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
一座僻靜蔥郁的烈士陵園,小小巧巧地坐落在半山腰上。男青年放好手里的花束,掏出手絹細(xì)細(xì)擦拭墓碑。
墓碑是新立的,有棱有角泛著光。和他一道來的女青年悄聲問他:“這是誰啊?”
男青年回答:“這是我最親的家人。”
一
小鎮(zhèn)不大,靈巧地泊在黃河岸上。小鎮(zhèn)唯一的派出所,也不大,名叫河沿派出所,10來號人,一座清清爽爽藍(lán)白相間的小院落。
千禧那年,新調(diào)到派出所的女警董倩倩,怎么也沒想到,她竟然是派出所唯一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不僅如此,而且她還是整個縣局里第一個正規(guī)院校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這種境況下的董倩倩,其實內(nèi)心倒也淡定,沒有多少優(yōu)越感,也沒有多少落架鳳凰的挫敗感。你想啊,能從企業(yè)調(diào)到公安局,雖說工作不分高低貴賤,但說到底,當(dāng)警察還是很有職業(yè)尊嚴(yán)的。
作為唯一女警,董倩倩在所里也并沒有多香餑餑,說實在的,公安這一行,沒來之前她就聽說,歷來是拿男人當(dāng)鐵人、拿女人當(dāng)男人用的。所里攏共就那幾個警力,整天大把大把出警、值班、辦案、調(diào)解糾紛、迎檢、材料,人人恨不能生出四只手,想在男人扎堆的這個職業(yè)里養(yǎng)尊處優(yōu),那還是有些妄想。
董倩倩剛來時,尚攜著些許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理想的殘余。初始,稍有點鶴立雞群的小傲嬌。理想總是豐滿的,可現(xiàn)實卻骨瘦如柴,不過干了幾個月,那些曾經(jīng)她最喜歡的花前月下凝視呢喃的愛情、飛來飛去開會談判的工作場景、歌舞升平熱鬧非凡的生活、山川江河游走的閑暇,都被派出所里這些忙得腳不沾地的同事、樸素落后的辦公環(huán)境和為雞毛蒜皮吵吵鬧鬧的鄉(xiāng)民弄得不知去向了。
董倩倩在派出所這個最基層的公安單位里不時有些落落寡歡。其實她不知道,她在鄉(xiāng)民眼里,是很有些知名度的。那些年輕的男性村民,無論打著工還是開著店,來派出所辦事時,不管和戶籍有沒有關(guān)系,都打著咨詢的旗號,要來戶籍大廳轉(zhuǎn)上一轉(zhuǎn),一來順便喝口水噴幾句笑話,二來打望下派出所新分來的又白凈又時髦的小女警董倩倩。有幾個非分的,還托人來提過親。當(dāng)然,他們碰了一鼻子灰。
如果董倩倩沒有遇到一個人,確切說是遇到了一個孩子,她的人生可能就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被牧歸的老牛拖著,往一平平淡淡的鄉(xiāng)村女警方向發(fā)展了。恰在這時候,她遇到了他,這個人改變了她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董倩倩后來常常想起那個人,那個人成了她人生的一抹亮色,是的,是他,使她有了一段平生最有意義的經(jīng)歷,有了最有成就感的一種身份。
這其實還是個孩子,15歲,難道不是個孩子嗎?25歲的董倩倩比他足足大了十歲,雖然她一直覺得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可與15歲的孩子比,她當(dāng)然算大人了。
那天,他剛剛被打上“小偷”的標(biāo)簽,帶到派出所。
