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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夜里飛翔

2019-04-16 06:38楊秀玲
地火 2019年1期
關鍵詞:老梁程剛莉莉

楊秀玲

轎車往回走的時候,夜色已釅釅地覆蓋了戈壁。撲簌簌下落的浮塵阻礙了夜色流動,夜晚更加漆黑和緊密,好像天地間充滿了粥一樣粘稠的原油,沒有一點縫隙。程剛和梁曉宇都認為是他倆今晚的酒把戈壁喝得這般昏天黑地。有了如此成就的感覺,酒勁便似密不透風的夜色,濃墨重彩地涌上頭來。兩個人歪歪斜斜坐在車后座上,互相拍打著彼此的肩,含渾不清地說一些掏心掏肺俠肝義膽的話,誰也不聽誰的,像車窗外撕扯不開的夜色。

在這漆黑如織的暗夜,戈壁柏油公路反倒有了暗青的亮色,像靜悄悄從煤堆中穿梭出一條逃命的蛇,蜿蜒平整竄向遠方。轎車行駛疾速如風,車輪與地面的摩擦,似乎閃爍出些許即將點燃黑夜的激情。程剛和梁曉宇繼續(xù)云里霧里高聲互訴衷腸,說得熱烈時,兩個人同時拍打正在開車的何歡的肩膀:“你說是不是,小歡子?!?/p>

何歡不語。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也許只有何歡與夜晚一樣有著看不見的絕然與無望。他一個晚上都沒說話,沒喝酒,也沒吃飯和喝水——他沒那個心情,確切地說是沒那個欲望。深秋的夜晚像一條急促刺骨的河流,毫不經(jīng)意間就擁著何歡找到了那些常年隱匿在歲月深處的冰凍三尺——何歡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感覺自己從里往外一點點被冰凍了,心和血都是涼的,看出去的目光更是冰涼。這個世界的任何事情對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剩下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煩亂和冰冷。他討厭身邊的一切聲響、色彩和事物,包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程剛和梁曉宇的熱烈更讓何歡焦躁厭煩,兩個人制造出的喧鬧又讓何歡空曠的胃不停痙攣作嘔。他強忍翻涌而上的惡心,目光深情注視公路兩邊黑色的戈壁——也只有這無盡的暗夜讓他稍感寧靜和寬慰。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只想躲到一個黑夜一樣闊達和深厚的地方,就那么慢慢融化在這深沉的夜色里,永遠地睡個好覺,那該有多美好。

但是,他身邊來來往往都是人,盡管他刻意躲著他們。晚飯的時候,程剛和梁曉宇又來叫何歡出去喝酒。說清楚點,其實是程剛和老梁要喝酒,讓滴酒不沾的何歡開車接送他們。盡管作業(yè)區(qū)三令五申強調在崗期間不許喝酒,但程剛和梁曉宇還是利用晚上的時間,隔段時間就去那個一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喝點酒。

為什么不去?在這蝗蟲都不來的大戈壁,你晚上難道還有什么事可干?程剛和梁曉宇同時這樣問何歡。他們不奇怪何歡的拒絕和躲避,好一段時間了,他總是這樣。何歡生硬的表情讓他們很犯愁,這小子怎么對一切事情都沒興趣了?整個人怎么越來越像戈壁邊緣的枯草一樣悲苦和衰?。?/p>

深井采油隊有一輛公車,嚴禁私用。采油工何歡有一輛私人轎車——這小子很張揚,進戈壁換班不坐換班車,偏偏開著自己的轎車顯擺。以往都是何歡送程剛和老梁去小縣城喝酒,但最近何歡厭煩一切,他甚至都懶得跟他們解釋什么,他就是不想去。他煩透了這個嘈雜的世界,渾身沒勁,打不起精神,心里對什么都沒欲望,他對這個世界的耐心和容忍已達到最大限度,他就愿意一個人無休止地躲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不出來,最好誰也別來搭理他。何歡自己也不知道躲在黑暗里要干什么。也就是前兩天他才突然想明白,他躲在黑暗里其實是在等死。他沒有吃驚,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論斷。他想,每一個生命,最終沉淀下來的無一例外是漆黑澄凈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是多么令人沉醉和神往,如果有幸能被這樣的夜晚攬入懷中,那么,死又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這個想法在何歡腦子里一經(jīng)顯現(xiàn)便順理成章站住了腳跟。在黑暗的等待中冷靜思考之后,何歡的腳步直抵夜的深處,他決定在今晚把自己送往另一個世界??沙虅偤土簳杂罱裢硭览p著他不放,讓他無法如期實施自己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計劃。他們拉拉扯扯把何歡摁在車里,讓所有的一切那么不盡人意。

何歡只希望程剛和梁曉宇今晚不要喝得太久。就像現(xiàn)在,他得先把喝大了頭的程剛和梁曉宇平安送回作業(yè)區(qū)公寓宿舍,然后,才可以從容趕赴他所向往的另一個世界。

離作業(yè)區(qū)公寓還有六十多公里路,何歡加快車速沖進前方的夜色。盡管他沒喝酒,從程剛和梁曉宇經(jīng)常光顧的川味小飯館臨走時,那個老板娘還是一再囑咐他慢些開車。她對程剛和梁曉宇說:“這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瘦得這樣厲害,今晚上他一口飯都沒吃,你們要帶他去醫(yī)院看看?!背虅偤土簳杂畋焕习迥镞@話感動得又拿了一瓶酒喝起來,夜色真被他們喝得漆黑一團。何歡對老板娘的話沒有任何感覺。這世界早已沒什么東西能讓他冰凍的心融化和蘇醒,他不在乎任何人對待他是什么態(tài)度,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別來打攪他。在他思想的上方,已存在一個風清月明的理想世界,就像這戈壁的黑夜,綿長飄渺深邃靜謐,還有那難得的安詳,他想起這個世界,身體如同空氣中的一粒塵埃般輕盈,隨心所欲隨風飄蕩,世間的一切歡笑和期冀都黯然失色,只有無邊無際的安詳浩淼。在那里他可以釋放心靈和安放身心。他迫切想去這個理想世界。

小飯館老板娘也姓何,四十七八歲的樣子,白胖得像一床剛彈好的新棉花被子,看著就溫暖而暄軟。何歡已是三十歲的大小伙子,她把程剛叫程隊長,把梁曉宇叫梁總,卻總把何歡叫孩子。她說,自己的孩子在內地剛工作,比何歡小幾歲,也像何歡這般白凈瘦弱和羞澀,看到何歡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程剛最近這幾次來喝酒,老板娘總是綿軟地說:“孩子,你為啥子老是愁眉苦臉的,有啥子不痛快可以給我說說?。 爆F(xiàn)在,半醉的程剛學著老板娘的口氣拖腔拖調說:“孩子,你能不能再開快一點,讓我們體會一下飛翔是什么感覺。”梁曉宇從后座上站起來,把頭架在何歡的肩上,污濁的酒氣伴著四濺的口沫在何歡耳邊大聲叫喊:“歡子別聽他的,什么飛翔,開車要像閃電,不然就別開!”程剛在后座上把老梁拉回原位讓他閉嘴。梁曉宇也不示弱說你給我閉嘴。兩個人在后座上互相拉扯糾纏誰該閉嘴,不斷提高聲量想壓倒對方。何歡麻木的神經(jīng)被程剛和梁曉宇兩個人的聲音來回撞擊,感覺周身都纏繞著爛泥般甩脫不去的煩亂厭倦,那急于趕往另一個世界的念頭驟然膨脹。他不由自主把車速提到極限,奔逸絕塵的速度讓程剛和梁曉宇突然進入另一個高潮興奮點,他們同時在后座上搖晃著互相碰撞身體,像女人一樣尖叫起來。轎車顛簸了一下,后座上的兩個人都碰了頭,他們發(fā)出像哭一樣難聽的大笑。何歡呼吸困難,他聽見身體內部的神經(jīng)發(fā)出如一根根線繩蹦蹦斷裂的聲音。他突然有了一種無比沖動的欲望——他想急切擁抱車外無邊無盡的夜色,所有斷裂的神經(jīng)為這不期而至的欲望興奮雀躍了。這是半年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他居然興奮了,有欲望了,他呼吸急促,身體顫抖,興奮得不知所措,早些投入那海一般寬廣瑰麗的熱望在體內不斷飆升。有欲望真好,有了欲望就不怕上刀山下火海。只是,車前的大燈那么刺眼,車燈照在公路上的光亮明晃晃白花花的,讓他很害怕與黑夜失之交臂。他毫不猶豫關了車大燈,繼而關了車上所有的燈。風馳電掣的小轎車瞬間與黑夜融為一體,黑夜像一層讓人踏實的皮膚包裹住世界。何歡緩緩放開雙手,舒展開身體,微笑著傾聽夜色在風中的吟唱。靜謐、安詳、柔軟、深邃,這是久已向往和期盼的氣息,他一接觸這一切,所有的記憶都與這氣息有了深入骨髓的關聯(lián),他迎著這死亡的氣息徹底擁抱了夜色。

然后,他真的聽見自己與程剛梁曉宇同時在夜空中輕盈飛翔的聲音。

作業(yè)區(qū)深井采油隊像是戈壁深處皺褶里的一處史前遺址,天空郁郁地投下與世隔絕的光亮,讓戈壁披上亙古不變的單調色澤,所有人看上去都像地上灰撲撲的倒影。這里的工作制度是月?lián)Q班制,兩個班一月一換,工作一個月回家休息一月。就是上班那個月的日子不好過,戈壁、荒漠、油井、性饑渴,百無聊賴,日復一日,地老天荒。不僅如此,作業(yè)區(qū)還規(guī)定,只要在戈壁的深井采油隊每一分鐘,無論白天晚上,無論是在公寓宿舍睡覺還是崗位工作,都是區(qū)域在崗,喝酒和隨意離開崗位區(qū)域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是制度。作為深井采油隊隊長的程剛和安全總監(jiān)梁曉宇時刻要求員工要做到這一點。程剛曾經(jīng)說:“你們怎么來上班,一個月后就怎么好好地回家。在家的一個月,你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在這里,就必須遵守制度,堅決不能走出深井采油區(qū)域以外,更不能喝酒?!背虅偛恢皇钦f說,他把月度獎金當做責任出鞘時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刀尖時刻對準自己的良心,只要有人偷偷出去喝酒,一個月獎金全部沉沒。但總有人對這樣寒光凜凜的陳詞濫調無所畏懼,采油工張文睿就在一天晚上帶著三個人去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喝酒。深夜,喝得心滿意足的四個人打車回來,車燈聚焦處,程剛寒森森地站在組合式野營房圍成的四方形小院門口。張文睿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從車上拖拽下來,仰翻放倒在地,隨后他看到程剛氣勢磅礴騎坐在自己身上,一連串光芒萬丈驚心動魄的響亮耳光在臉上翻飛開來,招式響亮而厚重。天旋地轉間,張文睿聽見程剛惡狠狠地喝問:“看你還敢不敢出去喝酒!”張文睿的頭在耳光下左右擺動,眼前金光閃耀,鼻腔口腔里有腥燙的液體向外飛濺。他哭著喊:“別打了,打出血了?!背虅傇桨l(fā)生氣:“我打死你,省得喝出了事連累大家!”下手的動靜越發(fā)兇狠。一同回來的三個人都嚇傻了,誰也不敢上前勸拉。老梁聽見哭喊聲從野營房宿舍跑出來拉住了程剛。張文睿搖搖晃晃被同伴扶起身,臉頰火辣麻木,口鼻出血,忍不住放聲大哭,他不管不顧地扯開上衣拍打著胸脯喊:“你拍良心說句話,你出去喝了多少次了,我們說過什么嗎?你是人,我們也是人,我們出去喝一次酒怎么就要挨你的打?”

