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
厚樸在退休的時候心情有些深不可測,他倒背著手在單位的大廳里來回走動,眼睛卻像漏斗濾去了廳堂的每一件裝飾物。他的本意是想記住它們,作為最后的留念在頭腦中扎根沉淀,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厚樸的行為只能加劇自己的心煩。
會計張菲兒從一樓的辦公室出來,一腳踏上樓梯時她看到了目光散淡的厚樸,張菲兒就停下了腳步。張菲兒一邊抓住樓梯的扶廊一邊回頭看厚樸,等厚樸走至西墻再無路可走時,張菲兒叫住了他,張菲兒說,厚樸,你不是退休了嗎,怎么還不回家呀?厚樸囁嚅著,半天才確定張菲兒是和自己說話。
張菲兒是個美麗的姑娘,活潑,健談,性格無遮無掩,厚樸很喜歡她。有時厚樸的情緒不對頭時,只要一想起張菲兒的笑聲,一天的烏云都跟著散了。
厚樸坦誠地對張菲兒說,我是退休了,可是臨了臨了我要在這里多看看。張菲兒眨巴了幾下眼睛,目光揣測著厚樸不甘的表情。張菲兒說,可是你早晚不還是得回家嗎?厚樸見張菲兒不懂自己的心,就不和她多說,繼續(xù)移動自己的腳步。恰好這時東墻到了,東墻幫他把脊背對向了張菲兒,他就不想再轉(zhuǎn)過身來了。張菲兒只好不解地?fù)u搖頭,徑直奔向二樓,她鞋跟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就像早年厚樸在運動場上打響的腰鼓。
張菲兒是去局長辦公室。張菲兒和局長的關(guān)系很特別,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曖昧,這全局誰都知道,只有厚樸不知道。厚樸在沒退休之前是紀(jì)檢委員,但是他的紀(jì)檢是對著廣大職工,不是對著局長的,也不是對著張菲兒的。局長讓厚樸檢誰,厚樸就檢誰,局長沒讓厚樸檢張菲兒,厚樸就不檢張菲兒。所以張菲兒在厚樸的眼里,仍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一個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的公務(wù)員。
張菲兒上樓的腳步從樓梯上消失,她去了哪里厚樸一無所知。厚樸的心思仍舊停留在一種茫然上,一種沒著沒落無根無莖的廣袤的不知所措上。
不斷地有人從厚樸的身旁路過,越過大廳去往該去的地方。厚樸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沒人理他他也不理別人,有厚樸和沒厚樸人們都無所謂。直到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厚樸才回過頭來,厚樸又看到張菲兒。
張菲兒仍舊是那張笑瞇瞇白凈的瓜子臉,這回是厚樸對張菲兒說話了,厚樸說,我這是最后一次在這里走動了,我想好好走走,能記住點兒啥就記住點兒啥。張菲兒不說話,直拽著厚樸上了二樓。厚樸在張菲兒的強迫下有些彳彳亍亍。
張菲兒把厚樸拽到局長的辦公室前,順手拉開了門。張菲兒到局長這來從來不敲門,厚樸剛想責(zé)備張菲兒,張菲兒已經(jīng)拉著他站到了局長面前。局長莊壯剛撂下電話,對厚樸說,厚樸你工作了一輩子,馬上離開單位會有失落感,這樣吧,有兩個工作你選一下,辦公樓和家屬樓,各需要一個門衛(wèi),工作是每天打掃各個樓層的衛(wèi)生;辦公樓的還要負(fù)責(zé)分發(fā)、打雜等工作,你看你愿意做哪一個?厚樸聽了局長莊壯的話,心里頓時充滿喜悅,就好像一直寂寥荒蕪的原野,又有人走動熱鬧起來。厚樸答道,局長您安排,局長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局長看了一眼張菲兒,說,還是管家屬樓吧,家屬樓的工作就一攤兒,看管辦公樓得哪用哪到。
站在地中間的厚樸聽了局長的吩咐,本是想申辯的,他的想法剛好和局長莊壯相反,他想看管辦公樓比看管家屬樓更像模像樣一些,就后悔剛才讓局長為他做選擇??墒菦]等他和局長改弦易轍,張菲兒已經(jīng)扯起他的衣袖往外走,厚樸就只有草草地對局長莊壯道謝,謝謝你呀莊局長,謝謝你讓我不離開你們,我是不愿意離開你們的。局長莊壯擺擺手,補充道,要謝就謝張菲兒吧,她是把你看成爹了。
