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1
早晨,楊十一是被一陣尖利的嗓音吵醒的,切割機的聲音,切割石料或是瓷磚?!案赂赂轮ㄖㄖā保帚@“甑甑甑……”徑直鉆進腦子里一般。
楊十一拍墻,再使勁拍墻。他把自己埋進被子里,那聲音還是劃開厚厚的棉絮傳進來。他起身拼命扔出一枚桌上的石頭擺件,他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噪音只停了片刻,又不屈不撓地響了起來。“嘎嘎嘎吱吱吱”,手鉆“甑甑甑……”
新鮮的空氣從破了的玻璃窗擁入,很清涼。
睡眠被趕走了的楊十一上樓,敲開門,開門的男人瘦弱,可是抱著一只巨大的錘擊槍。一臉的茫然,倒像是楊十一打擾了他。
他堵在門口,沒有讓開的意思。楊十一從他的身邊擠進門。他急于知道,那些尖銳的噪音的來源。很顯然,它們不是那把錘擊槍弄出來的。
陽臺的一堵墻,墻面的瓷磚被一塊塊切了下來。一個門一般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間,現(xiàn)在被鉆出來一個大坑。
楊十一很是贊嘆地用手指摸了摸那個長方形,瓷磚的邊銳利,說,好厲害,很整齊呀,是你一個人弄的?
瘦男人立即自豪起來。那當然,一早晨的時間。
你這是要干什么?
瘦男人說,我要在這里開一扇門,通往外面。
陽臺的外面是什么?
是世界。瘦男人一臉嚴肅地回答。
楊十一回過身來,準備坐在他家的沙發(fā)上。他坐下去的同時,沙發(fā)上一只毛茸玩具一般的泰迪犬驚跳起來,對著他大聲吠叫。嚇得楊十一跌坐在地上。
別怕,別怕,這是我的團圓。團圓,別叫了!那個瘦男人對著那只泰迪犬說。
你摸摸它,它就不叫了。楊十一按他說的摸摸泰迪犬的頭,一面叫它,團圓,團圓。果然,團圓不叫了,一臉溫順地重又臥了下來。
是啊,外面有清涼的空氣。楊十一說。
楊十一想起來他早晨奮力扔出的那一枚石頭,通往外面的玻璃上的那一個大洞。
起床后,他第一件事去看那個大洞,可是,很奇怪,他沒有找到那個洞。臥室向外的琉璃完好無損,連一個劃痕都沒有。
那么他擲出的那個石頭擺件呢?還在桌上??墒?,他明明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看來,他只是在夢中惡狠狠地擲出了一枚石頭。
那現(xiàn)在你要干什么?
打通它。
我?guī)湍恪?/p>
太好了,你幫我扶著這錘擊槍。
錘擊槍太沉,他想在那個正方形中間打一個洞出來。蹲下來時,錘擊槍讓他的身體晃晃悠悠。他的臉漲紅著,看上去有些像醉酒的樣子。
楊十一幫他扶著。
“突突突……”錘擊槍像支真槍似的,有著強大的后座力。楊十一得使勁幫他推著,它才能接連不斷的“突突突……”向前行進?!巴煌煌弧?/p>
“嗵”地一聲,錘擊槍一下鉆空了,失去了目標一般插在了墻上。楊十一和那個瘦男人一下子趴在了錘擊槍和那堵墻上。
起身,楊十一和瘦男人對視了一眼,通了。他們被噴得滿身滿臉的土,只有眼睛鮮活地轉(zhuǎn)動著。他們合力把錘擊槍拽了回來。墻上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外面的光亮從洞里耀眼地照射進來。
他們還沒來得及驚喜,忽然,一個咖啡色的身影,閃電一般從他們身后躍起,飛一樣躍入那個光亮的洞。
是什么?
瘦男人突然一聲驚叫,是團圓!
團圓不在沙發(fā)上,不在床上,不在地下,也不在別的房間里。它原本乖乖地在沙發(fā)上。
沒有電梯的八樓。瘦男人跌跌撞撞地沖下樓。他抽泣著,他沒有找到團圓。
眼淚在他的臉上沖出兩個深深的槽。他問楊十一,團圓呢,團圓哪去了?
