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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2019-04-21 07:08豐一畛
湖南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興國租房老師

豐一畛

作者用簡潔而冷峻的語言,描寫了一位年輕大學教師的購房遭遇和心路歷程。小說的底色無疑是沉重的。當房價飆升,從鄉(xiāng)土逃離卻在城市居無定所的一代人被無法掙脫的漂泊感牢牢綁縛。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的理想和情感幾乎成了搖搖欲墜的危樓。他們的焦慮和憤怒無法消解,最終只能變成對自己的反噬和折磨。

如果這篇作品能夠?qū)ψx者產(chǎn)生觸動而多多少少有助于社會現(xiàn)狀的改變,那就是這些振聾發(fā)聵的絕望的文字本身能夠帶來的最大希望了。

從人事處出來,剛下到三樓,馬一躍又被叫回去。簽錯了,王科長一臉肅穆,并無抱歉的意思,合同改了,要簽新的。打印機咔嚓了聲,咯哧咯哧響起來,馬一躍接過新合同,紙張還是熱的。夾著文件邊兒的指頭不自覺地一陣痙攣,像燙著了,馬一躍聳聳右肩,正了正單肩背著的包,文件就被捏到了左手上。他捻捻,掀開,再掀,迅速瞥著,沒什么其他的變化,服務期延長了,以前是八年,現(xiàn)在是十年。馬一躍的腦子一片混沌,他仰著頭,無所適從地瞟,白熾燈竟然亮著,層巒疊嶂的白堆進他眼里。他的腦子不混沌了,本來也沒混沌,是空白,空空的白。白天為什么不能開燈呢?王科長辦公桌上的資料有點亂,這一摞,那一疊,馬一躍插了個空兒,俯下身。八是個數(shù)字,十也是個數(shù)字。他不能左右什么。他已揣好了那張紙條,輕薄同時又沉甸甸的紙條,他已不能左右什么。

馬一躍簽字,摁上了手印。

出了行政樓,迎面撞上了錢老師??此呕诺臉幼?,估計也是去簽約的。他們點了個頭,馬一躍不確信,錢老師是不是點頭了,他眼小,瞇成了一條縫,縮著脖子,只一晃,就過去了。倪霓還在蓉城,馬一躍掏出手機,想撥過去。這時恰好進來個電話。馬一躍緊走幾步,進了行政樓前的小樹林,接了。是個銷售打來的。房價又漲了,不是一點,不是幾點,是一截。首付也要從兩成變?nèi)?,銀行貸款政策收緊了。掛了電話,馬一躍納悶,銷售怎么會有他的新號?這個號碼是來黔城后才辦的,沒幾個人知道。他是去看房了,周圍的樓盤轉(zhuǎn)了個遍,也留電話了,可留的是以前讀博士時用的號。銷售打來了電話,早沒打晚沒打,他前腳剛拿到那張紙條,后腳電話就來了。太是時候了。馬一躍遽然一驚,不至于被跟蹤了吧?樹葉子簌簌地響,陽光只是些地上的小圈圈,忽閃一下,又忽閃一下。他左顧右盼,快走幾步,又慢下來。

當然只是個巧合。只可能是個巧合。

石板路窄,對面走過來一對學生情侶,手牽著手,手甩著手。馬一躍橫著跨出一步,踩在腐葉上。情侶后面還跟著條小狗,是泰迪犬吧?棕色的,迷你的,翹著尾巴,高抬著頭,突然就沖馬一躍狺吠起來。他不防備,趔趄了下,腦子一激靈。銷售的電話起作用了,或者,那張紙條起作用了。馬一躍盯著狗的眼睛,橢圓形的凹陷的眼睛,一瞬間,買房子的想法真實了。安家費不就是用來買房子的嗎?

嚕嚕,嚕嚕。女孩扭頭喚了兩聲。小狗不叫了,若無其事地蹦上石板路,走得大搖大擺。

馬一躍劃開手機,撥了倪霓的號。鈴聲都跳出來了,他又掛了電話。他轉(zhuǎn)身,蹀躞了幾個來回,遠遠的,小狗的尾巴上好像嵌了個光圈,亮晶晶的,馬一躍跟上去。他不是在尾隨一條靈巧而丑陋的狗,他越走越快,再次走進行政樓,他來到二樓的財務處。215那間辦公室里坐著個中年婦女,圓臉,大眼,大嘴,表情冷峻。馬一躍站在堆滿了資料的沙發(fā)旁,吞吞吐吐說明了來意。那女人沒聽見似的,故意埋著頭,停頓了幾秒,她脧拉了馬一躍一眼,抬手指了指墻上。墻上貼了通告,新進博士領取住房補貼等補助時所需材料的通告。馬一躍拍了張照片。購房合同必須是黔城本地的嗎?原則上是。又停頓了幾秒,中年女人答。馬一躍還想問問能不能直接領現(xiàn)金,扣多少稅,中年女人轉(zhuǎn)轉(zhuǎn)身,接起了電話。她的脖頸白皙,已經(jīng)松垮了。左眼眼袋與顴骨之間,長了些焦黃色的斑塊。電話里的內(nèi)容明顯不是工作上的事。馬一躍想在心里罵一句,咬了咬嘴唇,猶豫著要不要走。

篤篤篤,身后忽地傳來了敲門聲,敲到第四下,半掩著的門被推開,錢老師進來了。馬一躍退了兩步,錢老師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點了點頭。他輕聲喊了聲張姐,中年女人將手機換到另一只耳朵旁,她拉拉嘴角,也點了點頭。

她的嘴唇鮮艷,或許是光線的原因,馬一躍才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過于鮮艷。

中年女人已伸手接住了錢老師遞過去的材料,馬一躍索性退出來了。

他們現(xiàn)在是鄰居,他和錢老師,都住公租房二十樓的第十層。黔城多山,學校就建在山上。公租房也建在山上,不過是緊鄰著的另一座山。回公租房,要繞過附近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村寨。算直線距離的話,學校與公租房不過百米之隔,可想架座橋,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十五分鐘的路,馬一躍累得氣喘吁吁。他歇了會,換了雙運動鞋,拎著瓶礦泉水,下山了。倪霓這時發(fā)來短信,領導在找她談話。馬一躍回,在去看房的路上。他看過房了。黔城這兩年發(fā)展得快,大樓盤紛紛入駐,萬科、恒大、保利、美的、碧桂園,扎著堆就來了。他沒趕上好時候,他本來是可以趕上最后一剎那好時候的。怎么說呢,學校承諾了給安家費,至少二十萬,還承諾解決配偶的編制,可學校的行動太遲緩了,他的行動也太遲緩了。

馬一躍去了保利的樓盤,幾個姑娘正站在售樓處的柜臺邊上說話,還沒來得及瞅一眼,那個叫令狐盈盈的接待已疾步迎過來。一前一后,他們往沙盤那兒走。她的小腿肚肉嘟嘟的,屁股有一點翹,也有一點搖。馬一躍盯兩眼,不知再看哪兒,轉(zhuǎn)頭瞥了瞥柜臺那兒。腦子里的一些聯(lián)想隨機似的冒出來。他又瞥瞥柜臺那兒,確切地說,是那幾個姑娘中的一個,腦海拼湊出的印象好像錯位了,瘦瘦矮矮的那個,也是保利的銷售嗎?難道他的記憶紊亂了?

令狐盈盈在說什么了,馬一躍收回目光,那不是他該關心的。保利目前已沒樓可賣了,下一期開盤的時間未定,正在認籌。令狐盈盈介紹著。事實上,這也不是他關心的。或者,不是他先要關心的。有沒有這種可能,馬一躍咳嗽了聲,先簽購房合同,首付幾天之內(nèi)再補上。令狐盈盈長臉,個不高,說話慢條斯理的。她理了理垂在額前的一縷頭發(fā),這個,她顯得為難,臉都有些潮紅了,這個恐怕不行吧。是這樣的,馬一躍想打個噴嚏,忍著,他緊緊眉頭,忍住了。單位給了一筆安家費,有了合同立馬能報出來。我的一個同事,也在這買的,說你們可以的。令狐姑娘尷尬地笑笑,這樣吧,她說,您先坐,旁邊吧臺那有茶水和飲料,我去請示下經(jīng)理。

無所事事間,馬一躍不自覺地朝遠處打量?;蛟S不是他的記憶紊亂了,而是這些銷售們跳槽的頻率太高了。他翻了翻微信,是那個姑娘嗎?一套少數(shù)民族裙裾孤零零地掛在墻上,是她微信的頭像。也許吧。也許他看錯了。黔城海拔高,紫外線強,本地的姑娘普遍膚色較黑,辨不出年齡,相貌上整體也給人模糊的感覺。

高跟鞋噔噔噔上了二樓,一杯茶還沒喝完,高跟鞋哐哐哐下來了。奇怪了,同一個人,同一雙高跟鞋,上樓和下樓的聲音竟是不一樣的。令狐姑娘欠欠身,簡直像鞠躬了,抱歉,她說,公司沒有這個先例的。何況,何況現(xiàn)在房子賣得確實好。一點通融的余地都沒有嗎?馬一躍塞好手機,頹然地俯瞰著那一排排的沙盤模型,感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您是要購房的吧?令狐姑娘的眸子一眨,話音怯怯的。抱歉,我是說,能看出來,您有購房的意愿。客戶里頭,有的一分錢沒有,全借的,借了也不知怎么還的,也認購了。您有錢,只是折騰一下而已,簡單多了。移步到吧臺,令狐姑娘說,馬哥既然是業(yè)主介紹的,我就不多說了。目前我們這只剩了湖邊的兩棟高層,認籌期間,交一萬抵三萬。您考慮考慮吧。

喝完了一杯茶,又喝完了續(xù)的一杯,馬一躍起身告辭。令狐姑娘已去接待別人,窺見他往門口去,小跑著過來送他。他擺手,踩著高跟鞋的調(diào)子,逃也似的,走得飛快。是那個姑娘吧,叫龍小云的,杵在柜臺邊上,低頭刷著手機。她沒看他。他也懶得搭理心里那點無聊的好奇心,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他缺的是房子,大大的房子,缺的是錢,大把大把的錢。