厚樸聽完局長的話,張菲兒剛好把局長的門關(guān)上。她又拉著厚樸的胳膊一路疾走,越過幾個副局長的辦公室,到了厚樸剛才徘徊的大廳,張菲兒才說,見好就收吧厚樸,每個人都有退休的時候,可是每個人不一定都有你的運氣。厚樸雞啄米一樣點頭,說,那是那是,我懂我懂。張菲兒見厚樸又回到了人間似的,就去忙自己的了,她覺得她為厚樸辦了一件大事,她把厚樸懸在半空的魂兒接了回來。
厚樸的老伴林瑪聽說厚樸留在單位繼續(xù)工作,高興得去好友珍珍那里借毛褥子。毛褥子是由雞鴨鵝的絨毛組成,隔涼隔熱,冬暖夏涼,比商店里賣的海綿墊子不知要強多少倍。珍珍邊給林瑪捆褥子邊說,退休多好啊,在家享福不好嗎?何必還要去工作,原來是管事的,現(xiàn)在是打雜的,落差太大呀,受得了嗎?林瑪說,受得了受不了是他的事,我受得了就行啊,我是一分鐘都不想和他在一起,他要是天天在家里,我就得離家出走啊!珍珍很詫異,說,不會吧,會有那么嚴(yán)重嗎?林瑪說,你是不知道啊,他就一個事兒,該管不該管的都管,沒有過他眼的事。見到過一鍋常年都沸騰的水吧,那就是他。
珍珍不到四十歲,和林瑪是忘年交。三十幾歲和六十幾歲的年齡,對人生的體會肯定不一樣,就張著嘴不解地琢磨林瑪?shù)脑?。林瑪愛惜地捋捋她額前的碎發(fā),解釋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jì)就什么都明白了。人心是需要靜的,誰影響了誰的寧靜都不行,親人也不行。
和林瑪一樣希望厚樸不影響自己生活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厚樸的兒子昌琪。林瑪為厚樸準(zhǔn)備了毛褥子、電水壺、茶葉、水杯等,昌琪則把他房間里的一臺二十五英吋小彩電送給了父親。這出乎厚樸的意料,平日里他試圖在他房間里躺一躺他都不高興,嫌他身上塵土飛揚,現(xiàn)在他的舉動簡直太令厚樸感動了。其實兒子昌琪不止是討厭父親的灰塵,他是討厭父親像穆桂英,陣陣落不下,明明是自己的尺度有問題,卻誤認(rèn)為是所有人的毛病。像啄木鳥,見到樹就不閑著,一個啥事都管的人,只能叫他“萬人煩”。
厚樸的門衛(wèi)室處在一幢七層樓的院子里,在大門右側(cè)的一溜門市房的腋窩下伏著。厚樸的工作就是每天每夜蹲在這腋窩里狗一樣地看家護院,打掃各樓層衛(wèi)生。
厚樸和林瑪?shù)竭_這間小屋子時恰好是晚上七點,院子里各家各戶燈火明暗不一,亮的很亮,暗的如睜不開眼睛,這多少讓厚樸感到有些冷清和孤寂。鑰匙是白天由張菲兒交到厚樸手上的,不只是大門和門衛(wèi)室的鑰匙,還有家屬樓各單元門的鑰匙。張菲兒也在這幢樓里住,張菲兒沒結(jié)婚卻擁有一套180平米的大房子,房子給張菲兒帶去了比房子本身還要足斤足兩的快樂。
林瑪幫厚樸鋪好行李就離開了門衛(wèi)室,為了不使厚樸動輒回家,她給厚樸扔下了足夠的錢,讓他買盒飯、買小吃、買煙和酒。需要什么就買什么,潛臺詞是只要別回家。
林瑪走后,厚樸就坐在床上開始喝茶看電視。偶爾院子里走進幾個不認(rèn)識的人,厚樸就到外面細致盤問。一問才知道,人家都是這院子里的住戶,懷疑他是否有眼無珠,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許的不敬。厚樸這才明白,家屬樓住著的也不都是家屬,還有外人,可是當(dāng)初卻規(guī)定不是家屬不可以在這院兒買樓?,F(xiàn)在看遠不是這么回事,不是家屬也可以享受家屬的待遇,只可惜自己至今還住在很遠很遠的小區(qū)。
這一夜厚樸睡得很踏實,一夜無夢。他的鼾聲引逗得夜歸人,在他窗前路過時都忍不住往他的小屋里看,都想這鼾聲是防御小偷的還是給小偷開綠燈的。天這時已經(jīng)下雪了,雪下得跟報仇似的,不聲不響中就有棉被那么厚了。到了后半夜越下越猛,不足一個時辰尺盈有余。如果厚樸覺輕,如果厚樸不血稠,夜歸人踏雪的聲音厚樸是聽得到的??纱藭r的厚樸正沉湎于他的酣睡,只能是雪聲與鼾聲相得益彰了。
厚樸知道下雪是早晨五點鐘,這時的大雪已鋪天蓋地把他的門封住了。雪足以沒膝,被風(fēng)一掃,上面一層硬殼,跟抹板抹過似的。這是今冬最大的一場雪,它鬼頭鬼腦地背著厚樸下了個痛快,給厚樸挖了個陷阱。
