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藝
一 出逃
九歲的桑吉像只輕盈的兔子,毫不費力地爬上學校后面布滿大石頭的山頂,然后一股腦把布包里的教科書倒出來。他把書整齊地擺在一棵樹下,向它們道別。
“再見,數(shù)學書;再見,語文書……”
他要離開時卻發(fā)現(xiàn)很舍不得它們,可看看左手心,依然火辣辣地疼。
數(shù)學老師的教鞭從來沒留過情,尤其是對桑吉這個總是不寫作業(yè)的孩子。上午,被打了手心的桑吉在門外罰站時突然就大膽地籌劃起一場出逃。
但他還是留下來聽了一堂語文課,他喜歡漢語老師阿夏。一個剛從師專畢業(yè)的四川姑娘,一張圓臉白白凈凈,大眼睛明亮如星。桑吉從沒聽過有誰講話比阿夏老師還要柔聲細語。
阿夏老師讓同學們教她講藏語,桑吉用藏語對她說“美麗的姑娘”。
“什么意思?”阿夏問。
在同學們的哄笑中,桑吉面紅耳赤地做個鬼臉逃走了。
下了山,桑吉懷里揣著阿媽給他的一周的零花錢——一張五元四張一元,疊成一個菱形,踏上了去拉薩的征程。雖然他只知道阿爸在拉薩,具體位置不詳,但桑吉覺得只要到了拉薩總能找到阿爸的。
桑吉暢快自由地呼吸著路邊田野里的空氣,天上的云彩低低地壓在不遠處的山頂上。桑吉時而快速地向前奔跑,時而對著空曠的原野吼一句歌,所有的一切令他心曠神怡,自在如飛。
路邊“噠噠噠”走過牛車,他向趕牛老伯招了招手,“阿伯,送我一程,我要去拉薩!”
老伯用鞭子指了指身后,桑吉一躍而上。桑吉篤信,只要沿著這條路向北走,就能到拉薩。
桑吉像匹不知疲憊的小藏馬,他搭過運煤的大卡車、運牛羊的大貨車和運飼料的三輪車,在蜿蜒的路上不舍晝夜。他的兩側(cè)是山的“河流”。那些山翻滾著,奔騰不息地向他的身后綿綿地流動。
藏區(qū)民風淳樸,沒人會拒絕一個小男孩搭車的請求。
聽說,看到布達拉宮,就到了拉薩。他每隔一會兒就忍不住問司機:“大叔,看到布達拉宮了嗎?”
司機叼著煙卷笑著說“沒有”。
過了一會兒,桑吉又問,司機安慰他:“你別急,還早呢!”
桑吉最后搭上一輛面包車進了拉薩城。車里坐著一家子,三個六七歲的女孩子臉上抹著高原紅,怯生生地望著他。這讓桑吉想起了他的青梅竹馬格桑曲珍。他有點后悔走得太急沒有跟曲珍道個別,告訴她等到藏歷年時兩人就能見面了。
車子轉(zhuǎn)了個彎,桑吉覺得眼前一亮,仿佛閃過一道白光。
“布達拉宮!”
比起家中的畫布,真實的布達拉宮要雄偉高大得多,在陽光下依然顯得飽經(jīng)滄桑,山坡上掛滿五彩的風馬經(jīng)幡。桑吉激動地向窗外大聲歡呼,心臟在他胸腔里燃燒,新的生活在向他招手。
二 男孩子們
生活在牧區(qū)的桑吉頭一次來到城市,拉薩的街道上充滿了煙火氣,十分熱鬧,仿佛樂園。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走在土路上,靴子踩起一片黃煙。
正值午飯時間,街邊藏面館的煙囪里涌出白色的霧氣,骨湯的鮮香挑逗般圍繞在桑吉的身邊久久不散,直沖他的鼻腔。桑吉的肚子突然開始“咕咕”作響,早上吃的沉甸甸的青稞餅在胃里似乎變成了松散的棉花糖,讓這香氣一沖就散得無影無蹤。
一碗藏面五角錢。他摸了摸包,摸到那折成菱形的紙幣的尖尖一角,咽了口唾沫,猶豫了下想要離開??赡酋r香的氣味再一次從后面拉他,抱住他的雙腿,拽住他的衣角,勾住他的脖子,硬是惹得他返回了店里。
端著碗的桑吉迫不及待地吸了口湯,立刻被燙得吐出舌頭。
不遠處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正眼巴巴地望著他,確切說是望著他手中的面,手指在地上無意識地畫圈圈。男孩看上去比桑吉還落魄,去年的凍瘡清晰地殘留在臉上和手上。
饑腸轆轆的桑吉哪里顧得上陌生男孩的注視,只管把面條往嘴里扒。男孩突然走過來,將一把黃土扔進桑吉的碗里。桑吉立刻被撲面而來的土腥味嗆得睜不開眼睛。
“你干啥?”桑吉扔下碗,撲上去揪著男孩雜草般的頭發(fā)往地上按。男孩顯然不是桑吉的對手,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打翻在地。男孩像被捏住脖子的小雞,翅膀在地上亂撲棱,揚起一片塵土。
就在桑吉洋洋自得時,他往身旁一看,才知道糟了,自己的包竟然被潛伏在別處的孩子偷走了。
原來自己中了圈套!