保利的售樓處蓋得精致,門前林木葳蕤,假山和噴泉也置得玲瓏氣派。保安敬了個禮,馬一躍羞赧地疾走而過。馬路上車流滔滔,他用以前讀博士時的號打了另外那些置業(yè)顧問的手機。他們無一例外接得迅速,又無一例外給了肯定的答復。聽說過賒煙賒酒的,馬哥,還真沒聽說過賒房子的。其中一個銷售這樣調(diào)侃。馬一躍聽出了他話后面的意思,買不起,不買就是了。

早先,他是沒打算買。不,買是要買,但沒打算買外面的商品房。學校的公租房也能買。除了20棟用于中轉(zhuǎn),其他的樓,都在賣,專門面向新引進的高層次人才。六十平方,兩室一廳一衛(wèi),十五萬。外面的商品房,每平方已上萬。相比,公租房當然便宜。但公租房屬于單位集資建房,沒有產(chǎn)權(quán)。還有就是,六十平方,兩個人住可以,更多可能的未來,實在無法承載。

回去的時候,馬一躍沒走花溪大道。他坐了255,沿甲秀南路一直往前,學校西邊還有兩個樓盤,他沒有銷售的聯(lián)系方式,就去問了問。問了也是白問?,F(xiàn)在都是網(wǎng)絡全程跟蹤,交了錢才會生成合同,有了一才會有二,真的沒辦法。

拿著合同來報賬,這是學校的邏輯;交了錢簽合同,這是房地產(chǎn)商的邏輯。他掉進了邏輯與邏輯的罅隙,秩序與秩序的罅隙。要去借錢嗎?馬一躍勾著頭,步子邁得緩慢。影子跟著他,暗矬矬的一團,倔驢似的,碾得更慢。他拖拽著他的影子,沿著甲秀南路走出幾百米,遇上了幾個鋪設管道的工人。他們正蹲在路邊抽煙。他也想抽煙了。很久沒抽煙了。他上前要了根,又借了火。工人們莫名其妙地瞅著他,臉上的狐疑也像是黑色的。他笑笑,道了謝,抽著煙拐上了小路。他們說的方言,有一個人的話隱約能聽懂,戴個眼鏡,人模狗樣的,連支煙也抽不起?

下山有兩條路,當然上山也就有兩條路。學校的大門通著花溪大道,甲秀南路這邊與學校的后墻隔著一座小山包,也能去學校和公租房的,公租房與學校之間的山溝里辟著條小道,延伸過來,可以走。事實上,小道是通向那個叫廖家堰的少數(shù)民族村寨的。路上都是荊棘,有的地方垃圾成簇,公租房抬頭可見,但山溝是彎曲的,小道也就是彎曲的。

巖坻轉(zhuǎn)向的地方,老遠就望見緩坡那里站著兩個人。待近了,才看清,他們身處一片墳地。其中一個應該是道士,穿了身道袍,一手掐指,一手握著羅盤。道士叼著根煙,旁邊的男人也叼著根煙??磥硎怯欣先巳ナ懒?,或馬上要去世了,他們正在確定墓地的朝向和方位。馬一躍對這個是有點熟悉的,讀博士期間,導師的一個項目是關于少數(shù)民族民間風俗的,雖沒來黔城,他當時調(diào)查過鄰省鄉(xiāng)村地區(qū)的喪葬儀式。

或許,這一片是廖家堰村寨的公共墓地吧。

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七拐八繞,馬一躍回了公租房。他拉開陽臺的隔離門,伸了頭眺,瞭不到那兩個人,應該是被山勢或灌木擋住了,一會兒,能看見了,朦朦朧朧中,好像是,出現(xiàn)了兩個黑點,小得可憐的黑點,是那兩個人嗎?他踱進客廳。倪霓還在蓉城,她遞交辭職申請有一段時間了。他打了她的電話。安家費的憑條攥在手里了,二十五萬。買的話,要先借再還。倪霓看的是前面,說的不是前面。如果半年前剛報到的時候買,一平方便宜兩千多,也就是說,二十五萬已經(jīng)毛進去了。

掛了電話,馬一躍找到那張紙條,鋪開,瞪著眼看。他太窮了,貧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安家費不是直接給的。他去看了房子,不止一次。他只是去看了房子。他好像是想往后退的。錢老師買了公租房。沒猜錯的話,他到財務處是直接去報賬的。買公租房也要借錢,十五萬。就是借多借少的問題,只要買房,借錢的命運是逃不脫的。貧窮不僅限制了他的想象力,還扼殺了他的勇氣。千真萬確,簽三方協(xié)議的時候,校方表過態(tài),安家費二十萬,只多不少。等編制下來了,錢就會到位。他相信,這是真的。可他生怕這是假的。按說,人事處該制定一套引進博士的實施辦法,但網(wǎng)頁上沒貼出來。給的解釋是,舊的已廢,新的尚未出臺。不確定。確定里面還有太多不確定。他忐忑,忐忑至恐慌。

他是在往后退。房子看了也就看了。他在等。他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張不開借錢的口。借就要還,還就要約定時日。他定不下日期。錢老師買了公租房。錢老師買了最后一套公租房。不是最后一套,還有一些。校長直接在購房申請上簽了字,錢老師是最后一個。馬一躍再去,校長說,引進的博士多,房源緊,以后博士購買公租房要經(jīng)過黨委會研究討論了再決定。他不能先簽字??墒牵|h委書記出國考察了,他什么時候回來???!

當時跟錢老師說好了的,一塊去申請。他先去了。批下來了,選了房了,馬一躍才知情。外面的商品房漲得兇。錢老師不見得就賺了便宜。不過,馬一躍的心里還是沒辦法不冷颼颼的。他咽了口唾沫,該給錢老師打個電話的。嘴里冒出一股異味,他屏著氣,喉嚨蓄起了痰,他又咽了口唾沫。

他不想打錢老師電話。哪有什么事是說好的。他不想,但他撥了錢老師的手機。這個世界上他不想?yún)s又去做了的事還少嗎?安家費為什么不能直接給呢?馬一躍直奔主題。這個你不知道?錢老師像在打馬虎眼??梢缘?,扣百分之二十的個人所得稅。錢老師的語氣里彌漫著笑意,煙幕彈似的。去地稅局開了票,二十五萬給二十萬。不合算吧?他補了個疑問。

是不合算。五萬塊啊。尤其刺刀見紅的時候。掛了線,他給倪霓打電話。能借到錢嗎?真要買外面的商品房嗎?要不,要不把現(xiàn)金取出來。倪霓看的是前面,說的也是前面。不借怎么知道借不到。就是貸款,過渡一下而已,還利息都比交稅劃算。沒有個家,現(xiàn)金取出來干嗎呢?

我們都領證了。倪霓在感慨,在唏噓。倪霓的感慨和唏噓大海一樣,蕩啊蕩,晃啊晃。馬一躍本來坐在客廳的小沙發(fā)上,倪霓網(wǎng)購的小沙發(fā)上,他霍地站起,轉(zhuǎn)了幾個圈。他戒煙了。不該戒煙的。他們領證了,倪霓覺得憋屈嗎?

他只去過她家一次。他只見過她的父親一次。第一次見她的父親,他就說了,要先領個證。第一次見她的父親,別的沒談,他就要徹底帶走他的女兒。學校解決的是配偶的編制。配偶,就是老婆的意思。老婆,就是要去領個證的意思。她的父親不說話。她的父親無話可說。臨別之時,她的母親重重嘆息了一聲,她的父親還是壓抑著,黔城,黔城真的真的太遠了。

證是在他老家小縣城領的。離開她家,他們?nèi)チ怂摇K蝗ミ^他們家這一次。待了十天,幸好待了十天。第一天他就催著她去領證了。幸好第一天就去領證了。她的戶口本,她偷出來的,也不能說是偷出來的,她母親看見了的,努力又努力默認了的。戶口本出問題了,她的那張單頁上,婚姻一欄寫的不是未婚,不是已婚,而是不詳。真夠讓人沮喪的,登記處的人說,你們還是調(diào)查清楚為什么不詳再來吧。于是打電話。各種打電話。寄出了戶口本,臨行前的最后一天,謝天謝地,新戶口本郵回來了,謝天謝地,他的神經(jīng)眼瞅著就要繃不住了,他們領了證。他們竟然領到證了。

這樣就結(jié)婚了?出了民政局,倪霓問。馬一躍滿頭大汗。怎么今天就成了結(jié)婚紀念日呢?馬一躍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領證就是結(jié)婚了?馬一躍的兩條腿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別問了好不好,別問了好不好,他在心里乞求。異地分居不是個事兒,真不是個事兒,這不都是為了兩個人能長久在一塊嗎?他也覺得憋屈。他覺得倪霓也應該覺得憋屈。她的父母,更應該覺得憋屈。

他不是個東西。確實不是個東西。什么都在將就。連累倪霓,什么都在將就。

發(fā)了會兒呆,馬一躍搖搖頭,醒轉(zhuǎn)了,揉把臉,隨便穿了雙鞋,出去吃飯。公租房小區(qū)沒餐館,要去廖家堰或?qū)W校。下了垃圾桶旁的那個陡坡,手機一顫,進來個電話。是令狐姑娘。馬哥的包是不是落在售樓處了?他摸了把口袋。錢包沒了。錢包在背包里。他找了家小超市,用微信刷了袋面包,吃著,下山了。

售樓處已沒幾個人,令狐姑娘在等他。不好意思,令狐姑娘迎上來,看房的顧客多,忘提醒您帶好隨身物品了。馬一躍接過包,掃了掃她臉上恰到好處的笑,認籌的只有那一種戶型,一百三十八平方?她頷首,鎖骨露出來了,線條清晰。太大了,又是毛坯。馬一躍像說給自己聽的。沒關系的。我們這邊就這點房了,對面的那塊地,八百畝,拍了四十多個億,房價又要躥了,馬哥做好準備。令狐姑娘再頷首,一些肌肉動了動,鎖骨的V型舒緩了,淤出了個淺窩兒。門口是有家便利店吧?馬一躍陡地轉(zhuǎn)了話題,急剎車似的。令狐姑娘錯愕了下,是的,出門左走五十米,她恢復了職業(yè)的靦腆的笑。

