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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與夏娃

2019-04-20 12:48修新羽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夏娃神父喬治

1

“如果她逃跑,你就開槍。”他們這樣說,然后把那支槍遞到他手里。

喬治點點頭,在睡褲上擦掉手心的汗水。他剛才有些過分緊張了,然而這也可以理解:就在半小時前他還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們打算囚禁一只夏娃,也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成功囚禁了一只夏娃。

上帝保佑地球的和平。

約翰蹲在夏娃旁邊,以一位醫(yī)生的本分,盡職盡責(zé)地觀察著她的呼吸和脈搏。

“應(yīng)該還不會醒。”他說,“拿好槍。”

其實沒必要這么緊張。夏娃的手腕已經(jīng)被繩索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住了,用那種能綁住最殘暴的歹徒的方式,更何況麻醉藥的劑量也足夠她昏睡整個上午,讓她在醒來后也疲憊無力,溫馴如鴿。即便坐擁能毀滅整個地球的高端科技,在落單的時候,此時此刻,她看起來也不過是女人,和地球女人一樣的女人。

“上帝保佑?!鄙窀傅吐曊f,仿佛只是出于某種職業(yè)化的習(xí)慣。他站在旁邊看著,眼神中并沒有任何憐憫。夏娃正在小聲呻吟,無意識地呻吟。那聲音溫暖沙啞,讓人想起被陽光烘烤過一整天的海灘。

今晚簡直是災(zāi)難。確切點說,從五年前開始的一切都是災(zāi)難。

格林尼治天文臺率先觀測到了一顆古怪的小行星,它飛行的速度毫無規(guī)律,活像是闖進觀測數(shù)據(jù)中的人為噪點。而半年前,所有人都能用肉眼看見。報紙上沸沸揚揚地討論著,美國已經(jīng)算出了它的飛行軌道,甚至想搶先一步用最先進的核武器來維護地球的尊嚴(yán)。

他們早該猜到的,那顆月亮根本不怕什么核打擊。

盡管嚴(yán)格來說,那并不是月亮,只是一顆小巧潔白的星球狀飛船,但它看起來遠(yuǎn)比月球堅硬。它發(fā)著光,每天環(huán)繞著地球轉(zhuǎn)動,每天晚上都堅決而平靜地出現(xiàn)在夜幕上,與原先的那個月亮遙遙相對——讓原先那個月亮顯得暗淡衰微。

一顆只有“女人”的星球。

那群被稱作是“夏娃”的外星生物,緩慢地、有規(guī)劃地、耀武揚威地來到這里,聲稱她們當(dāng)年遇到過資源上的小問題,所以才把部分人口遷到了地球上?,F(xiàn)在問題解決了,所有人都應(yīng)該跟她們一起返航……當(dāng)然,是所有“地球女人”。因為“男人”不過是女人在地球上繁衍時產(chǎn)生的意外,一些變異產(chǎn)物,一些殘次品。

她們將在這里無限期停留,直到所有女人都做出最終決定。

“怎……怎么辦?”喬治問。

“問她?!奔s翰摘掉手上的無菌手套,他剛才對夏娃做了基礎(chǔ)的檢查。

“問什么?”喬治繼續(xù)問。

“政府一直在封鎖消息,誰知道有多少人跑了過去?!奔s翰邊說邊給自己點上支煙。喬治注意到,他的手也在微微發(fā)抖,“她的話說不定會可靠點?!?/p>

“可靠嗎?”神父說。他沒穿或是沒來得及穿那件會讓他顯得頗具氣勢的長袍,只是簡單地穿著黑襯衫和正裝褲,戴著羅馬領(lǐng)。他站在旁邊,謹(jǐn)慎地凝視著夏娃,仿佛能從某些平淡無奇的細(xì)節(jié)上看到命運的深淵。

“沒辦法?!奔s翰說,“如果不是為了得到點兒消息,為什么要綁架她?”

“因……因為害怕她會有什么暴力行為?”喬治說。他深呼吸,再次低頭查看自己的手槍:“因為……她有可能是有什么妄想癥?”