董倩倩聽見派出所院里一陣喧嘩,就走出戶籍室,想看看究竟。只見所長張三安帶著幾個協(xié)警,正扭著一個半大孩子往里走。那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白白凈凈,可又穿得臟兮兮的。藍(lán)色的夾克上有深一塊淺一塊的污漬,牛仔褲上也油污斑斑,白色的旅游鞋已成了深灰的,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四處炸著,看得出,至少有倆禮拜沒有洗過。大概從小營養(yǎng)不足吧,個子還像個小學(xué)生。
那孩子百般掙脫,嘴里還喊著:“不是我,你們放開我!”張三安右手扭著他的一只胳膊,左手點著他的鼻子說:“臭小子,你給我老實點!”那孩子一見董倩倩,臉一下子羞得通紅,仿佛被擊中了軟肋似的,一下子軟了,被大人們七手八腳架進(jìn)了審訊室。董倩倩心里納悶,那孩子她常見,在鎮(zhèn)中學(xué)上初三,每天放學(xué)都路過戶籍室。不久前,為他學(xué)籍的事,他奶奶帶他來派出所辦過入戶。說起來也怪可憐的,聽他奶奶說,他的父親前年車禍去世了,母親帶著他改嫁給了鄰縣一個鰥夫。可繼父和家里的倆兒子極不容他,母親性格軟,又不敢替他抗?fàn)?。春?jié)有一天,他偷吃了家里過年燉得肉,挨了頓暴打,自己一路搭三輪車偷著跑回來找奶奶。奶奶一聽,就不讓他再回去了,也不顧年老病弱,非要把他戶口再轉(zhuǎn)回來。戶口沒辦好那幾天,他天天來戶籍室打聽。董倩倩見他可憐,還找張三安給他開了綠色通道,把辦好的戶口交給他的時候,好像還囑咐了他幾句,讓他體諒奶奶的不容易,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給奶奶爭口氣!
這孩子叫啥來的?董倩倩腦子里盤旋了幾圈,就想起來了,他叫羅溪。她問過,這名字是他當(dāng)民辦老師的父親給起的。名字不俗,她就記住了。
眼下,羅溪怎么會被派出所的人抓了來?據(jù)她所了解的情況,他是個好學(xué)生?。⌒睦锲婀种?,董倩倩就跟進(jìn)審訊室聽了幾句。沒多一會,她就明白了,羅溪偷了同學(xué)的自行車!
偷的是他同桌的車。他同桌新買了輛自行車,按說,就他家離學(xué)校那幾百米的距離,是完全不用騎車的??沙踔猩T新自行車,在九十年代的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里,還是很惹眼的。據(jù)說,這車是家人從省城買來的,同桌視若珍寶,誰都不借,最要好的同學(xué)也只許他們騎著玩一會。這輛車使同桌四處招惹別人艷羨的目光,本來,車鑰匙是揣在他衣兜里的,可下午就打了會兒籃球的工夫,車鑰匙還在兜里,車卻不見了。有同學(xué)說“好像是羅溪把車騎到學(xué)校東北角的豁口那兒了,把車扔出去,人也翻墻出去了。”
同桌報告老師后,教務(wù)主任、班主任、保衛(wèi)科長,把羅溪叫來問了半天,羅溪一口咬定,他沒有偷車。沒辦法,校方這才驚動了派出所。
這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同桌這車,也不是多好的車,外表花里胡哨,其實也就值一二百塊,可這也是偷啊,怎么地也夠上治安案件了。羅溪沒走大門,也沒有門衛(wèi)、同學(xué)立此存照,在他家也沒搜出個所以然,說他盜竊,沒證據(jù);說他沒盜竊,他又是有同學(xué)目擊的嫌疑人。況且,學(xué)校雖不大,那也不是外人想進(jìn)就能進(jìn)的。他同桌的自行車放在哪兒,學(xué)校哪有豁口,一般只有學(xué)校的人才知道嘛!