響亮的敲門聲把厚樸驚醒,是老齊在門外叫他。老齊原是人事科長,現(xiàn)在退休在家,和厚樸一起共事多年只是沒有交情。最清楚的記憶是有一次單位分葡萄,分到厚樸那里厚樸嫌箱子破沒有要,而是隔著抽出另一箱。老齊那日不由分說就要了厚樸沒要的那箱,這讓厚樸啥時見老齊都覺得很沒顏面。
老齊喊,厚樸你快起來吧,你這么干工作可不行,怎么也得給職工清出個下腳的地方呀。厚樸抬頭看老齊時,已經(jīng)看到外面的積雪白茫茫一片了。厚樸一邊應(yīng)答一邊穿衣服,又從抽屜里拿出一串鑰匙,準(zhǔn)備去倉庫取工具。他用力推開門,對站在外面的老齊說,我是打算清雪的,怎么能不清雪呢。我不但要清出個過道,我還要把院子全部清掃干凈吶。厚樸喋喋不休叨咕完這些話,倉庫門已被他打開了,木制掀、竹掃帚都被他抓在手中。厚樸拖著工具出來,開始用木掀清雪。然而雪太厚了,然而老齊的眼神太嚴(yán)厲了,然而各家各戶的窗子后面,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深藏著察看厚樸的眼睛。
樓房總共八個單元,厚樸先撿每個單元門前的過道清掃,他想清出一條小路供行人走動,然后再進一步清理。一直沒有干過體力活的厚樸,在早晨空腹的時候做這樣的活計還是頭一回。剛剛清掃了兩個單元,他就累得渾身冒汗了,一只緊貼在他身上沒穿到胳膊上的毛衣袖子也出他的洋相,從他的背后出溜下來,變成了他的尾巴,甩來甩去。白雪的大地成了厚樸的舞臺,導(dǎo)演是手插衣兜吹毛求疵的大牌老齊。
老齊一直跟在厚樸的后面指指點點,一會兒說雪應(yīng)該撮成堆;一會兒說離墻太近融化時影響墻體;一會兒又說厚樸的木掀使得不對勁,誰看了都會說沒干過活。厚樸對自己的起來晚一直心懷愧疚,所以對老齊的指責(zé)只能低頭不語,默默承受,不敢反駁。心里卻是一百個窩囊難受,失落而沮喪。
雞蛋里挑骨頭的老齊在再也找不出厚樸的毛病時,忽然抬頭看到單元門上方的雨搭上,突出地聳起一堆雪,它們的形狀像崖壁一樣陡峭地懸著。老齊像抓住了厚樸的把柄,他運足力氣想把厚樸訓(xùn)斥個狗血噴頭??墒莿傄粡堊?,有一座黑塔嘎吱一聲戳在老齊的面前,老齊定睛一看是厚樸膀大腰圓的兒子昌琪。大雪天他騎著一輛山地車,戴著結(jié)實的藍色頭盔,沖破重重雪線來看他的父親。昌琪的兩條長腿叉在地上,車子在他的襠間如同孩子們玩的木馬。他高大威猛,臉色黧黑,嘴角叼著香煙,雙眼瞇著,正等著老齊說話呢。老齊頓時禁了聲,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單元。
昌琪看著他的背影,呸地吐出煙蒂,高聲對父親說,以后我給你配個耳塞子,誰在你面前瞎叨叨,你就把耳朵塞上!依昌琪的個性,他這會兒應(yīng)該把老齊揪過來,按在雪堆上胖揍一頓,至少讓他吃上幾口雪,以解心頭之恨??赊D(zhuǎn)念一想,不行,如那樣,父親的工作肯定泡湯了,不僅僅是工作,后面還會帶出許多麻煩,至少愛清靜的母親不會再清靜了,自己的屋子又會塵土飛揚。就強忍著,讓自己像個泄氣的球一樣癟了回去。
厚樸沒說塞,也沒說不塞,等老齊的身影被綠色的門吞了進去。他仿佛看到了那里面長著無數(shù)的牙齒,瞬間把老齊咔擦咔擦嚼個稀巴爛。
不受歡迎的厚樸在掃雪過后還是回家了,盡管那么多人不希望他回家。回家的理由是他想念他的小孫女鳳婻,其實是受了委屈之后對親情的渴望。小孫女鳳婻今年十三歲了,十三歲就看出是個美人坯子,腿直得跟尺量的一樣,臉細嫩得像林瑪每年年關(guān)熬的葷油。這樣的小孫女厚樸有兩個,也就是說厚樸一生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一人給他生個小孫女。厚樸的這個小孫女比較任性,那個也任性但離得太遠。厚樸值得榮耀的就是他的兩個孩子有一個在京城工作。
鳳婻的嬌慣是出了名的,她從不和厚樸在一起進餐。厚樸的假牙在制作時有一撇不太合適,用著不太聽使喚,有點兒像大了的鞋子不跟趟兒。有時吃飯往里塞東西,塞住了就要把它摘下來用水洗洗再戴上。偏偏厚樸不注意掩藏,哪怕是一桌人正進餐呢,他那若發(fā)生敵情,他也會當(dāng)著大庭廣眾的面兒摘下假牙來,放在飯碗里涮。
厚樸的不文明之舉,讓他和鳳婻的關(guān)系日益緊張,鳳婻只有需要錢的時候才喊一聲爺爺。