馬一躍掏出錢包,尋摸著,買了煙和打火機。許久沒抽了,拆了盒,他使勁嗅了嗅。鼻子里塞著香煙的味兒,他折返回去,噌噌上了臺階,噌噌進了售樓大廳。

交了認籌金,馬一躍給倪霓留言。買。只一個字,振聾發(fā)聵,嚇了他一哆嗦。

臨走,想起什么了,馬一躍環(huán)顧,大廳靜悄悄的,空洞得像個器物。他問,這里是不是新來了個叫龍小云的或姓龍的銷售?令狐姑娘笑瞇瞇地說,不清楚。認籌了的客戶,我會一路跟蹤到底的。

她誤會了。馬一躍張張嘴,閉上,抬了下頭說,光太亮,大廳都虛了。令狐姑娘又錯愕了半瞬,繼而笑了,欠欠身,是在歡送了。

坐上公交車,馬一躍反應過來,后悔了,怎么稀里糊涂就刷卡了呢?開盤時選不到房,這一萬塊錢會退,可是,真的太大了,一百三十八平方,他注定是買不起的。

盡力而為,我這邊也試試。倪霓回消息了。他想告訴她,剛干了件愚蠢的事。字打出來,按鍵發(fā)送之前,又刪了。

是這樣的吧,交了認籌金,他就沒有退路了。

抽完了三根煙,馬一躍開始打電話。先從最有可能借他錢的人開始。發(fā)小。高中同學。大學同學。碩士同學。博士同學。他翻了電話簿,沒幾個打得上電話。他硬著頭皮打了。突兀感類似一根魚刺,卡住了說的人的喉嚨,聽的人的喉嚨。他留言。微信。短信。QQ。微博。他告訴他們了,告訴整個世界了。他想買房。學校給了二十五萬安家費,憑條就在他手里。他拍了照,圖片也一并發(fā)出去了。他只不過借錢周轉(zhuǎn)一下。

最有可能借他錢的反而一分沒有。要么借別人了。要么也要買房。要么買車了。要么剛生了孩子。有的干脆沒回。沒回的不止一個,明明在線的,剛更新了動態(tài)。他只認識跟他年齡相仿的人。他遇到的問題也是他們遇到的問題。大家都沒現(xiàn)錢,有錢也去投資了。這沒什么可說的。不期然地,兩三個沒抱希望的朋友反而回他了。每個傾囊一兩萬,加起來四五萬。他很感動,一一言謝。書讀到頭了,他沒幾個朋友。他知道他沒幾個朋友。這僅有的感動便更值得珍惜,只是,感動歸感動,四五萬,對于三十萬的首付來說,杯水車薪。

馬一躍來到陽臺前,抽著煙,消化著內(nèi)心的挫敗感。天黑了,夜是溟蒙的,沒那么稠,樹隱藏在山里,墳墓隱藏在山里,山也隱藏在山里。有一些光亮和響動,糾纏著,跐蹬著,從右手邊廖家堰村寨里滾滾而來。廖家堰的人,多數(shù)已搬去了騰龍灣小區(qū),有一些老人,不愿去住樓,留了下來??盏姆孔右矝]閑著,反而加蓋了不少——有的是租戶。學校的學生是主力,來做學生生意的人也是主力。美食街,網(wǎng)咖街,咖啡街,卡拉OK街,廖家堰已不再是幾十年前那個以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黃牛而著稱的少數(shù)民族村寨。它的核心區(qū)已被陌生人帶來的陌生事物以及陌生生活所替代。聽說,學校是想修座橋的,將公租房與學校的生活區(qū)連接起來,那樣,老師們就不用繞村而過了。但是,有的人不答應。

吸了兩顆煙,注視著廖家堰飛出的不同形狀和顏色的光影,諦聽著那些潮涌般起伏變幻的聲響,馬一躍撥了父親的手機。是有些本末倒置了,遇上了事,首先該求助家里的。馬一躍說了要買房的事。電話那頭,父親沉默,一丘死寂般的沉默,連呼吸聲也隱匿了。馬一躍掛了線。他本來就是通知一聲,沒指望什么。他又撥了叔叔的號。鎮(zhèn)上的一家民營企業(yè)這幾年挺紅火,企業(yè)與農(nóng)商銀行合作,開通了一條融資渠道。叔叔是里面的一個信貸員。一躍啊,叔叔說,咱家祖墳上冒青煙了,出了個博士。我臉上有光??赡氵@一開口就是二十萬。我是個農(nóng)民啊,農(nóng)民。只用很短的時間,最多一兩個月,合同下來了,就還回去。馬一躍強調(diào)。那什么,叔叔抑制不住激動和憤懣,話說得語無倫次,不是,那什么,噯,太多了啊。

馬一躍沒想著回老家。他又在后退了。心里不斷嘀咕,沒有二十五萬的安家費就好了。一切都省了。他斜睇著桌上的那張憑條,憑條也在睥睨著他。馬一躍感覺到五臟六腑里充斥著兩種敵對的劍拔弩張的聲音。撕了它!敢!撕了它!敢!他慌亂地從簡易書架上抽了本書,壓在憑條上,他又抽了一本,覆上去,看不見憑條了。終于看不見它了。但那兩種聲音,方枘圓鑿的兩種聲音,還在耳旁爭吵不休。撕了它!敢!撕了它!敢!馬一躍狼狽地進了臥室,簡直落荒而逃。他鎖了臥室的門,將自己砰地摔在床上。

半夜里,手機響了。是祖父,祖父來電話了。信號不好,祖父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馬一躍做了決定,買房。買房就要借錢。外面借不到,只能靠家里。祖父讓他回去。祖父病魔纏身,讓他回去?;厝ゲ皇强此牟?,是商量籌錢購房的事。

早上,馬一躍訂了票,他欲哭無淚。坐上回老家的高鐵,他給倪霓道早安,報了行程。盡力而為,我這邊也不順利。倪霓回了。

沒什么可商量的,祖父已盤算好了。馬一躍不用出面,他一個人去就行。馬一躍想跟著,祖父說,在家等吧。那他回來干嗎呢?這話,他沒說出口,他不能。只是暫用,有二十五萬安家費,很快能還上。他提醒祖父別忘了這個話茬。借,這不是個理由。不借,這更不是個理由。祖父的話入木三分。他出門了。

當天,傍黑的時候,祖父回來了,表弟開車送回來的。送走了表弟,重新進了門,坐上堂屋的椅子,祖父說,你回來了,明天,你叔,你兩個姑、姑父來家里聚。講好了,你叔出七萬,你兩個姑,每家六萬。我和你奶奶這兒,有三萬,加起來,二十二萬,匯總了,讓你叔打給你。你爸沒指望,你知道的。家里就這些了。你外面再想點辦法。你叔的七萬,別人存他那的,他沒出錢,轉(zhuǎn)用的。也該謝。更該謝的,是你兩個姑、姑父。明天酒桌上,話不用多說,敬杯酒就行。

祖父母的那三萬,是他們的棺材本。祖父病了都沒動。鄉(xiāng)下的,人老了,小病用不著這個錢,大病沒必要用這個錢。祖父說,會有用這個錢的時候,讓他們等到了。這三萬,大部分不是祖父賺的,他身體早不行了,是祖母一點點攢的。

城里人要吃蟬蛹、螞蚱、豆蟲。祖母照著手電筒去摸,編了網(wǎng)去逮,揮了鋤頭去挖。錢就慢慢攢下了。祖父說,正好,城里人的錢,回城里去。

倪霓也借到錢了,四萬。她沒說從哪借的,只是讓他發(fā)了那張憑條的照片。他沒忍住,跟她說了,花一萬暈頭暈腦認籌了保利的房子,一百三十八平方。倪霓問了開盤可能的價格,不說話了,像在心算,又像被噎著了。我是想要大房子,隔了一陣,倪霓說,可你總干腦子一熱的事。她的聲音仿佛在涼水里漤過,晦暗陰濕,我們怎么就領證了呢?真是腦子一熱。她深吸了口氣,等他接話,他沒吭氣。

要說,跟大城市的房價比,一萬多一平方的價格確實不貴。當初,他們,當然主要是他,選擇來黔城,因由諸多,不能說沒有房價這方面的考慮。讓人不舒服的地方在于,兩年前,黔城好的樓盤也才四五千。學校給的二十五萬,是個引子,引誘他騙走了祖父母的棺材本。祖父說,我們黃土埋了脖子,還圖個啥?活的不是一輩一輩的人?你登了記,連個婚禮都沒辦,女方不說,我們心里沒個數(shù)?這不像話。我們家不像話。

買個房,寫上倪霓的名字,就當彩禮了。祖父叮囑。他以為,家里湊了二十二萬,他的孫子再去找上幾萬,就能買一套房了。馬一躍是這樣跟他說的。能去買了,能去付首付了。祖父忽略了后半句,上班了,領工資了,兩個人沒其他開銷,在外借的幾萬塊,好還。他沒有解釋,他還要去銀行再貸一筆款,更大的一筆款,然后,按月份,不停地還,不停地還,還上三十年。

好還嗎?一輩子就擱在這里了。

一輩子就擱這里了。

還有個事在心上,上次該一并問了的。再次下山前,馬一躍又走進了行政樓,他近乎悲壯地敲了215房間的門。臉皮薄毫無用處,除非像那個保利的接待,表演臉皮薄。態(tài)度不好而已。態(tài)度不好又吃不了人。他咬了咬手指,充血了,紫了,按著痛處,邁過了門檻。那個中年女人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她右手點著鼠標,左手托著腮,嘴巴一張,打了個哈欠后問他,什么事?馬一躍的編制下來還沒多久,新辦的工資卡里分兩次打進了幾千塊錢。他想查查工資單,每月到手的薪水究竟能有多少?這次,他真要去買房了。