張三安最擅長死審,凡遇到滾刀肉似的嫌疑人,他的辦法就是死耗著,不打不罵不餓,就拖著時間,不招不讓走,不怕你不招。傳喚留置有時間限制不是?那他也有辦法,隔三岔五他還把你叫來,再耗一耗,還不招,再叫,反正誰招惹上他,就別想有安生日子,生意別好好做了,農(nóng)活別好好干了,對羅溪這么大的,那就是學(xué)別好好上了。還別說,他這招對付一般的小偷小摸,真是個辦法。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張三安難纏,即便手腳不干凈的,也被他纏得跑別的轄區(qū)犯案了。他們這個鎮(zhèn),因為有張三安,幾乎沒什么慣偷出沒。
對付羅溪,顯然張三安也拉開了死耗的架勢。他倒了水,點了煙,不緊不慢地在審訊室坐下,問了幾句,羅溪不承認(rèn),他索性也不問了,和另一個民警一道在審訊室整理起案卷了。留著羅溪干巴巴被銬在暖氣片上,東看看西看看,抹一會兒眼淚,又嘆一會兒氣。
轉(zhuǎn)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張三安端著饅頭稀飯和一碗雜燴菜,往羅溪面前的窗臺一放:“吃完繼續(xù)想,啥時候想好啥時候說?!绷_溪崩潰了,他說:“你讓戶籍室董姐姐來,我和她說。”
張三安一偏頭,斜眼瞅著他說:“嚯!我長得丑咋地?交代案子還挑人?”羅溪低聲嘟噥著:“反正我就和她說。”
張三安想了一會兒,董倩倩幫過羅溪,這事他知道,行,跟董倩倩交代和跟他交代也沒多大區(qū)別。他轉(zhuǎn)身把董倩倩喊了來。
董倩倩家雖住在市區(qū),畢竟來回跑著不方便,平時她也常吃住在所里。一聽喊,立馬就來了。張三安留了個民警在門口守著,給董倩倩交代了兩句,揚長而去看新聞聯(lián)播了。
二
董倩倩把椅子拉到羅溪眼前坐下,替他把饅頭掰開,泡進(jìn)雜燴菜里,替他端著碗,看他眼淚巴巴地吃著,一邊細(xì)細(xì)打量著他。說實在的,這孩子到底偷沒偷,董倩倩心里也沒底,但她想,如果羅溪說他沒偷,她一定會相信他。
羅溪吃完了,他偷眼看了一眼董倩倩,這個小女警長得可真好看,危急關(guān)頭,他還沒忘記活動下心思。他的臉憋得通紅,董倩倩心說:“壞了,臉這么紅,肯定有鬼?!?/p>
羅溪說,張三安硬來,他偏不說。董姐姐心眼好,對他又好,他才想和她說,他同桌的自行車就是他扛走的,他是報復(fù)他才這么做的,誰讓他不借給他學(xué)費,還罵他那么難聽。董倩倩問:“他罵啥了?”羅溪說:“他讓我找我野爹要學(xué)費去?!倍毁挥謫枺骸白孕熊嚹??”羅溪說:“扔他家后院柴火堆里了?!?/p>
董倩倩一聽,就氣笑了:“這哪是偷,這是幫他同桌送回家嘛!”張三安叫人往他同桌家后院一翻,果然,自行車好好躺在一大堆玉米秸下面。
要說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真奇妙。無論冥冥中是什么在指引,如果一開始是什么走向,多半還會順著這個方向繼續(xù)。董倩倩和羅溪就是這樣,一開始就是恩人扶助弱勢群體的走勢,那接下來他倆相處的模式,基本上也就這樣沿著慣性走下去了。
