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
1
我以為用口號的形式為老姜做一晚兒子就能夠換得一頓年夜飯。我還以為高超的攝影技術完全能夠將事物背后的隱形存在拍出來。因為,在這個世界,我不習慣用嘴說話,話語會漏掉人的大部分感知。我崇尚用眼睛和耳朵,用我的鏡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在銀城一家服裝廠里做機工,工廠因為新年放假,卻沒有因為新年發(fā)給工人們應得的薪水。
怡和小區(qū)離我們的廠子并不遙遠,我游蕩到門口時天已經暗下來。小區(qū)大門有些破舊,門前的路燈散著昏暗的光,幾乎亮不過孩子們手里飛舞的小爆竹。幾個孩子正窩在一起玩耍,我端著鏡頭捕捉他們快樂的影子,不難理解,我的鏡頭里一定注入了幾代中國人童年的村口記憶。我的童年在銀城西四十里的邊莊度過,那時沒有摔炮,沒有路燈,那像條蛇體般彎曲的黑胡同里,除了黑暗,全是貧瘠。
孩子們大聲呼喊:“小蟲!小蟲!”
老姜和他那只老狗的黑影從小區(qū)門前的盡頭挪過來。那只狗實在是老,毛發(fā)褪得像它的腿腳一樣磕磕絆絆。背上左右搭著兩個小竹筐,里面是一瓶醬油和一袋精鹽,隨著它的步子擺動。
老姜佝僂的身體讓我酸澀、憤怒,自從我父親以如此的姿態(tài)累死在邊莊的麥子地里,我就拒絕看到衰老,我也從不拍攝衰老。我把相機鏡頭垂向地面。老姜卻用他那雙小而渾濁的眼睛盯著鏡頭反射在地面上的光點。
“幫我拍張照片?!?/p>
“我從不拍老人?!?/p>
“我總是看見你在附近拍這拍那?!?/p>
“我七十九歲了,過了年,我就要去寺廟里做燒柴工了?!?/p>
“全家福呢?為我兒子拍一張?”
“他有多大?”
“算起來和你差不多大?!?/p>
老姜已經立在我面前,我這才與他的眼睛對視。我一時沒弄明白,那雙小而渾濁的眼睛后面為什么有無數復雜的影子在雀躍。
“我請你來家里吃年夜飯?;蛘撸阋部梢宰鲆煌砦业膬鹤??!?/p>
2
老姜的家在怡和小區(qū)的一排一樓,單扇紅漆鐵門,門上有一個圓窟窿,正容得一個拳頭伸進去,鎖在里面開,因為陳舊,鐵鎖和鐵門唱出吱吱呀呀的曲子。院子里黑,頭頂上幾根枯萎的葡萄藤垂下來,像暗夜里吊下的彌散不盡的孤獨。
屋門一開,熱氣撲過來,他說:“凍壞了吧?”我打了個激靈,父親在我冬日回家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他的聲音和父親的像極了,有粗糲的時間打磨的沙啞和泥土的親和。我像往日回復父親一樣:“不礙事,習慣了?!彼仡^瞅了我一眼。又是那雙讓人窒息的眼睛。我?guī)缀鯚o法與他對視,趕忙逃進屋子里。
我被他安置在客廳里。他將電視機打開,泡了一杯茶,說:“小伙子,等我一會兒?!北阃享持M了廚房。我點點頭,隨著四散的熱氣打量起這個家。白色幾乎吞噬了整個空間,墻上有兩張遺像,一張黑發(fā)人,一張白發(fā)人。其余全是空白。我猜測,黑發(fā)人可能是他的兒子,或者是他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那個白發(fā)女人當是他的妻子。因為這兩張灰白的遺像,空白就變得虛無,似乎有著無限的東西已經塞滿了這個家,又似乎是處處停留著密匝的時間指針的腳印。這白和空,一時間令我局促不安。
我是個業(yè)余攝影愛好者,一個在我父親嘴里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人。我拍了些有關銀城鋁廠工人的照片,拍過銀城濃煙滾滾的灰色天空,還得過市里幾個小小的獎項,但我從未拍過逝去的人。我坐在沙發(fā)上的身體變得僵直,我開始思考如何拍老姜的兒子,鏡頭伸向黑白照片時,能不能拍出時間造成的景深,照片人物的精神能還原幾分。突然,我聽到廚房里一聲喚:“小蟲!”
