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井剛
自兒時就養(yǎng)成的任性是在責任制前一年臘月二十五這天開始得到轉(zhuǎn)變的。
這年隊里燒了幾窯瓦,又賣了一批樹木,經(jīng)過預(yù)算,除了個別幾戶還欠隊里的錢,大部分人家都分到錢了。我們家也是第一年從欠錢戶成了進錢戶。臘月二十三的晚上,當父親揣著一百一十元的巨款回家時,我和姐妹真是喜出望外。父親并沒有像我和姐妹一樣興奮異常,他把錢遞給母親時嘆口氣說,錢是分了,這點錢連水都攪不渾,能做什么呢?你看著辦吧!母親接過錢,開心地說,分錢了總比沒分錢好?,F(xiàn)在不上娃娃坡了,明年齊心些多掙些工分,錢肯定比今年還要分的多。父親點著頭。母親又說,我們倆這次就算了,除了當緊的鹽和煤油,給他們仨一人置一身新衣服,剩余的攢著明年給老大娶媳婦。父親說,除了這樣還能咋樣?
老大是我的哥哥,是在部隊呆了八年的父親發(fā)展勢頭正猛時,族人把他抱養(yǎng)給我家的。雖然抱來時已經(jīng)半歲了,但母親還是把他視作己出,從沒虧待過他。幾年后,父親復(fù)員了,之后又有了我和姐妹三個。這次家里第一次進錢,母親想做的公平些。母親開始計劃著這錢怎么安排?可家里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最大的事是哥哥談了對象,準備春節(jié)后就娶過門。一百一十元錢,顧了這頭,卻顧不了那頭。最后父親一錘定音,先解決眼面前的事。于是我和姐妹每人可用十元購置過年的新衣服,但必須控制在十元之內(nèi),一分都不能超支。說完他又補上一句,就是這樣,老大知道了會不會鬧呢?
我沒有讓母親給我安排衣服。母親給我縫制的布釘對襟唐裝一直讓我在同學面前體面不起來,我早就想換成制服了,只是一直沒有錢可供我自己支配?,F(xiàn)在,機會來了,我不能放過。我跟母親說了我要買什么樣的衣服。母親問那件衣服多少錢?我說七塊多,母親算了一下,剩下兩塊多,還夠扯塊做褲子的布。母親之所以這么快就答應(yīng)了,是因為我買一件衣服會給她騰出大把的時間。她可以把這大把的時間用到更多的家庭瑣事上。也就是從臘月二十五開始,母親就要頭腳不閑地忙著,熬糖、做豆腐、磨米粉、做米酒、團米花、炸馓子、磕印粑等等。每種活兒都經(jīng)過精心的算計。幸好許多活用不上一整天,不然,時間還要排到年外去。加上一家人的飯食和洗衣縫被,母親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我都為母親擔心,這么多活兒她如何忙得過來?可是,在母親精打細算的安排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按老一輩傳下來的說法,第二天,臘月二十四是老鼠嫁女的日子。在老鼠風光嫁女的這天,剪刀和石磨是萬萬動不得的。一旦這天石磨磨了什么?用剪刀剪了布頭線腦,就等于攪了老鼠家族的好事,同時也觸動了老鼠的禁忌。于是,來年就會遭到老鼠的瘋狂報復(fù),糧食和衣服都會被老鼠們啃噬殆盡。想想吧,一個靠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有多少糧食和衣服經(jīng)得起老鼠們糟蹋?所以這天,我們不用幫母親磨面磨豆腐了,而窮怕了的母親對這個沒任何根據(jù)的傳言也深信不疑,一切都要小心翼翼,這天連柴也不讓我們?nèi)タ?。這樣,我就拿著父母給我的十元錢跟堂弟一起進城了。
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買一件黃色的四個兜的衣服。雖然這衣服與真正的軍裝在顏色、布料和做工方面還差得很遠,但跟其它顏色和做工的衣服比起來,卻是最接近軍裝的。
到了城里,根據(jù)伙伴的描述,那衣服是在一個叫百貨什么的那兒買的。有關(guān)百貨的部門有兩個,一個是百貨大樓,那是正街上一座在縣城里地標性的三層大樓,還有一個是后街不大起眼的百貨公司。而且城里也僅有這兩處賣服裝。
