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直在老婆尹梅的身上折騰了很久也無濟(jì)于事,還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醞釀一下。尹梅一把扯掉被子,再拿急,我一腳把你踹下去,滾一邊睡去。阮直拉過一床被子,裹了身子,到另一頭睡了。不一會兒,響起了鼾聲,時而緩慢,時而急促,像一輛馬車駛過漫長的冬夜里的石板街。尹梅老是睡不著,她希望那輛馬車,永遠(yuǎn)地嘎吱嘎吱地走著,不要停下來,駛過一個又一個驛站,經(jīng)過她的時候,聲音再大一點兒。
大奶奶十九歲開始守寡,不也是過來了?都九十九了,還樂呵呵的。
談起她的男人,大奶奶一臉的自豪,滿臉的皺紋里開滿了玫瑰花,俺那口子啊,打仗厲害呢,不怕死,生葫頭,六葉子,結(jié)果還是被小日本的刀尖戳到了心口,戳到心口了,那個血啊,流啊,流啊,流了很多,他還是站著。一個鬼子很是驚奇,看了看他,看到你大爹的雙眼睜得老大,放出光來,嚇得撒腿就跑。阮直就問,后來呢?大奶奶嘆口氣,后來倒下了,死了,眼睛也閉上了。大奶奶的眼里閃著淚,這小和尚真狠心啊,俺和他結(jié)婚才兩天,兩天啊,俺的天說沒有就沒有了,說塌就塌了哦。大奶奶說完天塌了,就閉上了眼睛,世界真的就黑了下來,天和地折疊在一起,像一片秋天的落葉。尹梅也極力閉上雙眼,閉上雙眼的尹梅,感覺她的天也塌了。阮直的鼾聲,就像瀕臨死亡的喘著倒氣,每一次鼾聲都憋了很久才釋放出來,像受了什么委屈的孩子。
阮直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做那個事了,在一個月之前,阮直做那事很厲害,尹梅??渌褚恢或}羊。阮直聽老婆夸他,更加勇猛,真像隊里的那只大騷羊。結(jié)果騷到女人堆里,因為開了一句過火的玩笑話,被一幫嫂嫂嬸嬸們扒了褲子,從大田里薅來一把快成熟的麥穗,硬是塞進(jìn)阮直的內(nèi)褲里,揉啊,搓啊。阮直痛得齜牙咧嘴,求爹告娘。阮直的腿像丈量土地的叉子,走路一拉一拉的。尹梅問他怎么回事,他咧著嘴,被狗日的騷羊圪頂?shù)?。尹梅急切地問,頂哪里了?阮直指指褲襠,頂這里了。尹梅說,脫了,我看看,沒事吧?阮直的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強(qiáng)忍著疼痛,嘴里還是堅硬的,沒事,沒事,過幾天就好了。尹梅開始罵了,我氣將起來,巴不得摸把鐮刀砍死那個狗日的騷羊。阮直忙說,你找死啊,它是我們大隊一級保護(hù)動物,還戴過大紅花咧。尹梅說,那就找書記討個說法,不能白了他。阮直嘴里又“嘶嘶”幾聲,書記是你家的啊,聽你的嗎?弄不好,以后不叫我放羊了,忍忍算了。尹梅又問,那些羊,你放了五年了,不是很聽話嗎?怎么說砍你就砍你呢?阮直的謊話還要繼續(xù)編,一只小水羊才三個月大,正在低頭吃草呢,狗日的騷羊發(fā)情了,縱身就往水羊身上跳,小水羊嚇得往前跑,騷羊個子大,腿又長,又追上了母羊,硬生生地強(qiáng)奸了它。小水羊被干過了,撐不起腿來,我去扶起來,它又趴下了,再扶起來,它又趴下了。我氣急了,拿起鞭子就抽大騷羊。大騷羊冷不丁被我抽了一鞭子,昂起頭就向我沖來,沖到離我一米遠(yuǎn)的地方,它突然躬下頭,閃電一般,你知道的,閃到了我的要害。尹梅聽著聽著,笑了,不屈,不屈,自找的,人家干好事呢,你吃什么醋?阮直道,你還幸災(zāi)樂禍呢,小水羊那么小。