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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局【短篇】

2019-04-17 01:56田碩
鴨綠江 2019年4期
關鍵詞:殘局小王

月亮還剩個影子的時候,尋活的民工就已經擁在十字路口旁了。人一多,寬敞的馬路都要被他們占去一半,這時他們中間常停著一輛警車,紅色和藍色的燈交替閃著,老警站在警車門口抽煙,時而嘴唇翕動,卻一句話也不說。

娘們兒就是見識短,幾天找不到活兒就讓我去食堂做飯,這是老爺們兒干的事?男子用手去摸脖子上的紅印,把周圍的人都逗笑了。一有主顧走近,他們便抖一下身后的舊背包,眼珠立刻發(fā)光,就像狼群遇到了肥羊。又過了一會兒,陽光越過新蓋的高層居民樓緩緩地讓大地變暖,把露在舊背包外面的拖布桿照得發(fā)亮。民工們開始像豆粒一般四處發(fā)散,向著更深的繁華走去,也向著更遠的荒涼走去。等到“大小姐”早餐店坐滿人的時候,柵欄旁等活兒的男工就把招工牌扔在地上,開始打撲克。他們將紙殼墊在水泥地上,盤起腿兒把錢壓在下面,吧嗒吧嗒抽著三塊五一盒的“黃果樹”,就著煙霧狠狠地將已經翹邊的紙牌摔在地上。

來,李師傅整一盤,完了回家吃飯。倉庫打更的下班了,接下來第一件事就是繞兩條馬路,趕到修車攤將棋盤擺好。李師傅要開張做生意,下棋不得專心,幾個車胎排著隊等著補,他就不好意思再磨磨蹭蹭。小王,你來接著干,說著話李師傅就開始讓凳子。小王二十歲,下棋有癮,一到放長假就借著吃早點的光兒跑到街邊下棋,能坐在小木凳上兩個小時一動不動,水一口不喝,尿憋緊了找個背人的地方就地解決。這天他又伴著日頭出來,中午餓了就要了兩個酸菜包子和一碗粥帶走,一直玩到太陽快落山。翻開手機三個未接來電,小王點開媽媽來的微信回了一句馬上回家。直起腿,小王感到一陣酥麻,周圍的寂靜開始熱鬧起來,廣場的舞曲鉆進了他的耳朵,“月亮依舊停在曠野上,你的身影被越拉越長”。

砰砰,小王好像聽到了棋子落地的聲兒,一抬眼,三輪車旁圍滿了人。他看到有人下棋就又走不動道了。馬跳窩心,車路被小卒死死封住,紅帥的手腳已經被困住,一點也動彈不得。別說要下這樣的棋,就是站在邊兒上看都已備感壓抑。紅棋對面坐著一個老頭,執(zhí)黑棋,清瘦,眉濃泛白,皮膚黝黑,臉上已經布滿深棕色的斑點,腳下的黑幫布鞋沾著硬邦邦的黃泥。

老頭應該是賣花的,車板上的綠植一盆盆緊挨著,莖葉和花都錯落在一起。小王,你來上,整兩盤,我在這兒看半天了,老爺子一盤沒輸,你贏了他給你一盆花,咱要是輸了花錢買一盆就行??葱⊥酹q豫,鄰居大哥又補了一句,沒錢了我出。天也快黑了,輸贏也讓老爺子早點回家。小王也是第一次見這么賣花的,顧不上別的就直接“炮二平五”。時間過得快,不多一會兒就下了六盤,小王連輸了六盤。剛要重擺,老爺子說,小伙兒,今天只能到這兒了,車上的花都是你的了。這時候小王才反應過來,就像是賭債欠到必須付賬的時候,小王費了很大勁才捧起三盆花,剩下的都給了那個大哥。臨走的時候老爺子說,我看你走棋思路不錯,腦袋里有東西,也很有野心,就是有點著急。這一著急心性就亂了,勢頭也壞了。你看這花,到了長葉子的時候就長葉子,到了該開花的時節(jié)花骨朵自己就擠出來,誰著急也沒用。爺爺,明天還過來嗎?教教我下棋。小王說。 明天?明天的事咱明天再說,要是有緣還能見,還能見。小王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看,直到一點也看不見,直到和黑夜融為一體。