2

“她們認(rèn)為這是一種自由選擇,我認(rèn)為,不是。”

電視上的那個金發(fā)女人握住話筒,邊說邊揮動著手:“把生理性別當(dāng)作分類標(biāo)準(zhǔn)?連五十年前的人都不會這么愚昧?!彼咽滞鬁惤R頭,展示著系在那里的彩虹絲帶。

約翰把電視調(diào)成靜音。這些話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但哪有人還在乎什么愚昧。女人們已經(jīng)瘋了:她們總喜歡追求時髦,追捧那些來自異域的東西,東方香料、埃及。她們喜歡所有怪異而陌生的東西,甚至喜歡完全的、徹底的、怪異而陌生的星球。她們從來不考慮風(fēng)險性。

約翰,作為外科醫(yī)生,對她們的這種偏好非常了解。他曾處理過許許多多由此產(chǎn)生的危機,九寸高跟鞋引發(fā)的腳踝炎之類的。就在去年夏天,甚至有個十五歲的姑娘嘗試把自己的舌頭刺穿套上八個金屬環(huán)。在被送到診所之前,她已經(jīng)嚴(yán)重感染,差點就要被切掉整個咽淋巴環(huán)。

約翰,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有著絕佳的正義感、耐心、判斷力,以及無可挑剔的同情心,總能耐心溫柔地對待那些忍受病痛的患者。他沒法不為女人們的危險遭遇憂心忡忡,上周甚至還給社區(qū)治安巡查隊捐了整整三百鎊,指望那群年輕小伙子能挫敗外星怪胎的陰謀。

在酒吧聚會的時候他們討論過,幾乎所有人都對此不屑一顧,認(rèn)為這不過是場虛張聲勢的陰謀:那星球上可能全是男人,處心積慮編出彌天大謊,是想要騙走所有地球女人。

小喬治倒是紅著臉爭辯過幾句:“其實,也有可能,夏娃們并沒說謊?!眹?yán)謹(jǐn)糾結(jié)過頭的、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口吃的小喬治,沒人愿意站在他那邊。雖然約翰心里清楚,自己這年輕的侄子有可能是對的,畢竟夏娃星球的科技是那么發(fā)達(dá),遠(yuǎn)在地球人之上。

沒人想過綁架夏娃會這么簡單。

不過是和往常一樣,安娜出差去了,喬治在樓上打游戲,約翰準(zhǔn)備去診所值夜班。拿起掛在門后的公文包和雨傘,換好鞋,打開門,他沒料到門后居然有人。

幾乎是剛看到她,約翰就覺得不對勁。那是個頭發(fā)濕漉漉的陌生女人,仿佛被猛然打開的房門驚嚇到,她跳下門口的臺階,回過頭來用那雙碧綠色的眼睛凝視著約翰。

約翰后退一步,把門關(guān)上,猶豫要不要把喬治叫下來。

“打擾了,我沒打算進來?!蓖饷娴呐吮虮蛴卸Y說,“只想躲一下雨。當(dāng)然,也順便跟您打個招呼?!焙芷降目谝?,聽不出她來自哪里。

這很不得體。安娜正在外地進行一場采訪,他不該跟任何來歷不明的陌生女人糾纏。然而那畢竟只是個女人,看起來也并沒有什么危險性。

約翰猶豫了一會兒,重新把門打開。

女人仰起臉,忖度地打量著他。約翰注意到,更準(zhǔn)確的說法大概是:女孩,那淺金色皮膚和纖細(xì)脖頸只屬于年輕人,她甚至沒有任何頸紋。幾縷濕漉漉的褐發(fā)緊貼在她光滑的臉頰上,那身翠綠連衣裙幾乎濕透了,讓人想起湖水中生機勃勃的藻類。

“你可以進來,稍微處理一下?!奔s翰朝后退了一步,“這么晚了,外面并不安全?!被蛟S是從鄰鎮(zhèn)來的,年輕人總喜歡離家出走。喬治或許愿意跟她聊聊天,年輕人總喜歡年輕人。

“謝謝。”女孩感激地點點頭,小步跨進房門?!拔覜]想到這里會這么冷?!?/p>

整整三秒鐘后,約翰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3

他們把自己柔弱的俘虜關(guān)在了地下室里,即便在她醒來之后也絲毫不會掉以輕心。她的雙手被綁在椅子后面,嘴被堵住,只剩下那雙溫柔的眼睛,神色像是某種動物,鹿、松鼠、野兔那些靈巧而討人喜歡的動物。那種在野外長大的,完全沒有跟人類社會接觸過的動物。

不會有什么大礙,畢竟用傘柄敲擊她后腦的時候,約翰注意控制了力道。他給住在附近的社區(qū)神父打了電話,然后和喬治一起把夏娃抬到了地窖中。以防萬一,他們還給她注射了麻醉劑。半小時之后神父才匆忙趕到,帶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兒搞到的消音手槍。神父們總有辦法。

盡管他們并不確定這人究竟是夏娃還是患有什么妄想癥的女孩。愿上帝保佑,新聞里的白宮發(fā)言人剛剛宣布,美國政府已經(jīng)和夏娃星球的人達(dá)成了某種交易:“她們將派遣使者來到地球上,通過逐漸深入的友好交流來減少人們的恐慌。”