楊十一打了個冷戰(zhàn),如果團圓死了,他覺得,他是幫兇。
2
楊十一想要離婚。不知道是不是想象中的那個洞讓他著了涼,他感冒了。感冒不是大病,可他沒完沒了的感冒,沒完沒了的打噴嚏流鼻涕,還發(fā)著低燒。他吃了很多藥,白色的藥片子小山丘般充斥著他的胃,他用過的衛(wèi)生紙在他身邊堆成了另一座白色的小山丘。他還是沒完沒了地打噴嚏流鼻涕,他發(fā)著低燒,兩頰泛紅。低燒讓他覺得眼前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在下沉,如大海退卻,海底露出嶙峋的怪礁。
幾天之內(nèi),他忽然瘦了,胸脯能摸到一根根肋骨。另一片露出礁石的海。
失眠的夜,天空很黑,蚊蟲如一架飛機飛來飛去。每當清涼的空氣吹來,他就接連不斷打噴嚏。他的身體起起伏伏,不能安靜地躺著。好久沒有起起伏伏的理由了,對身邊的妻子,楊十一沒有沖動。偶爾是妻子迎過來,他沒法拒絕,卻隱隱會有種厭惡感,生理的厭惡。波浪惡狠狠地撞碎在沙灘上,楊十一的撞擊是勞模機械式的勞作。身體是不哄人的,楊十一覺得,他應該離婚。
他打噴嚏的同時還咳嗽,咳嗽得厲害,吵得別人也睡不了覺。于是,妻子留在臥室的大床上。他搬去書房,拉開一張簡易床躺下去。
天亮了,睡眠才固體般落下來。
感冒在楊十一身上呈現(xiàn)出大病的模樣。
楊十一去住院。各種檢查抽血和化驗之后,他就是感冒,沒發(fā)現(xiàn)別的什么毛病。
住在醫(yī)院里,楊十一的感冒一點也沒要謝幕的意思,還是沒完沒了地感冒。
他的妻子去醫(yī)院看他,問了醫(yī)生病情。于是,她對著楊十一和楊十一的感冒一頓喝斥,這樣沒有道理的病,簡直就是作怪。就像楊十一的腦子里,在妻子看來,那些個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是作怪。
樓道里的加床住滿了病人,楊十一不好意思任由感冒在醫(yī)院作怪,楊十一只好出院了。
楊十一只能任由感冒在身體里作怪。他暫時不能上班,他沒有在家養(yǎng)病。他每日去山里的喇嘛寺,僧人們誦經(jīng),他就誦經(jīng),僧人們吃齋,他就吃齋,僧人們休息了,他就在沿著山泉流經(jīng)的樹林走路。柳絮撕扯著紛飛,楊十一墜入春天的黑洞,沒有翅膀,他像一只倒掛的蝙蝠,倒掛在深淵的上空。
一枚受精卵是另一只倒掛的蝙蝠,倒掛在深淵的上空。子宮是巨大的、溫暖的、潮濕的深淵,四周里面長滿暗綠色的植物。
楊十一常去蓮花池邊放生。桶里的魚比平時游得迅疾,翻著眼睛掙扎著看世界。
楊十一覺得自己是條魚,被困在桶里。
楊十一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紙幣,買了池邊釣魚人所有的魚。
楊十一愿意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紙幣,換自己是那條被放生的魚。
一片光在頭頂鋪展。蓮花池邊一片新綠,垂柳如夢花如正午。
喇嘛寺在半山腰,山下是鬧市,山上清涼,只有滿山草木喧囂生長。褐色窗框如儀軌的符號,安靜而整齊有序。推開窗戶,像是有鷹飛出來。凡是傳受密法,必經(jīng)金剛上師灌頂,修持密法之儀軌亦須先請金剛上師加持之。又因為密教強調(diào)心法相傳,故密法之傳授,必須由上師與弟子秘密授受。