走了十多分鐘,他才到了家門口。伸腳去敲門,門開了,于娟看見他,說花是在工地上干活兒給的嗎?你看這一褲子土。小王說,這是我在路邊爺爺那兒買的,天黑了打特價,買二贈一,正好放里屋陽臺上。 剛才新聞說今天晚高峰堵車很嚴重,看來是正好把你給堵住了。老王沒回頭,眼睛盯著電視,話卻接得準。小王說,媽,給我留飯了嗎?于娟剛把花擺好,回頭說,鍋里還有倆饅頭,你自己熱一下吧。劃開拉門兒,掀開鍋蓋,上層屜子躺著兩個冒熱氣的饅頭,他繼續(xù)探索,下層碗里的木須肉就像剛出鍋一樣看著有光澤,有食欲。

幾年前,小王家還在棚戶區(qū),五月份的時候樓下小賣店的燈泡能一直亮到半夜十一點。小賣店老板是個小個子東北大漢,他穿一件黃色半袖,脖子上掛一串鑰匙,跑起來嘩嘩響。老劉來根雪糕,再給我?guī)Ш袩?!門口擺兩盤棋給他招攬了很多生意,比那些氣派的門市生意都好。

搬走之后小王回去過一次,玩棋的還是那幾個老鄰居。那些人一點都沒變,棋藝一點沒長,棋子兒也還是原來那副,小賣店老板還是鐘愛那件黃半袖。小王感慨時間過得真慢,老鄰居們卻說時間過得真快,幾年沒見學歷都讀這么高了。手里有零錢的時候,小王也會去網吧和游戲廳,那時候的電腦顯示屏還是大腦袋殼,學生不刷身份證直接去二樓。虛擬世界讓人激動,小王對象棋的愛還是最長久和深沉的。持續(xù)噴涌的興趣總有一個源頭,在他這兒源頭就是老王。

老王江湖人稱“王司令”,這稱號是有些過譽了,在前面加上胡同兩個字應該更加貼切。讓雙馬,小王能支撐到中局,只要他出現(xiàn)在這一片兒的棋攤上,大家都讓凳子。搬家之后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舊物件留在了下層抽屜里,有老王贏的獎狀、棋、乒乓球拍、日記本和早就空了的大米編織袋。一次廠長笑呵呵來了要下棋,直接坐到司令對面,老王一點沒客氣連著贏三盤。旁邊的班長看不下去用胳膊肘一直拱老王后背,他卻像個塑像坐那兒一動不動。廠長有點胖,坐那兒直冒虛汗,反復用手搓臉,摸頭發(fā),下得不錯,高手在民間,要多發(fā)揮特長,發(fā)揮特長。廠長費了好大勁才從肚子里搜刮出來這幾個字兒。下班回家,于娟故意把菜洗得叮當響,欲言又止。老王知道媳婦心里想什么,就說,我不是不懂政治,只是不想跟他講政治。

那時候茶館下棋人多,手兒高一點的都往那兒去。在那兒下棋要添點彩頭,也不贏房贏地但看著過癮,扯上錢就玩得更認真了。不管開不開桌,老王每次去老板都會直接添上一壺清茶,他從不看棋譜,也沒有固定的套路,本領是渾然天成,別人看著是死局他總能解圍。找老王下棋的人一直都挺多,別人玩一把最低也要掛十塊錢,而他從來都是兩塊錢,即便是這樣他最多贏三盤就不會再耍錢。大家愛找他下棋肯定是沖著能學點東西,也因為他“胃口小”。從茶館出來,爺倆常去路邊書攤兒,拎回兩本書,慢慢就擺滿了整個書架。后來打麻將的越來越多,茶館裝修完就成了棋牌社,老王也慢慢成了光桿司令。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電視里的劉歡老師頭發(fā)比現(xiàn)在還長,國企的活力已一天不如一天,倒霉的被迫下崗,腦子活的就辭職開始做買賣。從前大家吃的穿的沒啥區(qū)別,現(xiàn)在有的人用得起大哥大了,而大部分人開始顯窮了。老王答應他兒子買電子琴有小半年了,后來再路過商鋪的時候,小王也不張羅要買,只是進去看看,從低音的Do-Re-Mi,一直摸到高音。兩個月的工資一起補發(fā),四點半接兒子放學,今天不回家吃了,下館子,老王嘻嘻地說。走在半路上,車站旁圍了一圈人看殘局,周圍人七嘴八舌可就是沒人上手,很快有人認出了老王,半推半就他就被推到了棋盤前,地上用粉筆寫著“破棋局一賠二,執(zhí)紅先行,落子無悔”小王現(xiàn)在還記得,他爸盯了一會兒棋局,先是站著不動,然后就蹲下,親了他一口說,買電子琴的錢有指望了。他掏出還沒開封的工資,猶豫了一下就把錢扔到了對面說,這個數(shù),下完了再數(shù)就趕趟兒