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他們準(zhǔn)備了桌子、三把椅子,盡可能地讓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和平會談而不是單方面綁架。坐在夏娃對面后,又等了幾分鐘,約翰終于起身,摘掉夏娃嘴里的醫(yī)用橡膠口塞,比操作什么危險的外科手術(shù)還要謹(jǐn)慎一萬倍。夏娃抬起頭,舔去嘴角被口塞帶出的幾絲唾液。她深褐色的頭發(fā)散落在肩膀上,垂在她微微發(fā)紅的臉龐邊。

“別害怕?!奔s翰短促地安慰了一句。雖然他并不知道這樣的安慰能否起到作用。夏娃看看他們,沉默宛如無辜的羔羊。

“希望我們都能彼此坦誠,”神父特意放慢了語速,緊緊盯著夏娃的雙眼。在懺悔室里,他曾經(jīng)把類似的問題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和最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一樣,他也懂得怎么向別人施加壓力,尋找到心靈的脆弱之處然后輕輕一按,看著對方在自己面前土崩瓦解。

“你知道我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p>

夏娃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甚至沒費心對自己的身份做任何辯解。

“你們的目的?”約翰說。他們達(dá)成過共識了,認(rèn)為在外星怪物面前單刀直入的詢問方式更能為彼此節(jié)省時間。

夏娃轉(zhuǎn)過臉來凝望著他。在地下室的暖黃光線下,那雙翠綠色眼睛變成了一種閃閃發(fā)光的墨綠:“拯救?!?/p>

神父說:“拯救某一些人還是所有人?”

“外面在下雨?!彼谋砬橹杏蟹N飄忽不定的茫然,“我被捆住了?!?/p>

“對,你被捆住了?!鄙窀刚f,“直到你愿意承認(rèn)地球上人人生而平等?!?/p>

“理想主義的旗幟把你們的雙眼蒙蔽了?!毕耐薜恼Z速很慢,具有驚人的說服力,“睪酮和雌二醇完全不同,沒有什么生而平等。”

對野生鳥類、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而言,睪酮都會降低免疫力、提高感染的嚴(yán)重程度,并最終導(dǎo)致提高死亡率。而雌二醇,女性主要的類固醇,能增強免疫力。

約翰知道這些,但他從來都不覺得這是什么不平等,這只是兩性差異。但在夏娃們看來,男性顯然不過是一個在遺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錯誤,一個故障,雖然在體力方面有著顯著優(yōu)勢,然而當(dāng)科技發(fā)展到某種程度就失去了作用。在夏娃的星球上,強壯和勇敢不過是裝飾性的品德。

“我們的文明一直都建立在兩性差異的基礎(chǔ)上,”約翰說,“帶走另一半人類并不合理?!?/p>

“二元論,線性思維,等級制,”夏娃說,“這些都不是什么自然規(guī)律,這是你們的規(guī)律?!彼拖骂^,盯著膝蓋上的幾道繩子,“我被捆住了?!?/p>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才明白她并不僅僅在陳述某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而是在抗議。在神父不情不愿的默許之下,喬治起身繞到后面,把夏娃手上的繩子解開。

夏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但似乎沒想過要反抗或者逃跑。她小心翼翼地活動著自己的手腕,然后朝約翰伸出手來。約翰控制住自己想要躲閃的念頭,片刻之后,才意識到她是在撫摸他的頭發(fā)。動作很輕,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像是怕沾上什么臟東西。那指尖蹭過約翰額角的時候,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歡欣。

“白頭發(fā)?!彼吐曊f,眼中有種讓約翰不太舒服的好奇。

約翰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剛意識到自己開始衰老的年齡,剛從沖昏頭腦的青春中回過神來,開始面對生活。他和安娜搬到這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五年了,已經(jīng)決定要孕育自己的孩子。安娜已經(jīng)挑選好了嬰兒床和益智玩具,還打算把他們的墻壁粉刷成更溫和的淺藍(lán)。從他們結(jié)婚以來,她就那么期待成為一位母親。

約翰朝后仰了下身子,躲開夏娃的手指。夏娃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打量神父?!昂Q蟆!彼蝗徽f。

所有人都愣住了。這里不靠海。

“刀?!辈幌駝偛拍敲催瓦捅迫?,也不像剛才那么充滿單純無害的好奇?!安屎纾U筆?!毕耐藓蠑n雙眼,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幾乎是癱倒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念叨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匯。

“她發(fā)燒了?!奔s翰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她之前淋了雨。神父將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墜取下來,為她戴上,然后坐在一旁開始祈禱。