老姜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家里糊滿了謎團般的菜香,長盤、圓盤、碟子、粗瓷碗在玻璃茶幾上鋪排了一層。為此小蟲的鼻子幾乎簇成一個結實的肉疙瘩,綻放在它滴著口水的嘴上。他又對著小蟲說了三遍:“小蟲,最喜歡吃魚!”小蟲聽了朝他望了望,又轉向了我,我?guī)缀鹾退粯?,并不明白老姜嘴里的小蟲和魚的關系。在自己家里,小蟲蒼老的身子似乎不愿意再挪動一絲一毫,而是蹭在沙發(fā)的腿邊,將頭低下去埋在前爪里。
我說:“我也喜歡吃魚,從小就幫我父親剝魚。”
老姜極其興奮地回過來:“我家小蟲也會。”
他幾乎變成了一個孩子,這該是快樂的發(fā)酵。他屁股沒挨到沙發(fā),就抓著我的手蹦跳著朝門外走,還說:“它叫小蟲。我兒子也叫小蟲?!?/p>
院子里寒氣十足,遠處的天空忽明忽暗地閃著爆竹的火光,散到更為遙遠的天際便消失殆盡了,這幾乎詮釋了一切再自然不過的生命輪回。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我的邊莊是否也在明暗的交替中變得生疏不堪,我的父母親……他那只大手一直把我抓到小倉屋里。門吱呀打開,灌出一股歲月塵封的腐氣,貼在門邊的燈繩拉了幾下,屋頂的燈泡才火速擠了擠眼皮,燈光徹底照亮屋子的一瞬,我似乎用鼻子嗅到了這些物件的年紀,它們都遠遠超出了我父輩的年紀。一張發(fā)黃的八仙桌上覆了厚厚的灰,像是女人的臉上撲了粉;幾把長條木凳摞壓摞,年紀大了,一碰,啞著嗓子吱呀喘息。
“悠著點!”老姜朝著我說了一句。他的眼睛有些激動,在暗淡的光下泛著晶瑩的紅光。他謹慎地將這幾件寶貝逐一拂去灰塵。碩大的蜘蛛網被撕裂了,蜘蛛倉皇逃跑留下殘碎的空殼在屋子里繼續(xù)塵封。屋門關住后,我相信那張破網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修復得完好如初。今天屋子里留下的痕跡,會再次被將來的時間覆蓋得杳無音訊,就像如今人的傷痛大大小小此起彼伏,活著的人就得不斷地自我修復。
八仙桌和長條木凳被擺在了客廳中央,在立定后,依然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為囚禁了大半生終于釋放出來而發(fā)出的呼喊。我接過老姜手里的抹布,站在桌子旁細致地擦洗。破舊的漆面像牛皮癬一樣毫無規(guī)則地長在上面,時間越久的地方,由牙垢般的黃褐變成了燒灼后的煙油子一樣的灰黑,一處桌子腿用小刀刻了密匝的刀痕,如今還清晰可見。老姜瞅瞅刀痕瞅瞅我,齜起了假牙:“小蟲淘氣,板凳高的時候,餓了就劃桌子腿?!?/p>
“我小時候要是餓了,就鉆進我母親的懷里掏干奶袋吃,母親的奶就這么被我掏干了?!?/p>
我和老姜幾乎笑翻了天。笑聲短暫爆炸后突然被某種利器割痛了,靜在空氣里。小蟲從鼻腔里哼唧出幾聲哭腔般的汪汪聲,屋子里的一切才被拽回到當下。
“這可都是些老伙計,過去都是家里的好東西,現在像我一樣沒用處嘍。”
我擦過的地方,老姜伸手在上面一邊摸一邊嘮叨著。那只枯手哆哆嗦嗦,像是激動地灑淚一般。
“等我去了廟上砍柴燒水,這些東西就真的沒用處了?!?/p>
“你還是個居士?!?/p>
“什么居士不居士,我就去砍柴燒水,做點事情?!?/p>
我本是想追問有關小蟲的故事,但因為陌生,我還是轉了話題:“現在農村還是有人用這些的,我父親可不舍得丟,農村的日子過得總是比城里慢一拍。”
老姜主動為我換洗抹布,他從廚房移到客廳,又從客廳轉到廚房,話不間斷,“你父親是個好人!”
