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0歲的凱里人畢贛,2016年憑借第一部電影《路邊野餐》被公眾知曉。電影中故事的發(fā)生地、位于貴州東南的小城凱里也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就像所有中國四線小城那樣,凱里在快速的城市化過程中不斷變化著它的面貌。但畢贛電影中有另一個凱里:它是被速度遺忘的,失去了記憶的廢墟。這里的人們是被速度遺忘的那群人,他們留戀過去,因此不斷找尋和確定自我身份。街邊的理發(fā)店,穿過公路的貨車,唱著卡拉OK的追夢人,破舊的斷墻殘壁,漏雨的房子……這些植根于畢贛成長過程中的場景,在今年引發(fā)爭議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繼續(xù)被使用。借畢贛之眼,我們得以從一個小城窺探到貴州,這個位于中國西南的省份近年來的變遷—城市的發(fā)展是迅速的,而人的精神面貌是否同樣能迅速地更改?失去了記憶的城市如何找回記憶?我們既然享受了現(xiàn)代化帶來的便捷,是否就應該接受成長過程中記憶不斷消失的代價?
現(xiàn)在要問我3年前的凱里什么樣子,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變得太快了,因為變化、改建,因為太多新的東西。整個中國西南地區(qū),尤其是貴州,它的建設是突然爆發(fā)性的。比如說在10年前、20年前,它給大家的印象是落后的。但突然一下子,你現(xiàn)在去貴州看,它比其他省份比如江西看起來還要現(xiàn)代很多。
所以我很多記憶已經(jīng)沒有了。雖然它的地貌沒有被改變,但是所有生活的東西都被改變了。而那些改變的東西,比如高鐵你喜不喜歡?也許有人會不喜歡,可是我喜歡。我以前讀書的時候28個小時去太原還得轉車,非常痛苦,遇到春運都快死了。但現(xiàn)在有高鐵,9個小時舒舒服服的,每次來北京跟大家工作一下我又回去。
然后有更多的人流進來、來這里旅游,而這里的人呢,過得看起來比以前的生活要更好了一些,這些我們都是需要的。對我自己的電影創(chuàng)作而言,不能說因為追求藝術性而要求故鄉(xiāng)保持某種面貌。我不希望那樣,我只希望這里的每一個人活得好,那樣的藝術不重要,那不是藝術。
對于一個藝術工作者來說,我只能把凱里的精神面貌保存到電影里面。現(xiàn)在電影里看到的凱里并不是真正的凱里,但是也許有凱里的某一部分特質(zhì)在里面,其實,凱里和像凱里這樣的四五線城市或三線城市它真的有歷史嗎?我是不認可這個說法的,我覺得沒有。
是的,你說我的電影是在找歷史和記憶。那是我自己的表達,而且非常個人化,是太微不足道的東西,這些東西50萬凱里人口他們能知道嗎?未必。他們看完電影就看完了,不重要。電影對他們來說不重要,電影只是對我個人重要。
小鎮(zhèn)青年是我電影和我為人處事方面非常重要的一個身份標簽,我不是貶義,當然我也沒有在褒揚它,它就是我生命經(jīng)驗里非常重要的詞匯,甚至黃覺也是這樣。我為什么跟覺哥關系特別好?因為我們兩個都是小鎮(zhèn)青年。在一個小地方,你有你世俗的一些邏輯,你還得尊重那些邏輯。比如我很早就會結婚,因為我朋友都結婚了,我不是一個異類,我跟他們一樣。
現(xiàn)在我跟凱里這些朋友的關系很好,但尷尬的是,我越來越意識到我跟他們不同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現(xiàn)在處于這樣一個階段。我比他們更早體會到了人生的虛無,因為我創(chuàng)作了,創(chuàng)作是會先接近這個的。我的尷尬就在于,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們探討這個問題。如果探討我會覺得自己好為人師,但不探討的話,當跟他們聊起這些,每次走到那個邊界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辦。
北京的年輕人不同,他們知道自己是虛無的,自己接下來要面對虛無,但凱里的年輕人不知道。而在凱里的我的朋友們,他們不需要作品來對話,我跟他們的對話就是喝酒,講最近他要買什么車。比如為什么不想買寶馬3系?因為有手動的手剎但還是想要電動的手剎。我們的交流非常現(xiàn)實。
但北京的年輕人也許跟我對話都是通過作品,所以是直面焦慮的那個部分。和許知遠那期節(jié)目我很喜歡,是因為它讓我意識到:真的有那么多人關心年輕人嗎?我們連自己都不關心自己,我其實挺傷感這件事情的。我們老在關心這個大師那個大師,從來沒想過我們自己是年輕人,從來沒想過我們自己有更新鮮、更有生命力的東西。那些東西都不是什么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是非要做到什么事情,就是我們應該有我們的表達。而我們的焦慮是什么?我們永遠在回應上一輩的焦慮,在想上一輩的傷痕,上一輩的遭遇我們有嗎?我們能表達嗎?