如果換作別人,肯定會奮起直追。然而那些小偷包賊們早已摸透了周圍的地形,在羊腸子一樣的小巷里東拐西拐,三下兩下就能甩掉剛到此地的生人。這招他們屢試不爽。
桑吉才沒那么傻,他沒有猶豫,開始狠狠揍那個被他揪著頭發(fā)的男孩。男孩腿在地上一直亂踢,嗷嗷直叫。
“別打了!別打了!”
“叫他們還我包?!?/p>
男孩不服氣地試著掙脫,他惡狠狠看了眼桑吉。桑吉瞪他一眼,“你兇什么兇!”男孩立刻垂下眼睛。
“小偷,賊娃子!”
“我們也要吃飯啊。”
“我寧可去討飯,也不當賊?!?/p>
“別人不總樂意給我們飯吃。”
“你們不要總是在一個地方討嘛?!?/p>
“別的地方是帕加的地盤,他總是搶我們吃的,還打人?!?/p>
男孩叫貢嘎,是個孤兒,剛才偷包的其他幾個孩子也都是。他們這個小小的“團隊”抱團取暖,不至于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挨餓受凍。
樹蔭里坐著的幾個孩子,其中一個抱著桑吉的包??吹缴<^來,幾個人露出警覺的神情。
“小姑娘,把包給他?!必暩轮钢干<?。
外號“小姑娘”的男孩為難地看看其他人。
看到好不容易到手的戰(zhàn)利品要被奪走,剩下的男孩一齊站起身,氣勢洶洶。
桑吉倒是不怕,大方地說:“你們把包給我,我?guī)銈兂圆孛??!?/p>
他這樣反而把孩子們說愣了?!靶」媚铩甭冻龈吲d的神情開心地問:“真的?”
幾個男孩一邊抱怨“小姑娘”沒出息,腳卻不由自主跟著桑吉。
五個人根本顧不得燙嘴,連面帶湯一個勁兒地傾倒進胃里。桑吉看“小姑娘”吃得比較慢,特意放慢了速度?!靶」媚铩边叧赃叧錆M感激地看他?!靶」媚铩庇须p羞澀明亮的黑眸子,笑起來臉上就現(xiàn)出酒窩,怪好看的。桑吉想,怪不得大家都叫他“小姑娘”。
貢嘎一只眼圈還烏著,他豁著顆門牙,說起話來颼颼跑風,他也說不清楚是換牙了還是被打掉的?!翱纯茨懿荒荛L出來吧。”他并不擔憂。
剩下兩個孩子一個叫洛桑,一個叫扎西,是對兄弟。扎西雖然是弟弟,但是更高更壯;可明顯哥哥洛桑看上去精明一些,偷包的伎倆就是他想出來的。
布達拉宮后面的空地上放著幾塊大石板,那是孩子們每天睡覺的床。石板白天被耀眼的太陽直射了一天,晚上躺上去還是溫熱的。
剛剛還面色陰沉像餓狼一樣的男孩們,幾碗熱騰騰的湯面下肚,個個恢復了孩子的天性,七嘴八舌打探桑吉的來歷。
“我從甘孜來,找我阿爸?!?/p>
聽到桑吉這么說,幾個孩子眼神黯淡下來。
“我們都沒有阿爸?!必暩率涞卣f。他出生時,阿爸就去世了。迫于生計,阿媽只好替別人家放牛。貢嘎七歲那年,一聲悶雷讓領(lǐng)頭的牦牛受了驚,揚起蹄子踢在阿媽胸口上,阿媽不聲不響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貢嘎從此成了孤兒,從甘南的牧區(qū)一直流浪到拉薩。
桑吉仰望著星空,九歲的他頭一次體會到世間的苦難。
“我爺爺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薄靶」媚铩卑杨^湊到桑吉跟前悄悄說。“小姑娘”本名索朗,唯一的親人爺爺去世后被玩伴貢嘎從甘南藏區(qū)帶出來。爺爺是個教書匠,教索朗從小背《唐詩三百首》。索朗特別喜歡古詩詞,到現(xiàn)在他都好好保存著那本《唐詩三百首》。
他告訴桑吉,爺爺去世的時候,天上就劃過一顆流星。