羅溪被放了,可這事似乎總歸有點后遺癥。既然羅溪這么信任她,她也得好人做到底。第二天,董倩倩請示過張三安,請了假,去了學(xué)校。她先找了班主任,替羅溪把學(xué)雜費交了,這事昨天羅溪從派出所走時,她就告訴他了,接著又和班主任談了談,要她抽空在班里替羅溪正正名,可不能讓大家覺得羅溪真是小偷。她剛?cè)刖荒X門子熱血,研究過犯罪心理學(xué),知道未成年人是最忌諱貼標(biāo)簽的。一旦被標(biāo)簽了,更容易破罐子破摔。像羅溪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自尊心又這么強,可比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還容易跑偏。她和班主任又把他同桌喊來,做了做思想工作。董倩倩無比誠懇地告訴他同桌,她和羅溪是親戚,她是羅溪的遠(yuǎn)房表姐,羅溪家境不好,以后可不要再在痛處戳他了。同桌一聽,羅溪有個警察姐姐,氣勢上就矮了三分。董倩倩又把羅溪喊來。倆孩子紅著臉互相道了歉,表示以后做好朋友,然后雙雙回教室去了。
羅溪的奶奶大呼小叫地來到派出所,給董倩倩送來了十個雞蛋、六個紅薯和一個大南瓜,裝了滿滿一籃子。老奶奶的意思也很明顯,她這是讓大家都知道,她家和董倩倩這算結(jié)了親,以后就沒人敢欺負(fù)她們孤兒寡母了。
一場風(fēng)波就這么化解了。事雖不大,但解決得漂亮。這事過后,不僅羅溪在學(xué)校抬起了頭,董倩倩還因樹立了警察在人民群眾心中的好形象,在所里的地位也攀升了。所里因為她和羅溪結(jié)了扶貧對子,為她申請了嘉獎,申報了縣道德模范。張三安和以前不大看得起女警、覺得她們做不了啥大事的同事們,也都對董倩倩有點另眼相看:這丫頭,還真有一小手呢!
羅溪家和董倩倩也更親近了。除了羅溪的學(xué)雜費,羅溪的家長會,從那天起,也由董倩倩承包了。本來嘛,奶奶去了也聽不懂,羅溪干脆就沒讓奶奶參加過。給羅溪作業(yè)簽字、簽家長意見,董倩倩也主動管了。逢年過節(jié),她也惦記著給羅溪買身新衣服,替羅溪家打掃下衛(wèi)生。張三安也體諒董倩倩,有些扶貧的費用也都變個名目給報了。有時候,在羅溪家待晚了,羅溪奶奶就留她吃飯。吃過飯羅溪上自習(xí)了,娘倆還要嘮一會子。羅溪的奶奶年輕時是婦女隊長,說話辦事有兩把刷子,可不是一般的沒見識的農(nóng)村老太太。冬天天黑得早,太晚了董倩倩就和羅溪的奶奶睡一張炕,那火炕,可比單位的蜂窩煤爐子暖和多了。平時,羅溪奶奶攤了煎餅、炸了菜丸子、漚了豆豉、腌了蘿卜纓,也會讓羅溪給董倩倩送點。派出所發(fā)了什么月餅、面粉啥的福利,董倩倩也不往家?guī)?,都喊羅溪扛回去了。
羅溪和董倩倩,也更親近了。羅溪學(xué)習(xí)更刻苦了,他抱了一個愿望,只有考上大學(xué),他才對得起、也配得上有這樣的姐姐。假如他沒考上成了農(nóng)民,他有何臉面再見她。依董倩倩的文化水準(zhǔn),輔導(dǎo)他一個初中生,還是綽綽有余的。董倩倩上學(xué)時,數(shù)理化就最好,凡有這幾科的難題,她稍一指點,羅溪就茅塞頓開。羅溪的勁頭足,成績也突飛猛進(jìn)。初三模擬考試多,很快,大家便眼睜睜看著羅溪從班級前十上到了年級前五,逐漸霸占了年級第一的位子。羅溪進(jìn)步,董倩倩也開心,這孩子給她爭氣,她臉上有光呢!