程剛狼一樣嚎叫了一聲,也扯開上衣拍著自己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喊:“就一個月有什么忍不住的?一個月后怎么喝怎么玩都沒人管你,為什么偏偏要在上班的這個月喝?老子別說是一個月,就是上三個月班休息一個月也能忍住不喝酒。可二十多年了,我年年在戈壁灘工作一年才回家休息一個月,我不喝點酒我能挺的住嗎?這戈壁荒漠上的一年有多長你們知道嗎?除了老梁,你們誰知道在戈壁灘上連續(xù)工作一年又一年是什么滋味?你說,人與人能一樣嗎?”程剛說到后來嚎啕了。

小張似乎也哭醒了,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哭著跟程剛道歉說對不起,說自己喝高了,剛才的話不是故意的,就是挨了打臉上沒面子一時惱羞成怒才胡說的。程剛傻了一般,反復嘟囔:一年哪,二十多個一模一樣的一年哪!我也是個人??!趔趔趄趄向宿舍走去。看上去喝多的不是小張,而是程剛。

這晚后,深井采油隊沒人再喝酒或者晚上擅自離開生產(chǎn)區(qū)域。只有程剛和老梁,每月不定哪天晚上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小酌一次。隊上的人都知道他倆喝酒的事,所有人都承認:程剛和老梁是一對天下最苦命的可憐人。作為隊長和安全總監(jiān),一年到頭,程剛和老梁戈壁遺跡般值守在深井采油隊,無特殊情況不得離崗,無特殊情況無人接替。這樣的日子想想都讓人發(fā)瘋,怎么才能熬下來這一年的十一個月,還有這河流一樣冗長的二十多個一年又一年!

程剛知道再難熬也得咬牙熬下去。當初,他和老婆都是石油大學的同學,一同分配到新疆這片戈壁上工作。老婆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當年岳母生孩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老婆的出生實屬僥幸,此后岳母絕不能冒險再生育。程剛和老婆結婚后,岳父母一直在成都生活,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身邊無人照顧,程剛兒子到六歲該上小學時,老婆便毫不猶豫辭了工作回成都。老婆說:“工作走到哪里都可以找,父母只有一個,丟了無處找。孩子的成長更需要適合的土壤,長歪了這輩子再也直不了。”老婆從那時回成都就再沒回過新疆這片戈壁。老婆當初隨他來這片戈壁的熱情不過是一組穿越現(xiàn)實的浪漫小音符,在戈壁行走艱難的枯敗時光里,那些音符早已像隨意打過的小水漂一樣消逝在歲月深處。老婆說這里不像是人間,還是你每年到人間來看我吧。程剛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探親時間回家看看老婆和孩子。如今兒子已20歲,在國外留學,這么多年,戈壁早已成為他生命路途行走最熾熱的長度。程剛也想過離開深井采油隊。每年回家他都驚詫兒子的變化,站在兒子面前他每每有種即將風化在戈壁的感覺。他們夫妻兩地分居快五年時,他跟前來檢查工作的作業(yè)區(qū)領導表達了自己想調整工作以便和家人多團聚的愿望。領導很通情達理,話說得讓人看到希望:“再堅持一下,組織上正在考慮做調整!”三個多月后,人事調整的員工內部調動手續(xù)擺在程剛面前,上面蓋了人事部門的公章,鮮紅耀眼如戈壁上一覽無余的大太陽。程剛沒想到會這么快,他臉上的肌肉和皮膚像長出了一層干硬的戈壁地表,僵硬地擠不出任何一點春意盎然的表情。他的確沒做好這么快離開的準備,真要走了,心里反而有一種茫然若失的不知所措。十六年,他在這片戈壁上十六年了,所有的歲月都像沙塵靜靜飄落在戈壁深處,再也無法撿拾。那天晚上,深井采油隊的員工集體拒絕就餐,他們每人手捧一個程剛在任期間深井采油隊所獲得的榮譽獎牌,整齊地排成一行站在組合式野營房通道內,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程剛。獎牌可真多啊,長長的通道成為一條榮譽鏈接的河流,各種各樣的先進集體,朝氣蓬勃欣欣向榮勇往直前。有些東西永遠都不能回頭細看,看一眼便會融化在情不自禁的無限感傷中。程剛慢慢走過去,一個個色彩輝煌的獎牌像火一樣炙烤他的心,這是他的青春在戈壁留下的痕跡,是他生命中最光亮的內容。最后一個人捧的是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隊長走,我們走!隊長在,我們在!眼淚說掉就掉下來了,一點征兆都沒有。程剛想要離開戈壁的想法在這個瞬間發(fā)生了一諾千金的變更,他懊惱自己最初不該招惹這片戈壁。他沒有辦理內部調動手續(xù),依然留在了深井采油隊。

二十多年過去了,行走戈壁二十多年的每個日出日落,都讓生活枯燥干癟難以為繼,就算那些堅硬透徹的風骨,也需要有一點點瑩瑩的潤色來支撐。日出日落,來來往往的腳步如同戈壁上分分秒秒的緩慢運算,加減乘除之后還剩下什么沒有被風化?程剛真想大醉一場,像個無賴一樣躺在戈壁上盡情痛哭。但他首先是男人,其次是隊長,他不能醉也不能哭,更不能倒下裝狗熊,誰撐不住了他也得撐著。于是,每月去縣城小坐兩個小時喝點酒放松一下,就是無數(shù)凄愴孤寂之間的潤滑串接。

至于老梁,五十多歲沒幾年就要退休了,十幾年前患類風濕,全身骨骼疼痛難忍時總是自暴自棄喊叫:“我簡直是個廢人啊,我活著有什么用?我還不如死了!”那些膏藥、藥酒、處方藥、理療儀器齊上陣后,老梁的疼痛便稍稍減輕到可以忍耐。這時,他暗暗慶幸自己還不是個廢人,自己活著還可以養(yǎng)活老婆孩子。他三十多歲才在老家娶了年輕自己十歲的老婆,盡管老婆沒什么文化,也一直沒工作,可有老婆孩子的日子讓老梁很滋潤很滿足,況且他們的孩子去年讀了研究生,需要錢,老梁有責任好好活著,讓老婆孩子過得更滋潤一點。為了那該死的類風濕病,一向不允許他抽煙喝酒的老婆,每月在員工換班時都讓人帶來活血化瘀的藥酒,每天早晨一兩,晚上一兩,一來二去,老梁喝酒喝出了滋味,每天二兩藥酒根本不過癮,每月就盼著蹭程剛的酒喝。蹭得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在深井采油隊在程剛的帶領下年年都是標兵站隊,各種各樣的先進集體非深井采油隊莫屬。每當程剛捧回一個新獎牌時,老梁知道他懷里還揣著一筆先進集體的獎金——這可是現(xiàn)金,人人有份兒,工資卡以外的錢,老婆不知道。老梁領了幾百元先進集體獎金,便腰桿筆直地嚷嚷要請程剛喝酒,回回請程剛喝酒喝到買單時,便暈得直不起腰來。程剛知道老梁的工資卡在老婆手上,手里不爽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回回一笑了之,到頭來還是程剛去付賬。

他們總是去小縣城那個川味小飯館里喝酒。飯菜的味道很合兩個人的口味,是那種家常又拿得上桌面的精致小菜。程剛和那個姓何的老板娘很熟,酒菜價格優(yōu)惠得讓人浮想聯(lián)翩。老梁有一次喝得滿面通紅,豎起兩個大拇指在程剛眼前碰來碰去說:“你和這個老板娘是不是這個?嗯——哈——!”程剛看著眼前的一對相親相愛的大拇指碰來碰去,愣了一愣,也哈哈大笑,笑完了什么也不說咕嘟喝下一口酒,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倒是坐在一邊的何歡趕緊把老梁的手按回去:“怎么沒喝多少就胡說???”

每次喝酒總是何歡開車送他們去再接他們回。小伙子長得斯文秀氣,骨子里卻透著仗義。他沒什么愛好,只喜歡汽車,工作兩年后便買了輛小轎車,進戈壁上班唯獨他不坐班車,自己開著私家車在曠野上跑,心里有一種滿足洋洋灑灑潑了一路。剛開始程剛每次喝酒都叫出租車,他的手機里存著好幾個出租車司機的電話,隨叫隨到。何歡買車的第二個月就主動跟程剛說:“打什么的啊?以后出去就用我的車?!睆埼念R粠筒捎凸ざ钾啃敝劭此?,不就是買了個轎車嗎?瞧那個張揚得瑟勁!顯擺什么啊?何歡紅了臉爭辯,我自己的錢買個車還不行了?程剛不評判什么,只呵呵一笑,好啊,以后去縣里就坐你的車。

戈壁上的風清爽濃烈,直來直去,恰似何歡這小伙子的為人。六年過去了,程剛放心地坐何歡的車。何歡一看就是個老實本分和內秀的乖孩子,不說粗話,愛干凈,滴酒不沾,在家聽父母的話,在單位聽領導話。唯一讓程剛不放心的是何歡的個人問題。何歡先后處過三個女朋友。第一個是中學同學,何歡大學畢業(yè)后追了兩年追成女朋友,剛幸福了半年,女朋友父母一語喚醒迷迷瞪瞪的女兒——何歡在深井采油隊工作,上一個月班休息一個月,也就是說,他進戈壁上班的那個月,即使家里的屋頂?shù)粝聛硭补懿涣?,更別說以后生了孩子的種種問題——家和孩子可不是一個人的事!女朋友考慮再三,說,我不想以后因為你在外探區(qū)工作而離婚,還是現(xiàn)在結束的好。第二個女朋友是何歡的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視頻一年多,來到何歡工作的地方一看,急了,來回搖著何歡的腦袋說,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不開竅的傻瓜才死守在這里不挪窩!你的腦子讓水泥堵死了嗎?女孩兒虎著臉說,想在一起就跟我走,不然沒戲。何歡不想扔下這份工作,他是石油子弟,上大學學的是石油化工專業(yè),也沒有別的特長,到別的地方打工還不憋屈死自己,他于是成了網(wǎng)戀女友眼里不開竅的大傻瓜。郁悶了好一段時間,何歡的雙胞胎姐姐何雙給他介紹了一個他姐夫單位的小護士,兩個人言語相投性格相似,何歡正歡欣鼓舞,小護士斯斯文文地問何歡,想過個人職業(yè)規(guī)劃嗎?現(xiàn)在還不想法子活動到機關工作,以后能有什么發(fā)展?最后小護士輕描淡寫地說,你看看人家機關坐辦公室的誰誰誰,你哪里不如他呢?何歡為難了,他想了很多辦法,仍舊沒走出深井采油隊。小護士不想把青春耽誤在一個沒出息的人身上,文文靜靜地與何歡分手了。

何歡的三段失戀,問題都出在工作單位上,確切地說是人家都看不上他是個采油工。程剛很內疚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讓程剛更加內疚的是,那天晚上他不該強拉硬拽叫何歡去喝酒。