洛桑扎西兄弟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打哪里來,他們記事起就跟著一個臉上有疤、兇神惡煞的男人乞討,抓住別人的衣服纏著不放求人家給錢,有時手偷偷伸到人家兜里。男人一言不合就揍他們,被打得受不了的洛桑后來帶著扎西跑了,從日喀則一直跑到拉薩。
“‘小姑娘,背首古詩聽聽?!必暩吕骼实母觳?。
索朗想了想,羞澀地抿嘴一笑,說:“我背個新學的吧。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p>
索朗的聲音舒緩悠長,桑吉記得阿夏老師也教他們朗誦過這首詩,便小聲和著。雖然不太懂詩的意思,可孩子們仿佛真的聽到了遠處有鐘聲傳來。在他們想象中的悠揚鐘聲里,身下堅硬的石板開始變得柔軟,如同水波蕩漾,輕搖著,令他們意識模糊,沉沉入夢。
三 吃飯,讀書和蓋房子
聰慧又機靈的桑吉是天生的孩子王,他告誡伙伴們再也不可以偷東西,他有辦法帶大家找到吃的。
桑吉長了張討人喜愛的臉,眼睛黑亮亮的,鼻尖翹翹的,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午餐的時候,如果看到來布達拉宮朝圣的老爹或者婆婆從包囊里掏出糌粑,桑吉他們就圍過去,蹲在人家身邊,也不說話,就那么滿眼渴望地盯著人家看,然后露出虎牙羞澀一笑。慈祥的老者就會笑吟吟地把糌粑分給孩子們。
桑吉一邊帶著大家四處游蕩,一邊還要留意阿爸的身影。
“小姑娘”更喜歡獨自一人行動。后來桑吉才知道,“小姑娘”愛到學校去,踮起腳尖扒著教室窗臺望進去,聽老師講課。老師在講臺上領(lǐng)讀,同學在下面跟讀?!靶」媚铩币苍诖巴獯舐暩?,雖然他有時也不知道老師在講什么。
桑吉無聊了就去找“小姑娘”,跟他一起沒頭沒腦地大聲念。他想起了阿夏老師,突然有點內(nèi)疚,他的出走一定讓阿夏老師很擔心吧。他懷念起上語文課的日子。
胡思亂想間,他把好多字念錯了,教室里的孩子聽到,轉(zhuǎn)過頭對他們做鬼臉。
桑吉還有個宏偉的計劃,就是給幾個伙伴建棟“房子”。每到下雨的時候,大石板上就沒法睡人了,幾個人只能找個屋檐蜷縮起來。桑吉對他們說,有了“房子”就有家了。
“家”對幾個流浪的孩子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字眼,既陌生又奢侈。他們在街上游蕩時經(jīng)常聽到焦急的母親喊不知跑到哪里瘋玩的孩子們回家吃飯,語含責備卻充滿關(guān)懷。
然而從來不會有人喊他們“回家”。
“小姑娘”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急切地問桑吉該怎么辦,怎么才能把“家”蓋好。
桑吉搔搔頭,他其實也不知道怎么建房子,不過憑著曾經(jīng)跟大人搭棚子的經(jīng)驗,桑吉讓大家分頭去找石頭、木棒和苫布。
每天傍晚,幾個人聚在大石板上,清點自己一天的收獲。
“扎西,這些石頭太小了,用不了。”
桑吉又看看“小姑娘”帶來的木棒,點點頭說:“多幾根這樣的就好了?!必暩聫乃略豪锵蚶飩冇憗砼f的塑料布和毯子。
一整天的搜尋和忙碌讓他們疲憊地躺在石板上?!靶」媚铩边€沉浸在要蓋房子的興奮中,他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比天下寒士俱歡顏?!彼徽J得“庇”字,只讀了半邊。
貢嘎問:“‘寒食是什么?”