不管北京、上海還是凱里,現(xiàn)在的城市都是均質(zhì)的,都是沒有差異的,有差異也很小。出門也是用手機付款,一樣滴滴叫車。差異都是在更深刻的地方,要更喜歡這個城市、更熱愛這個城市才會去看它。凱里也許我體會得到,但上海我體會不到。
像貴陽花果園這樣的地方,我不喜歡去。那個地方我會覺得它太龐大混亂,甚至比北京還要亂,我都找不到路,北京至少我有導航,但在那個社區(qū)我用導航都找不到。有一次我去朋友在那里的家參加婚禮,全程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比長鏡頭還猛。
相比起來,我喜歡凱里更簡單一點,因為我也沒有這份能力去理解花果園這種龐大。不過我很高興看到我的朋友住在那里很開心,家里面養(yǎng)一條狗,每天去上班。
我對落后這件事也有懷疑。什么是落后呢?要理解它我們首先得定義它。什么是先進呢?前幾年,我姑媽給我奶奶買了一個拖把,一摁按鈕水就會干,清理很方便,特別先進。但后來有一天我看一部港片,那是1990年代的片子,電影里就有那個拖把。我不知道我當時用這個拖把代表我是落后還是先進。
這讓人非常矛盾。因為隨著城市變化,一些現(xiàn)代化的東西都很好,我們都需要。比如,現(xiàn)在帶小孩出去玩,我的首選是凱里的國貿(mào),因為好停車。夏天偶爾會去山區(qū)、河邊帶他抓魚抓螃蟹什么的,但冬天國貿(mào)暖和。那國貿(mào)是好還是不好?聽起來一點都不藝術,聽起來都太粗俗了??墒俏艺娴母兄x國貿(mào),我看待這個問題并不是說它是否藝術,而是我們需不需要,能不能讓城市里面的每一個人生活得更便捷。
同時我也會想,如果那些地標變得更藝術化、更有美感,就像其他歐洲國家的城市一樣?那我又會問自己是不是在苛求這個城市。
電影是另一回事。國貿(mào)這樣的高樓設計不好就不值得進入我的電影。這就是我面對藝術的時候突然會變得固執(zhí)起來,帶有很強的偏見。作為拍電影的導演來說,我很討厭它,不是說我一定要拍那些田園風光,或者我老喜歡拍那種被遺棄掉的建筑,因為老的東西丑歸丑吧,它有時間,被時間洗刷過了就沒有那個感覺了。我并不是非要拍廢墟,只是你讓我想到凱里,記憶彈出來的都是一些廢墟,它真正是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只記得好像它有這樣的結構,但已經(jīng)被摧毀掉了。這里面可能有一些客觀的記憶,也有一些主觀的美學喜好吧。
之前拍《路邊野餐》的時候,我是一個沒有鄉(xiāng)愁的人。第一部電影以家鄉(xiāng)作為起點也是因為方便,不要錢。現(xiàn)在拍戲經(jīng)常在外面—雖然主要生活在凱里—也老去國外跑,慢慢地,鄉(xiāng)愁的感覺會濃烈起來。
我覺得鄉(xiāng)愁在我們這代人已經(jīng)不是距離了,不是空間上面的感覺,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感覺?,F(xiàn)在鄉(xiāng)愁是什么?不是我離家很遠我想念那個家,是你覺得想不起來你以前那個地方是什么樣子的,那才是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本身變成了一個遺忘的過程:你知道你現(xiàn)在正在忘記著凱里。不是你離它很遠,而是它變得離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