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鑫

談到西方美術中具有重要地位的畫家，人們更多地會想起文藝復興三杰、印象派的馬奈和莫奈、后印象派的梵高、高更、塞尚等。而在我看來，從藝術風格和對后世的影響講，沒有哪位畫家在西方藝術史的地位能比戈雅還高。這位18世紀晚期的西班牙畫家一生中產生了多種的繪畫風格，不僅繼承了前人的風格并將其發(fā)揚，更是對后來的西方藝術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毫不夸張的說，戈雅可謂是西方美術史上起到“承上啟下”作用的重要人物。

我個人認為，處于和平年代，坐享榮華富貴的畫家是不可能擁有像戈雅這樣跨越多種風格和題材的能力。

生活的美好會讓他們更多地去描繪生活中陽光、積極的東西，例如拉斐爾；在王權興起的歷史背景下，同時受到皇室欣賞的畫家，例如魯本斯。他贊揚了權力的至高無上、贊揚了神對君王的祝福。他的一生都是健康、明亮、華麗，沒有黑暗，沒有憤怒，沒有憂傷。而戈雅作為一個宮廷畫家，又處在歐洲大革命時期，他卻不僅僅畫出了帶有對于皇室成員主觀看法的作品，還有對于戰(zhàn)爭暴行控訴和對美好生活向往的多種迥然不同風格的作品。晚期的作品更是對20世紀以后的超現(xiàn)實主義有著啟發(fā)性的作用。

一，受古典主義影響的早期

戈雅說他一生有三位老師：委拉斯開茲、倫勃朗和自然。從他早期的作品就能看出來。在有幸進入宮廷為皇室效力后，戈雅對委拉斯開茲的作品進行了大量的研究，還將其作品制作成大量的蝕刻畫。大部分使用了一種既能蝕刻線條，又能涂布陰影的方法，稱為飛塵腐蝕法①又稱細點蝕刻法。此法為凸版制版的主要技法之一；是在金屬版面上灑以松粉脂或瀝青粉，然后加溫火烤，使之均勻凝固，再以酸液蝕刻制版，專門用以表現(xiàn)濃淡漸變的微妙效果。最偉大的細點蝕刻法畫家就是戈雅。。而戈雅對于超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在他早期的蝕刻畫就能體現(xiàn)出來。他的蝕刻畫的題材與以往的任何畫家都不同，既不是宗教的，也不是歷史的，更不是自然的。而是怪誕的幽靈和魔幻題材。一方面，戈雅用這些詭異的題材譴責西班牙的反動勢力；另一方面是對自己夢魘的描繪。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巨人》----一個坐在世界邊緣的巨人形象。從畫面前段的風景可以感受到這個巨人龐大的身軀。而最為奇妙的是戈雅所用的繪畫技巧，他用以強烈的光影對比和清晰的輪廓線。仿佛這是一張寫生畫，這個巨人就曾真實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樣?；蛟S從這張畫中，戈雅就已經表達出他對于國家將來命運的看法。

對頁《戈雅畫像》 維森特·洛佩斯 1826年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藏

戈雅受委拉斯開茲和古典主義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他的宮廷肖像畫上。但戈雅沒有像魯本斯和大衛(wèi)那樣去描繪瑪麗美第奇和拿破侖。而是極為罕見地用自己的眼光和情感去描繪。戈雅的肖像畫代表作《卡洛斯國王四世一家》，以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辛辣的諷刺，對皇室成員進行了赤裸的寫實刻畫，毫無阿諛奉承的痕跡。戈雅拋棄了刻板的規(guī)則和習俗，以大膽的態(tài)度和超高的技藝，將略顯呆板的皇室成員組成一副不同凡響的宮廷群像畫。畫中的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情，國王和皇后失去了表面的英明和自信，猶如被粉飾過的鬼魂，在虛有其表的華麗下透露出腐爛的氣息。躲在陰影中的王子和公主則無助地睜大了眼睛，神色恍惚，仿佛預感到有驚恐的大事要發(fā)生，等待著悲慘命運的到來。

對頁弗朗西斯科·德·戈雅《巨人》布面油畫1808-1812

與此同時，戈雅也保持了西班牙繪畫傳統(tǒng)的平民繪畫，他在作宮廷畫師的同時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以民間習俗和節(jié)日為題材的作品。其中的《嬉戲者》為代表作。畫中八位年輕人圍著一位蒙著眼的女子，在進行某種西班牙民間游戲。人物的神態(tài)、表情、姿勢各不相同，對服飾的刻畫不過分寫實卻又生動自然。最讓人驚嘆的是在這幅畫中戈雅畫出了強烈的光影并運用了豐富的色彩。這種對光影和色彩的融合的大膽刻畫，不正是印象派最明顯的風格特征嗎？

二，對浪漫主義產生影響的中期

本頁弗朗西斯科·德·戈雅《裸體的瑪哈》1798年 布面油畫97×190cm馬德里普拉多博物藏

由于受到西班牙封建專制和宗教的限制，西班牙歷史上很少有裸體的藝術題材。即便是委拉斯開茲在17世紀所畫的《鏡前的維納斯》也是以神話故事為題，在皇帝的庇護下完成的。所以戈雅所創(chuàng)作的《裸體的瑪哈》可以看作是對封建思想和禁欲主義的大膽挑戰(zhàn)。畫中的少女躺在土耳其式的躺椅上，雙手枕在腦后，身體微微彎曲，雙腿并攏略顯羞澀，整個身體凹凸有致。墊在身下的枕墊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與富有節(jié)奏感的身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畫中的女子雙眼注視著身外的世界，臉上帶有著難以捉摸的微笑。給人一種奇特的藝術感染力，讓人對畫中的女子產生了戀戀不舍的感覺。而同時畫中女子無所畏懼的姿態(tài)又讓人望而卻步。在這里，人的理性、感性的欲望，以及世俗顧忌等種種矛盾交織在一起，使這幅畫充滿了神奇的魔力。這幅畫所產生的情感和沖擊力，已經遠大于作品本身的線條、筆法和顏色。這不正是浪漫主義的特征所在嗎？