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他說:“你父親如今還誠實地戀舊守舊!”我?guī)缀醪幌嘈胚@句話。能戀舊守舊的人就是好人?
3
先前折騰出的六個菜,現在終于被擺在了八仙桌上,看起來比擺在長條茶幾上要團結得多,我無法理解,父輩的人為何要將簡單的事做得如此復雜,充滿儀式感。這讓我想起邊莊過年時用的梅花供盤,中間一個圓盤是花心,四周六個或八個是花瓣,每年年三十,父親都按老規(guī)矩在八仙供桌上給祖宗們擺上各色吃食,很是豐盛。
老姜把我按在他對面坐下:“給我當一次兒子!再照上一張全家照!”我?guī)缀踉谒捖涞耐瑫r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瞪著老姜,并用眼神堅硬地告訴他:“這,來真的,這!不是照照片嗎?”
老姜的那雙眼睛狠狠燒了一把火,頃刻間粗略地閃了幾閃,失落起來,耷拉著眼皮。我一時間無法懂得老姜這個古怪的人物,從今晚和他遇見到現在,我無法理解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跟隨他走到現在,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戒備。在城市里孤獨地活著,倒是歷練了我堅硬如鋼的警惕。
“小蟲,小蟲,過年嘍,照全家照嘍?!?/p>
老姜從凳子上起身,興奮地喚小蟲來,他實在老得彎不下腰了。我緩緩地坐回木凳上。一條長長的木凳,我獨占中間,抬頭,便可見老姜身后那兩張遺像,它們端端正正立在老姜肩上,和我方才的所見密切地重合著。
在狗家族里,小蟲十二歲的年紀已是老爺爺的輩分。它搖搖晃晃地蹭過來,費力地將前腿向上一躍,搭在老姜的腿上,老姜就勢將小蟲拎起來,堆在靠近他另一側的長條木凳上,木凳窄,剛好裝下小蟲的大半個屁股,它必須將兩條前腿插在蜷著的后腿之間,才能在木凳上穩(wěn)住整個身子。
“小蟲,過年嘍,照相嘍,十幾年沒這樣正兒八經地過年了?!?/p>
老姜一邊念叨,一邊往耳朵大的酒杯里倒酒,四方桌四個方向,一共四個酒杯,杯杯倒?jié)M。當酒走到我的酒盅里時,我伸手擋住了老姜傾斜的酒瓶子:“老姜,我不喝酒?!彼麤]聽見似地繼續(xù)將酒瓶子的頭倒向酒盅里,仿佛在為剛才駁回他的請求做無聲的抗議。我握住他的手,用力抵抗,他繼續(xù)用力,我們不知不覺中竟然開始了較量,酒瓶在兩只手的把握中拔河一般上下撥動,一會兒向上揚起,一會兒靠近酒杯,高高低低,壓壓抗抗。他突然間瞪了我一眼,說:“大部分時候是由不得人的!”我便放手了,他雙眼背后藏著我從未見過的東西,那種東西在他渾身用力后變得堅硬無比,像一把終日被打磨的鐵錐子,雖然縫隙里躲藏著終年被酸堿浸泡的柔軟。
“我父親極不喜歡我喝酒?!?/p>
“我也不喜歡小蟲喝酒。”
“小蟲十多歲了才不割桌子腿了,他媽那會兒忙,是鎮(zhèn)子上的婦女主任,那時銀城還只是個鎮(zhèn)子,她是計劃生育的代表,是楷模!是先進!”
老姜一連串的詞都在鋒利的假牙碾壓后狠力地發(fā)出來,他的眼睛射著綠光,我知道,若人內心里藏著恐懼、無奈、彷徨、痛恨、自責……這些光就會糾纏在一起折磨人,多種色彩在眼睛里混合調節(jié)成不怕一切的綠色,綠色的狼性便從人的眼睛里閃現出來。這綠光直直地盯著我,而我在一直躲避這雙眼睛。這雙悲喜渾濁的眼睛,在正常與異常之間騰挪,總有一個年輕的影子在里面做著主角,我猜那就是老姜口中的小蟲。
老姜砂礫般的粗嗓門干成一條線,“你說,當年我要是堅持給小蟲要個弟弟或者妹妹,我不會活成這樣!”