誰都看得出來,最近事情越來越糟了。新聞里說,在紐約,女人們已經(jīng)成立了各種聯(lián)盟,夏娃聯(lián)盟以及反夏娃聯(lián)盟,女人和女人的戰(zhàn)爭?;蛘?,更確切地說,地球女人和地球女人的戰(zhàn)爭。夏娃們倒一直彬彬有禮,至少表面上并不參與這些事情。她們只是等待,這就足夠了。

沒人能阻止女人們的出走。

最先混亂的是埃及。最偏僻的鄉(xiāng)村發(fā)生了幾次暴亂,為防止女人們逃走,他們甚至愿意先把女人殺掉。但什么都無法阻止女人們的消失,逃走是消失,死亡不過是另一種消失。

“上帝原諒。”祈禱結(jié)束之后,神父喃喃地說,“上帝原諒?!?h3>4

在那間地下室,喬治總能聞到一股玫瑰的味道,但又比玫瑰更清淡。但仔細(xì)辨別的時候,它又會消失在周圍那些堆積雜物的苦澀灰塵之中。

大概是因為夏娃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戀女友,喜歡用玫瑰香水的那個。讀高中時他們交往了整整三年,最后她還是哭泣著離開,控訴喬治對她漠不關(guān)心。而他只是不喜歡承諾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喜歡把自己的挫敗與傷感講給她聽,他只是想保護她。

在讀大學(xué)之后,在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面對電腦敲擊鍵盤之后,他們再也沒見過面。據(jù)說她已經(jīng)定居紐約,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他并不會很頻繁地回憶起那些往事,但在這個下午,在困倦不堪的時刻,他允許自己能夠稍微放松些。

昨晚他們輪流睡了幾個小時,又花費了一整個上午來討論,可依舊不知道能拿夏娃怎么辦。接到一個緊急就診電話后,約翰已經(jīng)趕去診所,而神父說要去找政界的一些朋友打探情況。于是他獨自守在這里,看著夏娃。

她來自外星,盡管她看起來與地球女人沒有任何不同。

如果非要說的話,她有種特別模糊的年齡感。皮膚細(xì)膩而有光澤,但嘴角和眼角都有細(xì)小的皺紋,仿佛她曾經(jīng)見識過無數(shù)有趣的事情,大笑或者哭泣過成千上萬遍。

夏娃的雙手依舊被用一種非常專業(yè)的方式捆在椅背后面,雙腿則和椅腿牢牢綁在了一起。在這樣的姿勢下,她胸口的起伏變得尤其明顯,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嘴里還塞著那只醫(yī)用橡膠口塞,這讓她無法說話,也合不攏雙唇。

喬治把電腦帶了下來,這樣他就能一邊處理編程工作,一邊完成自己的監(jiān)視任務(wù)。

每年夏天,他都來約翰叔叔家度假。父母對這件事非常支持,認(rèn)為這位優(yōu)秀正直的長輩會對他產(chǎn)生好影響。但他和約翰交談不多,不過是一起喝啤酒看世界杯,周末去郊區(qū)釣魚。安娜阿姨經(jīng)常出差,有時候約翰也會被一通突如其來的急診電話叫走,他就獨自待在房間里,追著那些永遠(yuǎn)也追不完的電視劇。

今年他本來計劃早點兒離開的,在硅谷的那份工作要求下個月就入職,在那之前,他理應(yīng)多花點兒時間準(zhǔn)備準(zhǔn)備,再陪陪父母??墒钦l也沒料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他居然和自己優(yōu)秀正直的長輩一起綁架了外星人。

他敲擊完最后幾段代碼,努力忽略心里的那種感覺。被凝視的感覺。

夏娃凝視著他。

喬治飛速地朝那邊掃過一眼,確認(rèn)了自己的判斷。夏娃在盯著他看,目光沒有惡意,只是帶著點兒好奇。但在被盯著的時候,人們通?!蛘哒f,他通?!粫杏X特別舒適。

這些年里他很少有機會和女人單獨相處。長久以來,現(xiàn)實生活總能讓他感覺到某種超乎想象的荒誕。另一方面,隨著機器學(xué)習(xí)和智能識別的發(fā)展,所謂的虛擬現(xiàn)實領(lǐng)域又已經(jīng)發(fā)展得過于現(xiàn)實。他毫不懷疑在未來的某一天,人工智能會替代所謂的人類伴侶。沒理由不會。至少它們能表現(xiàn)出耐心和理解,它們不會拒絕。

喬治自我提醒:不要過度緊張。

按照約翰之前的吩咐,下午兩點需要給夏娃喂感冒藥。喬治走過去,從她嘴里把口塞拽出來,小心避開上面那些濕漉漉的口水。

玫瑰味似乎更濃了,也更新鮮。不像是聞到的,喬治覺得自己仿佛是用皮膚感受到的。他忍不住搓揉了幾下自己的手指,盡管它們并沒有沾上任何水漬。

“謝謝?!毕耐蘅人詭紫?,順從地咽下那些膠囊,“這樣綁著真的不舒服。”

