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2019年3月18日,王小帥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王小帥
1966年生于上海,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93年以處女作影片《冬春的日子》成名,之后因《十七歲的單車》《青紅》《闖入者》等電影獲諸多國際大獎。2019年3月22日,其新作《地久天長》上映,該片曾在第六十九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包攬最佳男演員、最佳女演員兩項銀熊獎,備受矚目。
王小帥很少把自己逼到這樣的狀態(tài):電影《地久天長》上映前的某一天,他在工作室安排了密集的采訪,媒體以“車輪戰(zhàn)”的形式一家接著一家。和時下一些進退自如的導演相比,王小帥的確不太精于應對采訪,他的回答要么太實誠直白,要么太抽象艱澀——前一種情況容易引發(fā)輿論危機,后一種則會讓記者無從下手。
不過,也有一些記者選擇迎難而上。有位網(wǎng)絡媒體記者,專門挑了微博和豆瓣上許多惡評念給王小帥聽,想讓這位以“愛惜羽毛”著稱的導演逐一回復。這些惡評包括:“結(jié)尾真是畫蛇添足”“無聊,很多沖著史詩去的導演最后都拍成了歷史教科書”“最后半小時完全塞滿了令人尷尬而虛情假意的各式‘和解”……
一開始,王小帥還能心平氣和地解釋兩句,可評論一多,他便有些著急,只是不斷地重復:“他一定沒有超過22歲。”這個采訪結(jié)束后,王小帥坐到了陽臺邊的書桌旁,人癱靠在椅背上,兩腿交叉架在桌上,點了一根煙,閉上了眼。
“因為現(xiàn)在高科技啊,我覺得門檻就降得好低,而且觀眾批評電影是最容易的。”王小帥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看一個畫,聽一個古典音樂,他搞不清楚,不敢隨便說,只有電影,任何人都可以批評,這個不好,那個好。”
他有些無奈。
《地久天長》是一部未映先火的電影。2019年2月16日,該片在第六十九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同時拿下最佳男女演員獎,這是華語電影在“三大”(戛納、柏林、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史無前例的成績。
那天晚上,男主角王景春、女主角詠梅相繼上臺,兩人都有些激動。王小帥也很滿足:“你坐在下面,看著你創(chuàng)造的兩個人物在聚光燈下獲得如此高的榮譽,特別好?!?/p>
頒獎結(jié)束后,王小帥看到有媒體寫道:“從來沒有見過一對演員演夫妻,能這么天衣無縫,這么讓你相信這是一對真夫妻,在命運里缺一不可、相依為命地走下來。太感人了,所以就把這倆都給他們?!?/p>
有時候演員和電影,是互相的運氣,有微妙的緣分?!兜鼐锰扉L》本來定了另一位男演員,但臨時出了問題,王小帥情急之下半夜給好友王景春連發(fā)3條短信。王景春對記者說:“我早上醒來一看,估計他那邊有狀況。聊了一下,就說行,沒事兒,我來?!碑敃r,王景春甚至連劇本都還沒看到。
詠梅是王小帥看電視時定下的?!兜鼐锰扉L》劇本創(chuàng)作時,詠梅參演的電視劇《懸崖》正在播出,王小帥看后覺得她的東方女性特質(zhì)和劇本契合,表演狀態(tài)也對。本子完成后,王小帥就首先想到了她。
詠梅收到劇組短信是在吃午飯時,一個小時后,標有“詠梅專閱”的劇本送到,她從中午看到了天黑,“眼淚都流干了”。第二天,詠梅約了王小帥,說:“我拍?!?/p>
讓詠梅流干淚的劇本,講的是一對平凡夫妻——耀軍和麗云的故事。40年里,他們經(jīng)歷下崗、喪子、流浪、逃離,一生都在和失獨的痛苦對抗,也在和過去的人、事、記憶糾纏。兩個小人物,成了時間的載體,被時代裹挾著、推搡著。許多影響了一代中國人的事件在這對夫妻身上聚焦,讓電影帶上了紀錄片的意味。
“我是60年代生的,經(jīng)歷了中國發(fā)展巨變的幾十年,感觸良多?!闭劦絼?chuàng)作初衷,王小帥說,“2015年,國家實行新的生育政策。那時給我的觸動就是,過去的幾十年,中國形成了獨特的家庭結(jié)構(gòu)和社會結(jié)構(gòu),而到這時候,我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要開始了?!?/p>