而戈雅的不朽名作《1808年5月3日》更是展現(xiàn)出他對于浪漫主義的影響。他以為拿破侖的軍隊是來解放西班牙的，卻看到了無數(shù)無辜百姓被屠殺的慘象。這幅描繪拿破侖軍隊暴行的作品是歷史上第一幅對政治和戰(zhàn)爭進行控訴的畫作。戈雅沒有給這幅畫起什么含義深刻的名字，而是用最簡單最冷靜但又最直接的年月日來作為畫的名字。當大衛(wèi)為拿破侖歌功頌德的同時，戈雅則揭露了統(tǒng)治者背后的殘暴行為。這幅畫中所有人物的服飾、種族特征都被簡單化。行刑的士兵站在右邊，形成嚴整有序的一方。已死和將死的平民則在左邊形成雜亂不規(guī)則的另一方。畫面中央則是一盞白色的燈，光直射在將被屠殺的平民的襯衣上，形成畫面強烈的視覺中心。兩側的人物被戈雅用明暗、美丑、勇敢和怯懦做了強烈對比，用最本質最簡單的內容來表達自己內心的同情與憤怒。他希望歷史能記住這一天，更希望歷史能記住統(tǒng)治者的暴行和無辜百姓的悲慘遭遇。

本頁弗朗西斯科·戈雅《1808年5月3日》1814年 布面油畫266×345.1cm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藏

因此我堅信后來的籍里科和德拉克洛瓦所畫的浪漫主義代表作《梅杜薩之筏》和《自由引導人民》深深地受到戈雅這幅作品的影響。它們的共同點都是作品所展現(xiàn)的情感和希望以及對于欣賞者的沖擊早已大過作品本身的藝術語言。只不過籍里科和德拉克洛瓦更多地在悲慘中描繪了積極的未來，而戈雅則是更多地描繪了對于戰(zhàn)爭暴行的譴責和憤怒。

三，對超現(xiàn)實主義產生影響的后期

至此，戈雅完全失去了對統(tǒng)治者和革命的幻想，他開始探索人的內心，開始揭示自己內心深處的思考。至此，用新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已經無法定義戈雅的風格。他已經走向了同時代人無法企及的道路，后期他在作品中流露出的風格影響了整個19世紀甚至20世紀的西方美術。由于受到中風和徹底失聰?shù)睦_，以及喪失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戈雅進入了他的“黑色時期”。他以戰(zhàn)爭和夢魘為主要題材，運用了大量的黑色顏料，在自家別墅的墻壁上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作品，被稱為“黑色繪畫”。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吞噬其子的農神》，一反歷來對神話故事進行美好和贊揚的傳統(tǒng)，農神薩圖爾努斯為了防止自己的孩子爭奪權力將他們全部吃掉。畫中農神猙獰的面容和對被撕扯的軀體生動的刻畫，加以黑暗沉悶的背景，讓人毛骨悚然。而《女巫安息日》則描繪了安息日這一傳說，魔鬼化身成黑色山羊監(jiān)視著女巫們的集會。畫面左側是全黑的山羊，透露出邪惡不安的氣息。畫面中央有一白色尸體正從墳墓中爬出，周圍的女巫神色恐懼。而畫面右側則有一女子氣定神閑雙手交叉的坐在椅子上，與女巫們驚恐的面容形成強烈對比，大大增加了畫面帶來的黑暗恐懼感?！昂谏L畫”的構圖大多為不穩(wěn)定式構圖，人物和主要物體往往不在畫面的中央。例如《風景中的人頭》中的五個人頭全部擠在畫面的右下角，仿佛要沖出畫面。這種精心營造的不安和失衡感，被認為是現(xiàn)代藝術的先驅，對現(xiàn)代的藝術產生了重要影響。戈雅這些作品的主題使人們感受到了他內心的不安，這些作品或是來自于他的夢魘，或是來自于他的想象。但畫面所透露出的絕望感和對人們內心激起的不安，觸碰了人們內心深處的心靈世界。這種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甚至與戈雅自身所處的時代格格不入的繪畫風格，對20世紀的超現(xiàn)實主義具有巨大的啟發(fā)性作用。

四，總述

戈雅一生的繪畫風格多變，從洛可可風格到新古典主義，再從偶爾透露出的印象派到浪漫主義，最后到超現(xiàn)實主義?？缭搅硕鄠€流派和多個時空。人們始終難以將他歸類于某個畫派，但正是這一點，讓他成為我心中最偉大的西方藝術家。他不為時代的潮流所動，不為某種風格所局限，始終在繪畫中忠于自己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本頁弗朗西斯科·戈雅《吞噬其子的農神》1819-1823壁畫轉布面油畫143×81cm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上圖）

弗朗西斯科·戈雅《女巫安息日》1821-1823 140×438 cm壁畫轉畫布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