攤主戴了一個白色口罩,平頭,看著也就三十左右,胡楂卻不利索,就像被火燒過的野草。小王回憶不得擺殘局人的樣子,就能想起他走棋很快。老王剛開始也不怎么合計,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想得直冒汗,過了半晌腳邊全是煙頭,而攤主還是看一眼就走。

二十多個回合,老王停手了,長嘆一聲低頭說道,棋還能這么下,罷了罷了,我想簡單了。哥們兒,你能把口罩摘了嗎?老王說。天冷,我感冒了,別傳染給大伙,那人說。走到這兒,我哪一步走錯了?老王問他。你前面走得都挺好,只是不應該先跳馬著急將我,沒連殺反倒讓我借了將利,那人說。那你能……老王說。不方便,今天當著大伙面解開了,就是端了自己的飯碗。那人繼續(xù)說。老王說,我身上錢不夠了,明天這個時間,我還來,咱們就把棋子都擺上,直接下。成,我也要收攤了,那人說話的工夫順手將棋子裝到一個鐵桶里,去掉壓在棋盤四角的石頭,小心翼翼地疊好棋盤,又把信封塞進了內衣兜。

人群漸漸散了,老王直起腰就要走,孩子小也懂錢沒了,跟在他后面哇的一聲就哭出來,要去追。老王一把將他抱住說,回家吃飯,別丟人,那錢是人家的。到家里,老王跟于娟說工資還得緩幾天才能發(fā)。那怎么隔壁李平發(fā)了,就單獨沒你的份兒嗎?于娟問道。老王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是廠長。行,等幾天也行,只要不是養(yǎng)了別人就行。于娟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老王大聲說,滾犢子,我就知道一直養(yǎng)著你呢。門外的雪已經沒過腳踝了,這天的夜特別長,誰也不知道老王是幾點睡的,他一直蹲在鍋爐旁,時不時往里添一些從農村運來的廢柴和秸稈,像是希望這熊熊烈火里能燒出點什么別的東西。到了第二天,他沒去上班,細心地把家里的屋子打掃了一遍,搜索到了存著現(xiàn)金的鐵罐。下午再過去的時候,他坐在石凳上盯著那個拐角看,幾個小時過去了,唯一讓他眼前一亮的是落在地上的幾只麻雀。

老王輸棋的消息來來回回總有人打聽,他只是微微一笑,玩棋就有輸贏,勝負是常事,常事。也有人說他是遇到騙子了,那個棋是個死局。其實人們更好奇的是那個信封里到底有多少錢,有人覺得是一千,有人說是五百,還有人說是十張五塊的。最令人信服的說法是一百。這是他準備隨份子的錢,信封里面還包著一個紅包呢。

剛開始老王還總研究棋該怎么解,自己在家琢磨,還查書,問人。小王也想過用軟件下,看看那盤棋怎么回事,可巧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那時候人工智能技術還在美國的實驗室里,幾個軟件結果都不同,有輸有贏,這也應了老王那句話,電腦怎么能比人腦好使,電腦是死的,人腦是活的。前兩年,一個小伙坐了一個多小時大客趕過來,自稱是專業(yè)棋手,最后也沒走出來,他一口咬定這棋是忽悠人的,要老王給他一半的賞金當作賠償,倆人差點動手。最后下了一盤棋,那人輸了就悻悻地走了。后來殘局就再也沒擺過,他好像把這個事忘了。下殘局倆人水平得針尖對麥芒,解法可能就這么一種,正確的路就那么一條。

沒有一個人能連著走對二十多步,徐軍第一次遇到像老王這樣的硬茬子,下棋的時候他感到呼吸發(fā)緊,幾次想摘掉口罩。騎車到半路,徐軍感到后背發(fā)涼,停下車把信封拆開瞅了一眼,然后又緩緩合上,腦子里一直閃著那對父子的樣子。車輪轉得越來越緩慢,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坐在了運河邊的石板上,河冰結得非常實,他感到異常寒冷。丟了工作之后徐軍打了幾份零工,繼續(xù)早出晚歸,一回家看見裹在毛巾里的娃娃,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臉,疲憊消除了大半。一天他路過醫(yī)院碰巧看見有人在門口擺殘局,一會兒工夫就贏了幾十塊,這陣勢徐軍見過,上去就直接把攤主贏跑了。回家他從抽屜里翻出一本殘局略談,這是一本百頁小冊子,原版是用細毛筆寫的,書邊已經泛黃,整本書看起來像膨起的酥餅。

