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善
1964年的春節(jié)剛過不久,當生產(chǎn)隊長的爺爺接到公社通知,讓去公社領化肥,每個生產(chǎn)隊一噸。通知還說,這化肥是國外進口的,金貴得很,要仔細著用。爺爺所在的生產(chǎn)隊是試點,有的生產(chǎn)隊一袋化肥也分不到呢。
化肥是啥?爺爺問公社來下通知的通訊員。通訊員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說,化肥就是種地的肥料,化學材料,起的作用就相當于糞肥和土雜肥了。爺爺有些疑惑,這化肥能頂糞肥和土雜肥?
盡管有些疑惑,但這化肥既然不要錢,就先拉回來再說。第二天,生產(chǎn)隊的兩輛馬車全出動,去公社拉回了一噸化肥。這一噸化肥還不是一樣的包裝,硫酸銨和尿素的袋子各占一半,下面還有含氮是多少的百分比。
爺爺把兩種肥料都拆開一袋,袋里裝的都是粉白粉白的顆粒狀的東西,袋口一打開,一股刺鼻的味道把圍著的人們嗆得倒退幾步,大家紛紛用手捂著鼻子。
這化肥有毒!不知誰喊了一聲,圍著看熱鬧的人們都四散了。
爺爺沒走,他蹲在地上合計著,這玩意兒上到地里能當糞使?
爺爺有些迷糊,拿不準的東西可不能亂用。爺爺讓人去找村里見多識廣的老先生文桂來拿主意。文桂那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在舊社會當過私塾先生。
文桂戴上老花鏡,先看化肥袋子上的字。這字像是中國字,但又不全是中國字。文桂老先生說,這是日本進口來的。
爺爺一聽,日本來的,日本人可不是啥好人,別讓日本人害了咱。
文桂捻起化肥看看,又放到鼻下嗅了嗅,說,化肥這玩意兒也許能增產(chǎn),怕傷地啊,咱們祖祖輩輩都用糞肥、土雜肥,產(chǎn)量是低點,可多少都有收成不是,萬一用化肥土壤板結了,就一點收成也沒有了。
爺爺和社員們聽完文桂的話,都默默無語。爺爺心里埋怨公社,這傷地的玩意兒讓我們用干啥!最后爺爺宣布,這化肥不能用,種地還用糞肥、土雜肥。
村里其他生產(chǎn)隊也拿不準化肥這玩意兒能不能用,見爺爺隊里不用也就都沒往地里上。
又過了幾天,公社來人了,想必是聽到了生產(chǎn)隊不敢用化肥的事。
公社干部苦口婆心地和生產(chǎn)隊長們宣講用化肥的好處,還說這化肥不是我們國內生產(chǎn)的,是從日本國漂洋過海才來到這里的。去年國家總共進口30萬噸,咱們生產(chǎn)隊能分到這么多,已經(jīng)很不錯了,千萬要用好。不管你怎么說,爺爺?shù)热酥皇遣蛔髀?。最后,公社干部說,三天,三天內把化肥全部上到麥田地里,三天后我來檢查,如果再過三天化肥還在庫房里放著,把你們幾個隊長都撤了。
公社干部走后,幾個生產(chǎn)隊長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這化肥用還是不用?最后決定,不用。既然不用了,這化肥往哪兒放呢?刨坑埋了?或者直接把化肥倒進黃河里?爺爺所在村莊的土地大多在黃河南岸,黃河奔騰咆哮了幾千公里,從爺爺所在的村子往東幾十里地,就要入海了,所以這里也叫黃河口,或叫黃河入海口。
爺爺一拍大腿,說,把化肥倒進黃河里。
當晚,趁著夜色,爺爺?shù)热藢⒐绶纸o生產(chǎn)隊的化肥全都倒進了剛開凍不久的黃河里。白花花的化肥倒進黃河就不見了,只拿回了盛化肥的編織袋子。其他生產(chǎn)隊也如法炮制。
按說生產(chǎn)隊上面還有大隊,大隊的干部就不管嗎?大隊干部和爺爺?shù)南敕ㄊ且粯拥模斎灰簿蜎]人出來阻攔了。
三天后,公社干部還真來了,一看生產(chǎn)隊的庫房,還真沒了化肥。裝化肥的編織袋整整齊齊地疊在庫房里。公社干部有些納悶,這幫家伙這次怎么這么聽話?跑到河灘麥田地里一看,根本沒有上過化肥的痕跡。公社干部知道,這幫人搗鬼,這化肥沒上到麥田地里,去哪兒了呢?
公社干部不敢深究,回公社復命,就說化肥各生產(chǎn)隊都上到麥田地里了。
過了不久,爺爺又接到通知,讓生產(chǎn)隊再去公社領化肥。爺爺就跟通訊員說,我們隊的化肥不要了,你們愛給誰給誰吧。通訊員說,那不行,這次化肥的分配是按計劃來的,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份兒,不去領還不行呢。沒辦法,爺爺?shù)热擞诸I回了兩馬車化肥,這次可是兩噸了,差點沒把馬車壓壞了。
怎么處置這兩噸化肥呢?爺爺本來還想倒進黃河里??蛇€沒等他找人去倒,有人為化肥這事找到他家里來了。
來人是夫妻倆,男的是爺爺?shù)谋炯腋绺纾眿D娘家是距離這兒百多里地的壽光。爺爺?shù)倪@位嫂嫂說,前幾天回娘家,說起咱們這兒不敢用化肥,全都倒進黃河里了。娘家人說,我們這兒敢用,給我們送來,我們可以給你們一些地瓜干來交換。爺爺一聽,兩眼放光。還有這好事?
為了穩(wěn)妥,爺爺先派了一輛馬車,拉了幾袋化肥,上面蓋上給牲口帶的草料,讓本家嫂嫂坐在車上。白天不敢走,只能等到夜里去。
第二天上午,馬車和爺爺?shù)纳┥┗貋砹?,馬車上沒了化肥,多了兩麻袋地瓜干。
于是再去的時候,爺爺派出了兩輛馬車,只不過還是走夜路。等化肥換地瓜干換到還剩幾袋化肥的時候,爺爺忽然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兒。都是種地,壽光那邊怎么不怕化肥?剩下的這幾袋不能再去換瓜干了,留著上地,上完地看看究竟再說。
于是這幾袋化肥就上到了麥田里。結果就不用說了吧。
今年春天我回村里,和鄉(xiāng)親們聊天,有人說起此事。此時的爺爺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人們說起他往黃河里倒化肥的事,他只是笑笑,說,這是小事,我們做過的傻事錯事多了去了,那年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