楊十一在山上的喇嘛寺遇到了他的上師,他有了一整塊溫暖的土地?,F(xiàn)在他是土地上新發(fā)芽的一顆小小的種子,努力長出葉子,葉子可以進行光合作用了,將葉面朝向陽光的方向。楊十一成了居士,把七情六欲整理打包,壓縮餅干般漸漸脫去水分,變成一扇小小的天窗,接受天光的照耀。
楊十一每天晚上睡在書房,他明日復明日的留在了那里。睡得久了,能感覺到床折疊的位置,微微地凹進去。
楊十一在春天加持。
楊十一在另一個春天灌頂。
山下,一群蜜蜂扎著堆“轟隆隆”飛來??诳谙嗍诘挠夯?,悄悄地就開了。
3
院子里有一棵桑樹,先是滿樹掛著綠色的果實,接著越長越紫。長得熟透了,落了一地。楊十一散步時揀回來許多,用酒洗一洗。找一只廣口瓶消了毒,放入桑葚加幾塊冰糖再放桑葚再加冰糖,然后倒進去一瓶50度左右的紅星二鍋頭酒,放在書柜深處密封保存。
楊十一細致入微地做著這一切。對他喜歡的事情,他從來都不缺乏耐心。
做完桑葚酒也就忘了。這天,窗外的樹影婆娑,從書柜里找本書看,卻看到,書柜里的桑葚酒變成了紅色。楊十一總是把酒和茶都放在書柜里,它們都是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取出來倒了一啤酒杯,一邊看書一邊喝。
他隨意翻的這本書叫《古海藍經(jīng)幡》,書里有神話般的古堡,里面藏著大白象和幽靈般的白衣女人——書里的人為了信仰一遍遍走近了孩提時的記憶,模糊而又清晰。書里一個蒼老的聲音反復吟唱著一首藏歌:“這羚羊走過的街道,窗戶比門還多。窗戶里的女兒,骨頭比肉還軟……”
讀得出神,酒完了,又倒了一杯。這下白衣女人也變得模糊而又清晰。
再喝完,沖了澡,原本是要睡了,可是,大象醒著,他住在古堡里一般,潮濕,身體里長出一根大象的鼻子。
楊十一躺在簡易床上,那根潮濕而柔軟的鼻子攪動著楊十一的身體,半天不得安睡。
小時候楊十一的夢想,是當國家領(lǐng)導人或者普救眾生的高僧大德,走上高臺上,向大家揮手,下面萬眾歡呼。等到他被眾人簇擁著離去很久,人群還是鼎沸著歡呼,久久不能散去。要清場,之后,留下一地被踩落的鞋子,都是一只。當不了領(lǐng)導人或高僧大德,最不濟也得當個科學家吧,穿著白大褂,在庭院深深充滿神秘感的實驗室里做實驗,加點這個變出一種物質(zhì),加點那個又變出另一種物質(zhì)。一個小小的實驗室里可以指點江山,也很帥??墒牵F(xiàn)在楊十一什么都沒有當上,他的人生只能窩在一個小單位里,干著各種不痛不癢的活。
現(xiàn)在,他只想睡在舒服的床上,不是身下這張簡易床,要沒有凹陷下去的棱,被柔軟的被褥裹進去。他喜歡那種感覺,有時候出差,浴后,全裸著。在賓館里,把自己自由地攤開,有風吹著,舒暢極了。
此時,楊十一躺著的簡易床越來越難受,他的身體里有大海般的浪濤起伏不定。而他的床卻長出各種暗礁林立,簡直睡不下去。
楊十一起身,去了臥室。這才是他的床,何等的綿軟。舒暢地躺下,閉上眼睛,這是故事里的古堡,周遭都是暗黃的月光。
他把他身體里那根越來越長的大象的鼻子伸進了妻子的身體里。大海的一次次漲潮,伴隨著一次次喘息。子宮里有海水起起伏伏,幸福是咸的。大象的鼻子里噴出一根滾燙的水柱,夜更深了。這時,楊十一仿佛模糊而又清晰看到他的桑葚酒瓶子中紫色的汁液迸發(fā)著溢出,變成了醬紫色。
早晨,當他照常走出樓道口,卻看到樓上的瘦男人,蜷縮著身子蹲在樓道的陰影里,嘟嘟噥噥喃喃自語,帶著宿醉的酒氣。他背后的墻都變得落魄。
你陽臺上的洞怎么辦了?楊十一問他。
他答非所問,指著樓上,說,你看你看,窗戶比門還多!