喬治把食指附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把口球放到了一邊。

夏娃眨了眨眼,沖他露出了微笑。這微笑未免太過燦爛了,讓喬治想起在高中時每次拿到A時母親的神情,贊嘆,信任,帶有鼓勵意味。這樣被當(dāng)做孩子一樣對待本應(yīng)讓他感到被冒犯,然而他只是努力按捺住了自己心里突如其來的雀躍。回到座位上,他試圖繼續(xù)檢查剛剛寫好的程序代碼,從那些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的0和1之中找到宇宙存在的意義。

起初夏娃非常安靜,只是依舊時不時凝視著他,那些帶著溫暖熱度的目光來來回回地落在他身上。隨后,正如他早就預(yù)料到的那樣,她很快就開始嘗試交談。

“坦誠一點兒,你們究竟為什么需要女人?”還是同樣的問題,仿佛她真的為此感到困惑。

“為……為了愛情,為了讓自己的靈魂完……完整?!眴讨握f,沒來由地感到緊張。這回答不夠好,也不夠坦誠,這只是他在年輕時從小說和電影里得到的句子,人們都在這樣說。如果足夠小心,他能夠掩蓋住自己一時的失神。只要足夠小心,他能夠不看夏娃,而夏娃也不會注意到他的眼神。

“挺俗氣的答案,對吧。東方人還會扯些陰陽平衡的理論,不過我猜你們想說的其實都是,為了欲望?!彼⒁獾搅?,“你喜歡我?!毕耐逌睾偷刂貜?fù)了一遍,微微睜大了眼睛,故意壓低了聲音,“你喜歡我。”

這樣一來,已經(jīng)是確鑿無疑的誘惑。

誰能不喜歡她們。她們的眼睛里有月光下的萊茵河水。她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就是去發(fā)掘一些人們不允許自己說出口的渴望。

“作為交換,我可以帶你過去?!彼吐晳┣笾?,甚至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被壓抑著的啜泣,“多帶一兩個男人回去對我們造不成威脅?;蛟S你還會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分享快樂。”

喬治凝望著夏娃翠綠色的眼睛。或許她是天使?;蛟S她就是基督,沒人說基督就不能是一個女人。他傾過身吻了她。那份他早就習(xí)慣了與所有欲望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沒頭沒腦的讓人呼吸困難的暈眩感,再次在他身體里翻涌升騰。

5

沒有任何聲音。推開地下室門的時候,神父隱約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沒有想過自己會看到什么。

在他把喬治拉開之前,夏娃的衣服幾乎已經(jīng)被剝干凈了。你很難想象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居然有這樣大的力量和決心,但他就是那樣沖過去,將夏娃連著椅子一起踹翻在地。喬治和夏娃同時發(fā)出了呻吟。

喬治低著頭,整張臉都漲成了一種難看的紅色。他襯衫的扣子全都解開了,領(lǐng)帶歪在一邊,胸口赤裸。而夏娃的裙子被亂七八糟地掀到了她被綁緊的手腕附近,白花花地裸露著,纖長脖頸上零星布著紅痕,嘴唇微腫。

像是令人血脈僨張的色情電影。神父覺得自己的血液被凍住了,心臟在不斷下沉,沉到了胃部。約翰就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朝周圍打量著,仿佛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出于醫(yī)者的本能一樣,他將夏娃與椅子都扶起來,仔細(xì)檢查了一下她的肩膀:那里重重撞到了地上,似乎馬上就會泛起烏青。

“解釋。”神父說。

“你為什么憤怒?”夏娃突然說,語速很快。她從來都沒有這么冷靜過,盡管她依舊呼吸急促,眼里甚至閃爍著淚水:“難道僅僅因為你喜歡著男人?”

神父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既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反駁。在漫長的傳教生涯里,他早就學(xué)會了用沉默來面對任何離奇的指控或棘手的問題。他總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對方,讓自己表現(xiàn)得足夠冷靜與虔誠。

“我們有著同樣的目標(biāo),神父?!毕耐拚f,仿佛并不在乎他的沉默,“我們都希望地球上不再有女人?!?/p>

神父搖搖頭,向后退了一步:“這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biāo)。”

夏娃仰起臉來,依次看向約翰與喬治:“地球會留給你們。”

“地球本來就屬于我們?!奔s翰說。

夏娃似乎想反駁什么,但最終還是移開目光,盯著喬治。她是那樣專注地盯著喬治,似乎根本不在意神父用手握住她那修長纖細(xì)的脖子。

“今天上午在紐約的游行死了一百多人?!鄙窀刚f,“滿意嗎?”

