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欣
摘要:黑格爾在《美學》中詳細論述了“沖突”三類型以及其結構在“藝術美”中占據(jù)的重要地位。心靈差異而產(chǎn)生的沖突是黑格爾最為看重的,曹禺的《原野》在無形中符合了其“沖突論”以及悲劇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
關鍵詞:沖突 悲劇 原野
西方對于悲劇的定義,源自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的著名界定:“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北瘎〉摹澳7隆北举|論雄踞于西方文藝理論領域千年,直到黑格爾為“美”的本質及演化做了總結性論斷以后,悲劇便跳脫出“模仿”的單一特性,將“沖突”母題納入自己的審美獨特性之中。
曹禺的戲劇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眾多批判現(xiàn)實問題的劇作中尤為引人注目,這一點離不開西方戲劇尤其是古希臘悲劇對曹禺創(chuàng)作的影響,譬如復仇主題與三一律等。因此,曹禺作品當中的主題藝術辨析,離不開黑格爾式的預設闡釋?!对啊防锏那楣?jié)主線即仇虎的復仇,矛盾沖突明朗集中是本劇一大特色,下面主要擷取劇中的四對主要沖突,結合黑格爾關于“沖突論”的解說,對《原野》中的部分內(nèi)容進行深度闡釋。
一、出身不等:仇虎與焦閻王
仇虎復仇的緣由是自前代仇榮與焦閻王結下的,仇榮與焦閻王當時并未處在兩個十分對立的階級出身。仇榮身為田間農(nóng)戶卻擁有大片良田,這一財產(chǎn)優(yōu)勢讓他遠離“貧農(nóng)”稱號,并因此與焦閻王結拜。按照約定俗成的慣例,結拜即親緣,焦仇二人門第合二為一,仇榮可稱為地主。但自焦閻王搶奪仇榮家田產(chǎn)并將其殺害,陷害仇虎入獄之后,這一結拜的“親緣”便自行破裂。仇虎八年后出獄,他重新?lián)焓捌鹬暗摹稗r(nóng)民”身份,所面對的是焦母和焦大星一家依舊的地主身份和其背后復雜的權力網(wǎng)絡,現(xiàn)有階級差異已成無法跨越的鴻溝。因此,出身不等帶來的各種險阻始終牽絆在仇虎的復仇之路上,這是復仇劇作當中常見的矛盾橋段,也是黑格爾為沖突三類之二劃出界定的現(xiàn)實舉隅。
在《原野》中,正如黑格爾欣賞的那樣,仇虎充滿了主體的反抗意識,拼死也要捍衛(wèi)人性情理中的永恒正義——替父報仇。因此,當戴著鐐銬尋至焦家的仇虎踐行“復仇”一舉這全部過程,“農(nóng)民反抗地主迫害”已遠不夠涵括《原野》的意義了。出身不等為仇虎的復仇帶來先天的階級局限,作者卻賦予仇虎一身神秘恐怖的邪惡能量和人類純正的原始欲望,這些破壞性能量和野性欲望讓身體有缺陷的仇虎周身布滿精神自由的光芒,他的復仇理念被作者提純?yōu)樯屏寂c丑惡的對抗、正義對不公的討伐:
仇虎:(忽然回轉頭,憤怒地)可他——他怎么會死?……害了我們的家!燒了我們的房子,你誣告我們是土匪,你送了我進衙門,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為了你我在獄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這個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們,等到我來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會死了!
當?shù)弥归愅踉谧约簛韽统鹬氨阋央x世后,仇虎滿懷正義落空的憤慨,便將復仇的矛頭指向焦母和向來仁義本分、不忘結拜之情的焦大星。這復仇之舉的轉向也正是引起他心靈沖突的最初源頭。
二、越軌情欲:仇虎與焦花氏
在第二種沖突中,黑格爾列出詳細解說,認為由人性驅使而造成的主體隋欲,如妒忌、愛情,它們違背了社會道德法則而致使主人公陷入更深的沖突。典型的體現(xiàn)就是仇虎與焦花氏(花金子)的相愛。
花金子被賣進焦家當了焦大星的媳婦,從未愛過丈夫,大星卻對這個美貌媳婦言聽計從,頗為喜愛。焦母和花金子亦是明暗皆合不來的死對頭。這種預先存在的不幸是花金子撲進仇虎懷中的現(xiàn)實導火索。而使他們最終決定生死相隨的根本因素是二人心靈上的本質相似:
女人眉頭藏著潑野,耳上的鍍金環(huán)子鏗鏗地亂顫……臉生得豐滿,黑里透出健康的褐紅……她的聲音很低,甚至于有些啞,然而十分入耳,誘惑。
這同仇虎出場的外貌描寫有著同樣的原始野性味道:
頭發(fā)像亂麻,碩大無比的怪臉,眉毛垂下來,眼燒著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著一個小包袱。筋肉暴突,腿像是兩根鐵柱……
仇虎在焦家潛藏短短幾天,和花金子廝磨了幾--日,二人便決定亡命天涯,除卻野性欲望、自由的向往,留下的心靈本真之善是他們和邪惡的焦閻王焦母本質之不同:
焦花氏:天,黃金子鋪的地方這么難到么?
