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啟祥

斯賓諾莎是否是無神論者？這是西方哲學(xué)史上充滿爭議的一個問題，這種爭議不僅存在于斯賓諾莎的批評者之間，而且首先存在于斯賓諾莎與其批評者之間。斯賓諾莎的主要著作都在談?wù)撋?，都肯定神的存在，從其早期的《神、人及其幸福簡論》到后期的《倫理學(xué)》莫不如此。他在許多書信中也探討與神有關(guān)的問題，其中沒有一處否認(rèn)神的存在?？墒撬官e諾莎卻被很多人稱為無神論者。斯賓諾莎生前堅決拒絕這一稱謂，并撰寫《神學(xué)政治論》予以反駁，然而這部著作卻被更多人看成他宣揚(yáng)無神論的證據(jù)。是斯賓諾莎的眾多批評者誤解了斯賓諾莎？還是斯賓諾莎沒有理解他自己的學(xué)說？他們之間的分歧究竟何在？爭議雖然由來已久，但是對于這些爭議的系統(tǒng)研究似乎尚未見到。本文將以客觀中立的態(tài)度對這場歷史爭論及其原因進(jìn)行探討。

一、無神論者：斯賓諾莎的生前身后名

斯賓諾莎生前在許多人眼里是個嘲笑一切宗教的無神論者。既有人私下指責(zé)他的哲學(xué)是無神論，例如，一位基督徒學(xué)者凡爾底桑(Velthuysen)在信中說，“他[斯賓諾莎]用隱蔽的偽裝的論證教授十足的無神論”[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and trans. Edwin Curle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385.，他的學(xué)說“取消和絕對推翻了一切信仰和宗教，偷偷地販賣無神論，或至少虛構(gòu)了一個不能使人對其神性產(chǎn)生敬畏的上帝”[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2016, p. 385.；也有公開出版物譴責(zé)斯賓諾莎宣揚(yáng)無神論，例如，1672年荷蘭有一本小冊子說斯賓諾莎的《神學(xué)政治論》是“墮落的猶太人斯賓諾莎從地獄中制作出來的。此書以前所未有的無神論方式論證神諭必須通過哲學(xué)來闡釋與理解”。[注][美]史蒂文·納德勒：《斯賓諾莎傳》，馮炳昆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454頁。1674年《神學(xué)政治論》被荷蘭總督奧倫治三世以“污蔑宗教和宣傳無神論”的罪名禁止發(fā)售和傳播，隨后歐洲其他國家紛紛效仿，天主教會和加爾文教會也將其列入危險書目。

對于斯賓諾莎的無神論指責(zé)并沒有隨著他的去世而終止。1677年即斯賓諾莎去世的當(dāng)年，他的朋友出版了其遺著《倫理學(xué)》。第二年這部著作受到荷蘭和西弗里斯蘭當(dāng)局審查，被認(rèn)為是一本“瀆神的、無神論的和褻瀆宗教的書”。[注]Michael L. Morgan, “Introduction to Ethics”, in Spinoza, Complete Works, trans. Samuel Shirley, 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p. 213.在西方近代，斯賓諾莎成了無神論的主要代表。正像有的學(xué)者所說，在很大程度上，“無神論與斯賓諾莎主義變成了同義詞”。[注]Moshe Schwarcz, “Atheism and Modern Jewish Thought”,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for Jewish Research, Vol. 44 (1977), p. 133.加爾文教徒、路德教徒和天主教徒都把斯賓諾莎哲學(xué)看成明顯的無神論的自然主義。[注]Jeffrey R. Collins, “Thomas Hobbes, ‘Father of Atheists’”, in Atheism and Deism Revalued: Heterodox Religious Identities in Britain, 1650-1800，ed. Wayne Hudson, Diego Lucci and Jeffrey R. Wigelsworth, Farnham: 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2014, p. 41.18世紀(jì)的一位學(xué)者約翰·弗蘭茲·馮·布迪厄斯(Johann Franz von Buddeus)不僅認(rèn)為斯賓諾莎“公開宣揚(yáng)無神論”，而且認(rèn)為他是“我們這個世紀(jì)的無神論者的領(lǐng)袖和導(dǎo)師。”[注]Alan Charles Kors, Atheism in France, 1650-1729 (Vol. I) :The Orthodox Sources of Disbelief,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244.在歐洲各國，“無神論這頂帽子在他死后多年沒有摘掉”[注][美]史蒂文·納德勒：《斯賓諾莎傳》，第370頁。。

17世紀(jì)后期斯賓諾莎的著作進(jìn)入英國，“一開始，斯賓諾莎就被看作……‘真正的’無神論者?！盵注]Rosalie L. Colie, “Spinoza in England, 1665-1730”,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 107, No. 3 (Jun. 19, 1963), p. 183.薩繆爾·克拉克(Samuel Clarke) 認(rèn)為斯賓諾莎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著名的無神論代言人?！盵注]Samuel Clarke, A Demonstration of the Being and Attributes of God: More Particularly in Answer to Mr. Hobbs, Spinoza, and their Followers , London: J. Knapton, 1705, p. 27.貝克萊稱斯賓諾莎的學(xué)說為“無神論體系”[注]George Berkeley, The Works of George Berkeley, Vol.1, ed. George Sampson, London: George Bell & Sons, 1897, p. 345.、“現(xiàn)代的無神論”[注][英]貝克萊：《西利斯》，高新民、曹曼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第214頁。。休謨稱斯賓諾莎為“著名的無神論者”[注]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The Floating Press, 2009, p. 379.，稱斯賓諾莎的實體學(xué)說為“斯賓諾莎的無神論”[注]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p. 378.。斯賓諾莎對英國無神論還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例如，人們在雪萊的思想歷程和著作中可以感受到斯賓諾莎對他的無神論思想的啟示,雪萊所寫的“無神論的必然性”一文曾受到斯賓諾莎的啟發(fā)。[注]David Berman, A History of Atheism in Britain: from Hobbes to Russell, Vol.3,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p.134-154.p. 183.查爾斯·布拉德勞(Charles Bradlaugh)明確表示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對他影響頗深，他的許多無神論思想都可追溯到這種影響。