所以,王小帥決定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特殊的“一家三口”的故事。它可能會面對爭議,可能也不適合市場,甚至會在口碑和票房上雙雙折戟?!拔乙恢睕]有想去改變大家的看法,或形成某種共識。只是有個別的地方被時代遺漏了,而我就是那個補漏的人?!?/p>
他說,這個故事沒有原型,但它確確實實發(fā)生過。
開拍之前,王景春和詠梅沒有交集,詠梅甚至連王景春的臉都沒有印象,而當王小帥把兩人湊在一起,火花就來了。
“我拍到中間的時候,就說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是自然生成。像泥土里的種子,你把水澆完了以后就自己在長?!庇幸粓鰬?,失去孩子的兩人躲在房間里,拉著窗簾?!巴饷孢^小年、放鞭炮,小茉莉(劇中角色)來探望,他們招待她,每一個動作都是從生活里長出來的?!蓖跣洸徽f話,不給指令,機器開著慢慢拍,突然,鞭炮停了,瞬間安靜下來,王景春嘆氣說了一句:“小年了?!蹦欠N失落和滄桑,讓王小帥起了雞皮疙瘩。
在片場,王小帥常常提醒演員克制,不要哭。故事和情緒很濃,但表演要克制,這種反差會讓觸動更強烈。往往遇到這種戲份,演員在鏡頭前拼命不哭,王小帥就在監(jiān)視器后淚流滿面。
因為學美術(shù)出身,對于場景真實,王小帥有強烈執(zhí)念?!艾F(xiàn)在好多電視劇拍年代戲,都希望主角穿得干凈、鮮艷,要做舊的話就簡單涂下,這樣其實缺乏生活的質(zhì)感。”所以,當一些道具師按照電視劇的工作模式操作,王小帥就會不斷提醒,讓他們警覺起來。
這樣的執(zhí)念是一種習慣。2003年拍《青紅》,故事發(fā)生地的貴州老區(qū)已經(jīng)被新樓盤包圍,服裝也搜集得不理想,于是王小帥決定重新找場地、搭景,挨家挨戶搜集老面料,服裝全部自制?!暗幢氵@樣,也不能百分之百復原過去,那些童年記憶里的山水花鳥,包括空氣里的泥土香味都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011年拍《我11》,取景難度更大,他只能自己掏出部分資金重修了樓房、街道,“這一切做完后,居然吸引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前來參觀,很多已經(jīng)遷出去的廠里的老職工拖家?guī)Э诘刳s回來,說看到這一切仿佛穿越了時空一樣”。
到《地久天長》,更是找不到七八十年代的景了,王小帥只能從廢地里一點點搭出景來?!拔覀冊趶U墟里面費了很大的勁,找了無數(shù)道具,然后去組成需要的場景。”
詠梅記得一場戲,她戴著發(fā)套、化著老年妝,拍完過了很久,王小帥越看越不對勁,實在不能接受,就要求詠梅把真頭發(fā)漂白,全劇組回去再拍一遍。“導演就是沒有辦法忍受那種湊合的假東西。”詠梅說。
《地久天長》很長,初剪4小時,成片3小時,投資、宣發(fā)都很有顧慮,王小帥卻說,一刀也不能多剪了?!坝幸恍╇娪笆切枰吹?,如果沒有過程,上來就嘁里喀嚓的,就沒意思了?!?/p>
“可是,3小時真的很長。”《環(huán)球人物》記者又重復了一遍。
“長嗎?《復仇者聯(lián)盟4》也有3個小時?!?/p>
“那是個商業(yè)片,它可能就需要這個時間?!?/p>
“我的片子也確實需要這個時間?!?/p>
曾有人問王小帥,為什么老是做和市場相反的東西,他回答:“我覺得自己只能悶頭做自己喜歡的電影。之前我看黑澤明的訪談,有人讓他趕快拍個商業(yè)片,黑澤明說沒辦法,我就喜歡這么做電影。連大師都沒有解決的問題,我也沒法過分要求自己。我和黑澤明一樣,面對商業(yè),是無解的?!?/p>
對于拍片,王小帥的確很少妥協(xié)。1990年,剛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的王小帥被分配到福州電影制片廠,“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感覺23歲的自己就要永遠離開北京,離開朋友了”。
在福州兩年,王小帥寫了五六個劇本,引起不小震動,同事都希望廠里能走出一個自己的導演——當時福州廠的片子都是把廠名借給外面的人去拍。那時是“計劃時代”,每年攝制都有指標,福州廠一年一個名額,所以外借廠名最保險。于是,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中,王小帥還是沒能拍到片子。
《地久天長》劇照。該片在第六十九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包攬最佳男演員、最佳女演員兩項銀熊獎。
王小帥的首部電影《冬春的日子》劇照。
《青紅》劇照。