作為一個尚有生命氣息的魂靈,程剛實在不該反復徘徊在離去還是等待的糾結情緒中猶豫不決。這樣徘徊的結果,就是讓他沒有任何障礙地看到一個個真實場景卻無從訴說。

程剛在所有人的上空飄移不定,似乎以風的品質倘佯在一片闊大的水面上,風的透明虛空了所有人看見他的視線,水的空靈讓他始終漂浮在上空沉不下來。

程剛看見離深井采油隊野營房公寓四十公里處的鹽堿戈壁上,何歡的黑色小轎車斜刺沖出柏油馬路側翻在五十米開外的地方,面目全非。戈壁還是那個戈壁,化石般的面容,死一樣枯槁的單調神態(tài)。沒有什么能讓人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一個玩笑,何歡被卡在駕駛座上面容安詳,肩膀以下的部位被擠壓走形不成人樣。不遠處,兩個被甩出車外摔得血肉模糊的男人如同兩攤牛糞糊在鹽堿戈壁上。早上十點,單井巡檢車發(fā)現(xiàn)了他們,快十一點多的時候,來了好些交警、法醫(yī)和醫(yī)護人員,還有作業(yè)區(qū)的領導。各路人緊張忙碌了一會兒得出一個初步結果:各項生命體征顯示,何歡和梁曉宇在車禍發(fā)生時當場死亡,只有程剛一息尚存需要緊急搶救。程剛看見作業(yè)區(qū)領導和醫(yī)護人員都圍在一個腫爛看不出模樣的軀體前大聲叫喊:“程剛,程剛,聽得見嗎?”他看見那個渾身是血的軀體睜了睜眼睛,所有人備受鼓舞,似乎讀懂了那眼睛里悠長遼遠的意味,簇擁呼嘯著奔向最近的醫(yī)院。

程剛身不由己跟著那具看不出模樣的軀體飄移。他知道自己是那具軀體的靈魂,他之所以沒有看見何歡與梁曉宇在空中飄來飄去,是因為他們已然死去。原來死去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這讓程剛明白,所有不容自己決斷的事情都很容易,比如死亡,比如分離,比如希望破滅。

他毫不費力地飄在人群的上空。他舍不得老梁,他們一同在戈壁深井采油隊工作近二十年,在這片戈壁上,已經(jīng)找不出他倆這樣長久相伴的人了,一輩子的夫妻也不見得能如此廝守。他更舍不得何歡,這個眉眼清秀對人真誠的大小伙子,今年剛滿三十歲,多好的年紀,還沒結婚呢,太可惜了?,F(xiàn)在只剩下自己皮開肉綻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程剛很悲傷,他要再去看看老梁和何歡。

作業(yè)區(qū)領導都在那里,作業(yè)區(qū)上一級和再上一級的領導也來了。他們面容肅穆地分別與老梁和何歡道別。老梁那個吝嗇出名的老婆突然以最尖銳的哭聲將空氣撕裂。她哭叫著委頓在地:“老梁,你走了我們孤兒寡母可怎么辦,你讓我們怎么活?。俊鳖I導們都圍過來,扶起她,輕聲細語勸老梁老婆注意自己的身體,安慰她所有事情都會妥善解決的。老梁老婆果然控制住情緒,一手抓住一個領導的手,淚眼婆娑地問領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梁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造成這個結果的人是不是該負主要責任?老梁老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這并不影響她的表述。她說,像這樣的意外事故,按理說車主是誰就該誰負責??墒?,車主何歡也死亡了,那就要問清楚是誰請吃的這個飯。她說,老梁是個老實人,他的錢和卡都放在家里,身上沒有錢,他是不會請人吃飯的,那么究竟是誰挑頭請吃的這個飯?半夜三更為什么要去那個一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喝酒?我們老梁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何歡的姐姐姐夫也在場。程剛在上空看見何歡的姐姐何雙抽泣著說:“我弟弟一個小工人,領導要用他的車他怎么能不讓用。你們也檢驗過,我弟弟根本沒喝酒,胃里什么食物都沒有,這件事情真要講責任,就要弄清楚昨天晚上是誰讓他去開車的,這個讓他開車的人才應該為現(xiàn)在這樣的結果負責!”

哭聲一片??蘼暼绫鶝龅难┧酵闯y當?shù)暮箾_刷早已憔悴不堪的面頰。程剛明白了,人死了,身后的事卻剛開始。

領導們都臉色鐵青把目光轉向作業(yè)區(qū)黨委書記。作業(yè)區(qū)書記輕聲跟兩級領導解釋:“程剛的深井采油隊一向管理嚴格,年年都是先進集體,他和老梁搭檔擔任隊長十幾年間,生產(chǎn)一直處于穩(wěn)產(chǎn)高產(chǎn)狀態(tài)?!币粋€領導打斷書記的話,不溫不火地說了自己的意見,他說來之前了解了一些情況,聽說程剛工作作風一直很蠻橫霸道,有時還毆打員工。出去喝酒也有些年頭了,總是和老梁去那個川味小飯館,聽說還與那個老板娘關系很好。作業(yè)區(qū)幾年前照顧程剛夫妻的兩地分居問題,同時考慮老梁的類風濕慢性病,要把程剛調整到作業(yè)區(qū)單井上一個月班休息一個月,老梁調整回后勤單位的科室工作,程剛和老梁卻不去。這些現(xiàn)象你們應該問問為什么?不要僅僅認為是違反勞動紀律,很多基層領導異常表現(xiàn)的背后都有別的問題。領導對作業(yè)區(qū)提出了要求,迅速組織一個專項工作調查小組,對程剛和老梁所有在深井采油隊的私人物品和深井采油隊近幾年的財務費用情況進行仔細檢查,到群眾中了解最真實的情況,查清楚事故的原因始末及細枝末節(jié)。領導最后說:“我們要給他們的家人、給群眾、給組織一個嚴肅的交代?!?/p>

盡管這是個充滿哀痛的地方,程剛卻在上空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太可笑了,像他們這樣二十幾年堅守戈壁的人,難道每周喝酒的錢是合伙腐敗來的?川味館的老板娘難道是程剛贓款包養(yǎng)的情人?他和老梁之所以不愿意被調整工作享清??隙ㄊ且驗樯罹捎完犛泻艽蟮挠退蓳疲亢螝g有分贓嫌疑而長期甘愿受程剛和老梁的欺壓奴役而不敢言語?一連串的問號同樣讓程剛忍不住鄙夷地大笑不止??尚Π?,太可笑了!

程剛不愿再看這些可笑嘴臉,他如淺淡的煙嵐飄到自己軀體的上方。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被插滿各種儀器和管子。作業(yè)區(qū)深井采油隊的那些同事們輪流守護他,他的心里無比愧疚——他跟隊上的兄弟們保證過,每一個人都要好好來上班,然后好好回家。可現(xiàn)在,唉!

第二天傍晚時,程剛看見妻子襖襖來了。襖襖沒有哭,也沒有喊叫,還是像程剛第一天認識她那樣,淡淡地,靜靜地,像朵恬淡的云。她俯身仔細看程剛,溫柔地喚他的小名:“鋼蛋,襖襖來了,要挺?。 背虅傁肟?,他飄在空中大聲叫:“襖襖,我在這里,我想你,我想抱抱你?!彼匆娝暮敖腥缫豢|無色的水汽飄散移動,下面的人什么都沒聽到,便迅速蒸發(fā)消失在干燥的空氣里。襖襖一瞬不瞬盯著床上包在一團紗布中的丈夫。她胡亂挽著頭發(fā),一臉的疲憊與驚恐,肩胛骨透過羊毛衫凸顯輪廓。程剛輕輕說,襖襖你怎么又瘦了。二十年前襖襖嫁給他的時候很豐潤,小小的骨骼,細膩飽滿的皮肉。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和貼心小棉襖,起名襖襖。她也是程剛最溫暖最柔軟的小棉襖。他聽見襖襖啜泣著說:“鋼蛋,堅持住,不要走。”程剛在上空中哀傷地說:“襖襖,我天天都想你,我不想離開你?!?/p>

如果可以,程剛愿意以這種方式讓襖襖守在自己身邊,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醒過來好好跟襖襖說說話,他這一輩子和襖襖相互廝守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了。

老梁的私人物品與他本人一樣簡樸,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油田發(fā)放的勞保用品。桌上一個泡菜壇子一樣的玻璃瓶內泡著藥酒,瓶內的酒已空了一半,瓶中有十幾種看上去很生猛的藥材,藥酒的色澤像沏泡置放了很久的濃茶,跟老梁房間的陳舊色調很協(xié)調。老梁最多的東西就是藥,藥丸藥片藥膏藥水藥貼,還有一個烤電醫(yī)療器械和幾本通俗易懂的類風濕疾病自我保健書。最讓調查小組人員疑惑的,是放在老梁床頭褥子下面的一個塑料封皮的記事本和1609元現(xiàn)金。

記事本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老本子,紙頁發(fā)黃,估計是老梁年輕時單位里發(fā)的辦公用品,現(xiàn)在任何文具用品店也找不到這樣有塑料封皮的小本子。翻開記事本,記了十幾頁,全是賬目。時間跨度很長,從記錄的日期上看,已有八年多時間。記錄內容都是深井采油隊這些年現(xiàn)金發(fā)放的先進集體獎金個人收入和支出情況,也就是老梁背著老婆存了點私房錢,而且這錢干凈得簡直有點悲壯的味道。記錄很簡單,基本上都是:某年某月某日,領取先進車間站隊人均獎現(xiàn)金多少元,目前累計現(xiàn)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領取安全生產(chǎn)先進集體人均獎現(xiàn)金多少元,目前累計現(xiàn)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單位小李結婚,份子錢100元,剩余現(xiàn)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老同學聚會,AA制100元,剩余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二妹家孩子考上大學寄去500元,剩余多少元等等。只有一筆賬與私房錢無關,老梁在賬本上很模糊地寫著:

何歡姐姐何雙臘月二十三給家里送了兩條羊后腿,兩只土雞,一捆帶魚,估計總計金額1000元,老婆收了,沒覺悟。此事當晚匯報給書記。張文睿本月休息,已打電話讓他明天去家里把東西取上都送還何雙。

但最后一晚,賬本上沒有記錄現(xiàn)金的開支,而被褥下所剩的1609元現(xiàn)金卻比賬本上最后一次余額1799元少了190元錢。老梁老婆說老梁一向口袋里不裝一分錢,可出車禍后,在老梁的遺體口袋里卻發(fā)現(xiàn)25元錢。難道那天晚上是老梁請吃飯?