在法國，皮埃爾·貝爾對斯賓諾莎的評價頗負(fù)盛名，他在《歷史的批判的辭典》“斯賓諾莎”詞條的一開始寫道：“斯賓諾莎生為猶太人，后來脫離猶太教，最后成了無神論者?！盵注]Peter Bayle, An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Selected and Abridged from the Great Work of Peter Bayle, Vol.3, London: Hunt and Clarke, 1826, p.271.貝爾稱斯賓諾莎的《神學(xué)政治論》是“一部惡毒可憎的書，他在這部書里播下了他的遺著中明白昭示的無神論的所有種子?！盵注]Pierre Bayle,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Selections, trans. Richard H. Popkin, Indianapolis: The Bobbs-Merrill Company, Inc., 1965, p. 293.他說：“所有批駁《神學(xué)政治論》的人都在該書中看到了無神論的種子?！盵注]Peter Bayle, An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Selected and Abridged from the Great Work of Peter Bayle, Vol.3, p. 284.深受貝爾影響的伏爾泰在其著作中明白地說：“斯賓諾莎實質(zhì)上不承認(rèn)任何神”[注]Voltaire, The Best Known Works of Voltaire, New York: Blue Ribbon Books Inc., 1927, p. 447.，“斯賓諾莎……是無神論者——他教授無神論”[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London: W. Dugdale, 1843, p. 162.，他稱斯賓諾莎為“大名鼎鼎的無神論者斯賓諾莎”[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p. 331.。他說：“所有著作中最危險最有害的是斯賓諾莎的著作。他不僅以猶太人的身份攻擊新約，而且以學(xué)者的身份瓦解舊約；他的無神論體系在寫作與推理上勝過斯特拉頓(Straton)和伊壁鳩魯?shù)臒o神論一千倍?！盵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2, p. 163.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也明確地將斯賓諾莎視為無神論者。[注][法]狄德羅：《狄德羅的〈百科全書〉》，梁從誡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魻柊秃赵凇蹲匀坏捏w系》中稱斯賓諾莎的哲學(xué)為無神論體系。[注][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下卷，管士濱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7年，第280頁注釋、第296頁。尼古拉斯·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認(rèn)為斯賓諾莎的無神論與中國哲學(xué)家的無神論有很多相同之處。[注][法]馬勒伯朗士：《一個基督教哲學(xué)和一個中國哲學(xué)家的對話——論上帝的存在和本性》，龐景仁譯，載龐景仁：《馬勒伯朗士的“神”的觀念和朱熹的“理”的觀念》，馮俊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235頁。

有學(xué)者說，在18世紀(jì) “每個德國朝臣都知道斯賓諾莎是最重要的，最臭名昭著的，也是最危險的‘理論無神論者’。”[注]Jonathan I. Israel, Radical Enlightenment: Philosophy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ty, 1650-1750,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62.德國的知識階層則“將斯賓諾莎主義譴責(zé)為一種異端式的、無神論的和無政府主義的學(xué)說。”[注]簡森斯：《啟蒙問題》，孟華銀譯，載 [美]列奧·施特勞斯：《哲學(xué)與律法》，黃瑞成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204頁。在著名的門德爾松—雅可比泛神論之爭中，雅可比的第一個觀點(diǎn)是“斯賓諾莎主義即無神論”[注]Moshe Schwarcz, “Atheism and Modern Jewish Thought”, p. 133.。就像利奧·施特勞斯所說：“18世紀(jì)最后幾十年對斯賓諾莎主義的接受首先意味著無信仰狀態(tài)一下子突飛猛進(jìn)起來。”[注][美]列奧·施特勞斯：《門德爾松與萊辛》，盧白羽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188頁。費(fèi)爾巴哈稱“斯賓諾莎是現(xiàn)代無神論者和唯物主義者的摩西?！盵注][德]費(fèi)爾巴哈：《未來哲學(xué)原理》，洪謙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第24—25頁。羅森茨威格(Rosenzweig)認(rèn)同這樣一個觀點(diǎn)即“斯賓諾莎的理性主義等同于無神論”[注]Moshe Schwarcz, “Atheism and Modern Jewish Thought”, pp. 130-131.。

近代歐洲學(xué)者對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無神論批評可謂林林總總，其中有兩點(diǎn)格外值得注意。其一，斯賓諾莎被看成不同于古代無神論的近代哲學(xué)無神論的創(chuàng)立者。西爾維亞·貝爾蒂(Silvia Berti)說，18世紀(jì)早期的啟蒙主義者認(rèn)為斯賓諾莎在歷史場景中的出現(xiàn)代表著與傳統(tǒng)的不信神模式在概念上的真正決裂，“為了粉碎信仰的世界，需要與一種新的《圣經(jīng)》解釋方法相結(jié)合的堅實的無神論的哲學(xué)基礎(chǔ)。斯賓諾莎代表著這種突破，在這方面他是唯一的，他提供的哲學(xué)工具使得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神的存在成為不可能；哲學(xué)無神論由此達(dá)成了，并通過動搖《圣經(jīng)》權(quán)威的《圣經(jīng)》批判而表現(xiàn)出更大的破壞性。這不只是理論上的成就，它宣布世俗的和宗教的權(quán)威之基礎(chǔ)的所謂神圣性是不合法的”[注]Silvia Berti, “ At the Roots of Unbelief”,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56, No. 4 (Oct., 1995), p. 562.。