他掐住小拇指尖沖我哆嗦,“再堅持那么一點兒。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名譽是虛的,人是真的!”
老姜停頓了一下,腳在地面上跺著,眼睛朝著墻上女人的遺像瞄了一眼,“那樣的話,小蟲就能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小蟲走了,還有個小小蟲……”
老姜渾身哆嗦起來,他將腦袋垂在臂彎里,舉起拳頭拼命砸自己的腦袋。我慌忙上前抓住老姜的手,護住他的腦袋,他的腦袋上已經白成一片。他忽地扎進我的懷里,變成一個失魂落魄的嬰孩般尋求著溫暖。這一擁,我的內心突然與老姜達到了最近的距離。寂靜又開始在屋子里蔓延,他孤獨的身子獨自在無限的空間里無聲地放大、搖曳。
4
我仍然無法理解,老姜讓我一直等他就是為了照一張全家照。在這個時代,照一張照片的速度就是按下快門咔嚓的一瞬,極其簡單。老姜卻把米粒大的事釀成一片稻田。
我們方才的一番較量,像極了父子間的暗地較量,可我們卻忽略了小蟲。小蟲一直在凳子上僵硬地蹲著,它渾身發(fā)起抖來,這把年紀了,被放在這么高的位置上,多少有些懼怕,有些失衡。
老姜給小蟲從頭到腳捋著毛,它終日里搭著狗鞍駝重物的背上,毛已經磨光,結著硬干痂。小蟲伸長了脖子,一遍遍舔老姜的臉?!靶∠x也該有三十六歲了,我是個守秩序的人,我晚婚晚育。以前每年照全家照時,這個小蟲最怕閃光燈,鉆到桌子底下不出來,照片上一張也沒有小蟲,現在,一定要有這個小蟲,又沒有了那個小蟲?!?/p>
我終于端起相機,為老姜留下一張全家照。一張八仙桌,四條長木凳,一條木凳上一個白發(fā)老人和一只老狗,其他一切是空的,空木凳,空時間,空空間……唯一的背景是老姜背后那面墻上的兩張遺像,一左一右,一張黑發(fā)小蟲,一張白發(fā)老母。按下快門的時候,我的手哆嗦不止,照片虛了又虛,我站定一會兒重新拍。這是我端住相機最無力最失誤的一次。我被這張殘缺不全的全家照嚇住了。
我覺得,老姜實在需要找個人說說話。他反復翻看相機里的全家照,即使虛掉的照片也不放過,他將腦袋向后再向后挺直,將老花眼瞇成一條縫,離相機遠遠的,似乎很多東西只有離遠了才看得愈加清晰、真切。他興奮地拍打著身邊的小蟲,卻沖著我閃爍眼睛。他抖著身子站起來,又抖著手把魚肚處的嫩肉夾到我的跟前:“都怪我,餓壞了,吃,快吃。”
5
晚上八點鐘,春節(jié)聯歡晚會開播,老姜這頓年夜飯也正式開始。飯桌上我們三個組成一家人的陣勢。家是個多么讓人親切卻又并非容易親近的東西,對于老姜這樣的人,對于我這樣流浪的人,家就像一個殘破的氣球,曾經為此努力地鼓脹過無數次,最終擠壓爆破得支離破碎。
老姜的飯塞進嘴里幾口,身子卻激動地咀嚼起來。他端起我的相機,拍拍我的手,朝門外奔去了。小區(qū)外的天空布滿了遠近不一的煙花,五顏六色在空中炸響,街道旁法桐樹上的果實如今已干黃透了,毛毛刺刺的圓球在飛起的火光中閃爍。它們像極了現代人的樣子,帶著一身的虛偽、堅硬和冷漠活著。
小區(qū)旁一家不起眼的彩擴店,像一只人耳朵,卻包含了生意和家居的全部。一個像陀螺一樣肥胖的女人,嘴里嚼著翠綠的芹菜,和老姜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因為身邊一個只有凳子高的小孩的糾纏,女人在柜臺和飯桌間旋轉了幾次。
“姜老兒,照片著急?”女人將相機里的照片導到電腦上。
“明天來取吧?!?/p>
“不成,十一點就來取,準時!”