程剛看見調查組的兩個人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那個川味小飯館。昔日的何老板娘如一道金色的陽光,讓他一次次看到生活的明亮,可一夜之間,她豐潤的容顏和水色的聲音都仿佛抖動著的戈壁上粗糲的風沙。老板娘拿出那天晚上的付賬單。她說,四個菜,三葷一素,外加兩個小瓶伊力特,原本221元,因是熟識的常客,一向打七五折,只收了165元。老板娘還說,因為折扣低,從來都不出票據(jù)。讓她奇怪的是,回回都是程剛買單,那晚老梁卻搶著付了錢。

調查組去老梁家。家里的情況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房屋經(jīng)過簡單的裝修,家具電器都是經(jīng)濟適用型風格。老梁老婆第一句話就問,查出是誰挑頭喝酒了吧?這再清楚不過了,我們老梁手頭沒有錢,不可能去找別人喝酒。說著流下淚來。她繼續(xù)哭道:“我們老梁命苦,你們查清了可得讓那家人負責,我們老梁不能白丟一條命?!?/p>

調查組把老梁床褥下剩余的現(xiàn)金給了老梁老婆。老梁老婆看見這些錢瞪圓了眼睛,不待調查組人員說什么,她先哭著喊:“你們這是什么意思,就算老梁有私房錢,也不能說他請別人喝的酒,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天啊,天?。 ?/p>

調查組拿出那晚的結賬單,上面還有老梁的簽字。老梁老婆看了那字哭得更痛了。那是老梁的字,他寫自己的名字很潦草,寫出的“梁”字像個正在打瞌睡的耳朵。老梁老婆淚流滿面,用低了一個八度的哭腔說:“就算他付的錢也不能說明是他挑頭要出去喝酒???你們既然調查就要查清究竟是誰那晚上非要拉著老梁去喝酒,你們現(xiàn)在給我看這個付賬單算怎么回事?老梁啊……”

調查組問,前幾年作業(yè)區(qū)考慮老梁類風濕病嚴重,要調整他去安全科,他為什么不去呢?老梁老婆停止了哭泣,突然面容凄苦地沖調查組的兩個人嘆口氣說,還能為什么呢?說到底就是為了錢。家里就他一個掙錢的人,類風濕是好不了了,在哪里都是疼,如果調整到安全科坐辦公室,深井采油隊的野外補助和各種津貼都取消了,獎金也少了許多,一年收入起碼減少三分之一,老梁是個爺們兒,他不會讓我和兒子過得不如別人。

程剛不愿意看到這一幕。無論誰對現(xiàn)實發(fā)出怎樣悲憫的哀嘆,都不過是悲劇的裝飾,所有驚心動魄的剝蝕最終顯露的不僅僅是車禍的緣由,還有比車禍更兇煞的失望。

在程剛電腦里的兩段視頻似乎讓調查組找到了答案。

兩段視頻都很短,不到一分鐘。第一段視頻,在一個并不像賓館的房間沙發(fā)上,程剛穿戴整齊與何老板娘并排坐著,何老板娘穿一件吊帶短裙,程剛伸手摸她裙下的大腿,老板娘咯咯咯地笑了,笑聲如涌出的泉水,清瑩透亮直入人心。程剛的手再摸她的腰,老板娘笑倒在沙發(fā)上,笑聲嬌俏清脆如泉水叮咚作響。短裙下程剛鼓起的手上下移動在腰部來回撫摸,老板娘笑得聲音發(fā)顫,像小溪嘩啦啦在陽光下跳動躲閃。第二段視頻地點一樣,從時間上看比上一個視頻晚幾分鐘,視頻上,程剛光著脊梁,滿頭大汗的樣子,何老板娘拿一把扇子在一邊給程剛扇風,一邊摸了一下程剛的光胸脯,程剛也摸一下何老板娘的胖胳膊。老板娘的笑聲沒有絲毫鋪墊,像突然錚錚奏響的琴弦,裊裊娜娜直入心底,不由讓人為之心顫。老板娘笑著再摸一下程剛的胳肢窩,程剛不笑,張開手掌作勢在何老板娘胸前幾公分處撫摸,并沒摸下去,但也沒有收手的意思,就那么比劃著,何老板娘已笑得喘不上氣,扔了扇子,護住前胸,滿臉紅亮,發(fā)出小女孩兒一般甜美瑩潤的笑聲,天然的透明性情都隨笑聲釋放出來。兩段視頻可以歸納為四個字:撫摸,笑聲。

程剛看著調查組的人看視頻不由心痛如絞。他可以想象,襖襖看了這些視頻會多么傷心,那些脆生生的笑聲,會像絲絲縷縷的線一樣,鉆進她的心里,針一樣游走于心靈的每個角落,一針一針縫合近一年來襖襖才峰回路轉又向程剛重新綻放的心扉。什么叫鋼針扎心的疼痛,程剛知道,襖襖即將遭受這樣的摧殘。他看不下去了,如一陣嗚咽的風飄到襖襖身邊。

這些天,每當黑夜來臨,程剛都守在襖襖身邊。他從沒有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過襖襖。他與襖襖之間隔著高度和空氣,以前是隔著距離和晝夜,但無論以前還是現(xiàn)在,時間和空間,都不能阻隔襖襖的氣息傳向程剛。窗外的夜色水一樣漫上襖襖的眼簾,她太累了,這些天她又瘦了。襖襖的臉在夜色里呈現(xiàn)出一種松弛的疲憊。她每晚都跟那具始終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軀體說話,她不知道程剛天天晚上在她的上方也和她對話。有一天晚上,襖襖看到那具軀體的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有些模糊的聲音比窗外的風還跑得快,沒等襖襖聽明白,那些從程剛嘴里跳躍出的音節(jié)就成為記憶。但這份記憶讓襖襖在黑夜看到黎明的曙光,她不停給程剛也給自己打氣:鋼蛋,想想我和孩子在等你回家。程剛心疼地看著襖襖煎熬在脫離了時光的期冀中,他看見襖襖的小臉上也有了歲月碾壓的痕跡,她單薄的身體還能有多少能量繼續(xù)負重。

風從戈壁吹來,吹起漫天離別的氣息。程剛知道,離開的時刻來臨了,來得那么突然,像出生和死亡一樣有具象的界限,所有經(jīng)過戈壁的風都嗚咽著漸行漸遠。他想起那兩段視頻,羞愧難當。雖然,他內心的堅持仍是一樣的固執(zhí)和密不透風,但他還是決定走了。他在空中發(fā)出了支離破碎的嘆息聲,他的心里只有襖襖,心隨嘆息一次次破碎,每破裂一次便又多出一個襖襖,無數(shù)個襖襖像雨季里飄灑的小水珠,擠得他心里滿滿的,重重的,疼疼的。再見襖襖。我心愛的襖襖,我永遠愛你。他心疼的表情隨生命的散淡向遠方飄去。

襖襖似乎聽見了他離去的聲音,暮然驚醒,茫然向空中看了一眼,視線落向心電監(jiān)測儀。襖襖失聲驚叫,醫(yī)生護士聞聲而來,程剛漸趨平直的心電波動在急速搶救后又恢復正常。

但程剛留在襖襖生命中曾經(jīng)堅定而美好的信賴還能搶救撿拾回來嗎?窗外的黑夜喧嘩而沉默,程剛無奈地飄浮在空中。上蒼很殘忍也很公平,誰種下的果實誰自己品嘗,萬箭穿心的一幕還沒開始主人公怎么能隨意離去呢。程剛最終逃避不了他不愿看到的日影西斜。

程剛所有的東西也很簡單清爽。他的主要物品就是一個筆記本電腦。這倒方便了調查組的工作,在短時間內就查出了兩段視頻。除此之外,電腦里還有大量的照片,都是襖襖和兒子的。調查組還在程剛辦公桌一個鎖著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兩樣東西,一個保險責任剛生效一周的人壽保險單,投保人和被保人均是程剛,受益人是配偶,繳費方式為年交,保險金額為三十萬。另一樣東西是兩年多前,程剛妻子寄來的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這兩樣東西看似沒有任何關聯(lián),可是仔細看日期卻發(fā)現(xiàn),離婚協(xié)議書起草后的一個星期,程剛買了保金三十萬元的保險,保險責任賠付生效期是兩年后,也就是上周。而離婚協(xié)議書上,程剛筆力堅硬地寫了大大的五個字:死也不離婚!最后的感嘆號用力過猛,把紙劃穿一條裂縫,像戈壁上龜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傷口。這讓調查組更加迷惑,程剛如果因為老婆鬧離婚而產(chǎn)生輕生念頭,買一份高額保單等待兩年后自盡也有可能,但那天晚上不是他開車,何歡并沒有喝酒,他如何保證自己不開車卻出車禍。程剛即便是有輕生念頭,也不會拉著老梁和何歡共赴黃泉,這有悖程剛平日做人的磊落和寬厚。最讓人奇怪的是,那個姓何的飯館老板娘是怎么回事?程剛既然那么愛老婆,死都不愿離婚,為什么還要和這個飯館老板娘攪和在一起。

安葬完老梁之后,老梁老婆更加糾結于老梁為什么在那天晚上請人喝酒,這個疑問簡直像個懷著極度惡意的饒舌婦,不斷隱晦和別有用心地引誘她做出許多自尋煩惱的揣測。她不能忍耐這樣不明不白的日子,即便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電閃雷鳴,也比一輩子行走在真相的迷宮里要痛快許多。她必須徹底鏟除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為什么。她獨自去了臨近的那個小縣城,很快找到了那家川味小飯館,她要去與那個姓何的老板娘好好聊聊,讓她詳細說說那晚喝酒的具體情況,如果可以的話,要具體到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在離川味飯館幾十米遠的地方,老梁老婆看見調查組的兩個人被何老板娘迎進小飯館。老梁老婆本想躲開,她不愿意看見調查組那倆人,什么都解決不了,還老問這問那,問的都是一目了然傷人自尊的問題,簡直是兩個白癡。但僅僅是一瞬,她腦中電光一閃,為什么不聽聽他們說什么?便緊跟了進去。她悄聲對服務員說隨便做兩個家常菜,想坐在剛才進來那倆人的隔壁小包間里。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時候,服務員面無表情倒了杯水,任由她自己選擇進哪個小包間。老梁老婆順著調查組兩個人的說話聲去了隔壁小包間。

這本是一個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裝飾板成了兩個小包間,旁邊包間說話聽得清清楚楚。調查組的人說,視頻你也看了,你說你和程剛沒關系,他怎么能把手伸進你的衣服里摸你的大腿和腰呢?何老板娘冷笑一聲,這就能證明我們有不正當男女關系?調查組的人有點惱了,讓她端正態(tài)度,又說,這也是為你個人的名譽考慮。何老板娘第二聲冷笑充滿毫無顧忌的輕蔑和不屑,她跟他們說:“我是單身,我找男人天經(jīng)地義?!痹掍h一轉,她的語氣如訴說衷腸般凄怨而決絕,她說:“別忘了,程剛還有口氣呢,他自己的事等他醒來自己說。視頻的事,我不想跟你們說,但我會給襖襖說?!?/p>

后面還說什么老梁老婆沒有聽。不用再聽了,再明白不過了,程剛跟這個姓何的老板娘有不正當男女關系,所以經(jīng)常來喝酒,又怕自己單獨來群眾議論,拉上老梁掩人耳目,說是喝酒,實際上是跟這個壞女人約會,老梁碰巧付了一次錢,就趕上出事了??蓱z的老梁啊。

老梁老婆風風火火來到醫(yī)院。病房里靜極了,程剛氣定神閑地在上空俯視著襖襖,只希望這樣沒有隔閡、沒有干擾、沒有緣由的俯視永遠都沒有盡頭。自從那晚搶救過后,程剛明白自己已如風中飄搖的枯葉,隨時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親愛的襖襖。現(xiàn)在,無論白天晚上,他始終飄在襖襖的上空,他對調查組再去查什么事情問什么人早已不感興趣,誰愿查什么就查什么,那些各種各樣的嘴臉誰愛看誰看,他只想看襖襖,他守著襖襖感覺很溫馨幸福,這就夠了。醫(yī)生對襖襖說,這幾天程剛各項指標都很穩(wěn)定,很有可能醒過來。襖襖聽了精神振奮,每天延長與程剛說話的時間,只要沒事,她就找各種話題跟程剛講話。他們這一輩子還沒這么絮叨過。有時,襖襖說過很多遍的話還會翻來覆去地再說,她還很天真地幻想他們假如再生個女孩兒會像誰。她埋怨程剛不會起名字,自己叫鋼蛋,生個兒子叫石頭,父子倆一輩子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可只要碰在一起就老爭論不休,直眉瞪眼的,誰也不服誰。也難怪,都硬邦邦的,能不碰撞嗎?程剛在空中辯駁說,新疆有美玉,我是期望咱們兒子成為像美玉一般的石頭。盡管襖襖根本聽不到他的辯解,可程剛很享受與襖襖言語上這樣你來我往。正說著,老梁老婆一頭闖了進來。開門見山地說:“那晚是你們家程剛挑頭去喝酒吃飯,因為那個小飯館的老板娘是他的相好,他拉著我們家老梁不過是掩人耳目,調查組已經(jīng)找到了他們胡搞的視頻?!?/p>

襖襖還沉浸在剛才的述說里,眼神像一條執(zhí)迷不悟向前流淌的小溪。她靜靜地看著老梁老婆說:“即便真有那樣的事,車禍那天晚上程剛也絕不會去找那個老板娘。一定是別人非要讓他去。”老梁老婆毫不客氣地反問:“你的意思還是我們老梁硬要你們家程剛去那里喝酒?他為什么啊,有錢沒處花了?你說出去有人信嗎?”