4
楊十一結(jié)婚八年了,八年的時間,如開水壺里冒著的小氣泡,細細碎碎地就過去了。愛情如積蓄,整錢換開了,一不留情就花掉了,留兩手空空。楊十一常常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愛她了,妻子也不會表現(xiàn)出愛他,就是過日子罷了,這么久了,還說什么愛不愛。不過,這似乎并不妨礙他們偶爾的做愛。身體和精神,有時候需要的并不盡相同。
日子是一列火車,一路向前跑,從不止歇。家里從來不會寂靜,除了兒子安睡后。到處是他散落的玩具,冰箱里全是他要吃他愛吃的東西,衛(wèi)生間的盆里泡著他的臟衣服。一個孩子可以充斥了家里的每個空間,到處是他跑來跑去的小身影。
書桌上擺著的鏡框里,是他剛生下時壓的印模腳印。一轉(zhuǎn)眼,他的小腳已經(jīng)長大了。
楊十一的吉他掛在墻上,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一種。兒子不停地喊,爸爸,爸爸。時間在他的喊聲里,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令人目眩。
八年的日歷疊起來也有厚厚的一大摞了。當年楊十一背著吉他走過操場,空氣里都會有熒光閃現(xiàn)。如果吉他聲響起,那么每個朝向操場的窗口都會發(fā)出尖叫。
可是現(xiàn)在楊十一面容變得中規(guī)中矩,還配合地長出了中年的小肚腩。
不再有透明的夢,妻子的臉頰也早沒有當年晨曦般的玫瑰紅,她的嗓音尖銳,她拍打著生活,沙發(fā)早有了破洞。藏在海綿里的彈簧塌陷,她說的每個字都像是噩耗。
患白化病的太陽站在每個日子里,這個家如坦克開過般一片狼籍。
楊十一時常會嘆著氣望著這一切,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列車。
這天,妻子突然不合時宜地說,我有了。
楊十一被嚇了一跳。是怎么有的呢?楊十一像被拉入旋渦的一片樹葉。樹葉柄是一個不安的驚嘆號,在旋渦邊上盤旋,巨大的黑洞。
楊十一驚慌失措。盡管明明他才是那個始作俑者。
楊十一不知道怎么辦好。想起正月里的曬佛節(jié),腳下的土地仿佛張開一道口子,鐘罄聲令人警醒般震響。長號是長長的呼喚,紅衣僧人們排成長龍隊爬上山梁,用黃布包裹的巨大的釋迦牟尼佛緩緩在山梁展開,佛慈悲地看著楊十一的生活。
楊十一驚跳起來,帶著幾分茫然。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在哪里,他要去向哪里?
那就離家出走吧!楊十一找了一個包,隨手裝進去洗梳用具和兩件衣服。沒有人阻攔,妻子漠然地坐在床邊,看也沒看他一眼。
楊十一離開了家。楊十一住在一家小小的賓館里,賓館的名字叫“如家”。妻子給了他一根如鯁在喉的魚骨,讓他不能順暢地呼吸。這日子是過不下去了。
楊十一有了更多的時間沿著山梁散步。山梁的對面是黃河。他越走越遠,沿著河走到它的上游或是下游。
有許多村民駕船在河中央忙碌。他看了許久才看明白,他們在電魚,他們劃著船去河中央電魚。
一根細細的電線,連著電動車上的電瓶,纏繞在魚網(wǎng)上。他們坐在船上,將網(wǎng)遠遠散進水里,拉網(wǎng)的線,握在手中。就這么細細的一根電線,威力很大,一下子能電死一片魚。
楊十一看到他們用幾只水桶,裝滿翻著白肚皮的魚。
楊十一心痛地握緊雙手。
這些魚賣多少錢?他們說幾百,楊十一就給了他們幾百。
楊十一拿著那幾桶魚,活的放生。已經(jīng)被電死了的,楊十一在河邊埋了它們,立了個小小的魚冢。
第二天還是在那里,有人告訴楊十一,那夫妻倆死了,已經(jīng)被送往火葬場火化。
夫妻兩人駕船在黃河邊的淺灘上電魚。黃河水流湍急,漁船一時不穩(wěn),翻倒在河中。夫婦倆落水后被通電的漁網(wǎng)電到,觸電身亡。
楊十一不再去黃河邊散步。