學院,姓名,身份證號,循著中年女人的一問一頓,馬一躍報上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工號。馬一躍沒聽懂,木訥著。中年女人等了會,又說了句,工號。馬一躍還是木訥著。找張紙記一下呀。馬一躍眼神一掙,中年女人瞟過來的目光抖動了,他變換著臉上的表情,死眉憷眼慢慢裹上了一層光暈,他笑了,似乎有點不可遏制。記了工號,記了密碼,馬一躍硬戳戳地問,去哪兒查?財務處首頁。中年女人捂了捂嘴。你牙疼嗎?馬一躍又陡地硬戳戳地問。你牙疼嗎?你牙疼嗎?連問了三遍,中年女人反應過來了,驚慌地望著他。

馬一躍轉(zhuǎn)身,出了行政樓,臉上還粘著他也不認識的笑意。他揉揉,類似于揩掉油膩或污垢,他拉著的嘴收回來了。

財務處首頁上的確有個查詢?nèi)肟?,一把小鏡子正在搖晃。馬一躍點進去,工號,密碼,輸入了,又輸入了,卻登錄不進去。試了幾遍,還是無法輸入。他劃開手機,找到了錢老師的號碼,看了足有一刻鐘,他喘息兩口,放棄了。

要買房。無論工資多少,要買房。房價在漲,一星期一個價。沒辦法。不能等保利開盤,等不及了。何況,一百三十八平,太大。真是鬼迷了心竅。馬一躍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也不能太小。倪霓提過要求,三室兩廳兩衛(wèi)。尤其衛(wèi)生間,必須兩個。

倪霓的話不一定非要聽,可以迂回,他習慣了迂回,他以為他習慣了,可他愧疚,他沒必要愧疚啊,她想從容地結(jié)婚,他也想。她不想來黔城,他也不想啊。可他止不住愧疚,就是止不住。不僅愧疚,還有太多的東西,泥沙俱下的東西,他也止不住。他怎么那么賤呢,不知怎么就那么賤了。

無論如何,要買房。他沒能力想明白為什么,真理是忽然降臨的,忽然就顛撲不破的,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哪有那么多該他想的。

還有選擇嗎?保利沒房。碧桂園搶光了。萬科才圈了地。

美的有房。恒大也有。戶型呢?

馬一躍接了個電話。一個男的,恒大的銷售。好像他在監(jiān)視他。好像他打來不止一次了。

三室兩廳兩衛(wèi),恒大的主推戶型。一百平方多一點。首付二十九萬七。

倪霓說,一萬塊,說不定,關鍵時刻,缺的就是這一萬塊。倪霓的話一語成讖。家里的錢到賬了,二十二萬,倪霓的錢到賬了,四萬。朋友的錢到賬了,兩萬。朋友的錢又到賬了,一萬。還有個朋友,說過也能接濟個一兩萬,只差一點點了。馬一躍發(fā)了微信,他沒回。馬一躍打了電話,無人接聽。前些天發(fā)工資了,馬一躍手頭本來有幾千塊,可保利那個肌膚飽滿圓潤的姑娘引領著他,噔噔噔上了二樓,又引領著他哐哐哐下來了。他的卡里少了一萬,他的手里多了個卡,一百塊錢的加油卡。

那個小小的缺口黑夜一樣一點點彌散,侵蝕著他們說話的欲望。認籌,是腦子一熱嗎?領證,是腦子一熱嗎?買房,是腦子一熱嗎?二十九萬了。馬一躍給倪霓留言,怨我。倪霓逃避瘟疫似的躲開了他的道歉。她換了種聯(lián)系方式,發(fā)短信說,再去看看房吧,交個定金。我一個人去嗎?馬一躍發(fā)的也是短信。一個丁一個卯,辭職沒批下來,咋去?倪霓回。買的時候,商量著來就是了。她語氣緩和了。一會兒,她回了他的微信,我再借借看。

過了年,馬一躍正式上了班,倪霓來過一次黔城。他告訴過她,學校在山上,公租房也在山上,不止一次。她聽進耳朵了,下了公交車爬山時,還興沖沖的。可走進廖家堰南邊的街,她嘴巴一撇,要哭了。這明明是個村啊,學校是在村里,公租房也在村里。山上風大,20棟又迎著風口,夜里躺床上,外面嗚嗚啾啾地響,鬼哭狼嚎似的。倪霓說,感覺像在陰間,像在棺材里。她抱怨,小時候住山腳下,長大了一心想去平原,結(jié)果反倒上了山。她抱怨的時候摟住了他。馬一躍提著的心動了下,還提著。遇到了事她也經(jīng)常往后退的。尤其他們倆的事。環(huán)境變了,變糟糕了,她適應不了,一時適應不了。

但愿只是一時吧。

他們討論過,沒辦法,即使鬼神出沒,還是該先買個公租房。畢竟,每天上山下山太不方便了。況且,那些商品房也大多建在山上。他們定了順序,先在公租房落腳,等攢了錢再買商品房。怎奈,怎奈事情總是生變。

他們討論了,要選個大樓盤。馬一躍跟學校簽了十年,或許,十年之后,他們會離開黔城。大樓盤一般地段好,質(zhì)量有保障,到時萬一轉(zhuǎn)手,也有余地。

馬一躍去了恒大的售樓處。果然,那個叫龍小云的已辭職了。是叫龍小云吧,姑且就這么叫吧。印象里,她身材瘦小,面目黧黑,眼睛里總有一點似有若無的戒備,這戒備是雙向的,好像一下子就窺見了他買不起房的現(xiàn)實,又好像困惑于房價那么高了他還堅持要買房的執(zhí)迷?;蛟S不是這樣的,或許跟買不買房沒有關系,她的戒備僅僅源于另外的一點躍躍欲試。

你從蘭城來,是M大畢業(yè)的博士?跟到售樓處前的小廣場上,她捂著被風吹亂的短發(fā),謹慎而又略顯興奮地問。我曾經(jīng)也在蘭城讀書,去旁聽過宋老師的課,看新聞沒,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他被行政處分了。馬一躍呆滯了片刻,仿佛被毫無防備地打了一槍,他囫圇地應著,詞不達意的恍然中,他們加了微信。

她說她叫龍小云,龍王的龍,龍在附近的少數(shù)民族姓氏里,比較常見。至于名字,到底哪兩個字,她忘說了?;蛟S說了,是他忘了。

通過了好友請求,馬一躍低頭瞅了瞅她微信的名字,默念著,直起身,回頭,她在往售樓處走,那種似有若無的戒備和躍躍欲試仿佛驟然間彌散了,傳染了,馬一躍張開了嘴,哎,他輕輕喊了聲。

她沒有聽到。

抱歉,馬哥,沒能及時聯(lián)系您,實在抱歉。按照公司規(guī)定,小龍離職前該把她手頭客戶的信息轉(zhuǎn)給我的。不說她了。上次去看樣板房沒?咱們直接過去吧。新的置業(yè)顧問是個帥哥,行裝和談吐都是職業(yè)化的,職業(yè)化的西裝革履,職業(yè)化的伶牙俐齒。他遞過來張名片,陳興國,名字充滿了正能量,仿佛也是職業(yè)化的。

在售的有四個戶型:滿天星(建筑面積九十五平方,三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夕霧(建筑面積一百零五平方,三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鳶尾蘭(建筑面積一百一十五平方,三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凌霄花(建筑面積一百二十五平方,四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陳興國滔滔不絕,每個戶型的特點、利弊、性價比,他介紹得耐心、詳盡、滴水不漏。銷售的存在就是為了賣房子,這毫無疑問。陳興國的說與沉默、察言觀色與適可而止都是為了賣房子,這無可厚非??神R一躍還是無端地有些生氣。他們的知識不對等。他的疑問寒酸、落魄,更類似招蜂引蝶般的耍賤,陳興國的解答卻充裕,充裕成了某種蠶食,甚至碾壓。他生氣。憑什么啊。憑什么啊。但他是要買房子的,陳興國是要賣房子的。他其實沒必要生氣。

回到售樓大廳,坐在小圓桌旁的藤椅上,馬一躍讓銷售算算,前三種戶型,每種的首付、月供具體多少。陳興國俯下身,一本正經(jīng)敲起了計算器。他該算過不止一遍的,完全可以脫口而出。馬一躍努力按捺著心底翻涌出的負面情緒,目空著陳興國上下起舞的手指,一點一點喘著粗氣。等有了必然的結(jié)果,逃避尷尬與對峙一般,他揪揪頭皮說,你先去忙,我要跟老婆商量商量。

電話。語音。視頻。重發(fā)了戶型圖。倪霓的意思是,選鳶尾蘭。她都撒嬌了。她很少撒嬌的。115與105,只多了十個平方,首付相差無幾,月供多了。105戶型的,月供五千多,115戶型的,月供六千。馬一躍做不了決定。他做了,與倪霓的不符,就猶疑了。電話。語音。視頻。樓層先定了,二八年華,選十六。關鍵是戶型。欲望是無止境的,馬一躍話說得吞吐,囁囁嚅嚅,似在討?zhàn)?,又似乞求。倪霓一眼看上了鳶尾蘭戶型的臥室。她確認了這一眼的意義。肆無忌憚地打滾,是怎樣的體驗?她掛了電話,掛了語音,掛了視頻。馬一躍捏著手機,透過玻璃,呆望著窗外虛空里的虛空。陳興國走過來,定下來了?馬一躍眨了眨眼,報復他赤裸的周全般,沒有言語。定下來了叫我。陳興國撂了句,撐著臉上的笑,訕訕地走開了。一會兒,他沒忍住,整理了笑意與進攻性,又試探地走了過來。隔了兩步遠的距離,他沒說話,陪著馬一躍凝聽嘈雜的起伏與波動似的,杵著。倪霓回了短信。是我任性了。盯著信息,一股黏稠酸澀的東西混合著一絲光星瞬間涌入馬一躍的胸腔,他以為是感動,辨別了,再辨別了,是發(fā)酵而變異了的委屈。他的。更像是也更該是她的。良久,馬一躍嘆口氣,多余地鍵了句,那咱們就買在這了,B2棟16層3號房?倪霓說,好。

