里亞海邊,屹立著一個英雄國家。

鮑莎從臥室取來一張彩照,是當年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去海邊老家度假的合影,男的穿三角泳褲,女的穿比基尼泳衣,沖著鏡頭擺造型。歡樂的人群中,露出一個女孩的小臉兒,看不出她穿的什么,只看到烏發(fā)皓齒,清純傻笑。

閻琦和我靜靜地注視,都沒指認那女孩是誰。

無須指認,女孩從照片里走出,走了幾十年,此刻,又走到照片旁邊。

“假如年輕時你有幸在巴黎生活過,那么此后一生中,你不論到了哪里,她都與你同在。”這是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一書扉頁上的題詞。邵濱鴻很喜歡這段話,她說,貝爾格萊德這個城市,鮑莎這一家人,跟她結下了同樣的緣分,成了她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鮑莎打開烤箱,端出一種名叫布爾瑪?shù)乃制c心,切成一段一段,奶油味,春卷狀,讓我們趁熱吃。又讓大家脫外衣,說屋里熱,出了汗容易感冒。

濱鴻接一個電話,一時無人當翻譯,老太太坐在桌子一側,默默陪著我們,用微笑填補臨時出現(xiàn)的交談空白。多年前有個冬天,我跟青年農(nóng)民李寶德在他家土炕上聊天。寶德的奶奶言語遲,見誰都不說話。我們盤上腿,坐在近旁,她仍一聲不吭,只顧在火盆里烤土豆。烤好一個,在手心翻來倒去,吹吹炭灰,遞給我,微笑,跟此時鮑莎一樣的微笑。

伊瓦娜的弟弟斯特凡特意回到家里,給媽媽搭把手,忙前忙后招待我們。他是電影導演,過去在莫斯科工作,最近回國內(nèi)發(fā)展,高個子,寬肩膀。見他躲在廚房抽煙,我就過去說話。他導過的一部紀錄片,前南時代獲過金獎。他用英語說,他們?nèi)叶夹沤?,但不去教堂,教堂的人不比從前了,只知道掙錢。我說,中國有些“商業(yè)和尚”,也總惦記著發(fā)財,一根蠟燭恨不得賣一千元。說著說著,斯特凡遞過一根煙,我擺手,說那兩位女士若發(fā)現(xiàn),回去會向我妻子揭發(fā)。斯特凡哥們兒般一笑,隨手拉上門簾,說現(xiàn)在好了,她們看不見了。

這一家人,有過美好的時光,也經(jīng)歷過不少磨難。1993年前南內(nèi)戰(zhàn),受到國際制裁,經(jīng)濟一落千丈。濱鴻來貝城探親,繞路從匈牙利帶了些風干香腸。其時,鮑莎媽媽已經(jīng)半年沒見過肉了。食用油也斷了供應。馬路上有桶裝的走私油,價格奇高,跟高層人士的收入一樣高。大難之際,底層民眾最是遭殃。

這種缺油無肉的生活,我也過過,最困難時,我的家鄉(xiāng)遼寧省的城鎮(zhèn)居民,每人每月僅供應三兩豆油,合一天一錢,眼珠都快轉不動了。農(nóng)民的生活更苦,偷偷種一點蔥姜椒蒜,都要被勒令鏟掉,說這是資本主義的“四辣”,容易導致“復辟”,讓人民受“二茬苦”。

地球上的人類,無論幸福還是苦難,總能說出理由,找到相似之處。問題在于,那時的中國人,腸子細細的,原本吃肉也不多。塞爾維亞卻是一個嗜肉的民族,大人小孩,天天吃肉,一旦素下來,難熬。

最難熬的日子還在后頭。鮑莎告訴我們,1999年有一天,他們住的這幢大樓忽然顫抖起來,好像發(fā)生了地震,緊接著就停電了,四下里一片漆黑?;艁y中女兒從美國打來電話,說這是燈火管制,北約飛機轟炸來了。

那些日子,伊瓦娜經(jīng)常來電話,轉述美國各大電視臺的新聞,告知哪座建筑物炸毀了,哪支部隊撤離了。一家名叫“南斯拉夫大酒店”的旅館,五星級,緊挨著老太太的居民樓,遭遇轟炸后,鮑莎茫然不知,伊瓦娜在萬里之外,卻看得一清二楚。該酒店不是軍事目標,那也炸,據(jù)說是象征性的,有羞辱含義。