我們先往百貨大樓去。進了大樓,我對那些眼花繚亂的貨物不屑一顧,因為在買那件心儀的衣服之前,柜臺上任何一樣貨物都會把我兜里的錢掏出去。那錢可是不敢亂用的。我不光要用這筆錢買件新衣服,還得計劃一條褲子出來。不然,過年那天僅上面穿一件新衣服,下面仍是一條舊褲子,不倫不類的樣子必會招來閑話。那會,我最擔心的是懷里那十元錢買那件衣服再置一條褲子夠不夠?如果夠,我還想省出一毛錢買兩張紙炮。我們家沒有放地炮的鐵家什,更弄不到火藥,所以不能爆出讓整個院子地動山揺的響動。我們家也沒人去三線干過活兒,自然也沒機會謀到讓整個院子為之顫抖的雷管。我已經(jīng)用兩分錢跟伙伴買了幾顆廢棄的自行車鏈,等有了紙炮這必不可少的彈藥后,立即動手做一把鏈子槍。紙炮每張一百粒,像排列嚴整的方隊。到時候一顆一顆剝下來,珍惜的一粒分成四瓣。每次往鏈孔里塞一瓣,右手食指輕輕扣動扳機。于是,彈性極好的橡皮繃著的鐵絲做的槍栓毫不遲疑地撞進鏈孔,啪的一聲。不等青煙散盡,接著又裝第二瓣,第三瓣……一槍接一槍,直到玩完為止。
看來這個次要的計劃只有泡湯了。買不了紙炮沒關(guān)系,過年的樂趣多著呢!我可以去閣樓上尋一塊木板,做一個三輪車兒,或是砍兩根竹子做一對高蹺。能自己動手做的玩具很多,唯獨衣服我自己沒法做。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置新衣服了,我所有穿的衣服都是哥哥穿爛后經(jīng)母親巧手改裝的。而哥哥穿的衣服除了母親給他添置的新衣,也把父親退伍后帶回的軍裝穿得一件不剩。父親從部隊帶回的衣服,已經(jīng)變回農(nóng)民的父親是再也沒法穿出去的。那是些深藍和雪白的海軍制服,穿著這些高檔漂亮的制服泥里來雨里去,是暴殄天物!
轉(zhuǎn)遍了百貨大樓的拐拐角角,連百貨和副食柜臺都沒放過,也沒有找到我要的那款衣服。我悵然若失地和堂弟走出百貨大樓,又繞到后街百貨公司。
百貨公司比百貨大樓寒酸多了,一層樓,柜臺呈冂字形靠墻擺放。一進門,一切都盡收眼底。我一眼就瞅見了那件黃衣服。從我們破舊的穿戴上,不可一世的女營業(yè)員一眼就能看出我們這兩個來歷分明的顧客,所以她顯得很傲慢,一手籠在褲兜里,一手拿根衣竿依次指著,這件?這件?到底是哪件?我說你再往前走。直到那衣竿指到我認定的那件衣服。營業(yè)員才取下來,冷冷地放在柜臺上。我把手在衣袖上撲打兩下,目的讓營業(yè)員放心我清理過雙手,才去動那衣服的。那衣服顏色比伙伴穿的那件要暗淡,根本不能往軍裝上聯(lián)想。但我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
等我試衣服時才發(fā)覺,那衣服根本套不上臃腫的棉衣。我問營業(yè)員還有沒有比這件型號稍大的?營業(yè)員冷冷地答道,沒有。我猶豫了一下,又把襖子脫掉,然后再試衣服。這時才勉強穿上身。我問堂弟怎么樣?堂弟說有點小,我說,做衣服的也是,做大一點就好了。我再次問營業(yè)員還有比這件大點的沒?營業(yè)員說,不是說了嗎?沒有了!我想,可能是真的沒有了。即使營業(yè)員是違心的,這天她也不會拿出來。她們只是機械地上班,至于營業(yè)額和顧客的感受,她們才不管呢!通城就這兩個賣衣服的地方,除了這件不合身的黃衣服,其它的色調(diào)我看也不看??墒?,我又不甘心空手回去。這時營業(yè)員兇巴巴地問我要不要?我惶恐地問多少錢?營業(yè)員說八塊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衣服不合身,竟還比同伴那件貴??礌I業(yè)員那瞧不起人的樣子,我賭氣地付了錢,打算過年那幾天對付著穿算了。
回到家,母親很不高興,好像她早已知道我用錢超標了。所以,我沒敢當著母親的面試穿買回的新衣服。一旦穿了,她看到我穿上不合身的衣服,就會沒完沒了的嘮叨。離過年還有六天呢,母親有足夠的時間數(shù)落。等過年那天穿出來,衣服不合身也沒辦法了,母親不會趁著過年的喜興埋怨我。母親當時只關(guān)心花了多少錢,我如實地說了,母親頓時嗔怪道,你買衣服就用了這么多,哪還有錢置褲子?我跟母親說,我不要新褲子還不行嗎?
說完,我把剩下的一塊八角錢交給了母親。
第二天可以動剪刀了,晚上,忙了一天的母親拿出我白天買的衣服,嘴上說買衣裳也買不好,買這么短。說著上,就開始在煤油燈下把衣邊和袖邊一條條挑開,然后又把與衣服顏色接近的布裁成二指寬的布條,分別接到袖邊和衣襟邊,這樣弄完之后,又把袖邊和衣邊再縫到衣服上。
——選自《作家搖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