馬哥。陳興國輕輕喚了聲。馬一躍沉重地側(cè)了側(cè)身,挪移了眼光。陳興國的領帶是玫瑰色的,正微微地晃。沒有風,人是矗著的,他的領帶竟像老鐘表似的,在晃。馬一躍捱惰著,一秒,兩秒,三秒……三秒,兩秒,一秒,在他主觀的臆想中,時間仿佛彎曲了,閉合了,停滯了,下一秒與這一秒間撕裂出了一條深淵般的溝壑。是他的心在撕裂。給倪霓發(fā)短信不是去求證,而是在回避內(nèi)心的疼痛。他太窮了。窮得不敢下一個花錢的決定。人輕若鴻毛,花錢的決定重若泰山,他怵,不自覺地發(fā)怵,他這是窮到根上了,窮出了猥瑣、優(yōu)柔、鼠目寸光。

馬哥。陳興國又喚了聲。馬一躍如夢方醒,猛然站了起來。

他們?nèi)チ斯衽_。先刷了五萬,是定金。兩天之內(nèi),要把剩余的首付交了。

出了售樓處,陽光顫悠悠的,馬一躍的雙腿也顫悠悠的。左腿踢了右腿,右腿踢了左腿,腿不抖了,馬一躍覺出了累。房子是期房,兩年半以后才交?,F(xiàn)在,售樓處往西往南,被廣告牌圍墻似的圈起來的,只是一片荒涼的地。他捶捶腿,忽然想鉆進去瞧瞧。這是多么偶然的聯(lián)系啊。未來的許多年里,他將在這片此前從未踏足過的土地上空的某一小塊空間里,吃喝拉撒睡。這種荒謬感與隨機性簡直讓人不寒而栗。這又是多么必然的聯(lián)系啊。他拼了命,幾乎用了半生的努力,搭上了全家人的身家,才來到了這荒蠻之地。是他心甘情愿要把下半輩子死死地擱在這里的。一種強悍的邏輯挾持了他,不是挾持,是刀砍斧斫,他被修整了,成為了邏輯的一部分。

沿著廣告墻一直往南走,沒一會,墻體中斷了,空出了個車道。馬一躍拐進去。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小山丘。一條歪歪扭扭的車轍印在山丘里繞。馬一躍走走停停,到處瞅。一座二層的空心磚房,先前是家酸湯魚店,塑料招牌倒掛著,字已斑駁。門窗已被拉走了,荒草從磚縫的各個位置上長出來,森森凜凜,郁郁蔥蔥。不遠處,幾間年久失修看上去黝黑的木結(jié)構(gòu)房子矮矮地趴在已廢棄的小路旁。再走,就撞見了幾座墳塋。都是些小小的土包,要不是那個碩大的藍底警示牌,他有可能就忽略了。牌子上寫著:請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遷墳,逾期將采取強制措施!

陽光不烈,馬一躍的影子,有些稀薄易碎,被警示牌切割,一半豎起來,一半越過去,落在墳冢上。馬一躍望天,找到太陽,低頭,看了看變形的影子。他邁了邁步子,心下納悶,影子不應在陽光照耀的另一面嗎?他的影子卻旋轉(zhuǎn)了方向,自行其是地綿延出去,像是被地上幾撮最茂盛的野草狠狠絆住了。馬一躍從小長在北方,分辨東南西北是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出門掉向了,也就是分不清方向了,是件可怕的事。來了黔地,山一重又一程,層巒疊嶂,連綿不絕,東南西北的方位感就沒了。難道,人、影、太陽三者間的固定聯(lián)結(jié)也會隨之發(fā)生轉(zhuǎn)變嗎?

馬一躍瞅見自己的影子跳躍糾纏著覆蓋了另一座墳丘,他一陣驚悸,收拾行李似的攏了攏身體,驀地掉轉(zhuǎn)身體離開了。

回到公租房,電梯口,偶遇了錢老師。他拎著幾個塑料袋,是去買菜了。錢老師顯得熱情,過分的熱情。他伸手掏袋子,掰了根香蕉遞過來,馬一躍推讓,錢老師硬往他手里塞,他一時哭笑不得,只好接了。在看房?錢老師的笑從瞇著的眼睛里迸濺出來,一跳一跳的。馬一躍不想說謊,又不想坦誠以待,就回以色迷迷的微笑。外面房價躥得快呦。錢老師的牢騷更像是某種自作聰明的引誘。馬一躍也把眼瞇起一條縫,輕咧了嘴,笑。錢老師退了半步,身體倚到了電梯墻上鑲著的方形廣告牌。莫文蔚下半年要來黔城開演唱會,廣告牌里,她掀起鮮艷的紅裙,叉開大長腿,閃亮的高跟鞋踩住了整個地球。錢老師將塑料袋換到另一只手上,直直身,頭一抵,抵進了莫文蔚的襠里。馬一躍再笑。錢老師佯怒,笑什么?錢老師艷福不淺吶。別瞎說,我可是單身。錢老師去年入職的,今年就找了個女研究生。馬一躍沒碰見過,但女學生的白色文胸和紅色內(nèi)褲,他見過。他們兩家的陽臺緊挨著,女研究生早住進來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在外晾著,想視而不見都難?;蛟S,新來的老師找個在讀的女學生是有風險的吧,錢老師總對外宣稱他是一條資深的單身狗,也從不與女學生同處人前。但與此同時,他又按捺不住自己想曬的沖動,深怕別人不知道他找了個女學生,于是,微信里,他欲說還羞地上傳了戒指、女式拖鞋以及女學生的手部照片。當其他人留言恭賀有情人終成眷屬之時,他矢口否認了。他們共同的好友里,送上祝福的,錢老師一個一個都做了澄清,樂此不疲。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

那我給錢老師介紹個對象吧。馬一躍調(diào)侃。錢老師順桿上爬,騰出手來意味深長地拍了拍馬一躍的胳膊,好啊,馬老師多費心,那就拜托了。

說話間,十層已到。他們一前一后出了電梯,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咔咔嚓,嚓嚓咔,門開了,砰一聲,哐一下,門又關上了。時已入暮,屋子里灰蒙一團,廖家堰那邊的樂器之音與狗吠同時傳過來,城市與鄉(xiāng)野,放縱與驚恐,繾綣,糾葛,聲聲復聲聲,一時仿佛又忘了,為什么要繾綣、糾葛。天漸熱,夏至已至,對于山區(qū)而言,夏天的熱不可怕,可怕的是蚊蠅,成群結(jié)隊的蚊蠅。耳旁近處的幾簇嗡嗡之鳴,就著從天而降的絲絲縷縷的黑,馬一躍坐在房間內(nèi)唯一的板凳上,剝開手里的香蕉,默默吃掉了。

首付還缺一點點。

陽臺對面,學校教學樓的燈次第亮起,宿舍區(qū)的燈也星星點點地亮了。燈火輝煌,河流一般蜿蜒、奔涌。這是馬一躍眼里的景色,夢一樣的景色。夢衍生出更多的夢,馬一躍揉揉眼,他該給倪霓打電話了。付首付最好兩人都去,房產(chǎn)是兩個人的,字就也要簽兩個人的。當然,陳興國說,實在脫不開身,代簽也行。但這是違規(guī)的,查出來,須重簽。倪霓來不了,還是來不了。錢能湊齊嗎?她問。夠了,一個高中同學,起先沒看到QQ留言,后來發(fā)現(xiàn)了,打來了一萬塊。馬一躍回。聽說要買房,有個同事借了我一萬,轉(zhuǎn)給你,萬一用得著呢。倪霓說。

剛掛了電話,敲門聲響了。馬一躍屏息,咚咚咚,是敲門聲。他第一反應,是不是弄錯了?住在十一層的一個女老師要生了,她媽媽從鄉(xiāng)下搬來伺候月子,認錯過門。他躡手躡腳來到門前,伸了頭往貓眼里觀瞧。錢老師也在探著身子看貓眼,他的臉卡通漫畫似的變了形。誰?馬一躍故作疑語。門是朝外開的,他握著把手,一擰,一推,錢老師連同他剛說出嘴的“我”被趔趄著擠到了墻邊。你看看,第一次想過來坐坐就碰一鼻子灰。錢老師撲打著襯衫,牢騷滿腹地進了門。

房間里只有一條板凳。倪霓來過公租房了,記得她說,夜里置身公租房,像在陰間或棺材里。當時他們怎么坐的,為什么沒再買條板凳呢?她還說過要把燈管換了,太暗了,可她回去了,他也就沒心思了。此刻,他們,他和錢老師,站在幽昏的光影下,聊著什么。錢老師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去看房了?繞了半天,他還是想說這個說不下去的話題。是啊。顧左右而言他也挺讓人提不起興致的,馬一躍只好應付。錢老師順路問下去,看的哪幾個樓盤?價位如何?準備出手了嗎?應付似乎更讓人提不起興致,馬一躍來了股火氣,反問道,錢老師的公租房怕是快裝修好了吧?話轉(zhuǎn)到錢老師身上,輪到他應付,囫圇幾句,話就又說不下去了。錢老師不想說他的事,尤其涉及購房的事、利益的事。說了仿佛吃虧了。他不想說,抹不開了寧愿亂說,卻想讓馬一躍說,還想讓馬一躍多說、實話實說。本來說了就說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刹皇钦f不說的事,也不是吃虧賺便宜的事,是欺負人的事。沒必要欺負人。也沒必要上趕著讓人欺負。錢老師又繞開了,云遮霧罩的,繞了不止半天?;杌栌校R一躍一個激靈,他聽明白了,錢老師是想把他買的那套公租房轉(zhuǎn)給他。至于價格,價格是可以談的。

