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不擅長記時節(jié)的人,每年都要等到聽見外頭水涌邊鑼鼓震天,才恍然想起,噢,端午又快到了。
我居住的地方在廣州東邊,一個空氣還不錯的小區(qū)。十年前城市東進的觸手剛伸過來時,小區(qū)周圍都還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菜地,說好聽是住在世外桃源,說不好聽就是住在村里?,F(xiàn)在這一帶雖然建了許多現(xiàn)代化的購物廣場、電影院什么的,但村子還是村子,只是變成了更現(xiàn)代化的村子。猶記得剛搬過來時,小區(qū)邊的河涌還散發(fā)著瘆人的臭味,多虧了前些年治理得力,河涌終于有了點小橋流水的樣子。但不管有沒有臭味,附近幾條村的人每年端午前都要到這條河涌里進行龍舟訓(xùn)練和比賽,雷打不動。每到這個時候,河涌的兩岸,或是橫跨河涌的那幾條小石橋上,就會站滿了小區(qū)里遛娃的人,或懷里抱著一個,或手上牽著一個,或是看得入神,根本不知道身邊的娃跑哪里撒野去了。
即便不是正式比賽,參與劃龍舟的選手還是很投入的,隨著鑼鼓聲的節(jié)奏嗨嗨喊著號子劃動手中的槳。你會發(fā)現(xiàn),幾個月大的孩子可以瞪著眼睛看好久,龍舟的鼓聲,吆喝聲,以及龍舟頭上飄動的紅綢,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都是極具誘惑力的;但兩歲以上的孩子就沒那么長的專注力了,覺得好玩看了一會兒,在大人的半拉半哄中又看了一會兒,之后就吵著鬧著要玩別的了;至于那些會自己到處跑到處玩的孩子,早就被河涌邊的泥土、野草、蝴蝶什么的吸引去了,龍舟賽對于他們來說,就是可以換一個平時大人不會帶他們?nèi)サ牡胤酵嫠!?/p>
這不怪孩子,真的。孩子是最真實的了,有意思的我就關(guān)注,沒意思的我就走開。我有點想不明白的是,龍舟明明很有意思,為什么這些小屁孩就是不屑一顧呢?
對于龍舟,我是定居廣州之后才開始關(guān)注的。還得感謝自己囊中羞澀,住不起老城區(qū)中心區(qū),在廣州這么多年一直就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才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接觸到龍舟的機會。雖然不曾專程去看,但路過時瞅上幾眼,多少也能對這種民俗盛事有所了解,多少能感受到龍舟在這里意味著什么。
龍舟,在村民們心目中,可不僅僅是一個應(yīng)節(jié)的體育項目。它是一條村傳承下去的見證,是宗族后人實力的體現(xiàn),也是村民們心中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寄托。曾經(jīng)就聽一個來小區(qū)賣菜的老人說過:只要我們村還在,龍船就一定在。龍舟在村里可是神圣的,平時沒有比賽的時候,村民會把龍舟封存在水底,把龍頭供奉在祠堂,或是干脆整艘龍舟搬進祠堂,享用香火叩拜。比如天河區(qū)車陂的蘇家祠堂里,就一下擺了三個龍頭,威風(fēng)凜凜煞有氣場。到了端午節(jié)前夕,族人再舉行儀式把龍船“請”出來,“潛龍勿用”一下變成“飛龍在天”,作為本村的法寶“飛”去與其他村一較高下。
如果經(jīng)常路過祠堂的話,運氣夠好是可以看見村里賽完龍舟大擺宴席的壯觀景象的。這種宴也就是他們口中說的“龍船飯”。廣州本地人大都知道,吃龍船飯是有寓意的。以前說“吃了龍船飯,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F(xiàn)在改成“吃了龍船飯,生意興隆,全家健康”。這大概也跟很多村子漸漸改造成新城區(qū),農(nóng)民不再務(wù)農(nóng)而是改行做生意或打工有關(guān)吧。“龍船飯”一般是全村出動,擺桌的擺桌,做菜的做菜,都很賣力干活,然后團聚在一起大吃大喝大慶祝。