這譜是一位先生給他的,先生姓什么他也不知道,跟他爸歲數(shù)不相上下,因為棋下得好,來這兒下棋的人都稱他為先生。他家有很大的菜園子,主要靠種地為生,一到夏天葡萄就爬滿藤架,形成了天然空調,總有鄰里來這兒乘涼、下棋、吹牛。可他很少上手,只穿著純棉大白背心,手里拿上涼扇看大伙下棋,興致來了還會整幾句唐詩宋詞。徐軍那時候十來歲,剛開始在旁邊看,沒多工夫就摸清了那些人的棋路,下到中局直接逼到對方扔子兒,后來他們就不叫他小孩,而是叫他小先生。一天徐軍又把大伙贏了個遍,剛要走老先生把他叫住說,你現(xiàn)在的水平在這兒已經到頭了,我給你一本棋譜,回去好好研究,以后就不用來了,啥時候看完了再來找我。回家之后徐軍就對著棋譜琢磨,逃課下棋,實在走不開就畫棋盤自己琢磨。約摸有半年,徐軍把棋譜看透了就去找先生,先生問他背熟了嗎?徐軍說,背熟了。先生又問他記在哪兒了?徐軍說,記在心里了。好,咱擺一盤,先生說。一炷香的工夫過去了,先生又說,你是塊材料,看來是真懂了,你跟我進屋。小王坐在他家炕上,先生從木盒里拿出一本小書說,殘局變化莫測,你要是能把這本書吃透了就離大手不遠了,到時候你再來找我。

拿到殘譜,徐軍雙眼放光,書越難啃他興趣越大,放學回家就閉門不出,別人還以為他著魔了。他可能是真著魔了,一天做飯,他剛生上火,燒熱水,就跑到屋里看書。沒想到火勢從火膛冒了出來,順著旁邊的柴火就點著了,白煙冒起,幸虧被及時發(fā)現(xiàn),未釀成慘案。他媽急眼了,差點把棋譜燒掉,自那以后他下棋就只能偷偷摸摸。技校畢業(yè),工作,結婚。殘譜漸漸被冷落以至于遺忘,然后就鎖到了柜子里。想起這些,徐軍長嘆一口氣,拿出一種類似于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把殘譜最后幾頁來回演示,爛熟于心,等他滿意了都已經是深夜了,家人都睡熟了。合上書本他看到封皮上已經難以辨認的八個字“以心會友,以德弈棋”,他有些嘲諷地對自己說,人一窮,志就短了,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贏老王那天晚上他把信封攥在手里,想了一夜第二天該不該赴約,最后還是沒敢去。

天亮以后,徐軍就再也沒擺過殘局,繼續(xù)賣苦大力,他覺得多流點汗至少能落個心里踏實。現(xiàn)在徐軍的固定職業(yè)是一名船員,常年在海上漂,見證了我們從日本進口的高級日用品并把自拍桿送到拉丁美洲。他對現(xiàn)在的工作很滿意,何況一年還有幾個月的假期,還能出門打打零工、刷墻搬磚等等,閑的時候再順便整兩盤。徐軍下棋總會留一手,別人知道他下得好,可不知道他的水平和網絡棋牌頻道的主持人不相上下。短工微信群嘀嘀響,他眼尖反應快,撥通電話,城北來活兒了,套上鞋架旁的外套,遙控遙亮了停在樓下的白色電動車。

這天小王又到樓下去下棋,對面坐著一個從沒見過的大哥,他的面相實在有特點,光著頭卻留了血紅色的絡腮胡,比電視劇里的金毛獅王還像真獅王。小孩,你幾歲了?家在這附近嗎?小王默不作聲,連著贏。到了第三盤,大胡子開始印堂發(fā)黑,走棋猶豫,把耳朵伸得老長,可周圍卻出奇地靜,仿佛能聽見煙燃燒的聲音。盤面上,小王把車軋進了大胡子的三路線,立炮之后就要抽將叫殺。兩分鐘過去了,他一步沒走,手上的煙整根都要燃滅了。輪到我了是嗎?小王故意問了一嘴,他就跟沒聽見一樣死盯著棋盤。