馬一躍被惹毛了,話上欺負人也就算了,事上還想欺負人。買賣竟然做到他這里來了,價格是可以談的,錢老師還想坐地起價?香蕉吃完,皮還在桌子上。馬一躍挪步,推了推桌子上的一本書,撿起香蕉皮,丟進錢老師腳邊的垃圾桶。我是有老婆的人,我們家老婆說了算。她還在蓉城,等她來了,我請示下。馬一躍說,謝謝錢老師的香蕉,很好吃。

門是半掩著的。這時電梯上來了,能聽見叮的一聲。機器女聲提醒,十層到了。他們轉(zhuǎn)頭,同時朝門口看,角度太偏了,不可能看見人,腳步聲是有的,嗒嗒,嗒嗒嗒。

錢老師突然說,要告辭了。馬一躍跟到門口,想出了門送,錢老師擋了擋,客氣了,請留步。馬一躍退回來,靜了一霎,咣當,關了門。

簽約的地兒與售樓的地兒不是同一地兒。陳興國順道接了馬一躍,要先去售樓處拿資料。路上有點堵,到了,更堵了,沒法停車。售樓處人山人海,出什么事了。有橫幅在人頭攢動中東搖西晃,馬一躍坐后座,偏了頭,看不清橫幅上的字。還有輛警車,被人群淹沒在小廣場上,堵死了,空洞地鳴著笛。陳興國打了個電話,唧哩哇啦,說的不知哪兒的方言。手機一甩,他使勁按了按喇叭,嘴里嘟囔,窮山惡水出刁民。怎么了?馬一躍正襟危坐,難道房子沒建,你們老板卷錢跑了?看馬哥說的,我們是大房開,世界500強。陳興國開了點窗,轉(zhuǎn)身扔給馬一躍一根煙。馬哥,我也是本地的,但不得不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你猜怎么著?幾座破墳,他們死活不遷,又哭又鬧,爭著要補助款,也是扎心了。多補點還咋了?房開一分錢沒花,用我們的錢蓋房子,蓋了賣給我們,空手套白狼,勻點便宜給他們,咋了?馬一躍伸出胳膊彈煙灰,手指被燙了下。馬哥這話說假了。陳興國瞟了眼后視鏡,地皮呢?幾十億的地皮錢不是錢?他們想鬧應該去找政府,錢給了政府。協(xié)議里說明了,這事不歸房開管。也是奇葩,拿那么多錢,這點小事都辦不了,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他們抽完了一支煙。陳興國說,咱們直接去簽吧,資料上的信息我都記得。他摁著喇叭,緩慢地轉(zhuǎn)到了旁邊的巷子,一腳油門,車子飛起來了。

房價上漲得氣勢洶洶。買房子的人同樣氣勢洶洶。簽約中心熙攘一片。審核信息是要排隊的。交錢是要排隊的。簽字也要排隊。各種交錢。各種簽字。簽了字的都要按手印。右手食指按他的,左手食指按他代簽的倪霓的。合同簽了,手印按了,合同又被拿走了。馬一躍忙活了半天,手頭只剩了一堆收據(jù)。陳興國解釋,這只是網(wǎng)簽,正式合同要等貸款下來了,房產(chǎn)中心認證了才給。馬一躍翻手機,調(diào)出了那張貼在財務處215室墻上的通告。通告里說得明確,收據(jù)是沒辦法報銷的。

回來的路上,陳興國羅列了銀行按揭所需的資料:身份證(夫妻雙方原件);戶口本(夫妻雙方原件);收入證明(月供2.2倍以上);半年銀行流水(單人每月超過一萬者提供);征信報告。馬一躍問了,沒法公積金貸,他剛?cè)肼?,公積金都還沒辦下來,即使很快辦下來了,也要交滿一年后才能用。倪霓的公積金是外省的,也沒辦法異地使用。只能商貸。陳興國說,以后可以轉(zhuǎn)。商貸也合算,照現(xiàn)在房價的漲勢,能用公積金貸的時候就買不起房了。車子往前開,拐了彎又拐彎,他們都有些疲倦,一個人的哈欠傳染了另一個人。馬一躍過了下腦子,身份證、戶口本、收入證明這些都不在話下,他的征信——陳興國恰好在問了,對了,馬哥的征信沒問題吧?馬一躍一怔,又一怔,大學時好像貸款了。先查查。陳興國說,征信有問題還挺麻煩的,我發(fā)你人民銀行征信大廳的地址鏈接。是不是要先去查征信,這都付了首付了?馬一躍恍然若有所悟。沒事,問題來了,解決辦法也會來。陳興國答非所問。馬一躍坐的副駕駛,他沒扭頭,余光睨了睨陳興國戴著墨鏡的臉,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是個買房子的,他是個賣房子的,他們之間存在著永恒的距離。馬一躍皺著眉,調(diào)了調(diào)安全帶,沒說話的欲望了。陳興國也沒了,沒說普通話的欲望了。他劃通了個來電,唧哩哇啦,講起了方言。

他們的距離更遙遠了。

下了陳興國的車,沒上山,馬一躍直接去了主城區(qū)。公交車上,他預感到了不妙。幾年前,碩士二年級的暑假,也是在一輛公交車上,他破天荒地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家里一下子收到了三封信。收信人的號碼打不通,信一直滯留在鎮(zhèn)上的郵局,是村干部捎去家里的。三封信都來自他本科就讀的那個城市,一封還款通知,兩封逾期警告。父親嚇壞了。信上說要告你,他的聲音顫抖,天塌了似的。信號不好,通話時斷時續(xù),奇了怪了,只要家里人打電話,好像信號總不好。父親喂喂地喊,馬一躍說聽見了聽見了。他記得起先在安慰父親,父親卻壯膽似的還在喊,聽不見了嗎,喂?喂?后來不知怎么,他就吼起來了。全車的人齊刷刷看過來,眼睛直勾勾的,他感覺一絲不掛,父親讓他一絲不掛,貧窮讓他一絲不掛。他把臉別向了窗外。

果真出問題了。信用報告上顯示有逾期,還不止一次。馬一躍癱坐在大廳靠墻的椅座上,腦袋既像墮入了真空,又像被糨糊涂滿了。柜臺那兒只一個窗口開放。時不時有拿著征信報告的人走過去趴著低頭問詢。玻璃那邊是個穿制服的胖女人。等人走光了,胖女人疑惑地朝這邊看過來。她的眼神是鼓勵的,充滿善意,甚至一點點慈祥。馬一躍以為自己會走過去,他希望自己能走過去,怎么辦,逾期了怎么辦?他要趕快去問問??伤尾粍油?。他命令自己走過去,可他的腿生了根,不聽使喚了。他的意志也在生變。他反感自己就這么枯坐著,更反感起那個走過去的想法。這是怎么了?他感覺到了腐爛,耷拉著頭,無奈地嘆著氣。胖女人不看他了,也聞到了什么異味似的抽了抽鼻子,她起身,端著杯子走開了。

腐爛的氣息充斥著大廳,越來越濃烈,他身上長出了另一個他,嚙噬他的他。馬一躍束手無策,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絕望的漩渦中溺亡一會,再溺亡一會。嘭嘭啪啪,什么打在什么上。馬一躍歪歪頭,是下雨了嗎?是雨水在腐爛嗎?是雨水在使萬物腐爛嗎?

他終于有知覺了,攤開征信報告,一頁頁拍了,發(fā)給陳興國。陳興國回說,要找銀行的人確認。很快確認了,七次。這是助學貸款逾期,馬一躍盲目地想解釋點什么。陳興國啾啾傳來了幾串語音。聲音糙哧哧的,帶著雜響,但馬一躍聽明白了,助學貸款逾期比信用卡逾期還要惡劣。不過,陳興國又留了個話頭,你的逾期都是兩年以外的,還好處理點。

馬一躍站起來,走到柜臺那兒,胖女人還沒回來,他撅著屁股往里看,桌子上還有個杯子,杯子里冒著熱氣。沒什么荒謬的,胖女人一直沒回來。即使回來了,他也不準備跟她說逾期的事。他不想說,可他站在了唯一開放的窗口前,是有那么一點荒謬。耶穌說,我是道路。陳興國不是耶穌,是個賣房子的,他偏要買房,手機嘟一聲,陳興國一下子指了三條道路:開一張非惡意逾期證明;減名;找銀行人員收拾。

是下雨了,不大,但真實。銀行門口的臺階上,兩個老人在望著雨發(fā)呆。馬一躍側(cè)身走進雨里,他們移移腦袋,望著馬一躍發(fā)起呆。人民銀行旁邊挨著個工商銀行,馬一躍身體一炸,那五千塊錢就是從工商銀行貸的。他走進去,不知為什么就走了進去。一樓在裝修,業(yè)務辦理暫時挪到了二樓,但取號還在一樓。有個年輕的工作人員站在取號機旁,問他要辦什么業(yè)務。她長得溫婉標致,臉是圓的,胸挺鼓。他不是故意要看她的胸的,他只是被問住了,不敢抬眼,眼神恰好擱在了那兩團飽滿上。那個……我……馬一躍結(jié)結(jié)巴巴,工行的卡能異地補辦嗎?他突然想到了這一句。暫時不行。女孩說。

馬一躍退進雨里。大學二年級的春上,他貸了那五千塊錢。這是事實。針尖一樣的事實。他逾期了,卡也不知什么時候丟了。父親把那三封信裝在另一個大信封里,一股腦寄給了他。信上寫明了還款賬號,還款方式,銀行聯(lián)系電話。他將這些信息都轉(zhuǎn)錄進了手機的備忘錄。后來,他終于開始還款了,后來,到了去年,他終于還上了,加上利息,還了小一萬。他以為這個針尖扎的傷疤痊愈了,可針尖又在傷疤上扎出了新的疤。他要買房。一切都是因為他要買房。五年以上的逾期,銀行會忽略,可他的逾期恰恰只有三年。

一切都是因為他太窮了。

馬一躍打了那個號碼,電話一直占線。他一直打。撥通了,他含混幾句,聲音低沉,說想開一張非惡意逾期證明。電話那頭是個男人,語氣蔫蔫的。你這種情況太普遍了,國家的便宜那么容易占的嗎?他懇求,一再地懇求。哪怕,他說,哪怕交點錢呢。多交點錢呢。男人哼了哼,語氣更蔫了,拖著長音反問,我認識你嗎?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惡意的?馬一躍捂著臉,要哭,我想買房子,辦不了貸款。一點……一點挽回的可能……都沒有嗎?馬一躍艮艮滯滯,話說不順溜了。對面的男人還是那句反問,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惡意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惡意的?馬一躍仰頭,淚出來了,雨落在淚上,水熬著水,水煮著水,每一滴雨都是個問號,每一顆淚也是個問號,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惡意的?每一滴雨都是一根針,每一顆淚也是一根針,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惡意的?

