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
這棵老樹,遺世獨立。方圓幾十里,一說到老樹,幾乎沒有不知道的,就像外地人眼中的百脈泉,不用詳說就知道在章丘一樣,成了一個村莊的地標。
樹叫梭羅樹,屬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錦葵目,是梧桐科的常綠木本喬木,生長在神秘的高海拔南方。十多年前,去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采風,下榻的賓館,名字就叫“梭羅賓館”。起初,以為這是賓館老板故作玄虛,拉來美國波士頓的瓦爾登湖搞的一個噱頭,沒有在意為什么叫“梭羅”。沒想到,扎西桑吉,當?shù)氐囊晃慌笥颜f,梭羅是棵神樹,當年的摩訶摩耶就是在梭羅樹下生出佛祖的,讓我汗顏了好多年。
十多年以后,在低海拔的北方,在濟南章丘的梭莊,與梭羅樹不期而遇。
來到的時候,長白山的上空,飄蕩著若有若無的云朵,而云朵的光影下,斑駁的村莊,像一頁歲月的化石,遠離喧囂的城市,孤獨地散落在時間之外。一座單孔的小石橋,一棵干枯的老槐樹,還有幾棵不知名的雜樹,混合著夏日的銀色光線,傾倒進了曬得有些發(fā)燙的小河里。瞬間,炫目的光影,五官的深沉,像一張靜默的篩網(wǎng),過濾著時間遺留下來的泥沙,讓鳥兒叫著飛起的地方,漸漸變得清晰。
像西北邊陲的遺存,村口的明代石砌拱門,靜寂無聲。拱門之上,矗起的三間瓦房,看起來有些單薄。這是村里的文昌閣。文昌閣,供奉文曲星的地方,也是讀書人崇拜的地方。我曾經(jīng)走過不少的村落,發(fā)現(xiàn)大凡底蘊深厚的,或大或小地都有文昌閣,這是精神與文化的象征,就像西雙版納的傣族村鎮(zhèn)都有一座寺廟一樣。有了一個這樣的文昌閣,梭莊人津津樂道的“一門三代七舉人五進士”才不是傳說。
綠色的藤蔓,有粗有細,像歷史的筋脈,刻意爬上畢陡的斑駁磚墻上。砌墻的青磚很大,燒制得方方正正,砌壘的框架,像現(xiàn)代人打造的圈梁,只是墻體的夯土,早已失去黏性,受到輕微的力,像潰敗的身體,撲簌簌地能掉下鱗片似的皮屑,讓人不敢觸摸,更不敢碰撞。從低處的石板路上向它注視,聯(lián)翩浮現(xiàn)遙遠而真切的讀書場景,仿佛涵泳而壯魄的瑯瑯聲,震得日月發(fā)抖。
梭莊的西大門,拱門的門洞狹長,像條過濾的管道,嘶嘶的風聲和弱弱的微光,從這頭吞進熱浪,從那頭吐出寬泛的微爽。發(fā)券的拱頂,裸露著兩邊的石頭,但洞壁光滑,閃著微微的幽光,不知多少販夫走卒、商賈流民曾在這里穿梭,又有多少車馬驢騾從這里通過。城堡歷經(jīng)了四百多年,卻異常堅固。不知出自哪位神人之手,更不知這位神人施了怎樣的魔法,如此這般的巧思和藝術,使得高高上舉的文昌閣,像一個須發(fā)皆白的歷史老人,淡然而立,用滿臉的滄桑打量著來往的行人,波瀾不驚。
穿過拱門,一路向東,都是石板路。路是雜色的,很是平整、光滑,串起了清代的老宅、民國的舊院,還有散步的雞鴨、牛羊、看門的土狗。而明代的藥王殿、元音樓、大戲樓卻頹崩成了萬歷年間的遺址……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是破房子舊屋,是落后的景象,但能夠讓人感受到樸實的味道。然而,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文明程度越高,心機越重,而越來越重的心機,丟失的卻是最為樸實的東西。
來梭莊,我不是旅行者,而是尋覓者,尋覓被現(xiàn)代人丟失的樸實。迎面走來的這位老嫗,臉容有些消瘦,但面色宛然,看上去很是慈祥,像信佛的母親。她推著一輛鐵制的獨輪車,車上橫放著豆腐盒子,把手上還吊掛著叫賣的木頭梆子。見有外鄉(xiāng)人來,她的臉上堆滿可掬的笑容,說她的豆腐是原漿豆腐,細膩鮮嫩得很,問客人知不知道啥叫原漿豆腐,她的自問自答讓我知道,原漿豆腐原是豆?jié){發(fā)酵成酸漿以后“點”出來的。她說,不信你嘗嘗,吃起來一點也不沙楞楞的,人家乾隆皇帝都說俺梭莊的豆腐好吃咧……的確,老嫗的豆腐,切口干凈,軟硬適中,具有豆腐特有的香氣。
李家祠堂,村里最為古老的建筑。據(jù)說,前身是一座名叫“嘯園”的花園,只是眼前既沒有花,也沒有園,看起來還有些破敗,但五間老屋,形制獨特,氣度不凡:屋頂?shù)脑仆撸嗷疑?,很小,排得很?檐頭的滴水瓦當,也是“臨清官窯”燒制的,印著精美的祈福花紋;屋脊的抱同瓦,似乎與云瓦有些脫節(jié),長出幾棵狗尾巴草,一尺多高,隨風搖擺著,看起來倒也可愛。而老紅油漆的門,花格子的窗,不著油漆的廊柱,和幾通古舊的石碑,孤獨、決然,營造出的意境和姿態(tài),與黃土地融合在了一起,漫漶出一種安詳?shù)臍庀ⅰ?/p>
君子堂前,長著一棵老樹。老樹高大,樹干挺粗,一個人摟也摟不過來,而樹冠像天然的巨型大傘,將炙熱的陽光“擠”到了外面。有了這樣的樹冠,應該能夠猜得到,黑暗中的樹根,一定倒影般盤錯,而且也一定沉入深淵,要不然何以能夠供養(yǎng)星星般的花兒?
樹下,不知誰安放了一塊方石。坐在上面, 透過樹葉的陽光,像是被篩子過濾了一般,灑落下了一個個細碎的光點兒??茨菢涓?,樹皮縱裂,灰褐,像現(xiàn)代派的一尊雕塑。一只笨拙的蝸牛,沿著樹干,充滿幻想地緩慢爬行,留下一條如銀的痕跡。頭頂上的樹葉,橢圓形,寬而長,開始以為是一棵北方常見的核桃樹,但散落在枝葉間的細碎小花兒,朵瓣牙白,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怒放枝頭,像蓋上了一層雪,閃著驚奇的光芒,飄著宜人的幽香,幾只野蜂,有搭無搭地嚶嚶嗡嗡著,圍著朵瓣上下翻飛,讓人忍不住停下腳步,頓足忘返。
這不是一棵梭羅樹嗎?是的,這是一棵梭羅樹。聽說,李家的先祖曾在福建的延平府做過知府,在任期間,將延平府整治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等他回北方探親時,當?shù)匕傩账徒o了他這棵樹。還是據(jù)說,當時的這棵樹,已經(jīng)長了300年……
傳說不能以史為記,但這棵樹卻真實存在。它從南方來,在北方扎下了根,不但沒有“水土不服”,而且,奇跡般的健康生長到今天,依然茁壯,本身就是一個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