眼看快中考了,董倩倩對羅溪抓得更緊了,她給他下了任務(wù):必須考上市一高。羅溪也憋足了勁,打算好好回報下姐姐。說起這個美麗的姐姐,羅溪不知在作文里、日記里寫過多少次董倩倩了,甚至,老師讓寫母親,他寫的也是董倩倩。董倩倩在他心里,就是完美女人的化身。只是,他從來不讓董倩倩看到而已。
羅溪的個子在這一年內(nèi)也突然猛躥了一大截,從比董倩倩矮一頭,變成了比她高一頭。他,長成了一個俊朗的小少年,尤其那雙又大又亮的雙眼皮很顯的眼睛,看人時,開始有力道了。董倩倩有一次給他輔導(dǎo)作業(yè)時,倆人就對視了一下,董倩倩竟一下子暈了下,臉也紅了,心也跳了,目光也慌亂了,趕快躲開了事。當(dāng)然,她看到羅溪也一樣,那雙大眼睛只在她面前忽閃了一下,就羞澀地移開了。董倩倩心里罵自己:一個比你小十歲的孩子,你竟然也會覺得他是個男人,莫非,他真得契合自己內(nèi)心對男人的想象?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看來,我真是該戀愛嘍!
羅溪也在心里責(zé)怪自己,怎么能對恩人姐姐有這種像什么話的觸動呢?實話說,他真的很崇拜她,崇拜得竟然是有些摻雜了些愛的成分。她是高不可攀的姐姐,可在他心里,她更是個女子,一個值得仰慕的女子,雖然他小了十歲,可這并不妨礙他是男人,她是女人。羅溪算是個多情的孩子,他喜歡語文,喜歡看《紅樓夢》,喜歡寫作文,這樣的男孩子的內(nèi)心肯定是敏感細(xì)膩的。
這件事過后,他倆的周圍,似乎開始彌漫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他們都刻意壓制著自己的內(nèi)心,都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個小小的悸動而已,誰的人生沒有過怦然心動的時刻呢?
羅溪很爭氣,他以全縣第三的成績考上了市一高。董倩倩比羅溪本人和他奶奶還高興,為了獎勵羅溪,她給他買了一身新衣服,一個新書包,還特意買了本《平凡的世界》給他勵志,高高興興把他送到了學(xué)校。
上了高中,董倩倩和羅溪見面的機會少了。但隔幾個周末,他們總會見上一面,有時是董倩倩回市區(qū),抽空去看他,捎點奶奶給他帶的好吃的。有時是羅溪回家,順便會到派出所看看值班的董倩倩。人越大越出息,嘴也越發(fā)會說了,羅溪那彬彬有禮的做派,噓寒問暖的情義,讓董倩倩不由地心說,別小看這孩子,長大一定是個暖男呢,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福氣享用他。
誰也不知道,每個周末,羅溪都會給董倩倩寫一封信,或長或短,或憂郁或開心,董倩倩在他心里,已成了精神支柱。但這些信他寫完后,從沒寄出過,總是一燒了事。虧得這事羅溪奶奶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一定會點著他腦門子數(shù)落他:“傻娃子,不吉利喲,哪有這么克恩人的!”
董倩倩現(xiàn)在,眼看著離30歲越來越近了。家里單位不少人替她著急,張三安見天兒擠對她:“再不找,眼看成剩女啦!”說來也怪,每次相親,董倩倩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拿對方和羅溪比,這個沒有羅溪長得帥,那個沒有羅溪高,這個不如羅溪氣質(zhì)佳,那個沒有羅溪嗓音純,挑挑揀揀,竟落了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名聲。
董倩倩也不急,絲毫沒有降低條件的意思,也不知她內(nèi)心里,有沒有過“等某個人長大”的潛意識。總之,她是在他上了大學(xué)后,才談的對象。