女人瞅了瞅老姜,“十一點就十一點,我先伺候完這個小祖宗,大人不過年,孩子總要過?!?/p>
老姜終于放下心思,沖著小孩笑笑:“過年嘍,過年嘍。”小孩在地上轉起圈來,伸著小手朝著天喊:“過年嘍,過年嘍……”
老姜濕漉漉的眼神從孩子身上拔開,我跟在后面回了家。我回頭望了望這家彩擴店,節(jié)日的影子忽略了這里,卻赤裸著生存的身體,成為這個世界不可忽視的角色。
再次回到飯桌上的時候,小蟲已經僵成了一尊雕像,它直愣愣地看著進門的老姜,又瞅瞅我,才軟了軟身子。老姜恢復了歡喜的常態(tài),捋著小蟲的毛,夾了一塊火腿腸給它,小蟲便用稀疏的牙齒緩慢地磨開了。
剛吃了幾口飯菜,和老姜喝了點酒,我還沒來得及弄清楚那對遺像背后的故事,門鈴便脆響起來。老姜說:“開門去吧,是老太太?!蔽覄倓偞蜷_門,老太太便急著進屋,視我如幻影。她直沖著飯桌上的老姜去了,將兩個飯盒放在桌子上,打開,一股白菜豬肉香味飄來。
“想好去寺廟了?小蟲要是回來怎么辦,先上我家來也成?!?/p>
老太太坐定后才發(fā)現我的存在,她慌了神兒,“小蟲!小蟲真回來了!”
她把我按在身邊的凳子上,一遍一遍捋我的胳膊,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射著我。不知是光太足,還是時間太捉弄人,老太太哇地哭了起來,將我緊緊摟在懷里,我也不想掙扎了。
老姜扒了一口豬肉白菜?!八皇切∠x,小蟲永遠回不來了,我們這輩子就是睡不醒!”
老太太遇了冷水緩過神來,嘮叨著:“真像,真像當年的小蟲。我就說,你們家小蟲回來了,我們家小泉該一塊兒回來才是,他倆跟親兄弟似的,一起出國留學……”
屋內電視機在響,屋外爆竹在響,春節(jié)就被喜氣的響聲包圍了。老姜家經歷了老太太的哭嚎后變得湖水一樣平靜。老太太把各種菜夾到我的碗里 ,我連聲說不用。在外時間長,不太享受這樣親厚的呵護,多少有些局促。
老姜說:“吃吧,吃吧,過年了?!?/p>
老太太吃了一口菜,對著老姜說:“我可不去,我要等小泉,小泉要是從新加坡回來了,家里沒人可不行?!?/p>
老姜啐了一口,“永遠都回不來了!”老太太一生氣,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當年我要是不聽你家那口子的話,再生一個,我,我……”
“你是先進,你是楷模!”
老太太沖著老姜呸了一口,將嘴里的飯菜殘碎地呸在地上,“先進楷模能當兒子嗎,能當人命嗎?誰還記得我是先進我是楷模?記得又咋樣,能活出花來?能老有所依嗎?”
我在一旁聽著,不想打斷兩個老人的話,他們已經不知不覺回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歲月里,那時候他們還年輕,有旺盛的生命力,他們對一切是真誠的,現在老了,但仍然這樣真誠。我明白了,他們這一輩人就是在真誠里過生活,在逝去的八十年代與當下的新世紀間痛苦地穿梭往復,這就是他們的老年生活。
6
鐘表敲了十下,兩個人才清醒過來,愣愣地瞅著我,兩雙筷子同時把菜夾到我的碗里。老姜說:“孩子,吃吧,涼了,見笑了。你不懂!”我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著菜,才能努力把老姜的聲音堵在心外,我在內心里回應:“我懂!”