這樣大型的宴席,需要的桌子可不少,在以前還沒有外包給宴會公司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把自家的圓桌搬到祠堂來。于是,你可能會看見三三兩兩的人一邊走,一邊把圓滾滾的桌面像滾鐵環(huán)那樣推著往前走,人多的時候,場面煞是壯觀。我聽說“吃龍船飯”可不僅僅是指參加端午宴會的意思,這里邊還真的有煮一種飯叫“龍船飯”的。我又聽說這種飯是用糯米做的,加上了各種各樣香噴噴的配料,起先是給劃舟的人吃了好有力氣劃舟的,現(xiàn)在主要是供全村老老少少取回家吃,討個好意頭。我還聽說有些村是公開擺的流水席,歡迎任何人前去蹭飯,可惜我臉皮薄,我一直沒勇氣去蹭。
直到前兩年,沾我單位某位民俗研究專家的光,終于第一次有機會受邀到廣州西北面某個社區(qū)觀看龍舟賽,并名正言順到祠堂吃“龍船飯”。我興奮不已,早早就帶著家人到江邊霸好位置等待比賽開始。沒想到比我還心急的人多的是,江邊最靠近水的那一排,早已經(jīng)被人占得七七八八。我們在人群里穿梭尋找了許久才終于找到一個方便觀看的位置,趕緊一屁股坐下。第一次看龍舟賽的老爸說,就這里!趕緊坐好!就是外頭有人撒錢也不走了。
這里只是珠江的一個小小的支流,江面不寬,卻也夠好幾艘龍舟齊駕并驅(qū)進行競技。龍舟賽還沒開始,已經(jīng)有幾個村的隊伍在這江面上來回練習(xí)。當(dāng)時兒子年僅五歲,對這場面還是很好奇,看著看著就開啟了“十萬個為什么”模式,問了我許許多多關(guān)于龍舟的問題,比如劃龍舟為什么要打鼓呀?龍舟那么小上面坐的人會不會掉出來呀?他們坐在船里面腳會不會泡到水呀?……我都比較耐心地回答了他,不懂也沒關(guān)系,反正有手機,可以查。回答到最后,我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誰說這些小屁孩對龍舟不感興趣的?明明就是我們沒有給足夠的機會給他們?nèi)ソ佑|,去了解嘛。
顯然,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有民俗研究學(xué)者早就提出,民俗文化要傳承,必須從娃娃抓起,也必須提供足夠多的機會讓市民去了解和參與。近些年,為了讓中國傳統(tǒng)民俗文化能夠得到更好的傳承,國家以及一些專家學(xué)者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的:比如開展了各種各樣的傳統(tǒng)民俗進校園,各種各樣的民俗展覽、民俗演出、民俗廟會,應(yīng)該說,民俗文化與大眾參與之間的橋梁,還是零零散散搭建起不少的。聽說近期車陂還建起了專門的龍舟博物館,想要系統(tǒng)地了解龍舟就更不是難事了。我覺得吧,人對自己民族的東西天生是有依戀的,那種情愫就深埋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全身而不自覺。在小孩子成長過程中,之所以注意力會慢慢被別的東西吸引,那也是必然的,并不代表他就對傳統(tǒng)文化失去興趣了。這個世界豐富多彩,可以關(guān)注的東西原本就太多太多。但是等他體驗得足夠多了,足夠豐富了,自然會回歸傳統(tǒng),自然會在某個節(jié)點被點燃血液中的情愫,對傳統(tǒng)文化又重新找回嬰童時的專注。這種“從專注漸漸到不關(guān)注,再到成年了重新關(guān)注”的過程,大至是每個人心智成長的必經(jīng)階段吧。也可以說,是每一項傳統(tǒng)藝術(shù)在傳承的過程中往往會遇到的一種斷層與回歸。
我自思緒萬千,邊上已鑼鼓如雷。龍舟賽正式開始了,氣氛突然一下子緊張起來。我腦中忽然迸出屈原的詩歌中對沅陵龍舟賽的描寫:駕龍舟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這兩句,拿來形容眼前所見最貼切不過了。原本嘻嘻哈哈說笑打鬧的選手們都變得滿臉嚴肅,眼中只剩下手里的槳,耳邊只剩下擂鼓的聲。這些參與劃龍舟的選手,平時也都是各忙各的,有的還居住在外地甚至海外,但每年這個時候大都會不辭勞苦地專程回來參加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并且搖身一變, 就成了代表村里出戰(zhàn)的龍船手之一。說也奇怪,平時沒有集合訓(xùn)練,甚至連面都見不著的人,這會兒聚在一起,倒像是一起訓(xùn)練了好久似的,舞起槳來十分默契,喊起號子十分整齊。我猜測,凝聚他們的,大概就是宗族的血脈吧,也可以說是一條村榮辱與共的觀念,一種為族人爭光的榮譽感。