這日厚樸掃雪和老齊生了一肚子氣,回家來吃早飯就看什么都不順眼。本來他是該在門衛(wèi)室洗漱的,可是大雪打亂了他的秩序,他只有把一切沒做的程序挪到家里來做。厚樸快速做完自己的事情,勞累讓他過早地奔向餐桌。他忘記了這是小孫女鳳婻用餐的時間,一進餐廳馬上聞到了奶香。桌上放著一杯熱騰騰的牛奶,他剛端起喝一口,鳳婻帶著一嘴牙膏沫伸進頭來,她的目的就是看看爺爺是否有越位行為。
鳳婻這天沒吃早飯就上學(xué)了,林瑪扯住鳳婻塞給她十元錢。林瑪是明眼人,這一切不出聲的場景她全看在眼里。本來林瑪息事寧人足以消滅一場戰(zhàn)爭,卻不料厚樸一反常態(tài)暴跳如雷起來。他拿出比平日里快幾倍的速度,竄到林瑪和小孫女跟前,迅速拽出林瑪塞在鳳婻手里的錢。厚樸罵道,這樣的小畜牲你還慣著她?我喝她一口牛奶都不行,我把她養(yǎng)這么大不知能買多少牛奶呢!厚樸把錢揣進自己衣兜,林瑪立在那里什么也沒敢說,鳳婻早已一甩袖子跑了。
昌琪幫父親弄完雪后已是汗流浹背,和父親回來后他在浴室洗了個澡,洗澡時他就看著父親不得勁。本來他沖澡,父親應(yīng)該先回避一下,至少應(yīng)該等兒子穿好衣服他再進來摻合??墒呛駱銢]有,厚樸進來就洗漱,儼然浴室里沒人,門也不關(guān),裂著一條縫兒,弄得昌琪在里面都看到來回穿梭走動的母親和鳳婻。
這會兒昌琪看到父親如此不講理,就火冒三丈。昌琪是個直性子,有話非倒出來不可,昌琪說,怎么著,你弄得人家不吃飯,還不行給點兒錢啊,總不能餓死吧?昌琪一邊對父親說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他留著背頭,向后擦?xí)r左右抖動,在厚樸看來就像落過水的狗在抖狗毛。
厚樸的怒氣一下子轉(zhuǎn)向了昌琪,厚樸吼,你還有臉為她說話呀,養(yǎng)的那熊色孩子吧,不撒泡尿照照,有能耐養(yǎng)出個龍子龍孫也算你對得起祖宗,丫頭片子還反了天了。
昌琪知道父親對他生了個女孩一直心存不快,這會兒見父親仍舊扯著這個問題不放,就氣不打一處來。昌琪說,你要是有氣就在單位里撒,你在那兒窩囊回家裝皇上,虧你做得出。若不是我去,那個老齊說不定把你踩到雪里去,你能耐怎么不和他斗?
厚樸說,我干嘛要和他斗?我和他斗時你還沒出生呢,他再不好他能把我叫醒,而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偏偏來氣我。
昌琪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叫醒你,這怕是你自己的美意吧,讓我看他是在監(jiān)視你,我要沒說錯他早晚會把你整下來。就你那心計,十個也頂不上老齊一個。厚樸說,我頂不上嗎,我頂不上我們這回退休十個,反聘兩個就有我一個,換了你早在家里呆著了!昌琪嗤之以鼻,父親看中的事在他那里太九牛一毛了。昌琪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他的學(xué)科是外語,專門接待外賓,雖說那些外賓在這里露露面就跑了,從不穩(wěn)扎穩(wěn)打,可是畢竟要來露露面的,只要一露面昌琪就有飯吃。
昌琪向父親抖抖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上千元的內(nèi)衣,是一個外賓送給他的日本貨。昌琪說,你還是讓它說話吧,就你那差事,倒是沒有多少人有興趣干呢。
厚樸被兒子的話噎住了,他知道自己和昌琪講了半天實際心虛的是自己,他的理由都是他反著說用來氣昌琪的。比如他對老齊的印象,比如他評價老齊的清晨叫早,比如他說他和老齊的斗智斗勇,這些如果昌琪知道真相是不會給他留面子的。厚樸想到這鼻子立即就酸了,他把手中端著的一杯水嘩地向昌琪的臉部潑去,帶著哭腔兒向昌琪叫罵,操你個媽的,家里外頭都不拿我當(dāng)人看,這個家我還能呆嗎!
厚樸的罵聲驟然乍起,嚇得端著一碗熱湯的林瑪燙了自己的腳。
厚樸花了兩天的工夫?qū)ふ覐埛苾海紱]找到。他有一個重大的問題想向張菲兒反映。張菲兒既然能把這么大的差事能讓給自己,那張菲兒肯定能管了這件事。為此厚樸摸清了張菲兒住處,3單元501室,這是好樓層,很適應(yīng)年輕人住,當(dāng)初據(jù)說爭這個樓層的人很多,但他們都沒有爭過張菲兒。