程剛在上空急躁地大叫,是老梁,是老梁,如果不是他硬拉我去,那天晚上我不會去任何地方??墒菦]人能聽得見他的話語,程剛孩子一般放聲大哭,他想把心肺都哭出來讓襖襖看看:“上蒼,只有你能證明,的確不是我?!彼麥I眼汪汪地看襖襖,卻發(fā)現(xiàn)淚水一滴滴跌落在自己纏滿紗布的臉頰上。

襖襖依舊淡定,她不看老梁老婆,盯著程剛依舊淤腫未消的臉,再一次說:“無論如何,那天晚上他不會去找任何人,一定是別人拉他去喝酒的?!痹拕傉f完,襖襖看見程剛緊閉的眼睛里流出了兩行淚。襖襖不相信地用手去摸,新的滾燙的淚接連跌落在她的掌心。襖襖失去了平日的從容鎮(zhèn)定,她發(fā)瘋一般狂摁呼叫器,哭叫著對前來的醫(yī)生護士說:“他有知覺,他聽得到,他哭了,你們看,你們看……”襖襖邊說邊哭邊笑邊指手畫腳。程剛從沒見過襖襖為任何事情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他再一次大放悲聲:“我可憐的襖襖啊……”所有趕來的醫(yī)護人員都看見,程剛緊閉的雙眼源源不斷奔涌出兩條扁長的熱淚。

現(xiàn)在只要襖襖去哪里程剛就飄到哪里。程剛像繩線被襖襖緊握的風箏一樣遠遠近近飄游在襖襖存在的上空。作業(yè)區(qū)黨委書記第四次來看程剛病情時,正好看見程剛緊閉的雙眼淚如泉涌。書記說,程剛現(xiàn)在雖然還處于昏迷階段,但身體某些局部功能看來已恢復正常,不能讓他受任何刺激,病房里除了探視安慰,有任何事情都請到外面談。

老梁老婆始終糾纏在那晚究竟誰挑頭去喝酒的迷宮里無法解脫,仿佛這個答案與老梁的死亡無關而與自己如何活下去有關。作業(yè)區(qū)黨委書記要求今早在他的辦公室開會,他把相關人員都召集來,一起仔細梳理和確認截至目前對車禍的調查情況。調查組分兩路開展工作,第一小組兩個人連續(xù)十天在深井采油隊的財務檢查得出結論:深井采油隊的各項財務管理,干凈得如同滿月嬰兒的眼睛,沒有任何骯臟污濁見不得天日的東西。第二小組也是兩個人,調查進展似乎有端倪可見,似乎又都是些無法連接齊整的殘垣斷壁。作業(yè)區(qū)書記讓調查組成員、車禍的三個當事人家人代表,何老板娘、還有幾個正在換休的深井采油隊員工代表參加會議。

襖襖淡淡地坐在一邊,像一汪清水透澈安靜。她緩緩移動探究的目光,從會議室的人臉上逐個看過去。程剛飄浮在會議室上方隨襖襖的眼神而移動,書記、老梁老婆、何雙、張文睿還有其他采油工。最后,襖襖的眼睛停在何老板娘的臉上,程剛看見襖襖眼里隱隱閃過一絲哀傷流向歲月的盡頭。程剛的心像扎進一根粗壯的灌木刺,劇疼讓他大聲喊叫:“不是那樣的,襖襖,不是那樣的!”襖襖的模樣端莊冷靜,額頭上閃爍著如冰棱般耀眼晶瑩的光芒,讓程剛看見自己無奈而悲傷的面孔。

書記先說了幾句什么話,程剛全神貫注看著襖襖。調查一組匯報財務檢查情況,有憑有證,干凈利落。調查二組的匯報一開始就走上晦澀難行的道路。老梁除了一本私房錢賬本基本上沒什么可說的。何雙臘月二十三送了約1000元副食品的那個含糊記賬,書記當場向大家作了解釋。幾年前,老梁老婆的確收了何歡姐姐何雙送來的這些東西,還喜滋滋地打電話告訴了老梁。老梁在電話里大罵了老婆,當晚就把此事匯報給書記,并讓正在家休息的張文睿第二天取了東西,原物送還給何雙。對此,張文睿和何雙都證明是這么回事。老梁這里比較蹊蹺的就是那張飯館的付賬憑證,不僅老梁老婆,所有人都疑惑,為什么是老梁付了帳。

剩下的資料都是關于程剛的。調查二組先拿出保險責任剛生效的三十萬元人壽保險單。襖襖茫然搖頭:“我不知道,程剛從沒給我說過這個事。”程剛隱約感覺有些人會拿這個人壽保單攻擊襖襖,他在空中狼一樣嚎叫著抒發(fā)他悲傷的鈍痛,但他只能看著他們伸出即將傷害襖襖的觸角。調查二組又出示了襖襖寄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書記問襖襖,你為什么要提出離婚?后來怎么又不離了呢?為什么程剛買這個三十萬元的保單正好是在你提出離婚的一周后,為什么程剛出事又是在保單責任生效的一周后?書記解釋說:“我們絲毫不懷疑你,只想排除程剛是否有因你提出離婚而輕生,要為你和孩子獲取三十萬元保費的念頭?!?/p>

程剛失望地背過身去。如若不是襖襖在這里,他愿意飄蕩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做孤魂野鬼。襖襖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上空,程剛飄過來看她揚起的臉。他看見襖襖眼里有一種悠遠綿長的東西一點點堅定起來。襖襖把目光收回來,柔美的聲音如絲綢般華麗:“我們夫妻兩地分居十幾年,兩年半以前我遇上另一段感情,所以我要求離婚?!背虅倿橐\襖的坦誠率直而豪情萬丈。這就是他的襖襖,看似弱不禁風,但卻可以堅強地越過步履行走間的所有艱難和曲折。襖襖的話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愛她,如果可以,他愿意為她付出生命,三十萬元的保單算個屁。

那是襖襖的一個同事,高挑、優(yōu)雅、風趣、浪漫,都是程剛所不能及的。她與程剛兩地分居十幾年,每年程剛只有一個月的探親時間與她相聚,家不像個家,倒像個過往打尖的食宿站。剛開始,她像數(shù)滿天星星一樣數(shù)著眼前不計其數(shù)的分離日子,后來她不數(shù)了,數(shù)也數(shù)不完,她麻木了。程剛回來探親那一個月,她感覺家里來了個并不常走動的陌生親戚。再后來,他的電話她也懶得接,打來打去也就是那些干巴巴的話語,身體好嗎,天氣怎么樣啊,晚上吃了什么飯,像長時間在嘴里咀嚼的一塊口香糖,無趣又無味,只是習慣性咀嚼。她給他發(fā)短信:有事發(fā)短信,有大事來電話,沒事不要浪費時間和話費。襖襖感覺自己的心成了一座即將走向衰敗的空城,城里長滿齊胸高的荒草,就快將她徹底掩蔽了。這時,同事溫情而浪漫的眼神讓她身不由己遭遇淪陷,她的城里重新開滿鮮花充滿生機。她向程剛提出了離婚。她沒有隱瞞自己的婚外戀。程剛一點也沒責怪她,更沒有發(fā)脾氣,他固執(zhí)地拒絕了襖襖的離婚要求,只說了一句話:“你想和誰好就去好,我永遠不會和你離婚,我一直在原地等你?!绷钜\襖沒想到的是,她在短時間內發(fā)現(xiàn)那個浪漫溫情的新男友,除自己之外,還跟另一個女人保持曖昧關系糾纏不清。襖襖在電話里向程剛哭訴了這一切,程剛哄孩子一樣哄著她,反復說不要緊不要緊,這不是還有我嗎?我就是襖襖養(yǎng)的一條癩皮狗,永遠賴著襖襖跟著襖襖,誰也別想趕走這條癩皮狗。程剛還說,下次回去探親要請那哥們喝酒,感謝他朝三暮四有眼無珠,讓這么好的襖襖又重新回到自己身邊。襖襖終于被程剛逗笑了。那天,他們的電話打了三個半小時,程剛和襖襖都重新有了戀愛的感覺。

三十萬元保單是怎么回事,襖襖的確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程剛是個在困難面前愈戰(zhàn)愈勇永不服輸?shù)哪腥?,無影的戈壁沒有讓他渺小反而使他高大,他以戈壁般的恒心挺立荒漠二十多年,無論任何事,也不會讓他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況且,襖襖微微揚頭深情地說:“在程剛心里,他的妻兒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三十萬元讓他失去兩個無價之寶,他怎么肯?”

程剛在空中為襖襖喝彩鼓掌。他不再遺憾襖襖看不見聽不見他的喝彩,真正的心靈相通不需要任何感官形式的呈現(xiàn)。

張文睿突然在一邊說:“你們真是太小看程隊長了?!彼f那份保單是程剛在自己老婆那里買的。張文睿那次在深井采油隊帶著三個人到縣城喝酒,回來被程剛打了一頓后,第二天心里后悔自己酒后失言傷了隊長的心,正想著怎么跟隊長道歉,程剛卻來跟他道歉,說自己性子急脾氣暴工作方法簡單傷了張文睿的自尊心,還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最后定定地看著張文睿的眼睛說:“我是真把你們都當兄弟看,在這荒郊野外的,我每天都懸著心,生怕你們出點什么事,我怕沒法給你們家里人交待啊!”張文??吹搅艘粋€真正肩負責任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告訴程剛,自己平時也不喝酒,昨晚違反制度帶著三個人去縣城喝酒,是因為老婆是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快到年底了,老婆的人壽保單銷售業(yè)務還沒完成,讓張文睿在隊上的同事中拉兩個客戶。張文睿就在晚上請了三個有購買人壽保險意向的同事去喝酒。程剛問張文睿,你老婆經(jīng)辦的人壽保單最高保金是多少,張文睿說是三十萬。程剛說我買一份。還說,以后這樣的事不要再請人喝酒,永遠記住,真誠待人比什么都有用。

“這也不能證明那天晚上不是程剛拉著老梁去喝酒?!崩狭豪掀耪f,“就算程剛現(xiàn)在醒來說是老梁拉著他去喝酒,我也不信。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誰能證明他說的是事實?!崩狭豪掀耪f著歪過頭看何雙:“你怎么不說話,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究竟死在誰手里了?”何雙垂淚不語。

程剛又想放聲大哭,除了哭,他只能空氣一樣漂浮在空中。他這輩子還沒如此高頻率的哭過。還在少年時期,他就把眼淚揉碎在胸膛里,他相信,碎了的眼淚在胸膛里總有一天會匯集成寬闊的海洋??墒?,他看見可憐的襖襖正在面對這殘敗的一切,他的淚便止不住了。

襖襖清幽地嘆口氣說:“那天晚上是農(nóng)歷九月初九,是重陽節(jié),也是我和程剛領結婚證的日子。那天黃昏的時候他給我打電話,說要和我長長久久,永不分離。他還說今晚要把我們每年照的相片整理一遍,編一個家庭圖片故事,制作成圖片幻燈,明天就發(fā)給我。所以,他那天絕對不會主動約人去喝酒?!?/p>

誰能證明?老梁老婆不依不饒。

我能證明。張文睿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疑問看過來。老梁老婆聲似棉帛被撕裂:“你憑什么證明?”“憑我當時就在程隊長的辦公室!”張文睿說。老梁那天叫張文睿一起去程剛辦公室把安全資料梳理一遍,正碰上程剛跟老婆打電話,他和老梁才知道那天是程剛和老婆的結婚紀念日。程剛放下電話,已到晚飯時間。老梁主動提出要請程剛吃飯,祝愿程剛他們夫婦長長久久,永不分離。程剛推辭了幾次,老梁動了氣,黑下臉說程剛看不起他,不就認為他小氣摳門才不去的嗎?還說:“你就當是讓小歡子散一下心不行嗎?”程剛聽了這話,便跟著老梁一同去喝酒。

老梁老婆突然爆粗口:“你放屁!不就是程剛買了你老婆最高保金的保單嗎?你和他有私人利益關系,你他媽的有什么資格證明那天的事?”