大胡子忽然把棋盤弄花了,對小王說,這不算能耐,我出個殘局看你能破不。說著他很快擺出一個殘局,給紅棋留下一個炮和一個兵,黑的士象全。你看怎么贏?這個棋紅的得有個士才能贏,你沒擺錯吧?小王說。光頭摸了一下胡須說,擺不錯,擺不錯,解不開我教你。小王來回移動棋子,每次都覺得差一點要贏,大胡子卻總能化險為夷,一口氣不斷。大胡子把棋復盤,他的光頭好像更亮,仿佛是愛迪生的燈泡。這棋第一步就要打破常規(guī),走錯了就再也沒機會,幾個回合之后他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小王才看懂。這時候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他開始面部凝重不經意間導演了一出兒師父教徒弟的景象,拍了拍小王的肩膀說回家再好好練練,便起身要走。

小王有點著急了,你先別走,我也擺個棋,你來看看。大胡子不說話,喊他也不回頭。弄這些幺蛾子干啥,好好下棋。小王這殘局沒人能解開,大伙等得發(fā)煩就催他說,我們來圖樂子,不想費腦袋,你這棋我看著都迷糊。旁邊賣單兒的急忙趕他下桌。

徐軍已經在旁邊看半天了,猶豫著該不該上手兒,心里盤算著為什么擺棋的是一個毛頭小孩,不多一會兒他有了一點心理傾向,可這需要證實。小兄弟,這棋在哪兒學的?他穿了一件藍色工服,乳膠漆散在上面,斑斑駁駁的如同迷彩,添了不少的藝術感。小王說,在家里啊,我爸總在家擺,時間長就記住了。他為啥要擺這個棋?徐軍說。想解開唄,在街邊輸了,當時我也在,壓殘局輸了倆月工資。小王說。哦,那他解開了嗎?徐軍低頭問。沒有,他總覺得自己路數(shù)不對,這棋底兒太深了,我其實就是擺著玩玩,忽悠這些人還是容易的,小王說。徐軍盯著小王看了一會兒,喉結在脖子上來回滑動,天漸漸陰了下來,開始起風。你爸可真膽大,別人都說五分把握做三分的事兒,他還一下子把錢都壓上。又頓了一會兒,徐軍繼續(xù)說,今天晚了,我住得遠,明天下午把你爸約出來,我把這棋給他解了。你能解?小王皺著眉頭看他。徐軍說,棋就是我擺的,你跟他說我欠他一盤棋,當年失約了,規(guī)矩還按原來,信封在我手里,人民幣花了,我裝新的進去。小王還沒反應過來,徐軍按響了手里的遙控,前面的白色電動車閃了一下,明天下午四點在公園后面的亭子,那兒人少,不見不散。

小王說,那他要是不來呢,再讓你白等。他肯定會來。說完這話,白色電動車像一道光消失在了視線之中,小王心想,還是帶輪子的跑得快。

回了家小王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跟老王說,老王一聽要賭棋就連忙搖頭,吐出嘴里的魚刺說,算了吧,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小王說,可我覺得這是纏著您的一個疙瘩。疙瘩時間長了就是死結了,解不開,也不用解開了,費事兒。說完他推開碗筷就進屋看電視。

“壯士留步,我要為這位壯士溫酒餞行,關羽回頭接過曹操手里的大碗抿了一小口,就提刀出城了,還沒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將華雄的人頭扔到大殿上,在各路英雄的注視中去捋瀑布般的胡須。”躺在床上的小王心里有事,一直沒合眼,《天龍八部》破珍瓏棋局的是虛竹,這是一個光頭傻和尚,小王心想徐軍是丁春秋,也可能是無崖子,像邪師又像大師。

這時候,耳邊有嘎吱的聲響,是抽屜的滾輪在滑動。第二天是休息日,下午出去散步,每天都是繞著河邊走一圈,這天老王卻領著小王走另一條路。過了一刻鐘,就看到了體育公園門口的大樹,空氣出奇地好。小王知道他不是因為錢才來的。