厚樸盼著張菲兒出現(xiàn),張菲兒卻像一朵遲開的玫瑰始終沒有出現(xiàn)。到第二天傍晚厚樸才弄明白張菲兒是出差了,同去的還有局長莊壯。局長莊壯今年45歲,屬于才華橫溢有開拓精神的新一代領(lǐng)導(dǎo)干部。局長莊壯和厚樸一樣也不住在這個小區(qū),他家居住的是他妻子單位的家屬樓,因此局長莊壯輕易不在這幢樓房出現(xiàn)。
厚樸找不到張菲兒,第二天張菲兒自己跑到厚樸的門衛(wèi)室。當(dāng)時厚樸正看電視,張菲兒像是剛洗過頭,頭發(fā)濕漉漉披著,手里還拿著一把小木梳不住地梳理著發(fā)梢。張菲兒說,厚樸,有幾天不見了,來看看你。厚樸就趕忙給張菲兒讓座,厚樸說,可不是嘛,我找你都找了兩天了。張菲兒說,你找我?厚樸說,我找你是想請你幫我個忙。張菲兒說,你說。厚樸說,我來的第一天還見各家各戶自己往出扔垃圾,每天早上或下午上班的時候,各家的主婦手里都拎著一袋垃圾,可是他們現(xiàn)在不拎了,現(xiàn)在他們都扔在樓道里。一扔一堆都等著我往下倒騰,這還不得把我累死啊。張菲兒問,為什么呢?厚樸回答,我也不知為什么,只知是從老齊開始的,老齊不扔,大家就都不扔了。
張菲兒想了想說,那你也不扔。厚樸說,那咋行?張菲兒說,有什么不行?做做就行了。張菲兒邊說邊坐在了厚樸的床上,順手把厚樸的電視聲音關(guān)小了些,張菲兒說,厚樸,我買了輛摩托車,這回該你費心給我照看了。厚樸回答張菲兒,沒問題,你的摩托車我要特殊照看,可是你有轎車,你用不著摩托車呀。張菲兒說,這你別管,我就是喜歡。厚樸說,好好,你喜歡就好,你就放在柵欄里,我天天晚上把柵欄門鎖上。張菲兒放心地站起身,走至門口,回頭又對厚樸補充道,對了,厚樸,別人都說你好睡覺,說你晚上九點鐘就睡覺,你不能這樣,你要堅持到十一點甚至十二點,不然院子里丟了什么都不是小事。厚樸說,我很想不睡覺的,可是我總犯困,一犯困我就是坐著也能睡著。厚樸說著從床底下拉出一把燒焦的電水壺,他指給張菲兒看,說,你看我犯困的時候連十分鐘都挺不過,你看把這壺?zé)摹?/p>
張菲兒沒聽完厚樸的話忙向外瞅了瞅,見無人才嘆口氣對厚樸說,厚樸,你不能這么實在,對別人千萬別這么說,你要知道人家都想要你這差事,你干上了他們找你毛病還找不到呢,你要盡量裝作精精神神的。厚樸啊啊著點頭,點頭的時候他根本沒明白這其中的要義。張菲兒都走出好遠了,他才恍然大悟,吐出一句,原來是這樣。
厚樸不收拾垃圾的做法,終究不像張菲兒說的那么簡單,做做就行了,而是反映到局長那里。局長莊壯可沒張菲兒那么客氣,他派人叫厚樸到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和厚樸談條件,他說,由于大家一致反映你的工作態(tài)度不好,不收拾垃圾,不按時鎖大門,還讓院子里停私家車,這個月只給你開1500元錢,以后看你改進情況,若好升至2000元,不好就這個價了。厚樸辯解道,晚上院子里停的那輛車是老齊親戚的,老齊的親戚誰敢不讓停???局長莊壯說,我敢不讓停,我已經(jīng)和老齊打過招呼了,你晚上6點鐘之前必須把大門鎖上,只開小門,還有你準(zhǔn)備個背簍,每天用背簍把各樓道的垃圾清出去,這是你分內(nèi)的。
從局長莊壯那里出來,厚樸的腿都軟了,他想,這可不是我當(dāng)紀(jì)檢委員那會兒了。那會兒他局長也得跟我客氣三分,現(xiàn)在倒好,我就是他身邊的小打兒,我就是個收垃圾的裝卸工,難道我就不能不干這活兒在家養(yǎng)老嗎?難道我就不能讓林瑪不煩我,鳳婻喜歡我,昌琪看得起我嗎?
答案是做不到。
厚樸的勞動強度越來越重,脾氣就越來越不好,不但和小區(qū)的家屬們不好,和家人也不好。后來他干脆就賭氣不回家了,就由林瑪給他送飯了。
林瑪?shù)故菢芬膺@么做,因為家里沒有了厚樸就不打雷,有了厚樸就大雨傾盆。但是林瑪畢竟也是60多歲的人了,能幫厚樸的也僅僅是些表面的活計。厚樸對林瑪說,這個活我不想干了,不但沒面子,還讓我心情不好。林瑪就怕厚樸說這話,如果厚樸不干這個活兒,還能干什么活呢?只有整天泡在家里,那家里就不成為家了,就成為炸藥庫了,昌琪就得在外面買房子了,他手里那點積蓄就不能好好供鳳婻念書了。林瑪預(yù)感到這些,就勸厚樸道,到哪干活都一樣,人老了,不能持年輕時候的心性了。年輕可以和一切不公道的事對著干,年老了就得是龍盤著虎臥著,誰大呀,是你大還是世界大呀?弄弄清楚,胳膊怎能擰得過大腿呢?