張文睿面紅耳赤,鄭重說明,這一切和保單沒任何關系,只和良心有關系。他對老梁老婆說:“程隊長還在那么多人面前扇過我?guī)资畟€耳光,打得我滿地打滾顏面無存,如果我稍有一點私心,根本不會證明那晚的事。但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事情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老梁老婆氣勃勃地突然轉向何老板娘罵道:“都是你這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勾引男人,否則他們怎么會去你那個破飯館吃飯。”

程剛在空中看到,何老板娘一直垂著眼簾,似乎睡著了。此時,她慢慢抬起眼睛,不看老梁老婆,卻看向襖襖,突然沖襖襖笑了,說:“我沒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長什么樣子,因為程剛每次來飯館吃飯,跟我說的最多的就是你。他說得很仔細,每一個聽到他說你的人,都可以想象出你就是這個樣子。”

襖襖是四川人,程剛看見川菜就有親近感。六七年前,程剛第一次來小飯館吃飯,突然聽見老板娘的笑聲,那笑聲有絲綢的滑爽和溪水的明麗。一瓶酒喝完后,他對老板娘說,自己的老婆小名叫襖襖,她有個別人都不知道的毛病,她怕別人摸她,她怕癢癢。程剛說你們的笑聲是如此相似,都有水的靈動和魅惑。程剛說,閉上眼睛聽你的笑聲,我以為是襖襖在身邊。

何老板娘從沒聽說過一個人的笑聲與另一個人相像。此后程剛每隔十來天就來小坐一會兒。他給何老板娘說,襖襖的樣子天生就是一個適合穿旗袍的女人,娟秀、嫵媚、含蓄、雍容。她的皮膚像瓷器一樣細膩光亮,胳膊腿都很圓潤,但整個人小巧玲瓏。還有她的腰身,有一種好看且絕妙的弧度,再精湛的美容手術也做不出那樣的風韻。她幾乎是完美的,只有一個毛病就是怕癢癢,卻又是這樣一個可愛的毛病。每次程剛撫摸她時,她都笑得渾身顫抖,笑聲如盛夏屋檐滴答下落的小雨,時急時緩,晶瑩剔透,甘甜清爽。程剛每次說襖襖的時候都有一種癡迷的神色。年底的時候,程剛喝完酒拍拍何老板娘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边@是他們一年來唯一的一次肢體接觸。后來程剛再來喝酒就有了老梁陪同,再后來又有了何歡。程剛有一次有點喝多了,趴在桌子上說:“我想聽你笑的聲音,我好久沒聽見你笑了,我快想死了?!崩狭焊闪汛植诘男β曉诙呫と豁懫?。程剛堵上耳朵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何老板娘打電話給程剛,說你可以錄兩段笑聲的視頻回去,什么時候想襖襖了就什么時候聽。程剛去了,在何老板娘租住的那個小房間里,剛開始程剛只是想錄兩段笑聲,但老板娘笑得生硬,像一只小貓在伸長脖子模仿公雞打鳴,程剛倒被逗笑了。何老板娘有些沮喪,她看一眼程剛說:“我也怕癢癢,你摸我吧。”程剛分明看見老板娘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上呈現(xiàn)出一種溫暖的光澤。那是一種芳香誘人的光,程剛的心像四處逃竄卻無處躲藏的兔子狂跳不休,他想控制自己卻似乎更想嘗試什么,不由伸出手,模仿以前經(jīng)常逗襖襖笑的樣子,試探著撫摸老板娘的大腿。果然,老板娘流水一般的笑聲叮咚四濺,那笑聲像極了襖襖。程剛不愿停手,這清脆的聲音像落在程剛久已干渴肌膚上的滴滴露珠,讓他渴盼成為一條幸福的魚,能長久置身浪花翻滾的小河中暢游。他模仿以前與襖襖玩鬧的樣子撫摸何老板娘,不知怎么,很快出了一頭一身的汗,他脫去上衣,光著膀子假裝摸老板娘的胸口,老板娘的笑聲里有一點點尖叫,笑得歡暢幾乎喘不過氣來。早已放置好的相機錄下了這兩段視頻。

何老板娘說完話看著襖襖:“你是個讓所有女人都羨慕的女人?!彼f除此之外他們再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如果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讓程剛醒來自己說吧。

程剛看見襖襖眼睛里有兩團笑聲在跳動,是一個小女孩純真和信賴的歡悅。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一個男人羞愧和掙扎的了?;蛟S他不說,這世上又多了一個永恒的秘密。但如果自己的生命根植在另一個人身上,某種力量會像一個低頭走夜路的人,遲早會因白晝的到來而抬頭四顧。襖襖不知道,兩段視頻錄完后,何老板娘脫去了身上的衣服,程剛眼前一片亮白,他暈眩著扎進何老板娘的懷里痛飲甘露,只覺得自己干渴極了——畢竟,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需要釋放和慰藉。面對何老板娘,他說不清楚自己想表達什么,都這樣了,還不停撕心裂肺地叫著襖襖的名字。老板娘在沙發(fā)上配合著他的動作,聽他一聲聲地喊叫襖襖,憋著自己,最后,憋不住了,老板娘哭了,程剛也哭了。

程剛再也沒單獨找過老板娘。有那兩段笑聲視頻他滿足了。老板娘一如既往給他七五折的酒菜優(yōu)惠。打下去的折扣讓生活顯現(xiàn)出最質樸的溫情,所有的人生既然都打著折扣,互相的一點真誠和寬厚,就越發(fā)像戈壁上一朵意外開放的小花,既給人驚喜又讓天地明亮。

會場的安靜讓人似乎破解了車禍的真相。老梁老婆失神地愣在那里,好一會兒才哭出來:“老頭子,怎么查來查去竟是你害了人家?。俊?/p>

還是張文睿接了話。他說出車禍是三個人,但大家一直都把目光盯在程隊長身上。為什么不想想還有司機何歡,那天他沒喝酒,甚至連飯也沒吃,他又經(jīng)常接送程隊長和梁總,輕車熟路,怎么會在沒有任何車輛來往路況又非常好的公路上毫無由來地出車禍。而且,深井采油隊所有人都知道,從一開始,程隊和何總去小縣城喝酒都是叫出租車,后來是何歡主動提出要接送他們,而這也是何歡極有個人目的的一個行為,他曾毫不掩飾地跟熟識的同事說過,希望能通過這樣主動的接送行為拉近與領導的關系,讓領導早一天把自己調整到機關科室。張文睿說自己是何歡的班長,知道他在戀愛上受過三次挫折,從那時起他就不安心在深井采油隊工作,總想著調動工作。兩年多前他因調動工作鬧情緒,晚上不去接班,張文睿責令他去井場接班,何歡干脆耍賴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張文睿只好報告隊長。程剛來了,掀開被子把何歡拽起來,一腳一腳踹著何歡的屁股直踹到他去井場接了班。他在井場對何歡說:“你以為就你委屈,我頭上都綠油油的了,你見我鬧過什么情緒,我還不照樣得做個無所畏懼的爺們兒?”事后何歡在宿舍里咬牙切齒地對別的采油工說:“他把那些綠油油的氣都撒在我身上,等著瞧,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死他!”張文睿還說,近半年來,何歡的情緒變得尤其難以捉摸,他以前雖不算活潑,但是個隨和愛笑的小伙子。這大半年,他整天不說話,即便是發(fā)獎金也不高興,同宿舍的人正常交談說笑他經(jīng)常呵斥讓同事閉嘴。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很冰涼,陰森森的讓人害怕,人也邋遢,沒事就用被子蒙著頭躺在床上,如果不接班,一整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不起床。工作上更是無精打采,對什么事情都滿不在乎。一個多月前,老梁在井場批評他沒按要求使用個人安全防護,他一言不發(fā)扔下沒干完的活兒掉頭就走。晚上,他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大字:讓這糟糕的世界都去死吧!

老梁老婆恍然大悟。她突然指著何雙說:“那次臘月二十三你給我家送年貨,你的目的也是要我給老梁說何歡辦調動的事。你說老梁不去安全科坐辦公室,何歡想去,讓老梁推薦何歡去。后來,老梁把東西送還給你,可見你們對老梁懷恨在心??删退隳銈冊俸蘩狭海膊荒芤怂拿?!”

程剛在上面不由又嘆氣了。何歡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并沒有錯,這世界有幾個人能如襖襖這般不市儈呢?那天的車禍如戈壁鐫刻在心頭般給程剛以持久的顫簌負疚之感,可是,他在心里嘆息:讓逝者安息吧!

襖襖這時平靜地說了一句話:“逝者已逝,只要程剛能醒過來,我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p>

程剛笑了,這就是他的襖襖,只有他的襖襖才會說出這樣令人溫暖的話。

“可是我們老梁能醒過來嗎?”老梁老婆淚眼婆娑。

何雙泫然淚下地解釋道:“何歡絕對不會做這么惡毒的事,況且他那天晚上有重要事情,非常堅決要去做這件事,怎么還會主動陪程隊長和梁總他們去喝酒呢?他的日記本里都寫得很清楚。”

日記?書記一愣,說何歡有寫日記的習慣?與何歡同住一個宿舍的同事肯定了這一點。他說何歡只要不上夜班,每晚臨睡前都寫日記,出事前一天他還趴在床上寫過一次日記。

書記問何雙,何歡最后一次日記里寫那天晚上要干什么重要事?不是說他什么都懶得干嗎?在那個戈壁荒灘上,除了上班,還有什么重要事可以干?那天晚上何歡可是不上班的。

何雙低聲說:“那是何歡的隱私,我不想說?!?/p>

“你必須說!”老梁老婆一下提高了音量,“有什么隱私不能說,程剛媳婦連婚外戀都說了,不就是要讓事情清楚明白嗎?你不想說證明你心虛,你不說就證明何歡是害死老梁的兇手?!?/p>

老梁老婆氣勢洶洶轉向書記:“既然是三個人出車禍,程剛和老梁的東西你們都檢查過,當初為什么不檢查何歡的東西?”

老梁老婆強烈要求何雙交出何歡的日記。書記看何雙。何雙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她說:“何歡絕對沒有害人之心,我發(fā)誓!”