尹梅止住了笑,是啊,老牛吃嫩草,是男人都喜歡,你看中學(xué)里的徐胖子,都四十多了,據(jù)說玩了不少女學(xué)生呢。阮直說,不要亂說,被人聽到了 ,小心撕爛你的嘴,人是人,羊是羊。尹梅笑了,人還不如畜生呢。阮直嘴里又“嘶嘶”幾聲,不跟你瞎扯了,我去外邊尿泡尿。農(nóng)村的廁所都在外邊,有的在門口的菜園邊,有的在屋后的拐角處。廁所大多用黍桿、樹枝之類的東西圍成圓圈,靠近墻的一面是門,門用布或者蛇皮袋子擋著;如果是菜園邊的廁所,一般回門往南,南方比較開闊,人來人往少。尹梅左等右等,也不見阮直回來吃飯。這死和尚掉茅坑了。阮直在廁所脫了褲子,正在一截截清除內(nèi)褲上的芒刺,聽到有腳步聲拖沓拖沓地走近,他老婆的腳步聲,聽了七八年了,太熟悉了。有次,阮直在小店里打牌,打著好好的,突然說,不來了,回家吃飯了。別人就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半晌不夜的,再玩幾排。阮直說,老婆來了。別人說,見鬼了,你老婆在菜園里間菜呢。阮直剛站起來,老婆就到了。尹梅擰著他的耳朵,笑著說,又打牌了吧?阮直臉紅一陣白一陣,我又沒打牌,看二行的。第二天,阮直的下邊東西腫得像豬泡泡,走起路來,腿拉得更寬了,像褲襠里橫根扁擔(dān)。他想跟隊長請假,隊長說,誰叫你不知好壞,真是閑得蛋疼。阮直嘴里吐著“嘶嘶”聲,特別重的樣子,隊長,我不是閑得蛋疼,是真的蛋疼啊。隊長擺擺手說,疼就老實了,看你還跑不跑騷,看你還鉆女人窩不。阮直連連擺手,下次再不敢開玩笑了。隊長說,好了,好了,放羊去吧。阮直嘴里又發(fā)出“嘶嘶”聲,像蛇的信子,隊長,我走路疼啊。隊長有點兒不耐煩了,疼什么疼啊,干脆閹了算了。你要不去也行,我換人去放。還有啊,要不要告訴尹梅啊。阮直的嘴里沒有了“嘶嘶”,他不敢再吐信子了,隊長不怕他的信子有沒有毒。
春天到了,小草試探性的從地皮里抬起頭來,陽光有點兒晃眼,身邊的土往旁邊讓了讓,很紳士。騷羊走在最前邊,昂首挺胸,像英姿颯爽的將軍。阮直走在羊群的最后邊,腰上別根鞭子,慢騰騰地跟著。它們在向陽的河坡上散開,這里一只,那里一只,不再追逐撒歡,而是低著頭,啃著還看不出名字的小草。它們映在清清的水里,像一朵朵棉花漂在河面。兩只水鴨子突然從水底冒出來,又鉆進(jìn)水底,河面蕩漾起來,水笑了起來。羊群在水的波紋里晃動、融合,彼此糾纏扯拉。阮直躺在河坡一處挖了樹根的洼坑里,坑里填滿了溫暖的陽光。那只騷羊抬起頭,看了看羊群,滿眼的欲望。它走向一只正在埋頭吃草的成年水羊,用頭上的角拱了拱水羊的腰和臀部。水羊停止了吃草,頭勾過來,看著騷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水羊翹起了尾巴,騷羊跳了上去,兩朵棉花交織在了一起。水羊不掙扎,不反抗,有時身子還往后退著,嘴里叫著“咩,咩咩”,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以前,阮直就喜歡看羊兒跑窩,也喜歡跟老婆講,更喜歡跟老婆做。老婆有時也會叫,像羊兒一樣的享受??上КF(xiàn)在不可能了,自己成了一個廢人,自己連一只羊都不如。畜生不如,阮直想到了這個成語,心里愈加的煩躁。這時候,騷羊蛋子又在爬另一只小一點的母羊,小水羊一邊身子躲著,尾巴緊緊地貼在屁股溝上,一邊還不忘低頭啃草。騷羊就是皇帝,只要看上,非搞到手不可。騷羊不停地磨蹭、調(diào)情,小水羊停止了吃草,回頭看了看,又低下頭,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騷羊騎了上去,小水羊的尾巴左右搖擺,像擺鐘一樣有規(guī)律地動著。