其二，斯賓諾莎的無神論被看成基于新方法的體系化的無神論。伏爾泰認(rèn)為：“他[斯賓諾莎]似乎不同于古代所有的無神論者，……他與他們的最大不同在于其方法。”[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p. 561.貝爾說：“斯賓諾莎……是一個體系化的無神論者，盡管他的理論基礎(chǔ)與其他幾位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歐洲的和東方的哲學(xué)家的相同，但是他運(yùn)用了全新的方法。我認(rèn)為他第一個將無神論簡化為一個體系，依照幾何學(xué)家的方式將它有序地組織起來，形成一種學(xué)說。”[注]Peter Bayle, An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Selected and Abridged from the Great Work of Peter Bayle, Vol.3, p. 271.不僅如此，斯賓諾莎甚至被稱為西方近代世界中唯一成體系的無神論者，[注]Alan Charles Kors, Atheism in France, 1650-1729 (Vol. I) :The Orthodox Sources of Disbelief, p. 38.

當(dāng)代西方哲學(xué)界將斯賓諾莎哲學(xué)視為無神論的學(xué)者也為數(shù)不少。例如，《黃金時代的荷蘭共和國》一書的作者馬爾滕·波拉稱斯賓諾莎是現(xiàn)代無神論的奠基者。他說：“人們也許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作為現(xiàn)代無神論奠基者而聞名的哲學(xué)家竟然會選擇上帝作為自己論述的出發(fā)點(diǎn)，并且把他的全部哲學(xué)都建立在對上帝進(jìn)行定義的基礎(chǔ)上?！盵注][荷蘭]馬爾滕·波拉：《黃金時代的荷蘭共和國》，金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27頁。德勒茲說，從絕大多數(shù)宗教所說的“神”即道德立法者和道德法官的含義來看，“斯賓諾莎顯然是個無神論者?！盵注]Deleuze, Gilles, Expressionism in Philosophy: Spinoza, trans. Martin Joughin, New York: Zone Books, 1990, p. 253.喬納森·伊斯雷爾(Jonathan Israel)在《激進(jìn)的啟蒙》一書中認(rèn)為斯賓諾莎是18世紀(jì)無神論的根源。羅伯特·普拉茨納(Robert L. Platzner)則將猶太人中的無信仰潮流追溯至斯賓諾莎。[注]Robert L. Platzner, “Judaism and Atheism: The Challenge of Secular Humanism”, in Religion and the New Atheism : a Critical Appraisal, ed. Amarnath Amarasingam, Leiden & Boston: Brill, 2010, p. 12.

一些中國學(xué)者也把斯賓諾莎看成無神論者。例如，賀麟認(rèn)為：“斯賓諾莎是17世紀(jì)偉大的荷蘭唯物論哲學(xué)家和無神論者。”[注]賀麟：《斯賓諾莎哲學(xué)簡述》，《哲學(xué)研究》1957年01期，第93頁。洪漢鼎認(rèn)為斯賓諾莎的《神學(xué)政治論》是無神論者的《圣經(jīng)》。他說：“如果‘無神論’這一名稱是在我們現(xiàn)在的意義上加以理解，那么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斯賓諾莎當(dāng)之無愧的光榮稱號。”[注]洪漢鼎：《斯賓諾莎哲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19頁。趙敦華認(rèn)為：“他[斯賓諾莎]的學(xué)說雖然披著神學(xué)外衣，但主題是人和自然，全然沒有對人格神信仰和崇拜的位置，并閃爍著無神論的光輝。”[注]趙敦華：《西方哲學(xué)簡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20頁。卓新平像費(fèi)爾巴哈一樣稱斯賓諾莎為“無神論和唯物論者的‘摩西’”。[注]卓新平：《斯賓諾莎：無神論和唯物論者的“摩西”》，《競爭力》2010年9—10期，第120頁。

從近代到當(dāng)代，從西方到中國，無論是譴責(zé)斯賓諾莎的一方還是贊揚(yáng)斯賓諾莎的一方都有許多人認(rèn)為斯賓諾莎是無神論者。這是否坐實了斯賓諾莎的無神論者稱號？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些關(guān)于斯賓諾莎的無神論批評？或許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首先應(yīng)該考慮的是斯賓諾莎本人的看法。斯賓諾莎當(dāng)然不能對其身后的批評做出回應(yīng)，但是他生前對這種批評表達(dá)了非常清晰的立場與態(tài)度。

二、斯賓諾莎對無神論的拒斥

盡管有許多人譴責(zé)斯賓諾莎的無神論，也有許多人稱贊他的無神論，但是斯賓諾莎從未聲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他的任何著作和書信都不曾公開主張或贊同無神論。對于外界所加于他的無神論者的稱號，他堅決予以拒絕，正如納德勒所言：“對于說他是無神論者的指責(zé)，斯賓諾莎總是深感氣憤?！盵注][美]史蒂文·納德勒：《斯賓諾莎傳》，第370頁。不僅如此，就像有的學(xué)者所說的那樣，他根本不能容忍無神論。[注]Michael A. Rosenthal, “Why Spinoza is Intolerant of Atheists: God and the Limits of Early Modern Liberalism”,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 65.4 (June 2012), pp. 813-839.關(guān)于斯賓諾莎對于無神論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通過幾個方面來說明。