林瑪?shù)脑捵尯駱銍@了口氣,想不干的想法略有減輕。
這天林瑪?shù)募依镉锌腿?,把飯菜送給厚樸就走了,就是這一天厚樸出了點事。
厚樸吃完飯,飯碗也沒洗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的小彩電不見了。是誰偷了他的電視呢,偷這沒人要的舊電視干什么呢?厚樸無從解答,下午就去找局長莊壯,他說,莊局長,我的電視丟了,我就躺在床上睡午覺,醒來電視就不見了。你說這賊也是的,偷什么不好,偷個破電視干什么呢?局長莊壯看了他好一會兒,之后哼了一聲走了,扔厚樸一個人在他辦公室發(fā)呆。
厚樸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局長回來,這才打道回府,悻悻地回了門衛(wèi)室。
剛坐定,氣還沒喘勻,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目中無人地從大門長驅(qū)直入。厚樸忙追了出去,高喊,站住,怎么不登記啊,前面走著的是個年輕的女人,從背影瞅就很搶眼,大披肩發(fā)燙得跟海浪似的。聽厚樸叫站住,回頭看了一眼,突然面露喜色地奔了過來,厚樸是你呀,我怎么就沒想到會是你呢?厚樸也認(rèn)出來了,是林瑪最好的朋友珍珍。就說,珍珍,你可比從前漂亮多了。珍珍說,是嗎?那你的意思是說從前不漂亮對嗎?厚樸尷尬了一下,珍珍知道厚樸不會開玩笑,就不再揶揄他,給厚樸一個臺階下,說,還有更漂亮的吶,給你看哦。說著從包里掏出手機,點開相冊,指著其中一張說,看,漂亮不?厚樸伸頭看去,是一個梳著長發(fā)的女人和珍珍站在一起,確實挺漂亮。珍珍說,你沒認(rèn)出她是誰呀?厚樸搖頭。珍珍說,是你們家林瑪啊。厚樸不信,怎么會呢,林瑪都是老黃瓜了,再說林瑪也不梳長發(fā)呀。珍珍就收起手機嗔怪地走了,走出幾步回頭說,全世界頂數(shù)你笨,都笨到家了,就不興戴個假發(fā)呀?
厚樸聽后站在原地發(fā)愣,愣過后想,不是自己笨,是林瑪變得離他越來越遠了。厚樸找到了癥結(jié),忽然迫切地想告訴珍珍一個問題,于是緊攆幾步,對著珍珍的背影喊,珍珍,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嗎?不等珍珍回答,他運足了勁進一步說,夫妻就是過著過著就不認(rèn)識了!珍珍的腳步遲疑了,她站住了,但沒回頭,她吃驚,林瑪和厚樸這一副二對二的牌,終于在她的大腦里找到各自的位置了。
現(xiàn)在厚樸不用忙著看電視了,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竄樓道了。他已經(jīng)把全樓誰家哪個單元哪個門都記清楚了,如果有生人來找,厚樸會詳詳細細告訴人家怎么走,什么時候主人在家,什么時候主人不在家。
自從和局長無言分手,他再也沒去給局長莊壯添麻煩。他后來也多少明白了,局長莊壯是對他不滿意了,嫌他不稱職了,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要好好干活,不叫苦不喊冤。那樣局長莊壯對他的看法就會扭轉(zhuǎn)一些,到那時有什么要求和局長提,局長也一定會答應(yīng)的。
一春一夏就這樣過去了,沒出現(xiàn)乍眼的事,一晃秋季來臨了,大家都開始預(yù)備秋蔥秋白菜秋土豆了。滿院子里到處都晾曬著又粗又長的大蔥。厚樸也給自己備了一份,當(dāng)然是少量的?,F(xiàn)在他已基本不回家了,換洗的衣服和每天的飯菜都由林瑪包攬。有時他也學(xué)著自己做一點,他有一只小型電飯煲,能悶飯能做菜。電水壺他又配了一把,不過那是沒花錢的,是張菲兒買了304鋼電水壺,把她那把錳鋼電水壺給了他。厚樸和張菲兒越處越好了,他把張菲兒當(dāng)成了自己的姑娘,其情感投入比他在家里給鳳婻和昌琪的還多。
有了快樂的事厚樸的神經(jīng)松弛了很多,他不在為自己從干部崗位上下來做這種粗活而煩惱?;钣嬎不具m應(yīng)了,對于清掃各樓層的垃圾他也能找到竅門而不挨累了。竅門就是把這八個單元分成兩部分,每天掃四個單元,而且是早上晚上分著掃,兩天一個輪回。勞動強度分散了,厚樸的勞動就有些自娛自樂的味道了。
這天厚樸掃到張菲兒的樓層正是晚上,張菲兒的門頂亮著燈。燈光提醒厚樸該告訴張菲兒,應(yīng)該換個聲控?zé)?,不然總是忘記關(guān)燈一年下來電費會增加不少,而張菲兒知道自己為她著想也肯定會高興。可是這會兒張菲兒的門只是亮著燈,沒有出入的動靜,盡管厚樸磨蹭著時間等她,張菲兒還是不出來。厚樸無奈就上了七樓,上七樓他也沒忘了一直注意張菲兒房門的動靜。
等厚樸掃完七樓,又掃到六樓時,他終于聽見有一家門鈴響,那門鈴是布谷鳥的叫聲。厚樸忍不住探頭向那門鈴響起的地方望,這一看厚樸看到了局長莊壯,是局長莊壯讓那只布谷鳥鳴叫起來。厚樸的心里緊了緊,直到張菲兒的門開了,局長莊壯進到里面,厚樸的心才松弛下來。