騷羊努力了很久,也沒有進(jìn)去。騷羊前身趴在了小水羊的身上,不厭其煩地動著。小水羊四肢發(fā)軟,像散了架子的凳子,趴到了地上。阮直站起來,從腰里摸出鞭子,甩向了騷羊。沉浸在無限遐想中的騷羊,被突然襲擊了一下,猛然轉(zhuǎn)過頭,憤怒地瞪著阮直,眼睛一眨不眨,玻璃球似的。騷羊只是用眼睛瞪他,沒有攻擊。阮直想起曾經(jīng)向老婆編織的謊話真的就要應(yīng)驗了,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騷羊看主人退了兩步,便不再瞪他,低頭啃起草來。
豬五羊六,羊每半年產(chǎn)一窩。秋季是羊下仔的好時光。一只母羊兜著大肚子走著走著停下來,前蹄一軟趴了下去,整個身子側(cè)臥在路邊。阮直趕緊跑過來,蹲在母羊的身邊,眼睛盯著羊的產(chǎn)門。母羊“咩咩”地叫著,好像在為自己鼓勁。羊羔的頭出來了,阮直用雙手托著,很快引了出來。羊羔的身上滿是粘液,粘液很腥。阮直聞了很多年了,已經(jīng)習(xí)慣。羊羔一個又一個出來了,阮直用手抹掉粘液后,羊羔就活蹦亂跳起來,然后跪在母羊的后腿之間,尋奶吃。只要有母羊產(chǎn)仔,生產(chǎn)隊就會給騷羊掛幾天大紅花。以前看著騷羊脖子里的大紅花,阮直特別的高興,現(xiàn)在卻高興不起來,心里注滿了煩惱、憤怒、哀傷,它們像水一樣流來,積攢著,凝聚著,最終形成了湖泊。騷羊掛著大紅花,將軍一樣走在隊伍的前邊。阮直走在后邊,沒精打采,像三天沒有吃飯的落魄之人?;睒浜蜅顦涞娜~子開始黃了,有些葉片飄落下來,落在枯黃的野草上,落在晴天堅硬雨天泥濘的路上。雨在午后停了下來,路上的泥巴粘鞋,阮直用力甩了幾下右腳,右腳的泥巴被甩得很遠(yuǎn),他又甩了幾下左腳,左腳的泥巴也被甩得很遠(yuǎn)。有幾塊泥巴甩到了羊身上,羊像受了驚嚇,揚蹄小跑起來。阮直笑笑,呵呵,膽小鬼,我又不是真的打你們。羊用嘴拱著樹葉,尋草吃。有的也在咀嚼樹葉。在咀嚼樹葉的時候,羊總是抬著頭,望著遠(yuǎn)方,慢慢地品味。這些苦澀的葉片像冬天一樣漫長。阮直就走在這些葉片上,心里也感覺有了苦味。阮直的腰里除了別了只羊鞭,還多了一把鐮刀。鐮刀是月牙形的,昨晚被阮直磨得鋒快,閃著明晃晃的光亮。隨著阮直的走動,時而燦爛,時而暗淡。阮直今天穿的是厚厚的藍(lán)布衣服,因為經(jīng)常洗滌的緣故,變成了淡藍(lán),多少看出一點兒歲月的滄桑。鐮刀就像月亮一樣,在阮直的背上,在阮直淡藍(lán)的天空散發(fā)著光輝。昨晚,阮直很晚才上床,他坐在地上,在暗淡的煤油燈下,不停地磨,不停地磨。他好像要把堅硬的鐵磨凈,磨成磨刀石一般的泥沙,軟軟的,細(xì)細(xì)的,柔若無骨。尹梅催了幾次,你還睡不睡,我最怕聽磨刀的聲音,麻頭皮的。阮直說,馬上好了,你先睡。尹梅怒道,鬼叫似的,我睡得著嗎?阮直停止了磨刀,把刀放進(jìn)水盆里蕩了蕩,放在耳邊,用拇指肚在刀口上從前往后輕輕拉了兩下,刀口發(fā)出清脆的“嗤嗤”聲音。尹梅問,刀磨那么快,想割腕自殺,還是抹脖子自盡啊。阮直瞅一眼她,是不是我死了,你高興啊,你可以光明正大的找男人啊。尹梅鼻子里哼了兩聲,你跟死人有什么區(qū)別!阮直不再言語了,像漏了氣的皮筏子擱淺在床上。接生后,阮直到潼河里洗凈了手。河面上落入白云和羊群的影子。阮直用手抄水,水灑了很遠(yuǎn),然后落下來,白云和羊群的影子便重疊在了一起。阮直的眼睛一陣迷離,他很想也融入其中,像云彩和羊群一樣自由自在。