“這跟我無關(guān)。”夏娃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股玫瑰花的味道越來越濃烈。

“無關(guān)?”神父低聲說,“你們來之前人們還好好的?!奔s翰福音第二十章的內(nèi)容在他心里莊嚴(yán)地回蕩:你們赦免誰的罪,誰的罪就赦免了;你們留下誰的罪,誰的罪就留下了。

神父蒼白的手指在夏娃脖頸上再次收緊。而約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種情景竟然產(chǎn)生了癡迷。作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小小的渴望??释耐奘艿絺?。人們從來都不是好好的。

“不,”喬治說,“不。”

所有人都聽到了手槍上膛的聲音。喬治站在門口,眼里噙著淚水,渾身都在顫抖。這樣近的距離,沒人會覺得他打不中。

神父站直身子,擺了個安撫的手勢,他回頭看了一眼約翰,然后大步朝門外走去。約翰跟上。他們身后,喬治的槍口隨之移動。

等待的幾分鐘是漫長的。喬治最終還是出來了,佝僂著身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依舊緊握著那把槍,小心翼翼地背對著墻。

“我理解?!鄙窀刚f。在過去幾十年的傳教生涯中,作為上帝最優(yōu)秀的仆人,他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的經(jīng)驗,能夠在這種緊張時刻進行恰如其分的安撫:“你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喬治很快地點了點頭,喉結(jié)上下滑動,仿佛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發(fā)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含糊嗚咽。

“沒那么糟糕。”神父朝他走過去,始終凝望著喬治的雙眼。喬治搖搖頭,把臉埋在手里。三個人之中,喬治是最年輕高大的,然而他畢竟還是個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孩子,許多事他不明白。

“一般而言,是周期性的?!奔s翰說,在空氣中揮了揮手,仿佛試圖驅(qū)趕什么東西?!斑@種氣味。除了人類和幾種猿類,幾乎所有雌性哺乳動物都有這種周期性表現(xiàn)?!?/p>

喬治的臉上浮現(xiàn)出迷惑,而神父只是盯著地下室的門,一語不發(fā)。

約翰繼續(xù)喃喃地做著解釋:“進化學(xué)的內(nèi)容,他們提出了很多假說。”

有人說她們隱藏排卵期是為了讓男性不得不多次與同一女性交媾,以確保自己能留下后代,而男性與女性之間也能產(chǎn)生更緊密的聯(lián)系。有人說,這讓女性在更長的時間里接受更多的性行為,有助于防止男性間發(fā)生周期性的激烈爭斗,維持有序的社會秩序。有人相信,那些參加狩獵的男性原始人曾用食物與女人交換過性交機會,于是一些女性開始模仿發(fā)情期的征兆以換取更多食物,久而久之反而失去了真正的發(fā)情期??偠灾?,所有的假說里都有男性的存在。

沒人知道,在一座沒有男性的星球上,女人們還會不會發(fā)情。

“玫瑰味,”約翰說,“我們都聞到了,就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這讓我們很容易就被她影響,而她大概希望我們?yōu)樗鵂幎罚ハ鄽垰??!?/p>

喬治瑟縮著,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氣。他好像剛剛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拔覀儭詈米尵彀阉龓Щ厝ァ沂钦f,我們應(yīng)該向政府匯報?!?/p>

“你注意到外面了嗎?”神父突然問。他問得含糊不清,但約翰好像立刻就明白了他究竟在問什么。約翰嘆口氣。槍被撿起來,遞給神父,最后消失在那黑色西裝的口袋里。喬治被他們帶到了二樓客廳,從這里望出去,能看到附近的幾個街區(qū)比平常更熱鬧一些,遛狗,夜跑,甚至還有喝醉的人坐在路燈下,迷迷糊糊地向周圍打量。人們不自覺地聚集起來,誰也不知道他們有什么意圖,是否被什么未知的東西所吸引或操控。

“神父,那些陰謀家們有什么看法?”約翰問。

政界沒什么看法?;蛘哒f,政界并不關(guān)心任何具體的某個夏娃的命運。

夏娃們依舊在做出努力,想要減少人們對外星的恐慌,為此甚至不惜和幾個最大的門戶網(wǎng)站合作,把那顆星球上的生活用衛(wèi)星信號直播給所有地球人看:與人們之前想象的不同,沒有過多的鮮花,沒有粉紅色的墻漆。只是精巧,只是異常精巧,墻壁與地板并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充滿了流動的線條,像是起伏的山丘、翻涌的海浪,或僅僅是云霧。