河里總有旋渦,一個個巨大的黑洞,張大嘴,現(xiàn)在它們又被通上了電,暗暗地閃著熒光。
5
楊十一離開了家,他好多天沒有回家了。楊十一已經(jīng)習慣在外面居住。
他躺下,讓身體變成地平線。一條黑色的曲線。
一些固有的東西變得沉重,而即將失去的東西正在生長出翅膀。
他的身體里有一支船隊,開走了,擊起高高的水花。盛裝的旗手還站在那里,他們手捧花環(huán),多么肅穆的表情,如楊十一端莊的模樣,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兩座山的中間,是城市,城市中間,黃河穿城而過。
河心島上,蘆葦伸長手臂,每一朵云,都像是被它抻長了的面團。沒有了愛情的生活,總是少了一碗面的空洞的胃,活著,可是饑餓著。
楊十一把救生衣穿在雨衣下面去乘坐羊皮筏子。一群又一群飛來的鷗鳥,帶來了整個春天,它們扎著堆飛,鳴叫聲也其樂融融??墒沁@與他無關(guān),他孤單,心思玻璃般易碎,這清理不凈的淤泥般生活。扶了扶船幫,兩個污泥手印,給羊皮筏子上打上記號。
他的尾骨多出一節(jié),坐得久了,半天起不了身。他原本就是一條魚。
楊十一住在一家小小的賓館里。一張糟糕的床,天花板上掛著一只近乎失明的燈炮。
十萬只潮濕蟲從下水管里潮水般涌出。它們見不得光。
被褥里,十萬只螨蟲在準備進軍。楊十一無城池可以淪陷。
這個世界,楊十一想,怎么會變成這樣?我沒有地盤,我沒有地盤。
他只有他和他的病。
黃河邊鋪了長長的人行步道,楊十一每天在這里疾走。疾走可以治病,可以治所有行動遲緩的病,可以追上疾行的春天,追上那一樹樹沿著河岸開放的大片櫻花。
人行步道步道被專門鋪設(shè)得曲曲折折、柳暗花明的樣子。路旁有人在抖箜竹,鷂子翻身、飛龍在天,再接一個藏龍臥虎。接不住,跌落的箜竹在地面砸出一個坑。
踩踩就平了。
還有什么是了無痕跡的?
那時候,還沒有人行步道。河道邊是茂密的樹木。那時候,還在戀愛,有著青柑橘的甜和酸。沿著河邊漫步,月亮令人同情,孤零零掛在天上。愛人把手放在楊十一的口袋里,走累了就隨便靠著一棵樹站一會兒。楊十一是另一棵可以靠的樹,沒有椅子可以坐,沒關(guān)系,親吻可以治療疲憊。
楊十一伸過頭去,她的嘴唇像一枚瓜子,可以嗑來嗑去。
不知過了多久,夜深了,月亮像是被吮吸過的糖塊,變得小而模糊。那時候,楊十一有愛情。那時候,愛人還不是妻子。
6
每天夜里,用手機聽交響樂,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聲音少了好幾個層次,顯得單薄。
音樂里藏著森林和河流。帶著輕巧舞步的女子,穿著綠裙子旋轉(zhuǎn)著進來,還是少女的模樣,愛人的模樣。草木葳蕤,雷雨藏在馬蹄的背后,隱隱襲來。暴漲的河水,墨一般黑魆魆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在故事里漫步。
關(guān)了音樂,每一次呼吸都很響亮,比樹葉跌落的聲響更大。胸腔里有一匹馬兒奔跑,呼吸是馬蹄下的顛簸。
深夜,電話鈴響。妻子說家里的水管子壞了,在漏水,你快來看。這種時候,妻子是理直氣壯的。她是有丈夫的人。
楊十一回家了。
衛(wèi)生間一角的水管,從PVC吊頂邊上往下滴水,“啪、啪、啪”。楊十一找來把手鉗子,把PVC吊頂折出一個洞。妻子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楊十一破壞性的舉動。
洞夠大時,露出長長的一截暖氣管,上一層樓和這一層樓之間的暖氣管子上有個小小的砂眼,滴滴嗒嗒地漏水。
楊十一只好在深夜去敲樓上的門,那個瘦弱的男人的家門。一陣雜亂的犬吠聲中,門開了,瘦男人開的門。頭發(fā)又長又亂,軟塌塌攤在他的肩上。
他的視線直直地盯著門下的角落,然后慢慢抬起來,仰視楊十一。
你怎么來了?團圓,團圓呢?這么晚了,我還以為是誰給我還團圓來了呢!他的身后,一群咖啡色的泰迪犬氣勢洶洶地對著楊十一大聲吠叫著。
團圓?