首先，斯賓諾莎反駁對于他的無神論指責(zé)。他在致奧爾登堡的一封信中說：“普通百姓不斷指責(zé)我是無神論者，我不得不盡我所能予以反駁?！盵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15.這是他寫作《神學(xué)政治論》的緣由之一。他在《神學(xué)政治論》第十二章聲明：“我可以確定地說，我沒有說任何不敬神之語，亦未做任何不敬神之事?！盵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249.斯賓諾莎認(rèn)為不是他的哲學(xué)而是那些自以為信神而指責(zé)他的人所信仰的教義，會導(dǎo)致無神論。他在論述神跡的時候說：“我們認(rèn)為自然次序是確定不移的，是合乎神的律令的。因此，如果自然中發(fā)生的某件事不遵循自然法則，它必然與神通過自然法則在自然中確立的永恒次序不相容，因而是違反自然及其法則的，因此相信這樣的事情會使我們懷疑一切，并導(dǎo)致無神論。”[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p. 158-159.在斯賓諾莎看來，有神論者必定對神有清楚明白的認(rèn)識，那些對神沒有真正認(rèn)識的人可能是無神論者，而猶太教徒和基督徒就是這樣的人。他以諷刺的口吻說：“那些公開承認(rèn)沒有神的觀念，只通過被造物(他們不知其原因)認(rèn)識神的人竟然毫不臉紅地責(zé)難哲學(xué)家是無神論?！盵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ume II., p. 94.這里所說的哲學(xué)家指斯賓諾莎本人。

其次，斯賓諾莎在理論上明確主張一神論。他在《倫理學(xué)》中清楚地說：“認(rèn)為神不作為與認(rèn)為神不存在，在我們是同樣不可能設(shè)想的。”[注]Scholium to Proposition 3 of Part II of the Ethics. (本文出自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Ethics] 的引文皆譯自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1, ed. and trans. Edwin Curle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5)神是斯賓諾莎哲學(xué)體系的起點(diǎn)。系統(tǒng)表述斯賓諾莎哲學(xué)體系的《倫理學(xué)》分為五部分，其中第一部分就是論神。斯賓諾莎為什么要從神的概念出發(fā)構(gòu)建其哲學(xué)？他說這是遵循哲學(xué)思考的必由之路，“因為神的本性本來應(yīng)該首先加以考察，因為就知識的次序和就事物的次序說來，神的本性都是在先的?！盵注]Scholium to Corollary of Proposition 10 of Part II of the Ethics.沒有神的概念，斯賓諾莎哲學(xué)就沒有了基礎(chǔ)。

神也是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歸宿。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最終目的在于引導(dǎo)人走向最高幸福。人的最高幸福在于對神的理智的愛，也就是通過認(rèn)識神而愛神。在斯賓諾莎看來，凡是從神的知識出發(fā)來認(rèn)識一切的人，他的心靈和德性能夠達(dá)到最高的完滿，因為此時“他的靈魂是不受激動的，而且依某種永恒的必然性能自知其自身，能知神，也能知物，他決不會停止存在，而且永遠(yuǎn)享受著真正的靈魂的滿足?！盵注]Scholium to Proposition 42 of Part V of the Ethics.人達(dá)到了這種境界，就能“在永恒的形式下”觀認(rèn)一切，同時自己的心靈也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成為永恒的心靈。

當(dāng)然，斯賓諾莎所認(rèn)識的神既非猶太教的神，也非基督教的神，也非任何其他建制性宗教的神。《倫理學(xué)》第一部分從幾個角度論證了神的本質(zhì)與特征：神是自因，它必然存在；神是唯一的實體；神是永恒的；神是絕對無限的存在，具有無限多屬性，其中每一個屬性都表示永恒無限的本質(zhì)；神是自由因，它只按照自己本性的法則而存在和行動，不受任何其他東西強(qiáng)迫；神不但是萬物生成的原因，也是萬物存在的原因；萬物都在神之內(nèi)，都依靠神，因而沒有神就既不能存在，也不能被理解；萬物都預(yù)先被神所決定，也就是被神的絕對本性和無限力量所決定。這個神也就是自然，它不只包括我們所說的自然界，也包括精神性事物，還包括無限多其他事物。

第三，斯賓諾莎并沒有否認(rèn)宗教的意義。在他看來，能夠通過哲學(xué)認(rèn)識神的人是非常少的。如果一個人對于神沒有真正的認(rèn)識，宗教或者對于神的信仰對于他來說便是必要的。針對那種認(rèn)為他拋棄了一切宗教的看法，他說：“我請問，如果一個人認(rèn)為神必須被看成最高的善、必須作為最高的善而為人們自由地?zé)釔郏麜鲝垝仐壦凶诮虇?？如果一個人主張我們最高的幸福和至上的自由只在于此，他會反對宗教嗎？一個反對宗教的人會主張德行的報酬就是德行自身，愚蠢和軟弱的懲罰就是愚蠢自身嗎？最后，一個反對宗教的人會主張每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愛他的同胞，服從至高權(quán)力的命令嗎？我不僅明確主張這一切，而且還以最充分的證據(jù)予以證明?！盵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386.