1992年,北京電影資料館領(lǐng)導到福州廠視察,說有個叫王小帥的年輕人不錯,應該多拍電影。廠里領(lǐng)導回答:“我們這大學生還年輕,想要獨立工作還得鍛煉5年?!蓖跣浺苍诂F(xiàn)場,聽到領(lǐng)導回復后沒過兩分鐘就站了起來,走出會議室,上樓收拾行李,打包回北京?!拔覐穆牭健?年到踏出廠門,用時不到15分鐘?!被鼐┖螅跣浾业街醒朊涝焊街械睦贤瑢W劉小東、喻紅,拍了他的第一部電影。全劇組七八個人,拍攝地是美院附中4樓辦公室,耗時5個月。
1993年底,這部名為《冬春的日子》的處女作被香港影評人介紹到溫哥華電影節(jié),之后又去了柏林、鹿特丹,王小帥一舉成名。之后10年,王小帥又拍了聚焦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矛盾的《十七歲的單車》、講述偷渡客故事的《二弟》等,在戛納等電影節(jié)上拿下大獎,卻也因“未經(jīng)審核擅自參展”等原因被禁止拍片。
2003年,王小帥被通知參加一場針對所謂“地下導演”的會議,參會的還包括賈樟柯、張元、婁燁等。那場會議,王小帥得到兩個信號:一、他能繼續(xù)拍片了;二、中國電影要走市場化,以后民營公司也能自主出品了。
會議結(jié)束后,王小帥、婁燁和賈樟柯,找了一個酒吧坐下,沒有人歡呼雀躍?!拔覀冎涝谛碌氖袌龌?、商業(yè)化之后‘應該做什么,但心里的聲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本瓢衫锏男希?個人各自做了決定。不久后,王小帥把《青紅》提上了日程。
2003年后的中國電影,高歌猛進,15年總票房翻了20倍。王小帥卻沒有趕趟兒,依然拍著私人化、帶紀錄色彩的文藝片。中國第五代導演集體轉(zhuǎn)型時,有記者問第六代的王小帥怎么看,他回答:“你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張藝謀,還想再失去一個王小帥嗎?”
“很多人說我瘋了,太不識時務,但我覺得必須有人去走窄道。這條路不會比頭一個10年好走,可能會越來越難??墒牵裣碌姆N子多了,破土的幾率還會少嗎?”
《青紅》《我11》《闖入者》,就是王小帥15年間埋下的種子。3部電影,講的都是三線建設的故事,脫胎于王小帥的童年經(jīng)歷。他生在上海,幾個月大就隨著父母來到貴州,在貴陽郊區(qū)的光學儀器廠生活了13年。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工業(yè)大遷徙,千萬工人、解放軍和知識分子,從發(fā)達城市來到中西部三線地區(qū)支援建設。在貴陽,王小帥遇到過押上身家性命帶著妻女“逃離工廠,回到都市”的父親,聽說過“嚴打”期間技校里復雜的男女故事,這兩件事合在一起,成了《青紅》的框架?!段?1》是王小帥的童年自傳,《闖入者》則是三線建設的后續(xù),電影中的老太太,早年為了爭取“回家”名額出賣朋友,日后在贖罪與驚恐中度過。
3部電影在敘事和表現(xiàn)手法上都異常冷靜,帶著鮮明的王小帥風格?!拔也皇侨藗冋f的藝術(shù)瘋子,我也不欣賞要么笑抽了風、要么哭瞎了眼的表意方式,我更不愿用哭和笑來和觀眾交流,我想在一種相對理性的角度優(yōu)雅地打動觀眾?!笨傆腥颂嫱跣浲锵Вf“眼淚剛有就剪掉了,功力還是差一點”?!暗揖褪遣幌M縿觿e人的感情,達到自己的目的。”王小帥回應。
正因如此,3部電影都在國際上獲獎,也都在票房上失利。這讓王小帥有了一絲矛盾。一方面,他不愿意為了市場改變自己想拍的東西,“我也試過努著勁兒去做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比較難堅持”。但另一方面,他又擔心票房過于慘淡會讓自己陷入困境,“所以每個片子拍出來后,我都會‘不要臉地到電影院宣傳,哪怕只能是碎碎叨叨地去傳播,我也不放棄”。于是,當新片票房不如預期,他就在微博和豆瓣上寫情深意切的“致觀眾信”,在朋友圈發(fā)“撩哥撩妹就去看超長時間的《地久天長》”,反而引發(fā)不小爭議。最后,王小帥只能悻悻然回應:“我果然還是不適合營銷?!?/p>
或許,這并不是王小帥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中國文藝片導演共同面對的現(xiàn)狀。在藝術(shù)和市場,自我和商業(yè)之間,他們始終沒有找到最平衡的解。可是,采訪的最后,王小帥說:“即便如此,我還是會繼續(xù),像初戀一樣地敬畏電影、拍電影,因為這是我最好的生命體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