書記嘆口氣說:“我們要憑事實說話,發(fā)誓有什么用,我們總要給組織給群眾一個真實的交代啊!”調查組的兩個人在一邊推波助瀾地說,如果何雙不主動證明弟弟的清白,作業(yè)區(qū)完全可以再重新報一次案,由刑偵人員來看何歡的日記,那時就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了。

何雙涕淚交流抬頭看何老板娘,哀哀地說,這事你知道,你是知道的。何老板娘點點頭說,是,我知道,從頭到尾我都知道。

何老板娘還未開口已是滿眼疼痛。那個女孩子叫王莉莉,剛二十歲,去年才來她的川味小飯館當服務員。每次程剛來喝酒,老梁先吃一碗飯,就開始不停喝酒。他喝酒時喜歡吃一種很廉價的塑料小包裝魚皮花生——長期拮據(jù)的生活讓他習慣了用這種魚皮花生下酒。老梁每次都讓何歡去小超市里買。王莉莉看見何歡買魚皮花生就說,你怎么喜歡吃這樣的零食???何歡每次很認真地跟她解釋說是老梁下酒吃的。其實王莉莉知道不是何歡吃,她總是沒話找話與何歡搭訕。小姑娘笑瞇瞇的,圓圓的臉,長得很喜慶,她沖何歡笑的時候總是把左側面頰轉向何歡,讓左臉淺淺的酒窩沖著何歡。程剛一來喝酒,王莉莉便分外活潑,不時地拿眼偷看何歡。后來小姑娘直接問何歡,你是深井采油隊的?又問,那個小轎車是你單位的?你是單位上的司機?何歡說車是他自己的,他是個普通的采油工。小姑娘立刻滿臉的羨慕之色,她睜大眼睛看著何歡,你都有自己的車了?太有本事了!顯然何歡被她說得有點小得意,還有點不好意思,也對這姑娘如此簡單的價值觀產(chǎn)生了好感,問,你叫什么?小姑娘嘻嘻笑了,說你終于主動和我說話了。她撕了一小角廢紙,飛快寫了個手機號,遞給何歡,她說她叫王莉莉,是茉莉花的莉,不是美麗的麗。這是我的手機號,你的呢?

當所有的情愫都有了表達和釋放的欲望,生活以及每個微細胞都會蓬勃而躍躍欲試。晚上,飯館打烊后,王莉莉正收拾打掃,突然停下手說,何阿姨,我喜歡那個何歡,你說他會不會看不上我。

何老板娘一點也不吃驚,她早看出小姑娘喜歡何歡,說, 喜歡就說出來。那小伙子是個老實孩子,不管他喜不喜歡你,都不會騙你。

王莉莉踏實了。她試著給何歡發(fā)了個短信,你在干什么呢?何歡很快回了短信。你是?王莉莉有點沮喪,馬上回復:茉莉花的莉。接著又發(fā)了一條短信,你都六天沒來買魚皮花生了。

何歡當時在上白班,看短信后心里莫名地興奮。她記得這樣清楚,六天都沒去買魚皮花生了。王莉莉再接再厲又給何歡發(fā)了幾條短信。她告訴何歡,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間段,她都忙著招呼客人點菜上菜,不能及時回短信或接電話,其他時候她都很清閑。王莉莉還在短信里表示不僅很高興讓何歡給她發(fā)短信,還希望他給她打電話。王莉莉每天晚上把短信給何老板娘看時一臉的喜悅和憧憬。何老板娘看到,何歡不是個會聊天的人,短信回得笨頭笨腦,根本不知道女孩子想聽什么話。

初春的天說變就變,老梁腿疼得厲害,好幾天晚上都沒睡好,要喝點酒麻醉一下。程剛看出何歡發(fā)動車時候的興奮,開車也比平時快了些。老梁說,不急不急,慢慢開,安全為主。但何歡還是比平時開快了許多。在何歡和王莉莉一起出去買魚皮花生的時候,程剛對何老板娘說,這小伙子今天怎么那么興高采烈,像剛睡醒的小鳥一樣雀躍。何老板娘說,這還看不出來?她也學著老梁的樣子把兩個大拇指湊在一起碰來碰去說,他們兩個剛有點要好的意思。程剛說這是好事啊,這姑娘看著樸實大方,肯定不會嫌何歡在深井采油隊沒出息,何歡找了她就不會再鬧著調單位。深井采油隊離這里這么近,他們互相探視對方也方便,這簡直太好了!程剛對老梁說,以后我們要經(jīng)常來這里坐坐,讓他們多接觸,盡量促成這件事。

隔了一周再去小縣城的川味飯館時,王莉莉看見三個人便毫不掩飾興奮之情對何歡說,怎么這么久才來啊,都一個星期了。程剛和老梁都哈哈大笑說,哎呀,我們怎么不知道一個星期沒來了???何歡紅了臉。何老板娘很慈愛地說,你們兩個吃完飯就出去耍吧,今晚沒得啥子事情。程剛和老梁盡量放慢節(jié)奏喝酒,一邊喝一邊感慨緣分的奇妙。

兩個人不見面的日子就發(fā)短信。王莉莉在短信上像聊家常一樣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何歡每天很期盼王莉莉這樣的短信,沒事的時候他一遍遍看這些短信,想著她可愛的模樣。王莉莉在一天中午的時候發(fā)了個短信:我想你了,怎么程隊長還不來喝酒啊。何歡突然聞到一股茉莉花的幽香,缺氧一般眩暈了一會兒。他問自己,春天真的來了嗎?然后毫不猶豫給王莉莉回了短信:我喜歡你,我分分秒秒都在想你!

王莉莉紅光滿面給何阿姨看了這個短信。她趴在何阿姨懷里捂嘴笑個不停,像是下巴要掉下來一樣。

笑夠了,王莉莉睜大眼睛說,何阿姨,好像我和他老早就認識。小姑娘開始把何歡稱呼為“他”了。她認真而堅定地說,這輩子就是他了。她還告訴何阿姨,上次他們來喝酒的時候,他們在何歡的車里接吻了。小姑娘微微閉著眼睛說,那種感覺太奇妙動人了!她吊在何歡脖子上一邊吻一邊說,你不會嫌棄我是個打工妹吧。何歡說怎么會呢?你不嫌棄我是個野外采油工就行。王莉莉瞪大眼睛說,我腦子有病啊,找個石油工人男朋友還不把我們全村女人都羨慕死,我怎么能嫌棄你?何歡有點遲疑說,可是,我比你大九歲,你爸媽會同意嗎?王莉莉咯咯笑了起來。你長得這么白凈斯文,看上去年輕體面,還有自己的車,他們夢里都會笑醒的。她的話讓何歡差點掉下眼淚來,他說,那就說定了,我一輩子都在深井采油隊,你也一輩子守在我身邊,不能后悔。

每次程剛他們來喝酒,晚上要走時王莉莉都過來拉著何歡的手嬌聲說,你什么時候還來???你不是有車嗎?你沒事就來看我好不好?何歡為難地低著頭。深井采油隊有明確的制度規(guī)定,誰都不能擅自外出,即便是白天出來也要經(jīng)過隊長和老梁同意,而且要有充足的理由。程剛和老梁擠擠眼,說小歡子,你不是牙疼嗎?明天下了班自己開車來縣上看牙,注意行車安全,下午早點回來。

只要不上白班,何歡每天上午都去找王莉莉,出來的借口程剛都替他編造好了,連續(xù)四次是繼續(xù)看牙補牙,還有幾次是給車加油,保養(yǎng)車,買光碟,給老梁買膏藥,給程剛去縣上寄特快專遞等等。這中間隊上一個員工筆記本電腦壞了,何歡容光煥發(fā)主動送他去縣上,他們草草吃了一碗面條,同事去修電腦,何歡就去和王莉莉在一起。

他們好了三個月的時候,戈壁上下了一場小雨,是戈壁上很奢侈的物質享受??諝庵袧鉂獾母m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清新透明的微風吹在臉上很舒服。王莉莉似乎穿得有點單薄,不停說冷,還說身上沒力氣。莉莉吃了幾天感冒藥,總是不見好,反而頭暈沒力氣。雨后十來天的一個上午,王莉莉突然暈倒在小飯館里。起初何老板娘懷疑王莉莉可能懷孕了,她又不好問,這小丫頭平時什么話都跟她講,唯獨她和何歡之間是否跨越界限的事從未說起過。她心事重重地送王莉莉去醫(yī)院,心里幾乎認定王莉莉就是懷孕了,暗暗埋怨何歡不知道愛惜莉莉??赏趵蚶虻难R?guī)監(jiān)測結果出來,把醫(yī)生嚇了一跳,說白細胞數(shù)量低得還不如剛做完化療的癌癥病人,要王莉莉趕快去地區(qū)醫(yī)院做系統(tǒng)檢查。王莉莉哭了,她說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和爸爸一起來新疆打工,媽媽在家伺候有病的奶奶,父女倆打工的錢供她兩個上高中的弟弟上學,這個節(jié)骨眼上家里不可能有人陪她看病。何歡說,沒事,這個月該我輪休,我有時間,我開車帶你去地區(qū)大醫(yī)院檢查,別怕,有我在。

檢查的結果讓人震驚——王莉莉是白血病。

何歡眼里難以掩飾的厚重憂傷,使程剛和老梁盡可能找更多理由讓何歡去照顧王莉莉。程剛對何歡說,錢不夠就開口,我能幫多少幫多少。

但王莉莉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住院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治療,便死活再不去住院。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怕住院花錢。何歡說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現(xiàn)在有十二萬元存款,全給你治病,不夠就把車賣了,你不愿在這個小地方治病,咱們就去北京上海大城市最好的醫(yī)院。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王莉莉看何歡的眼神如同穿透水波的陽光,顫顫地散發(fā)無畏的光芒。她說,歡子,你真好,下輩子我還找你。

何歡每次去看王莉莉時總是緊握拳頭,加油!加油!是說給自己聽,也是說給王莉莉聽。他再次進入戈壁上班時,似乎懷揣最后的美夢,又似壯烈地與戈壁做最慘烈的交鋒,太陽在他身后緩緩下落又冉冉升起,里面滿滿都是血液的顏色。

王莉莉在一天晚上割腕自盡了。她在遺言里說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白血病已到晚期,如果不做干細胞移植手術,根本沒有治愈的可能,她不能因此拖累自己所愛的人,她不想看到何歡因她的病而貧苦不堪的樣子。

何歡得到消息是在清晨,那個早上猶如黑夜?jié)姵龅囊慌枧K水,他看見,世界在臟水里天翻地覆,黑乎乎地沒有一點光亮。他像一具尸骨一樣沉到臟水的深處。

何歡沒有情緒激烈的悲傷,只是急遽地消瘦。他看起來一無所有空空蕩蕩的樣子,瘦削而黯淡的臉只有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才閃爍一絲不易察覺的潔凈光亮。這種形象與那個人們熟悉的何歡相去甚遠——他總是與人調換上夜班,白天蒙頭睡大覺,他在很短的時間內習慣了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交往。程剛和老梁相互苦澀地嘆氣,眼前的情形讓兩個人束手無策,想來想去,兩個月后,他們又恢復了去川味小飯館喝酒——他們私下商定要給何歡的頹廢用點猛藥——讓何歡去那個熟悉的小飯館面對知情人把心里的傷痛說出來,哭出來,以此減緩他向黑暗墜落的速度。

何雙交出了何歡近半年的一個日記本。她說,以前的不用看,你們只要看這小半年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歡在日記里懷抱著對王莉莉的痛徹懷念,記錄他不再沸騰的情感。所有行走如飛的文字都證實何歡固執(zhí)地停留在王莉莉的歲月里不愿離開。他在日記里說,莉莉很喜歡坐他的車,總是小孩子一樣連蹦帶跳地坐進車里。他開著車去戈壁中間的那條空曠的公路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莉莉不停尖叫,帶著崇拜的表情夸贊何歡開車時的帥氣。每次在公路上跑兩圈后,莉莉就心疼這樣費油,何歡便把車開到一片平坦開闊無人經(jīng)過的戈壁上,與莉莉坐在車里聽音樂。戈壁還是戈壁,但那時從車窗望出去的世界變得詩情而曼妙,像夢一樣。那天他和莉莉擠靠在一起,不停接吻,撫摸。何歡熱血沸騰,感覺身體里的細胞都有造反的沖動。他抱緊了莉莉,有意識地向她身上壓。車里的情歌很煽情,他和莉莉都喘不過氣來。他們什么都沒說,卻知道要做什么。莉莉的身體那么綿軟,何歡很快融化在她綿軟的軀體里。

莉莉是第一次。何歡摟著莉莉心疼了,她像一個能捧在手里的發(fā)光體,那么暖那么亮那么讓人愛不釋手,他發(fā)誓要疼愛她一輩子,她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們時常找機會去那片幸福的戈壁。莉莉經(jīng)常撒嬌說,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要我。何歡幸福地笑,我也是你的人了,我這輩子做鬼也要賴著你。何歡用手在脖子上狠狠一劃說,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咔——給自己一刀,去另外一個世界。他頭一歪斜斜地倒在莉莉身上,很夸張地翻白眼大口倒氣。莉莉大笑,你看你這個死樣子!