斯賓諾莎所說的宗教既非猶太教也非基督教，也不是其他任何建制性宗教，而是他所說的真正的宗教或普遍宗教。他說：“根據(jù)《圣經(jīng)》的命令，我們唯一要相信的只是為履行這個命令所絕對必需的。因此，這個命令自身就是整個普遍信仰的獨(dú)一標(biāo)準(zhǔn)。只有通過它，我們才能確定這個信仰的所有信條，每一個人都一定要接受的信條。”[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265.斯賓諾莎根據(jù)《圣經(jīng)》的目的，運(yùn)用理性推出了普遍信仰的七個信條或整個《圣經(jīng)》的基本原理。[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p. 268-269.斯賓諾莎說，如果有人因為不相信神的存在而拒斥《圣經(jīng)》，他是不虔敬的。如果有人不了解《圣經(jīng)》中的歷史記述，也沒有通過自然之光認(rèn)識任何事物，即使他不是頑固或不虔敬，也幾乎與獸類無異，他不具有神所賦予的任何才質(zhì)。[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149.所以，從斯賓諾莎的學(xué)說可以看出，他肯定神的存在，也并不一概否定宗教。

第四，斯賓諾莎的生活方式表明他不是無神論者。一個人的學(xué)說與其生活中的信仰并非總是一致。當(dāng)我們判斷斯賓諾莎是否是無神論者的時候，不僅要觀其言，還要察其行，這也與斯賓諾莎的哲學(xué)觀點(diǎn)相一致。斯賓諾莎在24歲時被猶太教會革除教籍，之后他既未加入基督教會，也未加入其他宗教組織。就此而言，人們也許會說他不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斯賓諾莎并不認(rèn)為不信仰宗教者就是無神論者。在他看來宗教是信仰神的方式，而哲學(xué)是真正認(rèn)識神的方式。這兩種方式都能夠使人具有德行或幸福，但是那些不是通過宗教信仰神而是通過哲學(xué)認(rèn)識神的人更幸福。[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149.換言之，具有德行的人或者是通過哲學(xué)認(rèn)識神的人或者是通過真正宗教而信仰神的人，他們都不是無神論者。

人們雖然對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理解分歧很大，但是根據(jù)斯賓諾莎的生活對他的德性做出的評價可謂如出一口，就連那些最猛烈指責(zé)斯賓諾莎傳播無神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在道德上無可指責(zé)。伏爾泰雖然認(rèn)為斯賓諾莎的無神論是錯誤的，但是他說斯賓諾莎誠實無欺，真摯可敬，溫和淳樸，[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p. 561.是“十分貞潔的無宗教信仰者”[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p. 612.，“斯賓諾莎沒有做任何壞事”[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p. 569.。至于諾瓦利斯(Novalis)、海涅、黑格爾、羅素等人對斯賓諾莎的人格與品行的稱贊在哲學(xué)界已是盡人皆知。

根據(jù)斯賓諾莎的德性學(xué)說和他的生活方式，他無疑是一個真正具有德性的人。同樣，根據(jù)他的德性學(xué)說，一個真正具有德性的人必定是一個認(rèn)識神的人。既然如此，斯賓諾莎便不是一個無神論者。也正因為如此，斯賓諾莎在致雅各布·奧斯頓(Jacob Ostens)的信中回應(yīng)凡爾底桑對他的無神論指責(zé)時說：“如果他了解我遵循的生活方式，他就決不會這樣輕易地相信我在講授無神論。因為無神論者總是過度追求榮譽(yù)和財富，而我對這些東西歷來都是鄙視的。認(rèn)識我的人都知曉這一點(diǎn)?！盵注]Benedictus de Spinoza,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pinoza, Vol. 2, p. 386.根據(jù)斯賓諾莎的哲學(xué)，他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生活中都不是無神論者。

我們闡述了斯賓諾莎的神觀念以及他對無神論的態(tài)度。人們該如何看待斯賓諾莎對于無神論的拒斥？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斯賓諾莎是一個不想成為無神論者的無神論者。例如，大衛(wèi)·博曼(David Berman)說：“有一些作家真誠地相信他們不是無神論者，但是他們撰寫了無神論著作。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在我看來就是這種無神論著作的一個例子?！盵注]David Berman, A history of atheism in Britain: from Hobbes to Russell, Vol.3, p. 111.費(fèi)爾巴哈則根據(jù)斯賓諾莎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無神論者當(dāng)時的處境，來解釋斯賓諾莎哲學(xué)被視為無神論的原因以及斯賓諾莎對待無神論的態(tài)度。他說：“基督教的哲學(xué)家和神學(xué)家指責(zé)斯賓諾莎主張無神論。說的很對：因為，否定了上帝的和善、仁慈、正直、超自然性、獨(dú)立性以及創(chuàng)造奇跡時，簡言之，否定了上帝的人性，那也就否定了上帝自身。如果上帝不能創(chuàng)造奇跡，不能產(chǎn)生出一種與自然活動不相同的活動，因而不能顯示出自己是一種與自然不同的存在物，那他其實也就不是上帝了。但是，斯賓諾莎不想成為無神論者，而且，從他的觀點(diǎn)和在他那個時代來說，他也不可能成為無神論者?！盵注][德]費(fèi)爾巴哈：《費(fèi)爾巴哈哲學(xué)史著作選》第1卷，涂紀(jì)亮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8年，第337—338頁。

雖然斯賓諾莎在生前身后被許許多多的人視為無神論者，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持這種觀點(diǎn)。也有學(xué)者明確肯定斯賓諾莎不是無神論者，例如一位名叫米歇·翁福雷(Michel Onfray)的學(xué)者曾這樣說：“斯賓諾莎的無神論在哪里？無處可尋。我們可以仔細(xì)閱讀他一生的著作，卻不能找到一句斷言神不存在的話?！盵注]Michel Onfray, In Defense of Atheism: the Case against Christianity, Judaism, and Islam,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eremy Leggatt, Toronto: Penguin Group, 2007, p. 25.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斯賓諾莎不是無神論者，但是他反對傳統(tǒng)宗教信仰的神，例如埃羅爾·哈里斯(Errol E. Harris)說：“無神論是與斯賓諾莎的意旨直接相反的”，“他否認(rèn)的是那些他認(rèn)為對上帝的錯誤看法，他的全部努力是讓傳統(tǒng)宗教中預(yù)設(shè)的神的觀念變得明白易懂和前后一致”。[注]Errol E. Harris, Atheism and Theism, New Orleans: Tulane University, 1977, p. 49.

