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一個小小山地上,四圍是草木蒙茸枝葉交錯的綠蔭,強烈陽光從枝葉間濾過,灑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帶白色的枯草間。松樹和柏樹作成一朵朵墨綠色,在十丈遠(yuǎn)近河堤邊排成長長的行列……
一片綠色早把我征服了……我仿佛觸著了生命的本體。在陽光下包圍于我身邊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征人生。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跡中,和斑鳩一樣,向綠蔭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的一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
一切生命無不出自綠色,無不取給于綠色,最終亦無不被綠色所困惑。一點淡綠色的磷光,照及范圍極小的區(qū)域,一點單純的人性,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由于它的復(fù)雜與單純,將證明生命于綠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fā)展。
——沈從文《綠魘》
現(xiàn)在,太陽升上來,霧漸漸散去,原野上一片渥綠,看起來綿軟軟的,讓我覺得即使我不小心從這山上摔了下去,也不會擦傷一塊皮的,頂多被彈兩下,沾上一襪子洗不掉的綠罷了。還有那條繞著山腳的小河,也泛出綠色了,那是另外一種綠,明晃晃的,像是攙了油似的。至于山,仍是綠色,卻是一堆濃郁郁的黛綠,讓人覺得,無論從哪里下手,都不能撥開一條縫兒的,讓人覺得,即使刨開它兩層下來,它的綠仍然不會減色的。此外,我的紗窗也是綠的,極淺極淺的綠,被太陽一照,當(dāng)真就像古美人的紗裙一樣縹緲了。你們想,我在這樣一個染滿了綠意的早晨和你們寫信,我的心里又焉能不充溢著生氣勃勃的綠呢?
——張曉風(fēng)《綠色的書簡》
綠,是一種原始生命力的暗示。當(dāng)成千上萬的稻浪,以一種所向無敵的姿勢從你面前翻騰而來,你將發(fā)覺,那顆被瑣瑣碎碎的凡塵俗務(wù)捆綁得緊張的心,突然間,便心花怒放了。一股蓬勃的力量正以一種愉快的速度在血液里奔流,那就是來自于綠的暗示,使你覺得生命本身即是一個永遠(yuǎn)動人的奇跡,使你對生命重新有一種永恒不盡的企盼與執(zhí)著。突然,世界變得美好。
——簡媜《煙波藍(lán)》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著草,攀著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
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著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水又太暗了。
可愛的,我將什么來比擬你呢?我怎么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lán)的天融了一塊在里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fēng)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不禁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朱自清《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