雨有些密了,也有些緊,雨或淚掛在睫毛上,馬一躍眨眨眼,眼前的路更模糊了。車子,各種車子,制造著聲響,各種聲響,從他身旁呼嘯而過。這世界好空曠,這人群好陌生啊。馬一躍將手機摁在胸口,擦了擦屏幕。他滑動手指,機械地刷著微信。第一條,是一個叫喝咖啡的斑鳩的人的更新。劃兩下,還是一個叫喝咖啡的斑鳩的人的更新。馬一躍來回拉了拉,放大著圖片。出什么事了。一群人正舉著橫幅游行示威,好像發(fā)生了沖突。

一張照片里,一頂警帽琥珀似的還沒掉下來就被定格在了高高的空中。

“死者安息,生者安心!”

“抗議強拆,抗議強遷!”

“尊重少數(shù)民族風俗!”

人群混亂,橫幅是扭曲的,橫幅上的字也就變得扭曲。另一張照片里,幾個身披道服的道士正圍著一口棺材念經(jīng)打醮。掌壇師著紅色道袍,右手握錫杖,左手搖搖鈴,手舞足蹈。其他道士或鑼或鼓或鐃或鈸,口中一律念念有詞。

還有一段視頻,采訪的圍觀群眾。馬一躍點了點,網(wǎng)絡太卡,無法緩沖。喝咖啡的斑鳩加了評語:房子是個圈套,房開是個圈套,活著是個圈套,死也是個圈套。圈套裹圈套里,你如何心安?

喝咖啡的斑鳩,一套少數(shù)民族裙裾,馬一躍從恍惚里驚醒,不是那個龍小云嗎?是龍小云吧。她不是個賣房子的嗎?

雨還在下,莫名其妙地下,馬一躍上了公交車。

大學貸了五千塊的事,倪霓知道。他在還,后來還上了貸款的事,倪霓也知道??伤F(xiàn)在怎么跟倪霓解釋?為什么要貸款呢?他確實跟倪霓解釋過了。他說,那個學計算機的室友立志成為一個導演,就像學電子信息技術(shù)的他立志成為一個法學博士一樣,他們惺惺相惜。他沒辦法不支持他,他擔任了他短片的編劇,錢不夠了,把當年的學費也貢獻出來了,他們最終完成了那部叫《護田》的電影。雖然完成同時也意味著片子再也無人問津,但畢竟,他們偷偷完成了。

他說了謊。他的室友是想當導演,也拍了《護田》,他是去跑腿了,但沒出錢,也沒編過一句臺詞。而且,這只是謊言的一個版本。他還跟另外的女孩解釋過另外的版本。真實的原因是,他太窮了,交不起學費。為什么沒及時還貸,除了對逾期的后果沒有概念外,還是太窮了,用錢的地方太多了。那個時候,他正在追求倪霓。他又在找借口了。他撒了很多謊,只是想掩飾自己,太窮了。他的血是窮血,骨頭是窮骨頭,他不敢直盯著自己的窮,誰也不敢直盯著自己的窮,就只好找借口、只好說謊??涩F(xiàn)在,謊言無以為繼,他該何去何從?

承認窮是件難事,承認了窮,也不能解決任何的事。他還要買房嗎?這個老問題卷土重來,攜帶著巨大的毀滅性,卷土重來。馬一躍如坐針氈,卻又死死地坐在板凳上。他給陳興國留言,辦不了貸款,首付能不能退?那是客戶違約,違約金不菲。片晌,陳興國專門打來了電話,房子是天,房子是地,房子的事是天大的事。馬哥,首付都付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走那一步。改革開放幾十年了,你見過買房吃虧的嗎?

馬一躍走來走去,地板咣咣響。他踢到了垃圾桶。垃圾桶里有攤黑乎乎長了白毛的東西,馬一躍低頭,是塊霉掉的香蕉皮。他起身,開了門。只有幾步路,他來到錢老師家門前。他愣了會,彎腰朝貓眼里觀瞧。公租房也是房子。是這樣的吧?他屏了呼吸,錢老師真要轉(zhuǎn)手他的公租房嗎?為什么不可以買個公租房呢?起先,最開始,他們不就是這樣規(guī)劃的嗎?他抬手,勾起手指,放下了,深吸氣,又抬手,勾起手指。幾縷聲音的薄霧飄過來,馬一躍豎起耳朵,他的耳朵動了動,是呻吟與喘息,是女孩子在叫床。他慌了,手敲在門上,想糾正,又敲了下,不對不對,他嘟囔著,急忙回了自己房間,輕輕合上了門。

公租房沒有產(chǎn)權(quán)。他從腦子里摳扯出這句。拽住了救命稻草般,他的心忽然跳得沒那么厲害。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想,他平靜了。

沒辦法開一張非惡意逾期證明。即使開來了,馬一躍都不相信。減名也是不可取的。買個房子,只寫倪霓的名字,他不擔心嗎?他們已經(jīng)領證了,只寫倪霓的名字,還要去辦個假離婚。為了領個證,他們囤了一肚子委屈,現(xiàn)在為了買個房,他們要把這一肚子委屈挖出來,再重新囤一肚子更大的委屈嗎?擔不擔心、費不費勁倒在其次,他們之所以將買房這事推演成了一部分現(xiàn)實,是因為博士入職有那二十五萬的安家費。換句話說,安家費是給博士的,買個房子沒有博士的名,只有博士家屬的名,能報嗎?這幾乎也是條死胡同。那就剩第三條道路了。陳興國給了他一個手機號。張姐,專門做消記錄生意的。我們樓盤的客戶有需求了,大部分都找她。陳興國說。張姐的手機與微信同號,馬一躍加了她的微信。

征信報告?馬一躍傳了。貸多少?近八十萬。首付交沒?交了。簡單的幾句問答后,張姐那邊沒動靜了。馬一躍留言,發(fā)語音通話請求,她都沒回復。他呼叫倪霓,倪霓在加班。他說首付付了,簽了兩個人的名字。倪霓說,謝謝,我也是有房一族了。他想說但是,他總在倪霓這里說但是,他都怕了。倪霓應該更怕。他還是再找找張姐吧。說白了,還是錢的事。他再留言,有辦法沒?怎么收費?兩萬五。夜里很晚了,張姐才突兀地發(fā)來一串數(shù)字。他連線語音,張姐拒絕了。

轉(zhuǎn)天,學院的領導把馬一躍叫過去。他已入職,課下學期才能排。但也不能閑著,一些行政的工作正需人手。他忙了兩天。晚上,有點晚了,張姐問他,在不?他說,在。考慮了沒?他發(fā)了串語音。這兩天,他的腦子放空了,根本積攢不起心力謀劃下一步的事。但他卻在語音里慣性地講起了價。太貴了,便宜點。他帶著哭腔。接下來要怎樣,他一籌莫展,但語音里,他卑躬屈膝,阿諛討好。好像,好像正是因了一籌莫展,他陶醉在了討價還價中。天哪,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價格講到了一萬八。他這是玩的什么游戲?

三條路都是置業(yè)顧問指給他的。張姐也是置業(yè)顧問打包過來的。圈套套圈套,他這是被牢牢套住了嗎?馬一躍去了銀行,與恒大有業(yè)務關系的幾個支行網(wǎng)點,他問了三個:中國銀行、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中國建設銀行。全不給貸。晚上,他又找張姐了。這次才弄明白,即使她出面,包裝了材料信息,銀行答應放款,利率也要在商貸利率的基礎上提高一些。張姐保證,最多不超過百分之十。

研究生科的工作都是瑣事,下班了,馬一躍站在公租房的陽臺上抽煙。有風,陽臺上的蚊子反而比房間內(nèi)少。天色向晚,他給倪霓打了個電話。夜幕降臨,張姐找他了。博士?是。××大學老師?是。一萬五吧。能再少點嗎?照片?馬一躍打了個問號?發(fā)張你的照片。馬一躍心生狐疑,但還是照著做了。許久,張姐那邊又沒動靜了。

吃了晚飯,再站在陽臺上,張姐取消了個視頻通話。她發(fā)了語音。她還是第一次發(fā)語音。小弟弟,剛才喝了點紅酒,一個人喝了點紅酒。小弟弟,我和老公離婚了。她喊他小弟弟。一聲又一聲,聲聲如呢喃。小弟弟,一個人住一個房子,有時候挺孤單的。張姐的微信頭像是深藍的天空中一道道流星,馬一躍仰頭,他眼前的天空漆黑一片。小弟弟。小弟弟。他回放她的呼喚。她又傳來了新的呼喚。馬一躍拉開褲鏈,他的老二戳出來了。她喚一聲小弟弟,他的老二挺一挺。他點開新的語音,他的老二挺得愈來愈快。

老二戳著的方向,教學樓和宿舍區(qū)燈光搖曳。右手邊的行政樓,本該被黑暗吞噬的。這會兒,偏下偏左的一間房里,還亮著一盞燈。馬一躍遠望著那一處虛虛幻幻的燈火,什么在它的芯上跳躍、燃燒,什么在他的眼窩里晃動、爆裂。張姐。他想到了另一個女人。她們?yōu)槭裁床豢梢允峭粋€女人?他擼了擼老二,壓進去,整理好褲子,出了門。