他舉起一張紙給他看,彩印,正中是一只咖啡色的泰迪犬的照片,上面是粗黑的標題,尋愛犬團圓啟示。下面是正文,“我的泰迪叫團圓,它就像我的女兒,兩歲兩個月大。4月20日深夜走失,哪位好心人看到了,一定要幫忙送回,主人必有重謝2萬元!”底下又是粗黑的地址和電話。
他在等團圓,等待有人從虛空中,把團圓牽回來,牽回他的生活。他空出時間和生活等著。
那它們呢?楊十一指著他身后,那好幾只咖啡色的泰迪犬問道。它們個個長得都和那張尋狗啟示上照片里的團圓一模一樣。團圓,別叫了!那個瘦弱的男人對著那些泰迪犬說。
你摸摸它們,它就不叫了。楊十一按他說的挨個摸摸泰迪犬的頭,一面叫它們,團圓,團圓。果然,團圓們不叫了,一臉溫順地重又臥了下來。
楊十一看了又看,它們簡直是些多胞胎,怎么能分得清楚?他問,哪個是團圓?瘦男人一臉的沮喪,它們都是別人送回來的。剛開始,我以為是我的團圓,可是,它們哪個都不是團圓。
為什么?
這個團圓一眼睛不像,你對著光看,它的眼睛沒有團圓的亮,有一丁點發(fā)烏。這其實很容易發(fā)現(xiàn)的,是個中年女人給我打的電話,她的聲音忠厚而踏實。我看見團圓,團圓向我跑了過來,我一激動,也沒有多想,直接從手機給她轉(zhuǎn)了酬謝款就抱了回來,回來才發(fā)現(xiàn)的。團圓二是腿,你看,它的腿比團圓的要短一點。團圓三是耳朵,它的耳朵里面是粉色的,而團圓沒它的這么粉。團圓四是洗完澡后毛旋轉(zhuǎn)的方向不對,團圓的卷毛往右卷,可是,它的是往左卷,你看你看!我是給它洗完澡后才發(fā)現(xiàn)的。
楊十一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那泰迪亂糟糟的卷毛怎么是往左卷,怎么又是往右卷。你會不會記錯了?他問那個瘦男人。瘦男人立即怒不可遏地跳起來,怎么能記錯呢?我當團圓是我的女兒一樣,我每天帶著它,我跟它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我怎么能記錯!
好吧好吧,那最后這只呢?