老姜吃著吃著,聽到半個點的鐘聲突然激動起來,他鉆進一間臥室,爬上炕?;鹂辉跇欠坷锵駜蓚€時代的產物,又或是兩個分明的世界混沌在了一起,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也分不清活著還是死去。我和老太太跟了進去,老姜滿臉笑容堆出累累的褶子,正在搬弄炕上的一個木箱子:“這是小蟲住的屋子,小蟲就愛睡火炕?!?/p>
老姜的力氣不足以搬動木箱子了。我爬上炕,將木箱子拖到炕中央。木箱子一打開,老姜如數家珍般將里面的寶貝一件件請出來,有這些年的全家照和一些風景攝影照片,兒子從小到大的衣服,臨死前穿的鞋子,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塊發(fā)霉的黑透干巴的東西,包裹在透明塑料袋子里。我問:“這是什么?”老姜渾濁的眼睛里已經灌滿了淚:“兒子臨走時吃剩的一塊面包!”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這團黑乎乎的硬物,似乎看到小蟲臨走前匆匆啃過的牙齒印。我心里墜入冰河般有些作嘔,一拱一拱散發(fā)出血腥的氣味兒,穿過整個胸膛和鼻孔。
我正焦躁,老太太也爬上炕,把一件件物件拿在手里打量,她幾乎能說出每件衣服上有幾顆紐扣?!拔覀兏羧钗寰头捶矗l家都熟悉誰家,我們這樣失獨的人,家都一個味兒!”
老太太蜷曲在炕上像一個柔弱麻亂的線團,她拿起一個物件又放下,對我說:“孩子,你不懂,沒人懂!”我只能木訥地點頭。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偷偷簇起鼻子嗅了嗅,一股被死亡糾纏的冰冷的氣息一股腦兒鉆進我的身體。
老姜突然憋不住了:“我們就活在這里面!”
他將身子全部探進箱子里,在箱底摸索。物件過于沉重了,老姜像一架上勁的轆轤,將箱底的物件釣上來。那是一堆帶著鏡框的獎狀。他愣著看這些獎狀足有五分鐘,哭哭笑笑的樣子,將獎狀一件件朝墻上摔去。
老太太慌了,我也慌了,玻璃清脆的破碎聲灌了一屋子。老太太大喊:“老姜,那可是你媳婦一輩子的榮譽,一輩子的先進!摔了就什么都沒了!一輩子就沒了!”老姜聽了更加憤怒,他將最后一張獎狀從炕上抓起來,我趕忙抓住老姜的手。那雙手已經不是手了,像一把剛硬的管鉗,牢牢鉗住相框。
“別砸了,小蟲死了,姜嬸也死了?!?/p>
老姜已經被憤恨擊中了,他用足了力氣,將我推倒,掰開我的胳膊和手掌。相框在被奪去的一瞬,豎起的鐵釘從我的食指上劃過去。老太太哭喊著:“血,血啊,我的孩子!”相框被老姜摔在墻上,粉身碎骨。
如果說流血可以解救一個痛苦到瘋狂失控的人,我會選擇為他而流血,我會義無反顧地做老姜的兒子。我終于明白,他們失去兒子的生活,僅僅是這些物件,他們活不出這些物件,他們又怎么能老得起死得起呢?
時間到底是個劊子手,它張著利牙把生命一分一秒研磨掉了,這是我長這么大初次體會到的。望著這些經年沉重的遺物,我沒有說話的權利。物件被老姜包裹起來放在沙發(fā)上。老太太哆哆嗦嗦為我包了手指,老姜又捉住我的手指前后左右地翻看不停,他的假牙在嘴里激烈地抖動,癡癡地望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們重新回到飯桌上。屋子里恢復了平靜,外邊喜氣的爆竹聲越到屋子里,小蟲從沙發(fā)底下鉆出來,它已經經歷不起這樣的場面了。我似乎真的成為了這個家的小蟲。我忍不住問老姜:“去寺廟做什么?”我轉向老姜。被遺棄的木箱子空空地蹲在火炕上,奇丑無比,在雪白的現代樓房里像一顆累贅的蒼蠅屎。主人可以輕易擦掉的,但他絕不。
老姜說:“嗯,去寺廟。要是看得起我,將來再到寺廟去找我。”