何歡換休的一個月沒回家,在小縣城陪莉莉。再上班時程剛開玩笑說何歡這陣子氣色很好,好像有點逆生長的趨勢。何歡也看出自己的好氣色,可莉莉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灰白沒有光澤,還總說渾身不舒服,覺得很疲憊,莫名其妙地頭暈。

何歡從這時將近一個月沒記日記,再記日記時已是立秋節(jié)氣,每篇日記只是三言兩語,但頹廢和煩躁的情緒躍然紙上。何歡在日記里頻繁地發(fā)出怒吼:我來到戈壁,就是為了與你廝守,為什么?為什么是莉莉得了白血病?

8月10日,何歡在日記里以一股陰冷的氣息抱怨自己腦殘。他說是自己害了莉莉,本來他的莉莉還可以在這世上多活一些時日,可是,他用十二萬元儲蓄的有限能力,讓莉莉為他今后的生活心跳氣短,十二萬元捉襟見肘的有限資金怎能抵擋白血病入侵的冰寒之氣?十二萬元錢,遠不是死亡的對手。他在日記里大罵自己:蠢貨!你這個蠢貨!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你怎么不去死!

接下來的日記顯示他一天比一天更厭倦這個世界,厭倦周圍的一切。他說討厭光亮,討厭上班,討厭各種聲音,討厭吃飯,討厭所有的人,他只愿在黑暗中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只有這時候,何歡覺得自己的心還在微弱跳動。他的日記如同他越來越蒼白的面頰,冷冰冰地透出沒有血色的心如死灰。盡管程剛和老梁隔一段時間就想辦法哄著讓他去一次川味小飯館,每次都是何老板娘親手做四個菜,全是何歡平時愛吃的家常味道。四人坐下來先哀嘆一番,再勸慰一番,何老板娘的淚花像刀鋒切割過后的往昔歲月,一滴滴閃爍尖利的疼痛。程剛和老梁一聲接一聲嘆息,仰頭喝下一杯心情粉碎的悶酒。何歡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像戈壁上一棵麻木不仁的樹,行將枯朽般垂著無精打采的枝葉。

后來的日記越來越潦草和混亂,似乎可以看到何歡臨近崩潰的樣子。他記錄自己開始失眠了,整夜的睡不著讓他耳朵轟鳴,任何一絲細微的響動都成倍地在耳朵里放大,他越發(fā)覺得這個世界噪亂不堪無法忍受。寂靜戈壁在他眼里毫無生機,世事無常讓他對一切都無動于衷,他說自己僅僅是一塊會走路的肉。有一天他在日記中寫道:世上所有的相聚不過是短暫相逢,真正的長相廝守只在另外一個世界。為什么還要活著?也許死就是一種答案。

最后的記錄在11月12日這天,也就是車禍的前一天晚上。

11月12日夜

任何事情也不能激起我的欲望。我決定了,要永遠飛翔在無聲無色一絲不亂的暗夜里。黑夜的好處就在于將你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都隱藏起來,所有人都不能例外。這個世界太沒有意思,一切都那么無情、寡味和愚蠢。我的耐心已耗盡,我不能容忍自己還這么無趣地被晾曬在一覽無余的大太陽下。我不喜歡太陽,我害怕它,我害怕所有濃烈有熱度的東西,我要投入那深厚的暗夜,讓無邊的夜色永遠埋葬我。

人們都畏懼死亡,可我卻覺得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動和愉悅的事。

明天晚上,我在夜色來臨時將去另一個世界,一想到那個時刻即將來臨,我居然能夠重新感知喜悅。任何事情都不能改變這個決定。

十一

何老板娘是第一次來探視程剛。還沒走到病房,迎面在住院部大廳遇見作業(yè)區(qū)書記和上一級領導以及何歡的姐姐姐夫和老梁老婆。何歡的姐夫是內科大夫,他看了何歡的日記,從專業(yè)角度跟作業(yè)區(qū)書記和領導解釋說,何歡經(jīng)歷了王莉莉驟然去世的打擊后,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由于沒有得到及時發(fā)現(xiàn)和治療,病情越來越嚴重,以至于他在車禍那個晚上準備自殺。

是謀殺!老梁老婆反駁何歡姐夫:“他是蓄意殺害老梁和程剛,日記就是證明!”

何歡姐夫并不著急,也許是對醫(yī)患關系的一種司空見慣,他很有涵養(yǎng)地繼續(xù)說,抑郁癥患者與精神分裂患者不一樣,抑郁癥患者一旦想到自殺,大腦基本上處于真空狀態(tài),無欲無恨,只專注于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絕不會再糾纏于過去的事情念念不忘,更不會臨時起意殺人。

什么能證明你說的是事實?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一切都要講證據(jù)。老梁老婆句句注解都火爆直白。

作業(yè)區(qū)書記也一籌莫展,嘆口氣說:“程剛可以證明,可他什么時候才能醒呢?”他今天帶領導來到醫(yī)院看程剛,順便也讓幾個當事人的家人再集中一下車禍原因的意見。

何老板娘突然在一邊說:“我能證明何歡沒有殺人的心?!彼f那晚上何歡什么都沒吃,水也不喝一口,走的時候眼睛里都是空的,何老板娘問他是不是病了?何歡用直線一樣沒有波折的聲音說:“我不是有病,我是有事,我要先把他們兩個送回隊部,然后去辦自己的事?!焙卫习迥锷踔翍岩赡莻€平時斯文俊秀讓生活充滿希望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何歡,不過是一個夢游的魂魄恰巧寄居在他體內??纯此F(xiàn)在這個樣子,這么晚了還有什么事要辦,何老板娘說讓程隊長、梁總和你一塊去辦吧,這樣也有個伴兒。何歡臉上突然出現(xiàn)異樣厭煩的神色,說:“那是我一個人去的地方,誰都不能去,我不想讓任何人去,我絕不會帶他們兩個去!”

老梁老婆聽了這話低下頭哭了。作業(yè)區(qū)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還是先去看看程剛吧。書記特別強調說:“大家注意控制情緒,程剛現(xiàn)在不能受刺激。”

書記帶著老梁老婆他們幾個人進來時,程剛正在空中跟襖襖說話,他跟襖襖說真想去大草原躺在綠草上美美地睡個覺,所有人就進來了。襖襖眼里還飄動著綠草白云的殘跡,程剛逐個看過去,最后目光落到何老板娘臉上,那些封存的秘密在她愧疚的眼神里晃動。這個世界,只要還有人存在,任何秘密都只能做茍延殘喘的暫避一時,該來的遲早會來。

他們的草原夢還沒醒,干枯兇殘的現(xiàn)實已逼近眼前。沒有什么草原,只有平展展的戈壁一望無垠。前者是生命的最低奢望,后者是欲望的極度壓抑。所有人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襖襖先開口說,我已經(jīng)不想知道什么原因了,對我來說車禍究竟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只要程剛能醒來,什么我都可以承受。她轉身又注視程剛。她看著程剛躺在那里心里很踏實,襖襖現(xiàn)在能夠感覺,她跟程剛說話程剛可以聽見,襖襖相信,程剛不久就會醒的。

領導在一邊嘆息著感慨說:“千不該萬不該去喝那個酒,在工作區(qū)域喝的什么酒嘛,喝成這個樣子讓我們怎么向上級領導交待呢?”

襖襖突然憤怒了,她猛然轉過來的臉上不加掩飾地燃燒著內心的怒火和厭惡,她對面前的領導一字一頓地說:“他們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傷痛的人!他們也有人的需求,誰能真正體會他們作為人的感受?”程剛在空中看見襖襖頭上血管暴漲,眼里淚水晃動,凄楚的神情讓她的臉有些扭曲變形,但她的眼睛還原了生命起初的一脈澄明和透徹。程剛突然明白,其實襖襖早就知道車禍的真正原因,從一開始,她就看見了他、老梁還有何歡這些人蜷曲戈壁暗夜里的痛楚難當。

應該說戈壁是有傷痛的,戈壁的傷痛在于它與人的神經(jīng)相連。越過所有人的頭頂,程剛看見襖襖說出了所有的答案——關于平凡和偉大,關于愛戀和期望,關于寂寞和無奈,關于迷惑和堅守,關于人性與需求,關于飛翔和永生。他從所有人的神情上看到了他久已期待的樣子。陽光下,戈壁無動于衷地靜臥在那里,默默忍受的樣子。除了忍受,戈壁還能發(fā)出什么聲息?襖襖的話讓所有人知道,戈壁的風驅趕著他們一天一天向前跑,不知道哪里是盡頭,可是,他們也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傷痛的人!

程剛的心里一陣絞痛,他現(xiàn)在明白了,他一直在上空徘徊盤旋,就是在等待這樣一個結果。一種異樣清澈的通透感讓他意外地能夠俯下身來再次仔細地看襖襖,他心滿意足地笑了。是走的時候了,他沒有理由再飄移于去留之間的猶豫不決,他終究是屬于那片戈壁的。黑夜的降臨淡弱了白晝的浮躁與迷茫,他微笑著慢慢隱身于黑夜之中,笑容像綠蔭覆蓋戈壁。他聽見襖襖驚喜的聲音:“你們看,鋼蛋笑了,笑了?!彪S即,襖襖發(fā)現(xiàn)程剛身上所有的檢測儀器指數(shù)開始紊亂,她驚懼地拉住程剛的手大聲喊叫他的小名,程剛臉上的笑容如久久撫摸戈壁的深情,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拉直了他心臟跳動的曲線。襖襖分明感覺鋼蛋手上穿過一陣隔世的光陰,細語傾訴般流逝遠去。沒有勞頓和等待,程剛一路走來的往事在襖襖手中慢慢松弛無力,一抹微笑似戈壁的沙痕在風中漸漸隱去。

襖襖悲痛欲絕的哭聲仿佛從戈壁穿行而過的古老歌謠,歌聲遼闊,記錄著永恒的浩渺。戈壁上的風流淌依舊,月光扎根在戈壁曠野的深處,程剛迎著滿目蒼茫的夜色向深處飄去,漸漸遠離那讓他為之奔走、為之狂野和守候一生的大戈壁。當所有的真實都恰如其分表達出比戈壁更深不可測的夜色厚重時,程剛不帶一絲遺憾地在暗夜里飛翔。

(原載《時代文學》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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