瘦男人搓著手,這只、這只怎么說呢,我也以為它就是團圓,它和團圓一模一樣??墒?,有一天,我,你明白的,我老婆帶著孩子跑了,我才開始養(yǎng)狗。我寂寞啊,時間總也沒個頭,蒙著頭就知道往前走。我有時候就自己摸摸自己,把雙腿分開,給自己弄出個大海來,圖個快活,放松一下,就在這個沙發(fā)上。瘦男人指指楊十一坐的長沙發(fā)。他坐在旁邊的小沙發(fā)上,幾只團圓臥在楊十一的身旁。
每次,團圓都很安靜地臥著,等我造出個大海來??墒牵?,就是它。瘦男人指著團圓五,它對著我狂吠,我現(xiàn)在都不能這樣了。他沮喪極了。不知道是因為團圓五不是團圓,還是因為他不能自慰了。
楊十一立即內(nèi)疚起來,因為自己的到來并沒能帶給他好消息。
內(nèi)疚中的楊十一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
漏水?瘦男人聽了半天才明白。
他們到了他的衛(wèi)生間,管子伸進衛(wèi)生間地面的瓷磚,看不到。那怎么辦,他們一起順著管道找筏門,能關(guān)的筏門全都一個個旋緊關(guān)掉。只能這樣了,天亮了找人來修。已經(jīng)凌晨五點多了,楊十一含混地說著感謝的話往外走。
忽然轉(zhuǎn)頭看到陽臺上,那天的長方形用瓷磚修補了起來。而那天打通的那個洞不見了,變成了一扇小門。
“咦?”
楊十一停住腳步,他走過去。真的是一扇小門,普通門的縮小版,有貓眼、有拉手、有鎖。楊十一伸手試了試拉手,和普通門也一樣,向下一壓、一拉,門開了?;旌现藓鐭舻囊股B同新鮮的空氣,一同擁了進來。
這是干什么用的?
團圓是從這出去的,它認路,也許有一天,它會從這里回來。
那個瘦弱的男人眼神憂郁,委委屈屈地說。
楊十一看著他,對自己兩手空空更是慚愧。此刻,如果他能,他真的很想將一只咖啡色、溫暖的團圓給他。并且,不要一分錢的酬謝。
7
回到家,楊十一再去衛(wèi)生間看了看漏水處,砂眼越來越大,已經(jīng)不是漏水,暖氣管里粉紅色的水嘩嘩地順著管子流。
關(guān)了那么多的筏門,不知道都是管什么的。水還在噴,一棟樓的水管,如一張布局復雜的迷宮,不知道來歷,也不知道去處。這個單元的暖氣總開關(guān)在一樓的深水井里。早晨找到并關(guān)了它,漏水才停了下來。暖氣管是這天中午才修好的。
感冒好了楊十一又去了趟醫(yī)院。這下他查出了胃潰瘍、前列腺,還有骨質(zhì)增生。
前列腺讓楊十一不停地上衛(wèi)生間。
楊十一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很久,還是尿不出來。他舉著他身體的一部分等待著,等待著一次暢快淋漓的釋放。可是,它們總是剛開始就稀稀拉拉地止歇了。
那根帶砂眼的暖氣管子被截下?lián)Q掉。修好的水管子不再漏水,在夜深人靜時發(fā)出轟鳴,像是一位老人,在歲月的走廊里吸著水煙,“呼嚕嚕,呼嚕?!睏钍簧眢w里也有一根管子,在歲月里漸漸堵塞,也發(fā)出“呼嚕嚕,呼嚕?!钡穆曇?。
暖氣管修好后,楊十一常想,我的前列腺會不會也像這樣,有一天忽然開始沒完沒了的漏水?要是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心滿意足的尿盡一泡尿,有時也是人生極致幸福的境界。
感冒像件隱身衣,它讓別的病只是暫時從楊十一身上集體消失了片刻?,F(xiàn)在感冒離開了,它們又雨后春筍般生長出來。它們的根,扎在他的身上。
楊十一盡力和這些病相安無事。它們是他的影子,影影綽綽的存在。
例行的體檢。這次是妻子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要楊十一準備獻血證。要三個,保證充足的血量。
楊十一再一次驚慌失措。脈博的跳動也如同咆哮。
潮濕的子宮里,刮起了黑風暴。它原本平滑的內(nèi)壁,此時長滿皺褶和息肉。它是沼澤,它是深淵,慢慢升起的黑暗,遮住了眼睛,潛入內(nèi)里的眼睛。星星落在后院的馬廄里,馬打了兩個響鼻。