炸聲隆隆,煙塵彌漫,家中只剩下老媽媽一人苦撐。女兒想接她去美國,兒子想接她去俄羅斯,鮑莎都沒答應。她最想做的是,每星期去一次貝爾格萊德新公墓,跟長眠的丈夫說話。平素一直這樣做,戰(zhàn)爭來了,哪怕最兇險的時候,也沒中斷。捷里耐爾熱愛家庭,關心國是,鮑莎認為,按時向他通報情況,是自己的責任。

中國女兒遠在北京,天天揪著心,生怕老太太出事。那時,邵濱鴻除了編刊物,還在央視“東方之子”欄目做特邀主持人,已經(jīng)做了五年,采訪了兩百多位“濃縮人生精華”的海內(nèi)外中國人。

北約轟炸之后,央視擬選派四名戰(zhàn)地記者,去南斯拉夫報道實況。邵濱鴻是臺里唯一會講塞爾維亞語的記者,臺領導托人征詢她的意見,讓兩小時內(nèi)給出答復。

哪里需要兩個小時,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內(nèi)心就有了答復:去。

她是央視的特邀人員,按程序,她得先征求本單位——中國社科院世界經(jīng)濟和政治研究所的意見。

馬上給所里打電話。所領導說:作為單位負責人,我不反對你去;但作為個人,我反對。因為你邵濱鴻,不但是女性,而且是母親,家里有個過敏體質(zhì)的小孩,隨時需要照顧。

一個請求,兩種意見,都合理,都合情,到底如何是好?

濱鴻邊走邊想,走到央視一樓大廳,只見西墻上十幾個電視頻道,幾乎都在轉播貝城遭到又一輪轟炸的新聞。那些鏡頭中,有許多是她熟悉的建筑,是她跟老師和同學,跟鮑莎媽媽、伊瓦娜妹妹、斯特凡弟弟走過無數(shù)次的街區(qū)??粗矍皾L動變幻的畫面,濃煙籠罩的屏幕,一股熱血騰地一下涌上來,她立即給央視領導回電話,表示自己決心已定,隨時可以出發(fā)。夜里回到家,兒子等她不及,已經(jīng)熟睡,臉上還抹著藥膏。她在一篇文章里說,自己當時是“肝腸寸斷,淚如雨下”,但對前往戰(zhàn)地的決定毫無悔意。

那時我跟濱鴻已經(jīng)相識,幾個朋友在月壇南街一家餐廳聚會,算是給她餞行。大家一反往日見面時的輕松嬉笑,低下嗓音,提一些建議,讓她到了戰(zhàn)場,注意這個,防備那個,氣氛不免有些悲壯。記得上菜后,半天無人動筷,蝦仁旁邊有一小碗醋,血一般紅。

眼看就要出發(fā),行囊都備好了,終于未獲批準。據(jù)臺領導后來透露,是當時主管外交的一位副總理,看了名單提出,女性暫緩,讓男記者先去。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她接到一個國際長途電話,是央視剛到南斯拉夫的一個記者,介紹他們的情況,順便提到所住的旅館,說邵濱鴻跟大使館比較熟,如果此次能與他們同去,大家一定能住進大使館,工作起來會更方便,也更安全。

萬萬想不到,撂下電話僅僅幾個小時,第二天一早,邵濱鴻就得到一個噩耗:中國駐南聯(lián)盟使館被炸,新華社女記者邵云環(huán)在轟炸中遇難。

邵云環(huán)和邵濱鴻,兩人都姓邵,都是黑龍江人,都是媒體人,原來就相識,而且是朋友。世間有些事就是這么巧,巧得詭異,巧得殘忍,讓人震驚,讓人悲痛,當時難以置信,事后仍如夢中。

貝城這邊,同樣驚駭,難過。聽說中國使館遭遇導彈襲擊,一位邵姓女子不幸身亡,鮑莎的鄰居們慌了神。大家多年以前就知道,就看到,老太太有個中國女兒,也姓邵,隔三岔五,總在這一帶露面?,F(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鮑莎啊鮑莎,你該怎么辦?大家紛紛過來,安慰老太太。