焦花氏:為什么我們得殺了人,犯了罪,才到得了呢?
仇虎:金子!你——你已經(jīng)怕了么?
焦花氏:怕什么?……虎子,我的命已經(jīng)交給你了!
仇虎:金子,你——我覺得我的爸爸就在我身邊,我的死了的妹妹也在這兒,她——他們會保佑你。
二人不軌的戀情沖破了社會道德原則,但這部悲劇給我們帶來的不是“不軌之愛最終未得逞”的道德訓誡,正如黑格爾表明的那樣——真正的藝術主題在于心靈性分裂,是善與惡的終極人性考驗讓二人心中善良的苗火不敵人間丑惡而讓我們痛呼惋惜。
三、心靈分裂:仇虎內(nèi)心掙扎
仇虎的內(nèi)心掙扎是《原野》全劇的核心沖突,他在復仇過程中全部的心理活動無不體現(xiàn)了善惡交織的復雜人性,這也同時映射出古希臘命運悲劇的肌理在《原野》劇作中的潛在流布。
(一)焦大星之死
焦大星是一個善良的人,當仇榮陷害仇虎入獄之際,善良樸實的焦大星仍前往監(jiān)獄關照仇虎。惡毒的親父坐實了豺狼虎豹的罵名,焦大星依舊以自己的純善試圖挽回“兄弟”仇虎的真心。
仇虎前往焦家復仇時,對焦大星遲遲下不去手。敢愛敢恨的花金子即使多么痛恨焦母和厭惡大星,依舊不舍讓仇虎復仇的血刃伸向善良無辜的焦大星。復仇的任務實則在仇虎面對焦大星而生猶豫之際便已經(jīng)埋下了失敗的火苗。當仇虎終于做了曲線復仇的決定——告知自己與花金子的偷情,激起焦大星的憤怒,在大星的刀刃伸向自己的同時進行反擊一悲劇的帷幕便在此時落下,接下來的小黑子之死給其內(nèi)心帶來致命一擊,仇虎的復仇大計隨著痛苦悔意的燃起終于失敗。
(二)小黑子之死
仇虎將熟睡的小黑子放到自己休息的床鋪,料知焦母必定會為保全自己的兒子大星而先將自己打死。事實果如所料,悲痛欲絕的焦母墮入無限的哀痛,仇虎也讓小黑子的無端慘死喚醒了心底最深的良知。警察旋即而至,他和花金子逃人深林,悔意和良知如濤浪卷入內(nèi)心,仇虎無法忘卻自己間接害死了兩個最清白無辜的人,如同無辜的父親和妹妹再次被奸人所害一樣,自己終于變成了和焦閻王一樣最冷血的劊子手。他完全沒有復仇成功的喜悅,而是滿懷倦怠和悲哀。終于在助花金子逃走之后,親手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仇虎的痛苦在于,作者將良知、善心這一超越民族與階級的通用價值安置在了他復仇的全過程。無辜人健在,惡人卻已死,仇虎復仇的目標落空,當他重回焦家履行復仇的職責時,必然要面對血刃無辜的殘暴境遇。諷刺的意味在于,焦閻王害死了仇榮一家,待到清白的仇虎欲復仇時,只留下和自己同樣無辜和手無寸鐵的焦家隔代人,仇虎再次扮演了當年焦閻王的角色。這便是將仇虎重新陷入了不義之地,復仇的目的無法落實,手刃無辜只能將自己陷入新的仇恨之中,良知的叩問在他心里持久縈繞,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宿命論意味在此凸顯。
真正的沖突,起源于心靈性差異而產(chǎn)生的分裂。黑格爾為真正的沖突附加了“永恒理念”這一形而上前提,它為保全自身,必然讓掌握片面真理的對立方就此消除而達到“永恒理念”的完整。當黑格爾將這一預設的形而上邏輯放置在戲劇當中欲校準沖突邏輯的合理性時,無法忽視已然存在的“命運悲劇”沖突邏輯同自己哲學理論的相似性。只是差異面眾多的“命運”之命定性無法用嚴密的哲學方法論條分縷析,也無法為“命運”的抽象實體冠以恒定的“永恒真理”。這樣一來,也許我們將黑格爾式的悲劇理論放置在《原野》當中欲讓彼此契合多有不妥,可仍然無法反駁“真、善、美”之“善”的真諦在《原野》當中的確是作者盡力保全的“永恒真理”,它也如同“命運”一般圍繞仇虎讓其不得完成復仇——正如至死伴隨仇虎身邊的那副遲遲無法撬開的鎖鏈鐐銬,即使“復仇”成功,仇虎依舊得不到自由——他永遠無法填平失去雙親的傷痛,也永遠無法從手刃“仇敵”的成功中獲得快感,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扭轉的悲劇,他也因此帶著無盡的悔意和傷痛自盡。
可以說,仇虎的死保全了“善”這一“永恒理念”,他唯有讓掌握了片面之善的仇虎和焦家人發(fā)生沖突而致毀滅方可保全“理念”的完善。也許這樣需要主人公用命而生的沖突來完成的“理念”多有無情的冷酷,可作為戲劇理念的闡釋和演繹,黑格爾的沖突論和《原野》有著理論結構意義上的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