三年時間倏忽而過,羅溪心里有目標(biāo),也就心無旁騖,上了高中也一直保持著年級前十的成績。高考過后,他毫無懸念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學(xué)了法律。本來他想考公安大學(xué)的,結(jié)果,視力低了些,分又高了些。也不知他內(nèi)心里,有沒有過“你等著我”這樣的潛意識??傊?,他大學(xué)期間一直是想著還回來工作的。他有恩要報。
這回上大學(xué),他并沒有讓董倩倩再送他,他都是大人了,哪里還用得著女人照顧。大學(xué)里,他申請了勤工儉學(xué)和助學(xué)貸款,再也不用姐姐給他負(fù)擔(dān)費用了。
三
家里,雖然奶奶越來越衰老了,但他也放心,有董倩倩,奶奶不孤單。大學(xué)、大城市的生活,羅溪慢慢熟悉了,慢慢適應(yīng)了,也慢慢喜歡了。農(nóng)村孩子,哪個剛進(jìn)大城市不是眼花繚亂呢?羅溪心里也憋著一股勁,他買了西裝和牛仔褲,學(xué)了交誼舞,考了英語四六級,還學(xué)會了敷面膜,又報了駕校。他覺得,要學(xué)的東西太多了,將來對他有用的東西,他都要學(xué),都要學(xué)好,直到別人看不出他是農(nóng)村來的,看不出他是沒父親的。
到他大一快結(jié)束那陣,他幾乎全忘記了別的夙愿,而是格外關(guān)注起考研、考司考證、考公務(wù)員的信息來。他要搶占先機,早早確立自己的方向,以便將來能擠進(jìn)人頭攢動的城市,站住貧困無依的腳跟。羅溪總是比同齡的人成熟些,這點不難理解。
這時候,他突然接到了奶奶打來的電話。奶奶說董倩倩要結(jié)婚了,問他能不能回來參加婚禮。不知道怎么的,羅溪聽到這個消息,心臟像被小針扎了一下一樣,抽搐了一下,有點疼。可他似乎又沒有想象中那么焦慮,末了,他竟然長長出了一口氣。
恍惚中,他上街買了幅木板燙畫,上面是剪影的兩個小黑人,互相依偎著。女的小巧玲瓏,長長的卷發(fā),垂在一把掐的細(xì)腰間,穿蓬松的長裙。男的比女的高了一頭,一襲燕尾服,鼻子高挺。兩人都有濃密的長睫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羅溪回來,把董倩倩約到了一家小酒館。董倩倩一見他,就笑了,用手習(xí)慣性地在他腦袋上撫了幾下,說:“可以啊,半年不見,又洋氣了?!绷_溪卻笑不出來。不知道怎么的,他只要一回家,對董倩倩的感情就一下清晰和濃烈起來。大概人都是這樣吧,看不見的自然就忽視了,他暗想。
酒過三巡,他看著董倩倩因為喝了酒變得紅撲撲的小臉,不,不只是臉,她原本雪白的脖子、甚至耳朵都紅撲撲的。他就覺得,這個女人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是一樣的美好,還是那么漂亮,那么氣質(zhì)可人?!翱上?,她就要出嫁了,這么好的女人就要屬于別人了,來不及等我長大?!贝粝胫?,羅溪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又有點疼。
當(dāng)羅溪意識到他要永遠(yuǎn)失去他的愛情時,可不就是愛情嗎?他把她當(dāng)戀人整整暗戀了三年呢!那孤獨打拼的三年高中生活,他從她身上汲取了多少靈魂力量啊!當(dāng)他意識到他就要失去她,她的心就要獻(xiàn)給另一個男人時,已經(jīng)晚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因為竭力想控制,他的手微微在抖。他急急地招手讓服務(wù)生來結(jié)賬。聽了數(shù)字,又急急掏出錢交過去。
他站起來,側(cè)身套上大衣,他左手按住胸口的位置,好像不捂好那里,里面撲通撲通的東西就要跌出來似的。他走到穿好外套的董倩倩面前,向她伸出手去。
董倩倩的手剛剛和他握住,羅溪就突然一拽,一把把董倩倩攬過來,環(huán)抱在懷里。董倩倩仰著瓜子臉看著羅溪,一邊慌亂地掙脫,一面偷眼打量著周圍的吃客。他越抱越用力,自己還渾然不知,直到董倩倩小聲呼道:“你瘋了!碰見熟人了!”