然而這些努力收效甚微。最極端的人已經(jīng)宣布想要先采取暴力手段,以免這些夏娃不耐煩了之后把所有地球男人都?xì)⒌簟?/p>

“希望我們不要產(chǎn)生什么性別仇恨,請記住——那是外星人?!彪娨暲锏呐鞑ゴ碚畡裾f大家不要操之過急,“無論她們長得多像地球女人,她們始終是外星人?!?/p>

“徹頭徹尾的外星人,或許皮膚下不是血液,而是綠色黏液?!?/p>

有些女人聲稱自己從外星逃了回來,說那里是毫無指望的烏托邦。也有一些女人信誓旦旦地說整件事都是騙局,那里是個食人基地,被騙過去的女人全都會被圈養(yǎng)起來,被吃掉。也有人指責(zé)前面兩派接受了政府的賄賂,那里是真的樂園,她們號召所有女人都毫不猶豫地投奔夏娃星球。

人們分不清她們是在說謊還是不是,或是精神失常。出于各式各樣的理由,那些說法相互矛盾??傆腥嗽谡f謊。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時候,夏娃已經(jīng)睡著了。神父走在前面,隨后是約翰,喬治猶豫了一會兒才選擇跟上。在她睡著之后解決掉一切似乎是更好的選擇,然而在他們接近的時候,早有預(yù)感一般,夏娃慢慢睜開了眼睛。

“所以?”她問。聲音聽起來依舊很虛弱。不知為什么,這種虛弱里充滿了誘惑,讓約翰想起了許多被破壞過的東西,被玻璃劃傷的皮膚,被揉成一團的信紙。剛才喬治似乎有些希望他們能把夏娃交給他,或者至少先交給他一段時間,而約翰和神父都很堅定。

“或許我們能在某種程度上站到同一陣營里,或者說達(dá)成某種合作?!鄙窀刚f,“或許我們不能。或許你能解釋解釋你的答案。”

“我們從來沒站在同一陣營,”夏娃說,“我們天生就沒站在同一陣營。所有女人都是或者將是夏娃,如果非要用你們的方式進行比喻的話,所有男人都是缺少一根肋骨的亞當(dāng)——”

神父把手槍按在桌子上,“啪”的一聲打斷了夏娃。約翰突然想起做禮拜時神父曾說過的那些布道詞:夏娃不過是亞當(dāng)?shù)囊桓吖?,一堆肋骨湊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得到什么幸福。

神父莊重地、慎重地再次輕輕攏住夏娃的喉嚨。夏娃沒有掙扎,反而表現(xiàn)出祭祀品般的順從。

“再說些什么,”約翰低聲說,“停止胡言亂語,再說些重要的、能挽救你生命的話。”懇求,他想聽到的是懇求。家里有好幾把備用手術(shù)刀,其實他更想知道在她奶白色的光滑皮膚之下,是否流淌著和他們一樣的鮮紅血液。

“喬治?!毕耐揶D(zhuǎn)過頭,看著喬治,輕聲懇求。喬治相信那是懇求。在夏娃身邊,喬治仿佛能夠生活在另一個次元里。在那里他奔跑,大笑,光著身子在海里游泳。在那里他和夏娃一樣,永遠(yuǎn)不會衰老。

“不,”喬治說,“不,不。”他閉上眼睛。

夏娃終于放棄了掙扎。她仰望著天花板,哼唱著許多不成調(diào)的旋律。沒有歌詞,或許夏娃們的歌都沒有歌詞?;蛟S有,只是他們聽不懂。

神父慢慢收緊手指。

6

災(zāi)難開始于那場晚餐。

喬治提前離開了,然而蘇珊姨媽突然決定要來拜訪,安娜也提前結(jié)束了出差趕回家。約翰一向很討厭這位老太太,但那是安娜的親戚。所以他漫不經(jīng)心地往嘴里填著煮豆子,時不時附和幾句,裝作努力參與她們的交談。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碧K珊姨媽說,“我聽說很多男人都把女人關(guān)到了地下室里,就因為擔(dān)心自己的妻子跑掉。約翰不是這樣的人吧,他對你很好,是不是?”