“你、我、桑吉,咱們所有人都是‘寒士。”
貢嘎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古人要把他們比成吃的。
“我以后想去教書,教語文?!薄靶」媚铩泵碓谀X后的《唐詩三百首》,他才背了幾十首,想到還有好多好多首夠他背,他感到很安心。
貢嘎沒有什么太遠大的理想,他只想讓自己強壯點。因為太瘦弱,他總是被這一帶游蕩的大孩子們欺負。
洛桑、扎西兄弟想擁有自己的牛,天天去放牧,有酥油茶喝,有牦牛肉吃,還有皮子穿。
“我要找到阿爸,然后跟他一起賺好多錢。等我賺夠錢,就回家,把家里的房子蓋得更大、更漂亮?!鄙<f。他想,這樣,就可以把格桑曲珍帶到自己家里住了。
格桑曲珍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喜歡拉著桑吉的衣袖,桑吉走到哪她跟到哪,她每次見到他就甜甜地笑著叫“哥哥”??伤謪s迷上了賭博。他兜里的存款在他一次次擲骰子時流進別人的口袋,他家的牦牛在他一次次亮牌中被牽進別人家的牧場,最后房子、家當都無法控制地被他扔進賭博的爛泥潭里沉沒了。年幼的曲珍只好和媽媽住在臨時搭的棚子里。
桑吉找到阿爸純屬機緣巧合。
那天,他蹲在布達拉宮門口仰著臉聽老喇嘛講釋迦牟尼的故事。老喇嘛的臉皺巴巴的像顆核桃,眼神充滿智慧。一個大鼻子的外國人走近,舉起帶著長筒的照相機對著這一老一少“咔嚓咔嚓”連拍許多張。桑吉并不怵他,定定地望著鏡頭,帶著點好奇。
大鼻子對他豎起大拇指,然后比畫著問他們“大條事”在哪,桑吉搖搖頭。大鼻子更加努力發(fā)音清晰地說“大,條,事”,邊雙手合十,比畫拜佛的手勢。
“他在問大昭寺怎么走,孩子,帶他去吧?!崩侠镱I(lǐng)會了他的意思。
大昭寺是拉薩最熱鬧的地方,做生意的店鋪鱗次櫛比,八廓街被挨挨擠擠的攤位占了一半。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外國人走在路上還是很稀奇的事情,他們?nèi)缤凶叩恼信?,把人們的目光牢牢吸引?/p>
拉著老外手的桑吉也吸引了人群中的一雙眼睛。
“桑吉!”桑吉聽到有人從背后叫他。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阿爸一臉驚訝地站在那。稍稍愣了愣,桑吉欣喜若狂地撲到阿爸懷里。老外沒料到居然看到了父子相見的一幕,他舉起相機又是一通拍,然后向父子倆豎起大拇指。
桑吉沒想到,大洋另一邊某個國度的攝影沙龍里,一個頭發(fā)長過肩膀、穿著破舊藏袍的男孩子著實火了一把。他緊緊地抱著一個高大魁梧的身軀,幸福和興奮溢出黑亮的眼睛,嘴巴咧到耳朵根,兩顆虎牙尤其醒目。那張照片獲了大大小小無數(shù)獎項,后來的二十年里一直掛在攝影師家的客廳正中。
后來還是阿夏老師把那張登在雜志上的照片拿給桑吉看的??吹阶约盒腋Q笠绲谋砬椋胖涝瓉碜约簩τH人和家是那么眷戀,他為當時自己冒冒失失離家出走和不辭而別感到慚愧難當。
父子相見的瞬間是快樂的,可阿爸發(fā)現(xiàn)兒子是自己逃出來時便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他一頓。阿爸生起氣來像頭牦牛,大鼻孔里呼呼冒氣令人生畏。
“不好好上學跑來拉薩做什么?”