羅溪雙手無力地掉下來,退后一步,羞紅了臉,向董倩倩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幾步跨到門口,回頭朝不知所措的董倩倩揮揮手,奪門而出。
董倩倩跌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仿佛聚光燈照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臉火辣辣的,還是從她心底燃起的小火苗,讓她覺得燙得很?;秀绷似?,她悠悠地出了一口氣,想的是:怎么要嫁的那個書呆子,從來沒有這么霸道地抱過她呢?
這個念頭讓她嚇了一跳。她晃晃腦袋,鎮(zhèn)定了一下,趕緊拿包走人。
那個書呆子,名字和人一樣,中規(guī)中矩,上學(xué)是三好學(xué)生,大學(xué)學(xué)文秘,當(dāng)過好些年團(tuán)支書,畢業(yè)考了公務(wù)員,上班是先進(jìn)工作者,是家里的獨子,論結(jié)婚,絕對是上佳人選。
真的是上佳人選嗎?董倩倩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暗夜里問過自己。這樣的男人,他和大多數(shù)中國男人一樣,不善表達(dá),不會浪漫。他甚至比大多數(shù)人還膽怯些,出去辦事都是董倩倩打頭陣,就連一起買個菜,搞價看秤不指望,挑菜也不會,也不知道是怎么長這么大的。他也不愛玩,雖說沒有打牌賭博的惡習(xí)是好事,可他最大的業(yè)余愛好也太普通了些,愛看電視算什么愛好。董倩倩尤其膩味的是,他看電視的時候,愛仰著頭,張著嘴,跟個憨憨似的。可這樣的男人,還挺招別人艷羨,他不會讓人錦衣玉食,但起碼,讓人安心。
羅溪和董倩倩再見面的時候,是她婚后的第二個寒假。她懷孕了,系著暗綠色上描著黑色樹葉的方圍巾,穿著大紅色的夾克羽絨服,本來個子矮,挺著個大肚子越發(fā)顯得又矮又胖。她慌亂地躲著英氣逼人的羅溪,和他身邊那時尚美麗的女孩子。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可能像個圓滾滾帶著綠把兒的西紅柿,這感覺糟透了。
他看看她的肚子,臉上也有些尷尬。他攬起那女孩的胳臂,匆匆忙忙寒暄了幾句,鬼知道咋回事,他竟覺得自己帶著“我倆不太熟”的表演,跟女孩子介紹說:“這是我轄區(qū)派出所的……警察大姐?!边^了會兒,他又既讓女孩子滿意、又讓董倩倩安心似的,指著女孩子:“這是我女朋友?!闭f著的時候,不安地抽動了一下嘴角,訕訕地低聲和她告別,拉著女孩子逃跑似的走了。
她回過身的時候,心里有些失落:“我這是婆婆看兒媳婦?咋怎么看,都覺得自己心愛的兒子被人奪走了一樣?”她噗的一聲又笑了,又替他高興起來,那女孩看上去,還真的不錯呢!聽羅溪奶奶說,那女孩的父親是大城市的官兒,家里就這一個姑娘,將來是準(zhǔn)備把羅溪招去當(dāng)兒子看的,她完全配得上他。她早年扶持他,不也是巴望著他好嗎?
他回過身的時候,心里也有些失落:“怎么我像小偷一樣,覺得這么抱歉呢?”可他轉(zhuǎn)念又想,又不是他使她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想想他還是有點難過,看來,那個男人并不很疼她,她如今的生活質(zhì)量,竟不如以前了。他印象里,她不是這樣的!是她落伍了,還是他眼光變了?他抬眼看了看遠(yuǎn)處,人生啊,也許就像眼前那小山上蜿蜒的山路一樣,誰又能摸得準(zhǔn)誰走向哪里呢?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誰也沒想到,他們見面沒多久,董倩倩就犧牲了!