“地下室倒是很久沒打開過了?!卑材群茏匀坏卣f,轉(zhuǎn)頭去看那扇門,“好像還有幾瓶葡萄酒,我去看看?!?/p>

等約翰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太晚了。

安娜走過去,打開門,沿著狹窄的樓梯慢慢走下去。

約翰的喉嚨有點兒發(fā)干,仿佛剛剛吞下的豌豆都是些砂石,而那些砂石正在他胃里慢慢攪動。餐桌上放著刀子。蘇珊姨媽是個很虛弱的老年人,而安娜也很容易被制服。他可以慢慢解釋清楚,為什么在地下室里會有尸體。

他們沒來得及處理好一切。

安娜拎著一瓶酒回到桌前,神態(tài)沒什么不正常。然而她灰色的眼睛里有一場風(fēng)暴正在醞釀。那種最冷的冬季里最冷的冰雪。他之前從沒這么直接地感覺到安娜的情緒。

蘇珊姨媽離開時,安娜堅持要把她送到車站。等到她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街角,約翰溜回了地下室,但那里什么都沒有。桌椅被整齊地堆放在一邊,上面甚至還落著很厚的灰塵,像是很久都沒被人移動過。捆綁過夏娃的繩子也被纏卷好,整齊地掛在旁邊。

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約翰重新回到客廳,慢慢喝掉了剩下的那小半瓶酒,決定在安娜回家后就向她坦白一切。只要安娜還愿意回家。

七點五十五分,安娜若無其事地打開門,換鞋,走進來。

“親愛的,你有什么要問我的嗎?”約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轉(zhuǎn)向她,“可能是我有些緊張了,剛才你的表情有點兒怪。”過去的這些年里,愛情與家庭生活給了他一種安慰,讓他相信自己足夠重要,能夠去操控、影響、救贖。他甚至忘記了安娜也有拒絕和離開的權(quán)利。

安娜猶豫了一小會兒,最后還是點點頭。她把外套脫下來,搭在門口的衣架上,抹平衣服下擺的褶皺。她總是那么嚴(yán)謹(jǐn),那么……拘謹(jǐn)。她的神情有些困惑:“為什么地下室里會有……玫瑰的味道?”

“前幾天我去找酒的時候,打碎了一瓶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玫瑰精油。”約翰說,“你說的是不是這個?”

“不太像精油。”安娜說,“那味道很新鮮?!?/p>

那天晚上的對話到此為止。約翰聳聳肩膀,去廚房洗了所有的餐具。之后他們坐在客廳,約翰在看書,安娜邊看電視邊整理采訪材料。十點多的時候,她站到了窗前,一直站在窗前,仿佛凝望著什么。窗外什么都沒有。

“累了嗎?”約翰說,“晚安?!?/p>

安娜點點頭,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晚安。”她走到樓梯拐角,在那里停了一下,就好像要回過頭來繼續(xù)說些什么。

約翰等待著,然而他最終得到的只是一片沉默。安娜最終繼續(xù)前進,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起初,女人們還要付出一番努力。她們把自己偽裝起來,抓住任何機會跑到夏娃們的大使館——經(jīng)過之前的協(xié)商,夏娃在每個國家都有了屬于自己的使館。但現(xiàn)在她們有了更有效的方式——她們只需要在心里想,“我愿意”。女人在她的一生中只需要說一次“我愿意”。

第一個成功把自己救贖出去的是個十三歲的印度女孩,她被自己的父親和哥哥鎖在房間里,每天只能通過小小的鐵窗得到食物和水,只能靠讀書打發(fā)時間。她讀完了《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把那本薄薄的書按在自己胸口,然后憑空消失掉了。她的母親遠(yuǎn)遠(yuǎn)不夠勇敢,只是在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哀嚎著流下眼淚,忍受著男人們發(fā)泄憤怒的打罵,然后繼續(xù)為丈夫兒子準(zhǔn)備晚餐。

女人們可以無聲無息地消失掉,而男人們還不知道,還以為是看守存在疏忽,才讓那些狡猾的女人偷偷跑掉。他們聲稱逃跑者是最狡猾的蕩婦和騙子。他們互相指責(zé)。

約翰不會知道安娜見到了什么,也不會知道安娜去了哪里。他揉了揉眼睛,他很累了。窗外正是黑暗深重的夜晚,北斗星像一粒砂石那樣在遠(yuǎn)方閃耀。他暗暗想,是不是上帝真的不存在,是不是那些藝術(shù)家和圣徒們也想象不到這種災(zāi)難,是不是在未來的地球上再也不會有女人存在,而在很久很久以后,人們會忘記究竟什么是女人,靠著基因工程來一代代繁衍。他至今也沒有想明白,什么是女人。他只是覺得這里會有很多背叛,一個性別對另一個性別的背叛。地球上一半的人對另一半的背叛。

有暴雨等待在遠(yuǎn)方,空氣又熱又悶,他打開窗戶又關(guān)上,天上是一明一暗的兩枚月亮,他決定早點去洗漱。走過客廳的時候,好像聽到了什么。他停住了腳步。

地下室里傳來歌聲。

作者簡介:修新羽,1993年8月生,清華大學(xué)哲學(xué)系碩士在讀,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第四屆老舍青年戲劇獎。中短篇小說見《花城》《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芙蓉》《解放軍文藝》《西部》等。

選自《西部》2019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孫? ?偉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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