“找你!”桑吉痛得倒吸冷氣。
“你阿媽知道嗎?”阿爸揚起手中的藤條,毫不猶豫地甩了下去。
“我托拉姆給她帶話了!”桑吉屁股上又是一條紅印。
“回去上學去!”
“我不!”桑吉想,回去手心還不知道要挨多少教鞭呢。
阿爸發(fā)現(xiàn)兒子比驢子還犟,知道靠打罵不管用,想了想,突然笑著問:“桑吉,你不是很喜歡阿夏老師嗎,你不想回去聽她的語文課嗎?”
“嗯……”桑吉動搖了。
“在阿爸這里玩幾天就回去,好不好?你阿媽和阿夏老師一定都很想你?!?/p>
桑吉摸著紅紅的屁股,默默點點頭。
四 “小姑娘”與拉薩河
穿著嶄新藏袍和鞋子的男孩出現(xiàn)在貢嘎他們面前時,誰都沒認出來他是桑吉。當小伙伴們知道他找到了阿爸,不約而同地一陣沉默,他們在無聲地告訴桑吉:你已經(jīng)跟我們不是一類人了。
桑吉從兜里掏出阿爸給的十塊錢,說:“走啊,吃面去。”
孩子們依然一動不動,把臉扭向旁邊。桑吉生氣地把錢塞進貢嘎的口袋里,撫平,說:“你們都不理我了嗎?”
“桑吉,你回去吧,你阿爸不會讓你跟我們一起玩的?!必暩抡f。
“對,就跟土旦那樣,他被家人接走,我們?nèi)フ宜?,他裝作不認識?!痹魅碌?。
桑吉賭氣跑到石板那里壘石頭。他的計劃很簡單,把石頭壘好,就能支起木棒,蓋上苫布,他們夢寐以求的“家”就建好了。
“小姑娘”跑過去幫他,“咱們的房子碰一下不就倒了?”
“我找阿爸要點水泥,把石頭的縫堵上,結(jié)實得很?!?/p>
“我真羨慕你,可以回去上學。”
突然,桑吉腦中閃過一個絕好的主意?!鞍?,‘小姑娘,我求阿爸送你上學,放學后你就在店里給他幫忙。對!我怎么沒早想到呢?貢嘎他們也可以??!”
桑吉把石頭一推,說:“不弄了,我找阿爸去?!?/p>
“小姑娘”眼睛里仿佛擦亮一根火柴,閃閃放光。
阿爸聽了桑吉的請求,有點猶豫。他聽別人說過街上流浪的野孩子手腳不干凈,他店里上好的蜜蠟和天珠價格不菲,他不敢冒險。
可架不住桑吉苦苦哀求,只好先敷衍兒子說讓“小姑娘”試試看,他正缺一個給顧客送貨的幫手。憑直覺,他對愛讀書的“小姑娘”感到放心。
“小姑娘”是個聰慧的孩子,有客人看他年幼,想賴賬坑他,“小姑娘”搖搖頭,少一分錢都不行,他心里對東西的價格明白著呢。
他每天站著騎高大的二八自行車,穿梭于拉薩的大街小巷,錢被他小心翼翼揣在懷里。多年后桑吉看到滿大街“順豐快遞”“美團外賣”,就仿佛看到“小姑娘”努力騎自行車走街串巷的身影。
事情就發(fā)生在一個傍晚。“小姑娘”送完最后一件商品,歡喜地摸摸胸前的口袋,里面硬硬鼓鼓、方方的一塊。桑吉的阿爸答應(yīng)他明天就送他去學校,他一會兒就去給自己買個布包,還有鉛筆、橡皮、田字格本子……
可那天晚上,桑吉坐在阿爸的店里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小姑娘”。
“哼,肯定是貪玩忘了正事?!卑趾懿粣?,覺得這些孩子果真靠不住。
桑吉知道“小姑娘”不會的??砂值哪樕絹碓疥幊痢?/p>
桑吉跑去找貢嘎,“貢嘎,看到‘小姑娘沒有?”