他更想做那只騷羊,享盡風(fēng)流與榮華。小時候,阮直很羨慕同學(xué)膀子上的一塊兒小小的白布,白布上有一道、二道和三道的紅杠杠。三條杠是少先隊大隊長,二道杠是中隊長,一條杠是小隊長。他們只要選為隊長,戴上紅杠杠,就神氣十足,威風(fēng)凜凜。阮直也想當(dāng)隊長,也一直努力,勤奮學(xué)習(xí),積極表現(xiàn),可是成績就是上不去,同學(xué)和老師看不起他。后來,他就放棄了努力,承認(rèn)自己是天生的笨蛋。不就是幾道杠嗎,有什么了不起,不能當(dāng)飯吃,不能當(dāng)錢發(fā)。但是,阮直錯了,當(dāng)隊長們領(lǐng)來獎狀、作業(yè)本、鋼筆和獎學(xué)金時,阮直就感覺無比的慚愧。有時,會一個人跑到操場邊的草地上坐著,坐著,坐到上課鈴聲響起。他不喜歡上體育課,不喜歡在體育課上手舞足蹈。他感覺自己的動作很笨拙,和周圍的同學(xué)不協(xié)調(diào)。此刻,他坐在河邊,看著白云和羊群漸漸地分開,羊群在白云里穿梭,白云在羊群里徜徉。水多么的清啊,照得見臉上的皺紋。阮直從腰里取下鐮刀,在水里慢慢地劃拉著,像船槳。白云和羊群以及自己的身影又動蕩了起來,久久沒有平靜。
他直起腰,轉(zhuǎn)過身,太陽照在刀口上,隨著阮直身體的走動,刀口上的白光一閃一爍。太陽是長了眼睛的,就在刀口上緊緊地盯著阮直的臉。阮直的臉色比平時厚了許多,一臉的凝重。他走向了騷羊,騷羊正低著頭吃草。阮直把刀重新別到了腰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尼龍繩,快速地在騷羊的脖子上拴了個死扣。騷羊沒有反抗,它的想象沒有人類那么豐富和復(fù)雜。多數(shù)的羊都停止了吃草,漫無目的地看著主人牽走了騷羊。阮直走得不緊不慢,騷羊的蹄子也不緊不慢。騷羊在用心地學(xué)著主人的步伐。騷羊永遠(yuǎn)是抬著頭,雄健高傲。阮直的頭卻是低垂著,好像脖子上墜一塊兒大石頭。
他們來到一處山溝里,阮直停止了步伐,向四處望了望;騷羊也停止了步伐,向主人望了望。騷羊看到了阮直腰里的鐮刀,并看到了刀口上發(fā)出一閃一爍的白光。阮直轉(zhuǎn)過臉,白光躲到了身后。騷羊看到了主人的臉。阮直皺了一下眉,又舒展了一下眉,嘴張了幾下,想說些什么,最終沒有發(fā)出聲音,而是使勁兒地抿了一下嘴唇。兩片嘴唇壓在了一起,慢慢地擠壓,直到看不到嘴唇,只留一撇淡黃的胡須,像極了被踩踏過毛菇草。胡須抖動了幾下,坡上的枯草被風(fēng)吹著,也像胡須一樣抖動了幾下。阮直蹲了下來,抱住羊頭,用自己的頭拱著騷羊的額頭。騷羊感覺到一股溫暖漫過腦際,水一樣流往全身。越過主人瘦削的肩膀,騷羊又看到了明晃晃的鐮刀。鐮刀閃著白光,晃眼,騷羊閉了一下眼睛,鐮刀就暗了下來。閉了眼睛真好,可以再一次體會青草的香,樹葉的脆,潼河水的甜。騷羊的四肢被阮直用繩子捆了起來。騷羊感到身子發(fā)涼,先從身子靠地的一側(cè),然后全身發(fā)涼,剛剛的溫暖瞬間從身體的每個角落逆流而上,在腦際一陣盤旋,消失了。騷羊的眼前又亮了起來,明晃晃的鐮刀。阮直在騷羊的襠部揉了幾下,兩顆蛋便突兀出來,發(fā)著光澤。騷羊聽到“哧”的一聲,疼痛從襠部傳來,它一陣陣“媽媽”地叫著。阮直倒騎在騷羊的身上,在劃開的口子里擠弄了幾下,一顆羊蛋像雞蛋一樣出來了。他用刀割斷輸精管,然后打一個結(jié),塞了進(jìn)去,用行針縫了幾針。接下來,又在另一顆蛋上上演同樣的血腥。騷羊“媽媽”地叫著,它一輩子只會這一句發(fā)聲。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也只會這么簡單的發(fā)聲,單調(diào)卻充滿童真。騷羊的遭遇,每一年春秋都會在其他公羊身上發(fā)生。不過,行刑的不是阮直,而是鄉(xiāng)里的黃獸醫(yī),用的不是鐮刀,而是手術(shù)刀。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獸醫(yī)和阮直都沒有用麻醉藥,只是用酒精擦一下。