這一夜厚樸的心像飛進個蒼蠅,躺在門衛(wèi)室的床上一夜沒睡好,他時刻都想知道局長莊壯什么時候離開,能不能離開??墒撬冀K都沒有張望到,他的瞌睡蟲總是霸道地控制著他的欲望。
年關(guān)到了,年關(guān)是大伙兒爭先恐后往回置辦年貨的時候。大米、豬肉、凍牛羊肉,成坨的魚,都被各家各戶購買回來,又都不約而同地放在各自的庫房里。那庫房一律都是紅磚墻白鐵皮蓋,一字排開,從1號到112號,非常整齊、美觀、牢固。它的后面是一堵兩米半高的磚墻,雖庫房的后墻是借助它而蓋,但它高出的一塊讓過往的行人很難判斷出它里面就是庫房。高墻既做了掩體也做了裝飾,可是即便這么巧妙的搭建,也還是沒有防住真正的盜賊,盜竊案就在這個年關(guān)不可必免地發(fā)生了。
盜賊的偷盜方法十分別致,他們是在夜里人們正深度睡眠時用木梯上了高墻,然后把鐵皮蓋從一角掀開,搬走了大米、白面、凍肉和其它東西,完了還沒忘記把鐵皮蓋原封不動地扣上。
112號庫房就是這么被偷盜的。按說偷盜者的盜術(shù)這么精湛,和守大門的厚樸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為112號庫房離門衛(wèi)室最遠,直線距離一百多米,盜賊又是在深夜人不知鬼不覺間進行的,和從正門而入不能同日而語。但是老齊還是在人群中散布關(guān)于厚樸的謠言,老齊說,連自己的電視都看不住的人,你別指望他能聽到什么動靜。就有人跟著起哄,懷疑厚樸做內(nèi)線。
這話沒一天的工夫就傳到厚樸的耳朵里,厚樸聽了比老齊指責(zé)他起來晚那次還不好受。因為那時厚樸的工作剛剛接手,沒傾注過多的熱情和努力,只是簡單地聽候指示接受擺布。而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可以說家屬院從里到外一草一木都經(jīng)過了厚樸的用心呵護,連誰家生了孩子、走了老人他都清楚。事情就是這樣啊,有了付出就需要好的評說,好的評說對于厚樸來說,是標(biāo)志著他工作上的起色和能力啊,可是現(xiàn)在憑空遭受誣陷厚樸哪能吃得消呢。
他的火牙疼得將他的兩腮一邊支起個大包,厚樸手捂著兩個腮腺,飯吃不下覺睡不著,是夜幫了厚樸的忙。每逢深夜人們都酣然入夢的時候,厚樸就到院子里蹦,蹦一會兒走一會兒,走一會兒蹦一會兒,厚樸的疼痛就會減輕許多。厚樸找到了竅門這一夜竟一蹦蹦到夜里一點多鐘,這時候他看到有個人一邊打手機一邊從小門走了進來。
小門永遠是開著的。
那人路過門衛(wèi)室昏黃燈光的窗下,下意識往里望一望,門衛(wèi)室空空蕩蕩他沒望到任何人,卻相反被黑暗中的厚樸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厚樸知道是誰的時候心和那天他在六樓時一樣縮了又縮。這一回厚樸不傻了,他明白局長莊壯是去張菲兒那里,局長莊壯打的手機也肯定是打給張菲兒的。
厚樸分析了這一切心里反而平靜了,人老了不糊涂比什么都重要。一旦明白了好奇心也就沒有了,厚樸仍舊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又過了一會兒他感到疼痛緩解了,減輕了,可以睡個好覺了。就在他轉(zhuǎn)身想回去休息時,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小型沖擊鉆的聲音,又好像是手搖鉆忽隱忽現(xiàn)的聲音。厚樸尋聲走去,他盡量把腳步放輕。
他從1號庫房走到45號庫房,站在45號處他停下了,他判斷是盜賊來了,是盜賊在用鉆頭鉆45號庫房的墻。厚樸弄清這一點后為之振奮了一下。他振奮的理由是他感到他的冤情可以洗清了,如果能抓住盜賊,有關(guān)他的謠言和猜測就會不攻自破。可是得找一個有力的證人來證明呀,誰能證明在今晚盜賊是由他厚樸親手抓住的呢,誰能證明是盜賊偷了大米、白面、凍肉,而不是厚樸做的內(nèi)線呢?厚樸此時沒容細想方案就不容置疑地產(chǎn)生了。厚樸按原路返回,他強迫自己像貓一樣走路。等遠離了45號之后他放開腳步,取了鑰匙,向3單元5樓奔去。
3單元5樓有張菲兒的房子,房子里有局長莊壯。
他必須讓局長莊壯知道這里發(fā)生了如此的情況,必須讓局長莊壯出面證明自己的清白。這簡直太重要了,是他厚樸的頭等大事,比天塌了還要大的事。厚樸想著快步?jīng)_上了張菲兒的5樓,他箭步如飛,心急讓他把兩個臺階當(dāng)作一個臺階。幾乎是眨眼的工夫,厚樸就敲響了張菲兒的門,厚樸急切地喊道,莊局長,莊局長,你快醒醒吧,來盜賊了!菲兒,張菲兒,你讓莊局長快快醒醒吧,盜賊在鉆墻呢!
屋里不見動靜,跟沒有人一樣,跟人死了一樣。
厚樸又喊,莊局長,你出來吧,我看見你進來了,你現(xiàn)在就在張菲兒的房里,你開門吧,我有重要的情況向你匯報!