爺倆繞過樹叢走在鵝卵石的小路上,嚇跑了站在旁邊抱著松子的松鼠。離著挺遠,穿過低矮的植物就看見了穿黑衣服的徐軍,他坐在圓椅旁一動不動。

還是把口罩摘了顯年輕,老王說。徐軍已經坐在了黑方的一邊,接著說,就是切磋一下,先下棋,殘局的事兒一會兒再說,雖然談了錢,但還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老王笑了,給他遞了根煙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老王執(zhí)紅先走,車馬炮都拉開了陣勢。徐軍不緊不慢地將馬撥到正位,接著飛了一手中象……一個小時過去了,徐軍像水泥管一般粗的水壺里水位已經降了一半,這時候公園里的舞曲響了起來,亭子周圍來了幾個人,七言八語的,他倆的身子卻像銅像一般一動不動,半天不走一步棋??礋狒[的人站不住,沒多會兒一個個跟著全跑了。漸漸地棋盤上的棋子就像一根根點著又熄滅的煙一樣陸陸續(xù)續(xù)躺在棋盤邊上,豎著摞起來就要比徐軍的水杯還高。

盤面上現(xiàn)在是車馬對車炮兵,黑方多了的一個小兵穩(wěn)穩(wěn)地站在九宮格下面,如同一個穿著黑衣的殺手躲在將軍的帷帳后面隨時準備致命一擊??杉t帥卻拿這顆兵毫無辦法,在最后的拼殺之中,紅方強行兌子雙方沒了馬炮,但那個兵還依舊紋絲不動。小王把手伸進褲兜,摸著里面的一千元人民幣,想著這錢馬上就是別人的了。紙幣上的每一個紋理突然變得明顯起來,仿佛可以劃破小王的手指,滴滴淌血。幾步之后,黑棋用馬換了紅方的炮,又把卒子往前挺了一步。有些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棋黑方勝定了,最后的幾步馬上就要成為常規(guī)表演??蛇@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徐軍車離肋線,老王抓住機會白臉將軍,他只能墊車,這一墊,車就丟了,就好比在吹哨前守門員一腳把球踢進了自家球門。

徐軍說,你贏了。隨后他拿出黑袋子,把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放到棋盤上,黃色信封泛著白光,封口被膠布粘得嚴嚴實實。老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還是故意問了一句,為啥故意輸棋?徐軍說,只要我不犯糊涂,那殘局誰來下都得輸,哪個擺攤的不自己留一手?徐軍把信封塞進了小王手里。

老王對兒子使了個眼神兒說,錢我不要,小賭怡情,可押上身家就是自己貪心了。今天我也見識了,你棋高,謝謝你來找我。棋高就頂用嗎?人有的時候就像一件衣服,里子一直被火烤,時間長了面子也就保不住了,很長時間我路過那條街都是繞道走。徐軍說。老王沉默了一會兒,嘿嘿一笑說,你這衣服挺新的,里子和面子我看都挺好,現(xiàn)在可以幫我解棋局了吧?你看,走到這兒就是最后一步了,橫豎都是死局,徐軍說。臨近傍晚,天氣涼爽而溫和,晚霞把天空染成紅酒色。

我看這棋還能再簡單點兒,沒人注意到,棋盤邊走來了第四個人。先生,您……怎么來了?徐軍急忙站起來,臉通紅。車五進四……馬六進七,上來就用車去砍士,又主動喂馬給對方吃。老王一頭霧水,路數(shù)絲毫不和棋理,可看了徐軍的反應還是按照他說的走,徐軍只能應招。炮九進六……兵四進一,老先生把小卒輕輕向前挪了一步,像是按開了早已安排好的暗門,第一張多米諾骨牌順勢倒下。妙手啊,真妙,棋好像活了!小王激動地說。沒想到他會在這兒遇見賣花爺爺。

賣花爺爺將目光投向遠處,剩下的你倆走吧,盡信書不如無書,吃個明虧,大局才能保全。戰(zhàn)鼓又擂響了,雙方你來我往攻勢如龍,似乎時間之手把他們又推到了多年以前的馬路牙子上。倆人都入了局,像是得到了某種力量的驅使去外化設計者的構思。又一會兒工夫,盤面上能過河的子兒全兌光了,雙方只能隔岸觀望。和棋。竟然是和棋。戰(zhàn)火停了,風也歇了。幾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默默注視著黑乎乎的棋盤。

【責任編輯】 ?陳 曹

作者簡介:

田碩,1993年出生于沈陽,西北師范大學哲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曾在北京正和島、《華夏時報》等單位從事商業(yè)案例評論與編輯記者工作。此篇作品系小說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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