三、從“無神論”觀念看斯賓諾莎的無神論問題

歷史上有那么多人認(rèn)為斯賓諾莎是無神論者，而他極力否認(rèn)自己是無神論者，究竟孰是孰非？

如果斯賓諾莎的聲明真誠不欺，我們似乎可以說他是無神論者。但是有些批評者認(rèn)為斯賓諾莎或許誤解了自己的學(xué)說。例如，貝爾認(rèn)為斯賓諾莎可能沒有理解自己的學(xué)說的所有部分，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學(xué)說的所有后果。[注]Peter Bayle, An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Selected and Abridged from the Great Work of Peter Bayle, Vol. 3, p. 330.伏爾泰在《無知的哲學(xué)家》一書中說：“他[斯賓諾莎]非常誠實地欺騙了自己?！砸詾槭橇耍凰活櫬耦^向前，沒有注意到任何可能困擾他的地方?！盵注]Voltaire, The Best Known Works of Voltaire, p. 448.如果斯賓諾莎沒有理解自己的學(xué)說，他否認(rèn)自己是無神論者的聲明可能會有問題。

斯賓諾莎的主要哲學(xué)著作像《倫理學(xué)》和《神學(xué)政治論》異常艱深。貝爾認(rèn)為在斯賓諾莎哲學(xué)研究者中，“很少有人理解它，很少有人不為其中的難題和晦澀深奧的抽象概念感到沮喪。”[注]Pierre Bayle,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Dictionary: Selections, p. 300.那些批評者是否可能誤解斯賓諾莎？伏爾泰曾說：“那些激烈反對斯賓諾莎的人中，有許多從未讀過斯賓諾莎的著作”[注]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Vol. 1, p. 561.。例如，伏爾泰認(rèn)為貝爾誤解和歪曲了斯賓諾莎哲學(xué)，[注]Voltaire, The Best Known Works of Voltaire , p. 446.他說：“斯賓諾莎一直使用神這個詞，而貝爾根據(jù)自己對它的運(yùn)用來理解斯賓諾莎的學(xué)說?！盵注]Voltaire, The Best Known Works of Voltaire, p. 447.當(dāng)代學(xué)者例如史蒂文·史密斯(Steven B. Smith)認(rèn)為斯賓諾莎的一些批評者像貝爾對斯賓諾莎的一些基本理解是錯誤的。[注]Steven B. Smith, Spinoza, Liberalism, and the Question of Jewish Identit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11.喬納森·伊斯雷爾認(rèn)為：“貝爾誤解了無神論，而且他像狄德羅和霍爾巴赫一樣，既未仔細(xì)理解也未準(zhǔn)確表述斯賓諾莎的思想。”[注]Jonathan Israel, Democratic Enlightenment: Philosophy, Revolution, and Human Rights 1750-1790,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663.顯然，如果批評者誤解了斯賓諾莎，他們對斯賓諾莎的無神論評價也不足信。況且，不同批評者對于斯賓諾莎是否是無神論者的評價并不相同，許多人認(rèn)為他是無神論者，但也有人認(rèn)為他不是無神論者，還有人認(rèn)為他不能容忍無神論。

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真義何在或者如何理解斯賓諾莎哲學(xué)？這是一個需要另外專門探討的重要問題，這里只想指出，對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不同理解必定會影響對他是否是無神論者的判斷。這里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無論人們認(rèn)為那些斷言斯賓諾莎為無神論者的人誤解了斯賓諾莎，還是認(rèn)為斯賓諾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學(xué)說是無神論，實際上都為“無神論”設(shè)定了唯一確定的含義。這里的問題是斯賓諾莎及其批評者心中的無神論觀念是相同的嗎？

無神論的另一個含義指異端。伏爾泰認(rèn)為，“無神論者”一詞最初并非指不相信神存在的人，而是指另一種不同的非正統(tǒng)的或異端的有神論。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無神論者不過是異端哲學(xué)家。西方近代的無神論一詞仍然保留了這個含義。加文·海曼(Gavin Hyman)認(rèn)為：“16世紀(jì)，無論在英國還是在法國，‘無神論’一詞通常都是指異端而不是指斷然否認(rèn)有神論。”[注]Gavin Hyman, “Atheism in Modern History”,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theism, p. 29.