她的身體原本是帶電的,讓楊十一每一次觸碰時都會有瞬間的震顫,這樣的電擊曾經(jīng)讓一個男人欣欣向榮。世界多么空曠,楊十一任由自己制造出大片大片的海洋,還有魚類、貝類,還有珊瑚,揮霍著自己葳蕤的水草叢生。
世界任由他揮霍。海洋原本占地球表面積的百分之七十一,是陸地面積的二點五倍。
妻子的腹部被打了三個眼,放入窺視鏡,它們洞察秋豪,并發(fā)出了指令。這些年,她的體重一點點上升,她的身體變得像一只中部膨大的梨子。她用了八年時間,丟失了光芒,現(xiàn)在,她又丟失了子宮。潮濕的、溫暖的子宮是一只眼睛,嗟嘆著仰望這個世界。
她比他更應該絕望。
子宮被旋轉(zhuǎn)的刀鋒切碎,血和肉一起,從陰道一點點吸出,連同那個小小的孩子。子宮和孩子一起沒有了,楊十一再次覺得自己是個兇手,一個電魚的兇手。
怎么都抹不去罪惡感。
城市依舊交通堵塞。經(jīng)過的每一輛卡車都像是偶遇的麋鹿,頂著石化的角朝向天空。它們互相抵觸,而又互相漠視。
花剛剛開,醒著?;ㄈ锸穷澪∥∩斐龅挠|角,沒有人關(guān)懷時,寂寞就是最堅硬的石頭。
現(xiàn)在那個小小的孩子骨刺般長在楊十一身上,一碰一痛。
黃河邊少有密林和灌木,只有道旁樹?;丶易〉臈钍槐3至怂⒉降牧晳T。沿著黃河邊散步,散成一棵道旁樹。那個小小的從未謀面的孩子,慢慢長成一枚果實,一枚橢圓的帶著疤痕的果子,一頭有著小小的肚臍眼,內(nèi)里有硬硬的核。
小小的孩子在哭泣,如一列蒸氣機時的火車,“突突突”地冒著起伏不定的熱氣。
小小的孩子和楊十一相遇,中間隔著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和一個長大了的孩子。
楊十一的感冒徹底好了,他的生活恢復原狀。
看看他的家,他們住得不錯,病癥都在身體內(nèi)隱藏。客廳的墻比石膏白,楊十一曾經(jīng)做過石膏像,大衛(wèi)、蒙娜麗莎或是各種福娃。這種聯(lián)想讓墻壁看起來像是軟的。
沙發(fā)卻像是硬的,坐在上面,身體呈規(guī)整的直角。
臥室在夢游的盡頭。楊十一偶爾翻翻《古海藍經(jīng)幡》,帶著一種憂傷的情緒。
院子里的蘋果樹開花了,穿著白色的救生衣,隨時準備漂泊。所有的花朵都讓楊十一想起果實,果實令他憂郁。雜草固執(zhí)地仰著頭,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重的憂郁?蘋果花白得沒有香味。清明過了,夏天來了。
院子大門口立著一只綠色的郵筒,沒有人往里面投東西,投進去也沒有辦法收回。大家都使用電子郵件了,點一個鼠標,天堂都可以收到。
住樓房像是人都關(guān)在一個個小匣子里,楊十一依然很少見到樓上那個瘦弱的男人,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白天很安靜,夜深人靜時,樓上時不時有敲敲打打的聲音。沒有孩子,沒有愛人,那個孤獨的瘦弱的男人,那些敲敲打打的聲音是他放大了的心跳聲吧?
大門口還有一個白色的廣告牌,匆匆望去,像一個被誰丟棄的巨大的奶瓶,斜斜地杵在那里。
楊十一變得寬厚,生活是生病的肌體,不讓它發(fā)作就是了。醒是夢中往外跳傘,蘋果樹上,一個又一個白色的傘花,飄飄揚揚地降落。
他總是情不自禁的想起,兒時那些小小巷子里,牧人將嬰兒揣在皮襖里走過,野狗在墻角酣睡,手執(zhí)轉(zhuǎn)經(jīng)輪的阿媽不知疲倦地轉(zhuǎn)著經(jīng)筒,干枯的皺紋也欣欣向榮。此時,楊十一抬眼看見掛在高處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如風里的那一面面風馬旗,汽車轟鳴。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一起發(fā)出隆隆的歡呼聲:“拉嘉羅!”神勝利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