貢嘎奇怪地問:“難道‘小姑娘沒跟你在一起嗎?”桑吉怔住了,他的心倏地沉在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里。
桑吉不知道,這幾天來,就在“小姑娘”歡快地撥動著自行車鈴鐺穿梭在大街小巷時,早就有幾雙鬣狗般不安分的眼睛在背后悄悄盯住了他。
在偏僻的小徑上,車胎瞬間癟了氣,“小姑娘”連人帶車翻倒在地。一個人快步向前抓住他的車把,另一個人勾住了他的脖頸。他認出抓住車把的是帕加,那個十幾歲的少年,終日帶著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在街頭游蕩,也正是這伙人經(jīng)常欺負貢嘎。
“把錢拿出來。”帕加把手伸進“小姑娘”的口袋。
“小姑娘”死死護住胸口,他在地上胡亂摸起塊磚頭,狠狠砸在勾著他脖頸的手臂上。只聽后面的人痛得“哎喲”一聲叫,趁著這個空隙,“小姑娘”沒命地向前跑去。
身后傳來叫罵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帕加罵:“你個蠢貨,連人都看不好,快追!”
“小姑娘”懊惱自己把自行車丟了,唉,到時候該怎么和桑吉的阿爸交代呢?他肯定很生氣,就不讓自己上學了……他腦子里亂七八糟閃過這些念頭,后面的人聲和腳步聲逐漸逼近。
“跑啊,索朗,快跑啊!”一個聲音急促地在他耳邊呼喚。
“小姑娘”拼盡全身的力氣向前奔跑,忘記了方向,亂了方寸,恐懼勒住他的喉嚨,甚至連救命都喊不出口。
不知跑了多久,他突然站住了。此時,橫亙在他眼前的是巨大的絕望。站在河堤上向下看是拉薩河黑色的水,夜晚的河水早已褪去白天平靜的偽裝,變得波濤洶涌。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不知因為害怕還是緊張,嘴角不自覺地在抽搐。
帕加朝他逼近,“小姑娘”本能地向后退,踩在一塊松動的石頭上。伴隨著石頭“嘩啦”一聲解體,帕加看到他們的獵物一閃就不見了,緊接著傳來水花濺起的聲音。
帕加趕緊跑到岸邊往下看,可除了比夜色還要深邃的河水,什么都看不到。
“走,回去找自行車?!迸良佑X得很晦氣,朝地上吐了口痰。
五 回家
今天是桑吉搭著運貨的卡車回家的日子。“小姑娘”一直沒回來,孩子們跑遍大街小巷搜尋他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阿爸失望透頂,不論桑吉怎么解釋,阿爸依然堅信那個男孩拿著錢——一筆他從沒見過的巨款偷偷跑掉了,還順走了他的自行車。
“桑吉,桑吉,我看到自行車了!”貢嘎突然邊跑邊高聲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看到帕加騎著那輛自行車招搖過市。
阿爸聽說后抄起棍子去找帕加。
欺軟怕硬的帕加在氣勢洶洶的阿爸面前說出了真相。孩子們含著眼淚撲上去打他,“壞蛋,壞蛋!把‘小姑娘還給我們!”
“阿爸,‘小姑娘是為了保護錢才掉進河里的,你一定要找到他!”
“孩子們,阿爸把這個壞蛋交給警察,我們一定會把‘小姑娘找到,你們放心吧。”阿爸把泣不成聲的幾個孩子摟在懷中,輕柔地撫慰,他也為自己錯怪了那個好孩子而自責不已。
阿爸對貢嘎和扎西兄弟說他們以后可以住在自己店里,不要再四處流浪。
“我和弟弟遇到了牧區(qū)的書記叔叔,叔叔說要接我們?nèi)ジ@??!痹餍值軅z在街邊乞討時偶遇了那位書記,“貢嘎,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咱們在那有吃的,有住的,還能上學?!?/p>
“我要去拜師練武術(shù),以后誰都別想欺負我?!必暩履税褱I,倔強又堅定。
桑吉對即將到來的分別感到傷感,那棟他們腦海里勾勒出的房子,到底是沒有建成。就讓那堆石頭留在原地吧,要是哪天“小姑娘”回來,他一定會在石頭旁等他們。
桑吉坐在卡車的后座上,最后探出身子望了一眼拉薩。布達拉宮依然不言不語矗立在那,似乎比蒼山還要永恒。
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鐺響起,有個孩子從車旁一閃而過,還聲音嘹亮地大聲誦讀:“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p>
桑吉急忙對著那個騎自行車的身影喊:“‘小姑娘!”
伴隨著車閘嘹亮的一聲響,回過頭來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