我被冷釘在地上,眼看著老姜把八仙桌從頭到腳摸了個遍,在小刀劃過的痕跡上停留了十分鐘。我想,他在這十分鐘里該是見到了活著的小蟲。老太太不言語了,隨在老姜的身后看著他的動作。老姜起身的時候,將墻上的遺像摘下來,白墻上留下兩個更為白的空框。一切過去都真實地框在里面了。
十一點半,我去彩擴店將照片取了回來。我拿著這張全家照滿心酸澀,我站在老姜家的銹色鐵門口前,端詳這張空缺的全家照。照片上的老姜,貼著一張疲憊微笑的臉,我突然發(fā)現,老姜眼睛里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形。是小蟲嗎?他的小蟲已經滲進他的骨髓和血液里。
老太太拿著照片在燈底下看,老姜也湊過來,“我終于補了這最后一張全家照,瞧瞧,真真的。”老太太拿著照片的手一抖,靠在老姜肩頭嗚嗚地哭起來:“照這干啥,空的,到頭來不還是空的。”老姜笑了,又拿著照片在燈底下亮給老太太看,“瞧,小蟲這不在凳子上坐著嘛,還是不老實地歪坐著。你看,這不是小蟲的影子嘛。這是他媽的?!崩咸S著老姜的手指看了又看,并沒有看到老姜所說的影子。
老姜把先前湊齊的所有榮譽獎狀和全家照又取出來,欣喜地嘀咕:“湊齊了,湊齊了?!彼麑⒄掌诘厣吓砰_,把今天的全家照排在最后面,它極其嶄新,與先前的照片格格不入。每張照片上都有時間,1980年,1990年,1993年,1995年,1998年,2011年……
老太太和老姜跪在地上,將眼睛貼在照片上反復看,仿佛要從照片里抓住什么。我想應該是逝去人的靈魂。我也跪在地上,仔細看著相片上的小蟲,說不清他與我有著哪些微妙的相似。
老太太對我說:“這些都是小蟲照的,小蟲也愛照相?!?/p>
老姜回應:“不是照相,是攝影,小蟲說的?!?/p>
老太太干脆和老姜坐在地上,把一張張照片撿起來貼近眼睛看,看著看著淚就來了。老太太在老姜的肩頭捶了幾下:“你說,他們非要到國外留什么學,要不是去留學坐那飛機,哪能走了呢?”
老姜把照片摞得齊齊的?!翱偛荒芟裎覀冞@輩人,一輩子走不出個城,再說,那么多飛機不是安全在天上飛?”
老太太急了:“那怎么就小蟲和小泉坐的飛機栽跟頭?人怎么就那么輕易……”
老姜空張著嘴一時無言以對,稍后他說:“有些事情就是那個樣子,人是沒辦法的?!?/p>
7
鐘表走過十一個點,我和老姜終于動身了。臨走,老姜又將老太太拎來的水餃裝在飯盒里,裝了兩捆黃紙錢、兩把香,一些水果、糕點和一瓶酒包在另一個包裹里。門一上鎖,老太太便忍不住了,她揪住我手里的包裹,說:“真去啊?小蟲和小泉要是回來了?”老姜把鑰匙遞到老太太的手里,轉了話題:“你怎么過活?繼續(xù)撿破爛兒?”老太太把鑰匙捂在臉上拼命地點頭。她要繼續(xù)等他的兒子。她說他兒子總有一天會回來。嗚嗚聲從指縫里鉆出來,一直將我倆的背影送到小區(qū)后的金牛山上,這里是銀城死去人的歸處。小蟲跟到了半路,被老姜呵斥了回去,駝了主人十多年的孤獨走到今天,它實在是走不動了,只有尋著老太太的哭聲去了。
我們在半山北面的一處荒地停下來。無數孤零零的土包在春節(jié)的黑夜里泛著徹骨的寒氣。我有點后悔,該早早阻止他來這里,更該阻止他舍下家去寺廟,可我拿捏不準,對于老姜哪種活法是對的。我拖著老姜要往回走,老姜說:“怕了?”我靠在他身邊,說:“不怕,只是不該這么做,你不能毀掉這些遺物!”
老姜不回應,只將我手里的包裹卸下來,讓我把東西擺在一個墳前。他在兩個墳前奠了奠酒,將水果吃食統統倒在墳墓邊,又將厚厚的黃紙蓋了上去,讓我將所有遺物倒在旁邊,點燃了黃紙。夜是安靜的,火苗愈燒愈旺,所有榮譽和死去的人在火中燃燒,照亮老姜的臉。那張臉上崎嶇地爬滿了擰勁的蟲子,蟲子被抻斷了身體,流出淚來。
我一把搶過去,想把燒到半截的一摞全家照從火堆里抓出來。照片上小蟲的臉只剩了卷曲的一半,還有那張空空的長條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