整座行政樓只有215室亮著。這里可以將一張紙變成一摞錢。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的。減名真的不可取嗎?馬一躍在二樓樓道里逡巡。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張姐出來了。她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fā),是張姐吧,還是女鬼?她為什么穿著睡衣?她進了衛(wèi)生間。門沒關。他跨進了215室。沙發(fā)上的毛毯還是暖和的。他的老二又硬起來。他的老二一直沒軟下去。他想操。操一個女人。操這個世界。他來這里到底要干什么?衛(wèi)生間不遠,沖水的聲響嘩啦啦的。他出了門,倚在衛(wèi)生間進出口的墻邊上。張姐出來了。他看著她的背影,看著這個態(tài)度不好但將來會給他錢的中年女人,下體一挺,弄濕了褲子。

她回了下頭,看見他了,居然沒有驚訝,她在夢游嗎?還是他?她的嘴唇不艷了,眼是猩紅的。馬一躍眨了眨眼,什么時候,他回到公租房了,什么時候,他又站在了陽臺上,抽起了煙。對面,燈都熄了。

馬一躍又去了個銀行,個貸部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業(yè)務經(jīng)理就在恒大簽約中心的二樓辦公,直接去找就行了。那天,陳興國帶他去簽約,他們沒上二樓,他也沒說,二樓的按揭部,十幾家銀行招聘單位似的排成了兩行,都等著人來辦貸款。陳興國在微信里說,四選一。他于是以為,只四家銀行與他們建立了業(yè)務關系。然而,那么多銀行,查看了他的征信報告,還是搖頭。只一家商業(yè)銀行,提供了一點可能性。業(yè)務經(jīng)理是個三十多歲臉肉呼呼有點嬰兒肥的女人。她說了很多專業(yè)術(shù)語、數(shù)據(jù),馬一躍沒聽懂。她皺了眉頭,直接攤牌,在商貸利率的基礎之上再提高百分之三十,或者提高百分之二十五,但有附加條件,比如,買個保險什么的。馬一躍抹臉,又抹了抹。按提高百分之二十五算,每月因為逾期具體要多還多少?他看見他拿起火把引燃了一顆雷,那雷埋在他心里。女人的手如柔荑,輕盈迅捷地敲點著手機,五百六十二。她的唇若丹霞,一啟,隱隱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五百六十二元。她又說了遍,眼神在往他眼睛里看,孜孜不倦。他瞬間又有了那種一絲不掛的感覺。那感覺好熟稔啊,好羞愧啊。他身體一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馬一躍不記得自己怎么回來的了。一路上,他的嘴是計算器,眼是計算器,耳是計算器,腦子也是計算器。562×12=6744。6744×30=202320。他只貸了五千啊。他還上了啊,還了近一萬。他這是造的什么孽啊。公交車上人擠人,一個女人的屁股抵著了他的大腿。他迫不及待地留了言。給張姐留了言。他想操她。無論多丑、多老,他想操她,無論貴賤、疾病還是健康。

出差。張姐回說,你那個業(yè)務現(xiàn)在做不了。首付只付了二成?三成才行,這個是政策。

上山,路過廖家堰,一聲巨響嚇了馬一躍一跳。循著聲響,馬一躍遇見了一場葬禮。冰棺停放在堂屋門口外,說明死者屬非正常死亡。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觀念里,普遍上講,死亡被分成兩種不同的類型。不同的類型對應著不同的儀式方式、意義屬性。道士們拜完懺,正在場壩上布置八卦圖??磥?,馬上要舉行破地獄的儀式了。破地獄,為了完成導師的課題,馬一躍調(diào)查過。八卦陣的四方會插上牌位、三角形小旗、三碗茶和一片瓦。地獄中心除擺放牌位、旗幟、茶水和瓦片外,另置塑料杯或盆、碗、雞蛋和壇子。壇子里關著一只雞,雞代表亡人,寓意亡人被關在地獄之中。壇子最后被打碎,公雞飛了,飛了就代表亡人魂靈升上天。八卦圖還未畫好,一個孝女端著盆水跑過來,嘩一聲,將橫七豎八的石灰杠組成的地獄潑成了一灘污跡。

龍小云,馬一躍認出了那個孝女。

幾個男人沖過來,嗷嗷地吼。孝女回了堂屋,男人們跟著她,一路吵。他們說的民族語言,馬一躍不知所以,湊上去,用漢話問一個年輕的幫忙的人。沒錯,孝女是龍小云,死者是她的父親,出車禍死的。跟她吵架的,則是她的叔伯。破地獄、上刀山、下火海是最主要的改罪的儀式,耗時良久,花費頗多,迷信最深,龍小云說了,不做了。叔伯們不同意,認為她在報復她的父親。她跟她的父親關系不好。

傍晚,堂屋門口扯起了一盞燈,道士們開始繞棺。繞一陣,停一陣。再繞一陣,再停一陣。有一陣,孝男孝女們要跟著。有一陣,只道士們又唱又跳。有一陣,龍小云沒隨其他的孝男孝女們出來。有一陣,她出來了,其他的孝男孝女們跟著道士們繞,她站一旁,孤零零地看著他們。馬一躍也站人群邊上。木棺抬過來,冰棺打開,尸體移進最終的歸宿。道士們又圍著木棺繞起來。

馬上蓋棺了,孝男孝女走過去最后一次告別,龍小云沒去。人群往后退了退,馬一躍往前邁了邁。他看了眼被孤寂包圍的龍小云,龍小云也望了望他。黔城太遠了,馬一躍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一個人??伤尤辉陉P注宋老師,真有點不可思議,一個賣房的跟一個買房的談到了宋老師,真有點不可思議。

在她父親的葬禮上,他們四目相對,她沒有說話的欲望,他也沒什么可說的,他們不過是兩個陌生人。

蓋棺之前的一刻,馬一躍拍了張照片,尸體的臉上蒙著一張紙。

是有這樣的風俗,活人的影子被蓋到棺內(nèi),魂兒會被尸體的魂兒帶走。馬一躍現(xiàn)在知曉了,可之前他沒聽說的時候,曾在調(diào)查中用相機拍攝了蓋棺的全過程。當時,他的影子連同相機的影子,都被蓋進去了。他的影子沒丟,魂兒,應該也在吧。這次,他知曉了,還是上前拍了照,再回到燈下,影子也在,是晃悠的。

上山了,掌壇師吹起牛角,亡人要入土為安了。道士們開道,人們抬著棺材,一路撒著紙錢,一路拋著炮仗,嘣,轟,轟,嘣。孝男孝女的哭聲淹沒了道路,山山海海,林林木木。龍小云也跟著,走在隊伍的末尾。

人散盡,只剩了馬一躍。燈下,他的影子搖搖晃晃,燈下,他的影子倏忽不見了?;陜耗?,他的魂兒還在嗎?在當?shù)厝说恼J知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魂魄。人死后,一魂兒隨著尸體的埋葬守在墳墓上,成為陰陽兩界溝通的中介;一魂兒去往陰間,聽候閻王宣判并轉(zhuǎn)世投胎;另有一魂兒在安神儀式之后成為祖先神,享受子孫后代之供奉。

他的魂兒被帶走了嗎?被哪個魂兒帶走了?帶去了哪兒?

馬一躍狼狽不堪地回了公租房。桌子上有本書,厚厚的書壓著張紙條。他打開燈,捏起紙條,一字一句讀起來:

校財務處:

根據(jù)《××大學引進博士實施辦法》(校黨字××)文件規(guī)定,請發(fā)放我校××年新引進到××學院工作的馬一躍博士安家費貳拾伍萬(250,000)元整,共計人民幣貳拾伍萬(250,000)元整。

特此通知

他棄了紙條,捧起書,翻開,第一百二十三頁,讀起來:

因要使一個商品能依照它的市場價值售賣,那就是,比例于它所包含的社會必要勞動來售賣,用在這種商品總量上的社會勞動的總量,必須與這種商品的社會欲望的量相應,那就是必須與支付力的社會欲望的量相應。

不知道說的什么意思,不知道讀到了什么。蚊蠅太多,馬一躍棄了書,抬手一抓,他的手掌黏糊糊的。他伸了舌頭,舔在手掌上,咽下去了。蚊蠅更多了,主要是蚊子,從陽臺撞進來。馬一躍張開嘴,蚊子扇動著羽翼踢騰著長腿鉆進去。他大口大口嚼著。他竄到陽臺。蚊子們圍過來。最左手邊,黑暗與黑暗的縫隙里,一尾紅光在擺動。是鬼火嗎?他下了樓,投奔那團閃耀的光亮。

是那片廖家堰的公共墓地吧?磷火還在,如一盞霓虹,變幻著顏色。由紅而藍,由藍而綠。送葬的隊伍沒來這兒嗎?可明明有塊挖好的墓地。凹著的墓地對著一塊凸起的墓地。馬一躍尋見什么東西在晃,是他的影子回來了嗎?他躺進凹著的墓地,火光暗淡,借著最后的光星,他看見凸起的墓地旁立著一座小小的碑,上面寫著:倪霓的墓。

馬一躍閉閉眼,睜開,夜太黑了,他哆嗦,肅然而恐,夜真的太黑了。這是哪兒?他這是在哪兒?。狂R一躍喘息,掙扎著爬起,那些矗著的硬戳戳的被他認作碑的暗物只是些更黑的影兒,他推倒了一處,又推倒了一處。

喘息聲重了,他停不下來。有什么東西在看著他,是他的魂嗎?是誰的魂嗎?可他一點也停不下來。

蚊蠅來了。蠓蟲來了。唧唧。喓喓。嚶嚶。四周,都是聲音,萬物的聲音。

馬一躍顛躓了下。

耳朵里塞著的是轟鳴嗎?他聽見了聲音的瀑布。

嗡。嗡。嗡。

嗡。嗡。嗡。

仿佛萬籟俱寂。

仿佛永奏的安魂曲。

責任編輯: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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