和平年代,據(jù)說傷亡最大的行業(yè)就是警察了??啥毁皇莾?nèi)勤民警,不出警、不抓捕,怎么會犧牲呢?好多聽到消息的人第一時間都不相信。后來,他們才從鄉(xiāng)鎮(zhèn)干部、村干部、鄰里和張三安、鎮(zhèn)派出所民警嘴里,得知了真相。
那天,狂風(fēng)打著呼哨,一陣緊似一陣。暴雨傾盆一般,一陣大似一陣。閃電就在當(dāng)空的頭頂劈開,雷聲轟隆地就在耳邊炸響。往年遇到這樣狂風(fēng)暴雨的日子,也總會出點事情。
董倩倩是半晌午雨還不大的時候來的,羅溪奶奶喊她來吃午飯。
說來也邪門,她們這里雨水很少的。最近這老天爺卻跟漏了似的,下了半個月還止不住。她倆吃了飯,看見雨一陣緊似一陣,董倩倩就打算在羅家睡午覺。興許,睡起來雨就小了。剛迷糊著,董倩倩就被一種怪異的聲音吵醒了。別看她有身孕,比平時睡眠好些,可還是很靈醒。
躺著的土炕就盤在窯洞口的窗戶下,她一睜眼,就看見門框上的土撲簌簌、濕噠噠往下掉。塵土煙氣蔓延,幾乎看不清四周的一切。旁邊的羅溪奶奶耳背,還全然不知地睡著。
董倩倩一下子醒了,她失聲驚魂地,又是推又是喊:“大姨,起來,快起來,你趕緊看看是不是窯要塌了!”羅溪奶奶醒轉(zhuǎn)來,扭頭一看,天哪,不得了了,門口那邊墻上,大疙瘩小塊,又是泥又是土,又是跌又是滑地掉落下來,門只剩了個框,半截埋在殘垣斷壁里。羅溪奶奶心里直慌神,要知道,這老窯都長起三代人了,算算也有近百年歷史了,看樣子,它真是要塌了!
羅溪奶奶越慌,越起不來,本來腿腳就不利索,這一嚇,手也不利索了,半天撐不起個身子。董倩倩已從里面下了炕,這會泥土已經(jīng)在門口堆了有齊小腿高,泥和土還在大塊小塊掉著,屋里暗得跟天黑了一樣。本來,她只需兩三步就能跨爬到門外,可回頭看見羅溪奶奶掙扎著起不來,返身又去拉她。羅溪奶奶的身子被拉起來了,腿也被董倩倩拉到炕下,下炕的時候,一個趔趄又跌倒在泥地里。董倩倩也顧不上多想,把羅溪奶奶的半截身子往背上一架,連扛帶扯,連爬帶滾就往門口拖。
窯,就在這時候,噗噗通通一陣巨響,地震一樣,塌了!她倆都被埋在了里面。
羅溪奶奶當(dāng)場就砸死了。董倩倩被挖出來后,緊急送到縣醫(yī)院,在醫(yī)院搶救了三天,本來還能零星清醒,說幾句話,后來越來越糟,最終還是沒救過來,一尸兩命。
四
給董倩倩申報英烈的時候,局里是有個別雜音的。有人說,董倩倩是在午休期間,在人家家里去世的,又不是工作時間,又不是執(zhí)行公務(wù),又不在工作崗位,怎么著也算不上因公犧牲。張三安氣得對著局長、政委拍了桌子,瞪著一雙紅眼睛說:“怎么不是英烈?!那是她的扶貧戶,村鎮(zhèn)干部和我們?nèi)ネ谌藭r,都看見她馱著老太太,兩只手死死把老太太的一只胳膊扛在肩膀上,離門口就兩步遠(yuǎn)了,就兩步遠(yuǎn)了!要不是為救老太太,她身強力壯能爬不出來?”
董倩倩的二級英烈,很快批了下來。
她被葬在小鎮(zhèn)旁邊山上的烈士陵園里。她的墓就在山坡最邊上,從那個位置望過去,小鎮(zhèn)的房屋、街道、路人,都一覽無余。想來,她還能看見小鎮(zhèn),看見她曾愛戀過和厭煩過的一切——她生前平平淡淡又燦若夏花的生活。
燦若夏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