這讓我想起一個這兩年很火的綜藝節(jié)目,其中有一集就是要明星嘉賓們組成一個龍舟隊,用三天的時間強化訓(xùn)練,然后參加那一年的大學(xué)生龍舟賽,與海內(nèi)外各大高校的龍舟隊伍一決高下。這些明星個個都是經(jīng)常練功的,身體倍兒棒,體育項目也各有所長,本以為搞定一個龍舟賽輕而易舉,沒想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劃龍舟是講情講義的,是需要全體成員默契配合、齊心協(xié)力,并掌握一定的技巧才能完成的。像這個散兵游勇式的明星隊伍,即便里邊的人體力再好,力氣再大,配合度不夠也枉然。果不其然,這隊伍不僅練習(xí)進展并不順利,還陸續(xù)出現(xiàn)了掉槳、翻船等險況,著實讓人捏了一把汗。想來劃龍舟這種特殊的運動項目,精神上的東西比有形的東西還要更重要些吧?我猜想,若是非本村的人,再怎么厲害,大概也很難有同宗同族那樣的默契。所以龍舟賽上從來不用擔(dān)心哪個村會高薪請外援來參加比賽,誰也不屑于這么做,做了也沒用。
思緒被整齊的加油聲拉回現(xiàn)場。比賽已進入沖刺階段,槳起槳落水花開,整齊的號子伴鼓來,高昂的龍頭,在水中威嚴前行,五彩的旗幟隨著鼓聲打節(jié)拍……這一瞬間,我相信每一個在現(xiàn)場的觀眾都可以感覺到那一份凝聚力,不知不覺就為場上的人揪緊了心,龍舟劃得好不好,快不快,變成了觀眾與選手共同的事情了。
難怪有人說龍舟賽是一種荷爾蒙型的比賽,不到現(xiàn)場去觀摩,你還真很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一條條黝黑的胳膊,一塊塊健碩的二頭肌,隨著劃槳的節(jié)奏鼓起又拉伸,鼓起又拉伸,這肌肉似乎一直拉伸到嘴角,你可以看到脖子上的肌肉也跟著嘴巴一起在大聲吼叫。水花隨著槳濺起,幸運的順著肌肉的凹痕滑落到龍船上,不幸的被衣服粘附,等待著與汗水一起在結(jié)束后被擰干。有多少項運動能比劃龍舟更加具有美感?難怪每年龍舟賽時,總有攝影愛好者沖到最前面,甚至坐上小船跟拍,不拍到荷爾蒙爆棚的細節(jié)特寫誓不罷休。然后這一切,會在相機中凝固成一張名曰“傳統(tǒng)之美”的照片,永久留存。
看完賽龍舟,就可以浩浩蕩蕩走去祠堂吃“龍船飯”了,這也是我們期盼已久的環(huán)節(jié)。我們跟著人流緩緩步行,浩浩蕩蕩橫穿大馬路,穿過牌坊,漸漸深入村內(nèi),來到隆重布置好了的祠堂。祠堂內(nèi)及外邊的大廣場都擺滿了桌椅,目測得有上百桌,每個桌上都飄著紅彤彤的一次性塑料桌布,很是喜慶。桌子編了號,據(jù)說是按照名望和資歷來排號的,本村資歷深厚的老人、名望家族,可以安排靠前的號碼進祠堂吃飯,其余的論資排輩坐到外邊的桌子。
我們這些來蹭飯的,自然是坐在外頭,但我坐不住啊,這一切太新奇了,拿著手機到處走到處拍。祠堂門口齊刷刷擺著一排烤乳豬,還有一埕一埕的酒,這樣的場景可不多見,我打聽了一下,原來這是給龍舟隊準(zhǔn)備的獎品。待儀式開始,村里有名望者宣讀龍舟賽名次時,各個隊伍就會在一片歡呼聲中派代表上去扛乳豬,抬酒,高調(diào)顯擺自己團隊努力拼搏得來的榮譽。有的隊伍一拿到酒就立刻打開,招呼各個桌的朋友都去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最樂的就是全場一醉方休。你拿杯拿碗亦可,拿礦泉水瓶裝走亦可,更豪氣點的,直接抬起來往嘴里倒吧,掌聲能把你淹沒。