依舊沒有動靜,依舊跟沒有人一樣,依舊跟人死了一樣。
厚樸的聲音就急出了哭腔,跟那天他和昌琪爭辯時別無二致。敲門的幅度也更大了,莊局長,你出來看一眼吧,你再不出來盜賊就跑了,他們跑了我厚樸的冤案啥時能洗清啊,我厚樸還想好好做人呢!厚樸就這樣喊著,喊出了樓上樓下的住戶??墒菑埛苾旱奈堇锶耘f不見動靜,厚樸急得沒法兒,忽而想起張菲兒和他說過,他家的門鈴是連環(huán)的,有一條分線接到了她的床頭旁,于是厚樸就使勁地按門鈴,一遍緊于一遍。
這一回湊效了,門上方的燈亮了,原來只是左側(cè)的一盞藍燈,現(xiàn)在右側(cè)又亮起一盞紅燈。門被咔嚓一聲打開,張菲兒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站在厚樸的面前。她惡狠狠地板起面孔,像不認(rèn)識厚樸一樣痛斥道,長沒長眼睛呀?局長又不是我張菲兒的仆人,會隨叫隨到啊,敲我門做什么?咋地,懷疑我和局長有一腿呀,我倒是樂意,你去問問他干不干?我看你是吃鹽吃多了吧、老糊涂了吧、恩將仇報了吧?我要不讓你當(dāng)這個更夫,你恐怕連這幢樓的門都進不來,太沒良心了吧你呀!
另一間房門也及時打開了,老齊鬼頭鬼腦不失時機地走了出來。事實上他都站在他家門內(nèi)通過窺視鏡看了老半天了。他在看厚樸的熱鬧,熱鬧越大他越高興。橫豎都是一樣退休的,他一個要來事不會來事,要才學(xué)不比誰高,要頭腦數(shù)不過來腳丫子的人,竟然又接著上班的好事。我老齊可是比他強百倍啊,卻一直在家賦閑啊。
老齊湊上前來,佯裝氣憤地對張菲兒說,你別聽不靠譜的人滿嘴跑火車,莊局一身清白誰不知道。他工作出色,為人正派,出了名的,昨晚電視臺還播他的訪談了呢。說他不正經(jīng),可真瞎了眼,我家小三在政府車隊開小車,說莊局搭車到省城開會去了。
搭車開會是老齊信口胡編的。老齊的三寸不爛之舌這會兒起了決定性作用,看熱鬧的人都相信了老齊,都對厚樸不待見起來。大伙嚷嚷,他不是說有賊嗎,把賊抓來給我們看看,看看到底誰是賊?我看他倒像賊,自他來了以后,三天兩頭丟東西,現(xiàn)在莫不是掩耳盜鈴聲東擊西吧?
厚樸簡直要哭了,爭辯道,我分明聽到鉆墻的聲音了,我可以領(lǐng)你們?nèi)タ?,若沒有人鉆墻我厚樸死給你們看!他率先往樓下跑,人們呼啦啦跟在后面。老齊在旁邊鼓動大伙,都去,都跟他去,看他怎么死給我們看。
眾人齊心協(xié)力跟在厚樸的后面奔下樓,老齊落在后面向張菲兒擺手,讓她回去,張菲兒聽了他的話,回去了。一行人呼呼啦啦來到45號庫房前,45號的主人手里拿著鑰匙,他打開門后退到一邊。庫房里黑洞洞看不到一點光亮,有人打著了打火機燃了一塊腳旁的破報紙,膽大的先走了進去。他們確實聽到一種酷似沖擊鉆的聲音,這讓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縮不前。后面的人就給前邊的人打氣,這么多人怕啥呀,是賊早跑了,還沒看過見人不知道溜的賊呢。前一波人受了鼓舞,邁開腳步接近那個越來越響的聲音。
終于到近前了,結(jié)果大伙看到,哪有什么沖擊鉆啊,哪有什么賊啊!是孩子的一尺長的電動小汽車被一只貪吃的老鼠碰響了,卡在兩塊凍肉之間干哼哼不能動彈,半夜里不依不饒地又吵又叫。
人們啞然,不知說什么好。最難堪的是厚樸,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懷著殘敗的心情佇立在眾人面前,尷尬地不知所措。有人敲鐘問響,厚樸,你不是說要死給我們看嗎?你死啊,怎么不死啦?厚樸不知怎么回答,他的嘴唇哆嗦著,眼睛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雖然看不清人的臉,但那一雙雙眼睛似乎透明瓦亮,箭一樣向他射來。厚樸沒地方看了,他的眼睛找不到著陸點了,最后只好無望地抬起頭,盯看月亮。
月亮掛在西天,被天狗咬了一口,就剩半個了,樣子有點兒丑陋,痛得有點兒哆嗦,冷得有點兒發(fā)白。可它還堅強地活著,不羞不恥、不卑不亢、不低不憐,大有還活下去的可能,何況人呢?
厚樸看著看著,忽然像是和月亮攜起了手,心一橫,強硬地梗了梗脖子,大聲道,忙什么?到該死的時候我自然會死,不過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還不想死,我要繼續(xù)證明我的清白,只要我有時間,只要大家給我時間,我就會讓大家看到真正的盜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厚樸像宣誓一樣吐出了心里的郁悶和尷尬。
說過這些后,他的臉不再那么熱了,也不再那么紅了,而是悄悄地恢復(fù)了常態(tài)和常色。他明白,是月亮把他的羞赧全部吸光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