那一段,貝城的母親,北京的女兒,兩邊的親人都不好受。

不管什么原因,無論怎樣闡釋,炸彈就是炸彈,生命就是生命。一聲爆炸,幾多悲劇。

過了一段時日,邵濱鴻終于尋得另一個機會,踏上貝爾格萊德之旅。見到鮑莎,擁住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兩人都落淚了。濱鴻此行,早有打算:接上媽媽,離開這傷心之地,同往北京,住一個時期。

聽了這個計劃,老太太未置可否,吩咐濱鴻,跟著她,到外面走一趟。

母女二人,捧著鮮花,緩緩進入諾沃格洛波列墓園,也就是貝爾格萊德新公墓。

草木森森,天地寂寥。指著亞歷山大·捷里耐爾的墓碑,鮑莎幽幽地說,北京是一個偉大的城市,我很想去那里看一看??墒?,我不能離開你的爸爸。誰知道還會不會有飛機繼續(xù)轟炸貝城。我怕老頭子一個人在這里,不安全。

風急云亂,山河破裂?!捌屏选辈皇切稳菰~,真的破裂了。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馬其頓、波黑、黑山,這些民族都想自己過日子,紛紛從南斯拉夫獨立出去。捷里耐爾教授生前的擔憂,竟成了現(xiàn)實。塞爾維亞失掉周邊土地,失掉海岸線,孤零零的,變成內(nèi)陸國家,給自己留下難言的傷痛,給歷史留下難解的課題。

自從離開丈夫的克羅地亞故鄉(xiāng),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當?shù)乩相従油腥松有?,希望老朋友鮑莎,克羅地亞人的媳婦鮑莎,再回婆家看看。硝煙飄散,疆界凜然,但人間真情猶存。

鮑莎告訴我們,海邊那個老宅子年久失修,墻皮脫落,石基下沉,有些梁柱快要挺不住了。但葡萄還在結果,玫瑰還在盛開,最茁實的一叢,已經(jīng)高過屋頂。這些玫瑰1968年由斯特凡的姑姑從德國帶來,至今已有五十年,稱得上是老資格的玫瑰,跨國的玫瑰。

鮑莎攤開大骨節(jié)的手指,撐住桌面,起身,拿來幾個墊腰的皮墊,又端來一盤自家烘制的餅干,讓邵團、閻副團和劉團員享用。

老太太身穿駝色毛衫,碎花黑裙,腳上一雙半高跟塑料拖鞋,舊而潔凈,無光澤。她說,現(xiàn)在情況好多了,不再擔心戰(zhàn)爭和饑餓,可以按時領退休金,過正常生活。

斯特凡說,他自己的房子在另外的街區(qū),比母親這里寬綽。他正在做一個新的電影方案。他打算,抽時間去一趟克羅地亞,把老家那個房子修一下,該加固加固,該美化美化,里里外外,重整一新?!熬退悴蛔∪?,也得讓房子配得上那些玫瑰,”他說,“說不定什么時候,媽媽和我,還有邵,還有閻,還有你,”導演老弟沖我一笑,“我們大家,會一起去那里玩一趟?!?/p>

問他為什么從俄羅斯回來,他說,在家鄉(xiāng)容易發(fā)展,這里破壞得厲害,但重建時,機會也多。塞爾維亞的歷史文化土層很厚,人們很努力。

我喜歡這個掩護我抽煙的男子,認同他的看法,很想補充說:一個民族,不管住在地球的哪一個“點”,都不能天天有好事,也不能年年遭洪水。塞爾維亞是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也是個人才輩出、屢踣屢起的偉大民族,一定會重新好起來的。但我沒說,不好意思說。這些話比較“大”,在哥們兒家里Talk,“嘮嗑”,這么說不合適。

不能久待了,大使館還有活動。當年在烏魯木齊,那個險些上不了飛機的李同學,現(xiàn)任中國駐塞爾維亞大使,約好晚上給采訪團介紹情況。

鮑莎·捷里耐爾叮囑,把衣服穿好,把扣子系上,都系上。然后,依次跟三個中國晚輩擁抱。輪到我時,老媽媽搭著我的肩,仰起臉,左一下,右一下,也親吻了我的雙頰。

責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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