這時候廚房就吆喝著上菜了。廚房實際上就是在祠堂外搭的一個臨時的棚子,里邊十來個穿塑膠圍裙的正忙得熱火朝天。每一樣菜式都要炒上百份,這可不是小工程,還好師傅們手腳都麻溜得很,炒菜的一掂勺鍋里的菜就乖乖在火中翻滾,再一勺勺舀進擺得整整齊齊的盤子里,盤子疊盤子,堆成一座座小山,你說震撼不震撼?端菜的也不含糊,一盤盤疊進手里的托盤,也是疊成小山,再一盤盤循序擺到桌上,那么多桌子,愣是記得清清楚楚,哪桌都不重復(fù),那桌都漏不了。當(dāng)然菜也是很講究的,一桌十二道菜,每道都有個好意頭的菜名,吃的人觥籌交錯,碗筷叮當(dāng),圖的就是一個熱鬧吉祥。
第一次吃這樣的大餐,別說兒子了,我都覺得新奇。從他們大碗喝酒的神態(tài)中,從他們抬著乳豬發(fā)出的歡呼聲中,我感覺到了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最獨特的韻味——一種溫暖的歸屬感。
聽說每年端午節(jié)前后廣州都會舉行“國際龍舟邀請賽”,我猜想此次比賽獲勝的隊伍,大概就能有機會到這個專業(yè)級別的賽事中去爭奪名次吧。我問隔壁桌的一位老大哥,他端起酒說,喝吧喝吧,今天龍舟賽不是看了么?還沒看夠哇?我頓時領(lǐng)悟到一種難得的豁達,可不是么?對于村里人來說,賽事本身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祖先拜了,儀式舉行了,龍舟請出來了也熱鬧過了,龍船飯也吃了,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
這種豁達,算是村里人的自信與淡定吧,但實際上龍舟到今時今日,還是難免會遭遇一些尷尬的。龍舟的傳統(tǒng)沒變,精神沒變,禮節(jié)沒變,但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張,老傳統(tǒng)難免會遇上新問題。
比如每年“請”沉睡了一年的龍舟出來時,按傳統(tǒng)需要“采青”,也就是把嫩綠的禾秧采至龍船上插以“喚醒”睡龍。但就發(fā)生過有人村頭村尾到處找不到“青”的事情。也難怪啊,都沒人種田了,哪來的“青”?
再比如往年龍舟賽,放鞭炮那是必備項目,噼噼啪啪才叫節(jié)??墒钱?dāng)農(nóng)村變成城中村甚至變成新城區(qū)時,又遭遇了燃放煙火炮竹的禁令,傳統(tǒng)儀式難以施行。
還有人方面的問題。由于沒了農(nóng)田,年輕人紛紛外出務(wù)工或做生意。做生意的還好說,時間相對自由,每年劃龍舟時不僅能準(zhǔn)時回來,還能出錢出力為村里人所樂道。但有些打工的就很尷尬,假日也就3天假期,有的甚至只放一天,遠的根本回不來,路費也貴,導(dǎo)致有些村面臨年輕勞力不足龍舟賽居然湊不齊人的窘?jīng)r。此外還有做龍舟的人才凋零問題,年輕人不愿意學(xué)這門手藝,老師傅的技藝面臨失傳……
不管怎樣,端午賽龍舟吃龍船飯,這是祖祖輩輩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毋庸置疑,以后也會繼續(xù)延續(xù)下去??上驳氖?,龍舟賽作為一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一直在尋求新歷史時期的傳承和發(fā)揚道路,并已經(jīng)有了許許多多令人欣喜的實踐。許多村落的宗祠得到了有效的保護,龍舟傳統(tǒng)甚至變成一個旅游項目得以新生。龍舟除了大到國際小到村際的各級賽事外,還有龍船說唱表演、龍舟號子表演、龍船制作展示、龍舟知識問答、龍舟動畫電影……種種跡象表明,龍舟已不僅僅是村民們的龍舟,它已經(jīng)是全體國人的龍舟。龍舟在新的歷史時期將會有更廣闊的天地與所有喜歡龍舟的人延續(xù)情緣。
作者簡介:
王溱,80后,廣州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廣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秘書長;發(fā)表作品百余篇,多次入選各年度選本及初高中語文試題;出版有《超乎想象》《網(wǎng)絡(luò)時代的粵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