阮直放了騷羊,解開繩子。騷羊騰地起來,向羊群跑去。
阮直劃攏來一些樹葉樹枝,蹲下來,用火柴點燃。他把紫紅色的羊蛋扔進(jìn)了火里,樹枝和樹葉噼噼啪啪地響著,像很多人在拍手歡迎。不一會兒,火堆里傳來陣陣肉香,還有一股羊臊味。阮直用粗樹枝撥弄出羊蛋,羊蛋黑黑的,粘了一層灰。他把羊蛋放在手里,一邊吹,一邊左手傳到右手,右手傳到左手。不一會兒,羊蛋不燙手了,接近了體溫。吹干凈的羊蛋焦黃色的,很誘人。阮直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好像有顆玻璃球。羊蛋可以壯陽呢。老輩們都說。每一次騸羊,羊蛋都會被很多人爭搶。好像他們都陽痿了。羊蛋剛吃過,嘴里很香,緊接著一陣陣騷氣逆襲而上。
吃了羊蛋的阮直仍然不行。
秋天過去了,冬天到了;冬天過去了,又是春天。季節(jié)就這樣重復(fù)著,日子一天天熬著。
母羊們不再懷孕產(chǎn)羔了。賣了一批后,留下十幾只母羊。騷羊仍然領(lǐng)頭,仍然像將軍一樣。母羊們的眼里沒有了神彩,像一群落荒而逃的士兵。騷羊依舊去爬母羊,但是沒有了往日的威猛自信。每一次騷羊的攀爬,阮直的心里就一陣發(fā)痛。阮直感覺騷羊和自己一樣,都在無底的深淵里掙扎。隊長說,這騷羊看來陽痿了,年底宰掉,讓男人們解解饞。阮直說,還是留著吧,它是頭兒。
隊長嚷道,都成了廢物了,留也沒用。再選個好的。
他們就在羊圈的邊上說的,反正羊又聽不懂人話。
阮直的心里又一陣疼。一年多了,騷羊沒有戴大紅花。阮直覺得對不起騷羊,是他除卻了騷羊的榮耀,摘掉了它的光環(huán)。阮直的心里像插進(jìn)了刀刃,不是一陣疼,而是一陣陣,一波波的鋸齒一般的劇痛。
阮直趕著羊群來到河坡上。朝陽下的草兒已經(jīng)鋪滿了河坡,葉子已經(jīng)不再羞澀,吐出鵝黃色的嫩芽兒。騷羊今天一個勁兒地吃草,很少抬頭。它怕春天一閃而過,它要好好地咀嚼春天的氣息。騷羊的肚子吃得鼓鼓的,它抬起了頭,望著天空,它什么也沒有看到,只有堆積得像雪山一樣的白云。天空向水里傾倒著白云,像天空喝醉了酒,嘔吐著污穢。岸上的樹也倒映下來,在河里晃動著?,扭動著水蛇般的腰肢。騷羊還看到了很多母羊排著隊,在河邊飲水,胡須都弄濕了,水啪嗒啪嗒地滴著。喝足了水的母羊們臥了下來,躺在青青的坡上。它們閉上眼睛,一個個像思想家,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騷羊有點兒失望,它們不再正視自己了,不再把自己看成一片天了。騷羊預(yù)感到自己已經(jīng)像天空一樣,馬上就要塌陷了。
騷羊抬頭凝視著天空,看了很久很久。它看到了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在悠閑地漫步,東南風(fēng)輕輕地吹著。它們像一對對情侶,時而慢走,時而追逐。騷羊垂下頭,目光順著河坡,順著青青的草葉兒,螞蚱一樣地蹦到了水里。東南風(fēng)在高遠(yuǎn)的天空是直著走的,一旦超低行走,就沒有了正行,總是七拐八彎,尤其到了河灣,老是打轉(zhuǎn),把河水都逗笑了。騷羊看到那些云朵在水面飄飄蕩蕩,起起伏伏,像喝醉了酒。醉酒了,一定很難受。騷羊看過阮直醉過,又哭又嚎的,如喪考妣。
