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梅
有些路,通向云層,讓人震撼;有些路,通向大海,讓人神往;有些路,通向峽谷,讓人敬畏。就因為一條通向峽谷的山路,我敬畏那些勞碌一生的牛馬,敬畏那些不畏艱險、不怕苦累的山里人。
大霧的清晨,伴隨著噠噠噠的馬蹄聲,我跟著一支騾隊,走在新街鄉(xiāng)牛么底村那條通往天梯的古道上。牛鈴在前面帶路,叮叮當當?shù)穆曇羯w過清脆的鳥啼,蓋過林蔭道上黃牛踩著石頭發(fā)出的趵趵聲,蓋過騾子鞍架搖擺時發(fā)出的咯吱響……
香霧在山谷中來來回回地游動,就像一路上的黃牛、騾子一樣慢悠悠地走著。大霧越來越濃,騾子的尾巴一左一右甩得越快,甩落了路邊藍色的藿香薊花,甩落了路中粉紅的地桃花,甩落了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太陽草。這條野花銷魂的古道都是香的,有百香果花的香味,有滇丁香的香味,有黃姜花的香味,還有石頭與泥土摩擦之后散發(fā)出的香味。
“青青的山,綠綠的水,玲瓏的樓閣,美美的衣裳……”有山歌穿過云朵從對門山上傳來。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坐在山埡上看風景。云海就像大自然中的白衣少女,一會兒編織花環(huán),一會兒騎在白龍馬上,一會兒又給紅彤彤的太陽一個甜甜的吻……
太陽升高了,我看見對面山上那個栽在云朵里的叫做獨田的村莊,還有村莊里玲瓏的樓閣。我在想,要是天再高一些,云再淡一些,云層再薄一些,那條可以旋轉(zhuǎn)的咪彩裙就會晾在高高的竹籠上,我就拉著馬尾淌著汗水,叫聲馬兒馬兒你快快走,我要偷走那條繡著大山繡著古道的五彩裙。
牛么底,這個令我琢磨了很久的寨子名字,終于在云霧繚繞的深山里傳來的牛鈴聲中,給了我一個模糊而清晰的答案——大凡從蒙自趕牛路過這里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盡,即使月明星稀的晚上,也要走出樹林封鎖的那道道厚厚的山梁。
每當和農(nóng)民閑聊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老區(qū)委書記索三道。1959年至1961年是文山縣最困難的時期,當他得知平壩、新街、小街一帶的許多群眾因生活所困到屏邊縣深山老林開荒度日時,他心如刀割。于是他帶上干糧從平壩出發(fā),跋山涉水十幾天,磨破幾雙解放鞋,逐戶上門向群眾道歉,承擔失職責任,表明一定要讓群眾過上好日子。之后他十分重視農(nóng)業(yè),狠抓水利電力建設(shè),風餐露宿在工地,參與勘查測量,帶領(lǐng)1萬多群眾修溝渠,建抽水站。1965年8月因長期奔波積勞成疾,老書記患肝癌病逝,終年44歲。這就是老書記曾經(jīng)走過的山路。一路怪石,一路荊棘,一路天梯,每下坡一公里,平均海拔高程就要下降十多米。
農(nóng)民是土地的守望者,即使山再高坡再陡,他們都不會放棄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從牛么底上寨出發(fā)去出工,一路都是下坡,一路都在顛簸。從小走慣這條路的牛馬,走到懸崖石梯處腳桿還是不停地發(fā)抖,要是稍微不小心滾下山坡就再也不能為它的主人勞碌了;收工的時候,都是爬坡上坎。狹窄的山道不能避,馬屙屎都會敲著頭。
這里的山是綠的,養(yǎng)眼;這里的霧是香的,潤肺;這里的山泉是純凈的,養(yǎng)胃。可通向地里的山路,一段為稀泥,沾得鞋子褲腳都是泥;一段為石頭路,能把腳板硌得生疼;一段為石級,抬頭望去,帽子都戴不穩(wěn)。山頭和谷底落差近千米。地無三尺平,出門就爬坡,雖然土地肥沃,種芭蕉得芭蕉,種地谷得地谷,可到地里勞作來回要走幾個小時。人背馬馱,汗流浹背,苦了牛馬,苦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農(nóng)民。從河谷底爬到山頭,再彪悍的騾子也是大汗淋漓,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那汗滴滴在石梯上,宛如剛下過一場毛雨,淋濕了道路淋濕了心情。而那些勞作歸來的人們,不忍心騎在騾子上往家趕,總是拉著騾子的尾巴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爬,他們把爬坡比作登天,把云朵比作棉花糖,馱一馱芭蕉、糧食回家,即使汗水流干力氣耗完,只要糧食夠吃,再苦再累心也是甜的。
上蒼很眷顧常年勞碌的人畜,在路的這一頭造了一個天池,雖然沒有源頭水,可池塘不會干枯,兩岸蛙聲對歌互答,迎送過往的牲口。路的中段有一個天生的石洞,可供幾十人避雨納涼。早些時候就有人在路邊建了一個歇馬槽,高處的野花樹葉落到水里,變成了一池草藥湯。牛馬路過這里,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口干舌燥,總要歇下來飽飽地喝上幾口,既長了力氣,又預防疾病。那些過往的黃牛,路過這里總是停一停,哞哞地吼上幾聲,從歇馬槽中窺視自己的帥氣。石洞的右側(cè)有個清水盆,裝著一盆清澈的泉水,由于雨淋不到風吹不著太陽照不進去,所以石盆里的水清涼甘冽,供翻山越嶺氣喘吁吁的人半路上美美地享用。
這就是我小時候就聽說過的花山,這里的村民為河谷兩岸的山坡取的名字,我理解為有花有山的地方,而老百姓解釋說是很熱的河谷。因為通向花山的路成了人們生產(chǎn)勞動的“腸梗阻”,多年前,牛么底的村民開山劈石,續(xù)修了幾公里的便道,但是在修路過程中,一道道懸崖峭壁讓人望崖卻步,所修的大部分路段狹窄得兩匹騾子從兩頭來都難得通過。多少年來,就是這條又窄又險峻的古道和一路的美景沖擊著人們的視線。美景在左,險峻在右,讓那些來來往往的山里人,有汗可流而不感到勞苦。
2016年秋,牛么底村借扶貧攻堅的力量和退耕還林的東風,在這片陡坡上種植了近千畝柑橘,這片幾乎牛馬都站不穩(wěn)的陡坡將變成金山銀山。幾萬棵果樹種下了,人們不能騎在騾子的脊背上看風景,我在想,村里幾百匹騾子的鞍子,怎么承載得了這碩果累累的秋天?這條通向云梯的古道,何時才能改變它的模樣?何時才能減輕牛馬身上的重擔?何時才能讓大山里的農(nóng)民少流幾行辛勞的汗滴?
夕陽下山的時候,云朵變換著它的模樣,我拉著騾子的尾巴丈量這條路的長度,丈量山的坡度,丈量天的高度,忽然間手機一響,我收到了一條遠方的信息,這條即將修路的信息讓我興奮一輩子!
我在橘子樹開花的時候等你,你不來,騾子尾巴不開花!古道兩邊的石頭不開花!天上的云朵不開花!
我在牛角芭蕉黃的時候等你,你不來,騾子黃牛不戴花!嗩吶吹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