無神論的另外一個含義指一個人不僅不信神而且不道德，因此對某個人的無神論指責(zé)經(jīng)常意味著對他的詆毀乃至侮辱。這種用法在古希臘就已存在。喬納森·伊斯雷爾說，在近代早期，“無神論不僅被普遍認(rèn)為是對宗教因而對絕大多數(shù)人的信仰的威脅，而且被認(rèn)為是對最基本的道德原則與自然法的否定。因此‘無神論者’還有‘自然神論’(程度輕一些)被社會各個階層普遍看作公共敵人，違背道德和法律秩序、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教育和文化的叛逆者，敵視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最基本原則的人?！盵注]Jonathan I. Israel, “Foreword”, in Atheism and Deism Revalued:Heterodox Religious Identities in Britain, 1650-1800, ed. Wayne Hudson, Diego Lucci and Jeffrey R. Wigelsworth, Farnham: 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2014, p. xi.在斯賓諾莎生活的17世紀(jì)，無神論是一個普遍不受歡迎的詞，它意味著應(yīng)受詛咒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受到教會和世俗當(dāng)局的普遍反感和壓制。斯賓諾莎在信中關(guān)于“無神論者總是過度追求榮譽(yù)和財富”的表述也清楚地顯示了無神論一詞的這層含義。

在18世紀(jì)的歐洲，在一些前衛(wèi)思想家心中無神論不再是一個貶義詞。加文·海曼認(rèn)為，作為自我界定的(self-definition)無神論者直到18世紀(jì)中期才在巴黎的知識分子中出現(xiàn)。[注]Gavin Hyman, “Atheism in Modern History”, p. 30.巴克利認(rèn)為：“從許多方面看，狄德羅都是第一個無神論者，不僅從時間順序上如此，而且他是最早的最重要的倡導(dǎo)者與影響者?！盵注]Michael J. Buckley, At the Origins of Modern Atheis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249.當(dāng)然，在狄德羅之前無神論者早已存在，確切地說，“狄德羅被認(rèn)為是第一個公開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的哲學(xué)家”[注]Gavin Hyman, “Atheism in Modern History”, p. 30. 根據(jù)大衛(wèi)·博曼的描述，早在狄德羅之前，17世紀(jì)晚期羅切斯特伯爵 (Earl of Rochester) 約翰·威爾莫特(John Wilmot)就承認(rèn)自己是無神論者，“至少，他非常接近承認(rèn)?！倍伊_切斯特伯爵的神的觀念與斯賓諾莎的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David Berman, A history of Atheism in Britain: from Hobbes to Russell, Vol.3, p.52, p. 55.)但是與狄德羅不同，他不是以自我肯定的方式坦承自己為無神論者，而是為自己的無神論言行責(zé)備自己。。

至于“無神論”一詞究竟有多少含義，這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問題。因為除了以上所述，無神論的含義會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不同。一些宗教的信仰者在堅信自己所信仰的神的同時，會指責(zé)其他宗教是無神論?！短K格拉底的審判》的作者斯東曾說：“世界上宗教的不寬容都是一神教所造成的。猶太教徒和基督教徒都否認(rèn)除了他們的神以外有別的神”[注][美]斯東：《蘇格拉底的審判》，董樂山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77頁。事實上，多神教也未必對其他宗教寬容，例如，信仰多神教的羅馬人也曾將基督教信仰視為無神論，并排斥和迫害基督徒。[注][美]布魯斯·L.雪萊：《基督教會史》，劉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6頁、第43頁。

不同時期的人會具有不同的無神論觀念。在古希臘和羅馬時代，“早一時期被允許的可以接受的關(guān)于神或宗教起源的理論在后一時期可能被看成無神論?！盵注]Jan N. Bremmer, “Atheism in Antiquity”, p. 11.即使在同一個時期，不同人也可能具有不同的無神論觀念。以當(dāng)代西方學(xué)界為例，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無神論……是這樣一種觀點(diǎn)，即神或諸神不存在?！瓱o神論者拒絕相信神，他們通常也拒絕相信任何超自然的或超越的實在?！盵注]Julian Baggini, Athe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 2003, p. 3.

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從根本上說，無神論……表示一種立場(而非‘信念’)，它包括或聲稱神不存在”[注]J. D. Eller, “What is atheism?” in P. Zuckerman (ed.), Atheism and Secularity, Volume 1: Issues, Concepts, Definitions (Santa Barbara, CA: Praeger), 2010, p. 1.。

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無神論者即不信仰神的人；他或她不一定認(rèn)為神不存在。”[注]Michael Martin , “General introduction”, in Michael Marti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the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1.

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無神論者不相信有神論贊同的神”[注]P. Cliteur, “The definition of atheism”, Journal of Religion & Society 11(2009), p. 1.。

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確切地說，我認(rèn)為‘無神論者’這個詞就像人們一直所理解的那樣，指一種原則性的有根據(jù)的拒絕信仰神的決定?！盵注]A. McGrath, The Twilight of Atheism: The Rise and Fall of Disbelief in the Modern World, London: Rider, 2004, p. 175.

一個批評別人為無神論者的人，也可能被他人看作無神論者。狄德羅曾記述一樁著名的軼事。休謨第一次在霍爾巴赫的沙龍做客時說他從未見過一位無神論者。對此，霍爾巴赫回應(yīng)：“數(shù)一數(shù)我們這里有多少。我們是18個[無神論者]?！盵注]Michael J. Buckley, At the Origins of Modern Atheism, p. 375, Note 68.貝爾批評斯賓諾莎是無神論者，但是喬納森·伊斯雷爾認(rèn)為：“貝爾……本質(zhì)上是無神論者?！盵注]Jonathan I. Israel, “Foreword”, in Atheism and Deism Revalued: Heterodox Religious Identities in Britain, 1650-1800, p. xviii.伏爾泰指責(zé)斯賓諾莎是無神論者，但是利奧·施特勞斯認(rèn)為伏爾泰也是無神論者。[注]Jonathan I. Israel, “Foreword”, in Atheism and Deism Revalued: Heterodox Religious Identities in Britain, 1650-1800,p. xiv.