阮直側(cè)臥在河坡上,像一捆麥草,像一幅油畫。他不知道騷羊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其實,阮直怕騷羊看什么,或者想什么??吹津}羊幽怨的眼神,阮直的心里亂哄哄的,蜂巢一樣。他怕騷羊乘他不備,攻擊自己。阮直后悔,不該那么做,就是騷羊?qū)ψ约汗?,也理所?dāng)然。他甚至期盼騷羊用堅硬的角頂他,挑他,撞他,抑或直接刺向自己的襠部。
騷羊仍然看著水面的景物。阮直也看著,除了藍(lán)天,白云,高傲的白楊,渾身是刺的刺槐,或走動或臥地的羊,也沒有什么好看的。阮直想,騷羊一定有憂郁癥了。
阮直正在胡思亂想時,只見騷羊從河坡上俯沖下去,像雪球一樣滾向水里。騷羊在水里昂著頭,向河心游去。
阮直立馬起來,用手指著騷羊,你他媽瘋了,瘋了。
騷羊在河心停了下來,長長的胡須像一塊兒白布漂擺著。許多掉入水面的白云被攪碎了,刺槐,沖天楊,羊群,也被騷羊的到來扭曲了。人間的,天上的,都趕集似的涌到河里,和諧平靜。河道很長,太陽從東頭一直游到西頭,顯然是一名游泳高手。河心的水很深,很涼。原來所有的河是長心的,像動物,或者植物。很多心?,你都看不到?,甚至猜不透。即使剖開,看到的只是心臟?,看不到心思。騷羊的頭慢慢地下沉,長長的白胡須,在水面蕩了幾下,河心瞬間凹了一片,即刻又復(fù)原如初。一個生命的消失,沒有使河水抬高了多少,只是蕩漾了幾下。
阮直沒有下水救騷羊,而是比騷羊慢幾步,在騷羊沉入水里的那一刻,他抬腳邁向水里。河心真的很深,有點兒像人間,漫過腰,漫過肩,漫過頭顱,漫過向上伸展的手。
河面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顆動蕩不安的心在水的安撫下,就幾秒?,是的,幾秒,就停止了跳動。生命的脆弱,像潼河岸邊的枯草,一折就斷,沒有掙扎,沒有吶喊。
人生如草。第二年春天,阮直的墳頭已開始長出嫩綠的草芽來,多得數(shù)不過來。
改嫁后的尹梅在清明節(jié)時,會拉著孩子過來看看他。孩子說,墳上的茅草好多??!媽媽,我要吃茅芋。茅芋就是茅草里長出的花,長長的,外邊包裹著多層皮?,里邊的白色花蕊清香可口,綿綿軟軟的。尹梅摸著孩子的頭?,小傻瓜,再過幾個月才可以吃。孩子問,這些茅草是爸爸種的嗎?媽媽說,?是的。尹梅第一次為了男人在孩子面前撒謊。
孩子說,爸爸真好!尹梅背過臉去,那個熟悉的村莊突兀地闖入了她的眼瞼,像一粒塵埃。尹梅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她自言自語道,孩子他爸,明年給你豎塊兒墓碑,讓你好好地站起來。站得高一點兒,就可以看到那些羊群了。那些羊,二亂子在放?,他也喜歡到河堤上。我聽說,一想起你和那不中用的騷羊蛋子,二亂子就怕,他不想把羊群趕到河畔吃草,是那些羊硬要去,只要一放欄,它們就撒開蹄子往河邊跑去。
尹梅往更遠(yuǎn)的地方望去,那群羊跑過來了,起先像一大團(tuán)白云;近了,就散開了,零零散散分布在河坡上。二亂子跟在后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尹梅看著看著,二亂子越來越像阮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