加文·海曼曾說：“如果我們對于神的定義與理解發(fā)生變化或改變，我們對于無神論的定義與理解也會發(fā)生變化或改變。由此，有多少種有神論，就有多少種無神論。因為無神論總是拒絕、否定或否認(rèn)某種具體形式的有神論?！盵注]Gavin Hyman, “Atheism in Modern History”, pp. 28-29.情況的確如此，一個學(xué)說是否是無神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判斷者具有的神的觀念和無神論的觀念。黑格爾對斯賓諾莎的評價典型地說明了這個問題。黑格爾認(rèn)為斯賓諾莎既可以說是有神論者，也可以說是無神論者。他說：“有人說，斯賓諾莎主義是無神論，從一個方面說，這是正確的，因為斯賓諾莎不把神與世界、自然分開，因為他說，神就是自然、世界、人的精神，——個體就是神以特殊方式的顯現(xiàn)。因此可以說它是無神論；人們這樣說，是就他不把神與有限物分開這一點(diǎn)來說的?！官e諾莎的實體的確沒有滿足神的概念的要求，因為神是應(yīng)當(dāng)被理解為精神的?！盵注][德]黑格爾：《哲學(xué)史講演錄》第4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第129頁。但是黑格爾說：“如果有人僅僅因為斯賓諾莎主義不把神與世界分開，就愿意把它稱為無神論，那是很愚蠢的”[注][德]黑格爾：《哲學(xué)史講演錄》第4卷，第129頁。。他說斯賓諾莎并沒有把神與自然對立起來，在斯賓諾莎哲學(xué)中，“神是統(tǒng)一，是絕對的實體，世界、自然倒是沒入、消失于神之中的……那些說他是無神論、申斥他是無神論的人所說的話的反面倒是真的；他那里大大地有神?！盵注][德]黑格爾：《哲學(xué)史講演錄》第4卷，第99頁。黑格爾認(rèn)為，“斯賓諾莎主義是與通常意義下的無神論相去甚遠(yuǎn)的”[注][德]黑格爾：《哲學(xué)史講演錄》第4卷，第130頁。，只有在不把神理解為精神這個意義下，它才是無神論。

既然不同時代、不同宗教、不同群體甚至不同的人可能具有不同的神觀念和無神論觀念，并且人們總是根據(jù)自己心中的神觀念和無神論觀念來判斷他人是否是無神論者，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斯賓諾莎竭力否認(rèn)自己是無神論者，卻有那么多人稱其為無神論者；為什么“斯賓諾莎在17世紀(jì)和18世紀(jì)早期被看作理論無神論者，18世紀(jì)后期的學(xué)者像萊辛和諾瓦利斯卻很難同意這個看法”[注]David Berman, A History of Atheism in Britain: from Hobbes to Russell, Vol.3, p. 154.；為什么盡管歌德心中的斯賓諾莎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是一個哲學(xué)上的異教徒，但是他卻稱斯賓諾莎為“十足的基督教徒”[注][德]歌德：《歌德文集·書信(下)》第14卷，李清華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7頁。；為什么基督教會將斯賓諾莎視為對基督教信仰有害的無神論者，而赫爾曼·柯亨(Hermann Cohen)、撒母耳·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庫諾·費(fèi)舍爾(Kuno Fischer)、海涅、施萊爾馬赫、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赫爾德、馮·達(dá)爾伯格(Von Dalberg)等學(xué)者卻將斯賓諾莎看成基督教哲學(xué)家或傾向于基督教立場的哲學(xué)家，[注]Leo Strauss, Spinoza’s Critique of Religion, trans. E. M. Sinclair,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 “Preface to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 pp. 18-19. Steven B. Smith, Spinoza, Liberalism, and the Question of Jewish Identity, p.12；Elmer Ellsworth Powell, Spinoza and religion, p. 47. [德]海涅：《海涅選集》，張玉書編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257頁。 Elmer Ellsworth Powell, Spinoza and religion, Chicago：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1906, p. 46；Matthew Arnold, “Spinoza and the Bible”, in Lectures and Essays in Criticism, vol. 3, ed. R. H. Super,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2, p. 182. Elmer Ellsworth Powell, Spinoza and religion, p. 49. Elmer Ellsworth Powell, Spinoza and religion, p. 49.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索洛維耶夫(Vladimir Sergeyevich Solovyov)甚至認(rèn)為，斯賓諾莎的著作使他重新皈依了他曾經(jīng)拋棄的基督教信仰，他說：“斯賓諾莎哲學(xué)提供的神的概念……回應(yīng)了人們對于神的真正觀念與思想之原初的不可或缺的需求。許多宗教人士都在這個哲學(xué)中找到了精神支柱?！盵注]Michael J. Buckley, At the Origins of Modern Atheism, 1987, p. 12.同時，我們也就不會感到驚訝：即使那些同為批評斯賓諾莎哲學(xué)是無神論的人，他們的理由也不盡相同。

從以上所述，我們當(dāng)可以理解為什么德勒茲說斯賓諾莎的無神論問題取決于人們所具有的有神論與無神論的主觀定義。[注]Deleuze, Gilles, Expressionism in Philosophy: Spinoza, p. 253.此外，即使在神和無神論方面具有相同觀念的學(xué)者，如果他們對斯賓諾莎著作的理解不同，也會在斯賓諾莎的無神論問題上見仁見智?？梢灶A(yù)見，關(guān)于這個問題上的爭論會持續(xù)下去。因為不同人心中的神觀念可能不同，他們對于斯賓諾莎著作的解讀也可能不同，對斯賓諾莎哲學(xué)是否是無神論仍會做出不同的判斷。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爭論無疑會促進(jìn)人們對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理解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