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英
一
刮了一天的風(fēng),這會兒小多了。
春風(fēng)掠過三月的珍珠湖,干冷的風(fēng)頭點(diǎn)染了潮潤,夾帶著一股腥氣,捎過丁老三的臉。擱以前,馬郎棒子又該活泛了。向著傍晚的湖面,丁老三猛吸了吸鼻子,像抽足了的煙鬼,轉(zhuǎn)身走過石頭鋪的小路。再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珍珠湖畔。
值完班后,丁老三總要到湖邊繞上一圈,散散心,甩上幾竿子。丁老三既不抽煙喝酒也不打麻將,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
有一個月沒來了,感覺手還挺癢癢。
天氣有些清冷,站在湖邊,向西望去,昏暗中,天空藍(lán)得深沉而純凈,空氣透明得能看得清天上緩慢游動的云,云下是幾乎隱沒在暗中的綿延起伏的黛色山影。月亮躲在云影后面,倒映在水面,若有若無,在河水的波紋里,碎成了隱約的絲縷相連的灰白,一波又一波。以前這湖里,產(chǎn)得最多的是一種本地特有的野生魚——馬郞棒子。在丁老三印象中,這種魚很傻,比野生鯽魚容易上鉤得多,很好釣。以前,丁老三一見這種通體閃著銀光的細(xì)長條子,就直接從鉤上取下來,想都不想扔回湖里。這東西吃起來麻煩,刺比肉多。不過這幾年,馬郞棒子這種野生魚,越來越少見了,偶爾釣到,算是稀罕的了。
初春的蘆草還未染新綠,干枯的草枝隨風(fēng)發(fā)出梭梭聲。丁老三特意找了一處蘆草多的地方。觀景區(qū)一帶的荷塘一片寂然,彩鯉和彩鯽還沒有投放,湖水因而顯得有點(diǎn)落寞。夜晚,偌大的湖面,只有丁老三一個人。
魚標(biāo)好久都沒有動靜。丁老三決定挪下窩,魚鉤卻像絆到水底的草根一樣,怎么也提不動,拽一拽,仍然紋絲不動,再一使勁,魚線斷了。身旁的蘆草隨著劇烈搖晃起來,竟連帶著發(fā)出了撲撲愣愣的響動,草叢中突地飛出來一個黑影,倒把丁老三給嚇了一跳。黑影很快又倒載進(jìn)去,緊接著又撲跳出來。如此這般三番五次。驚異之余,丁老三才看明白,是一只鳥兒,一只飛不起來的鳥兒。丁老三躡手躡腳地圍過去,干枯的草叢中,一只灰色的水鳥,仍在跳躍飛撲著。丁老三放下魚竿,鳥兒似乎感覺到了某種危險,更加劇烈地?fù)潋v,可是越撲騰,卻越深陷于蘆葦叢中,直到力氣用盡了似的,安靜了下來。看得出來,它是真的掙扎不動了。
月光中,丁老三看清了這只鳥兒——個頭比鴿子大比鴨子小,羽毛灰白,翅膀上端有兩根長的黑色飾羽,喙長而尖,喙尖稍往下彎。丁老三試探著想給鳥兒翻個身,可它又拼命掙扎起來——尖長的喙張得很開,似乎很痛苦的樣子;那段裸露出來的沒有羽毛的脖子,暴出一截像是氣管樣的東西,隨著心臟的跳動而明顯地抖動著。丁老三這才注意到,它的翅膀和脖子中間的一大塊羽毛被撕扯了下來,淡粉色的液體流到了丁老三手上。丁老三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抖,鳥兒落回到草叢上,仿佛大赦一般,奮力地?fù)涮?,竟騰挪了有近一米。丁老三轉(zhuǎn)過身收拾漁具,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拿這只鳥兒怎么辦才好。
對岸的高速路上,車輛悄然往來。隔岸望去,夜色中的一切靜得沉睡了一樣。這時候,由低到高的吼叫聲,順著湖邊的小路一拔拔傳來。附近有許多野貓,每到這個時辰都會發(fā)出這樣不甘寂寞充滿挑釁的吼聲。貓在叫春。掩在草叢中的鳥兒,仿佛受了驚嚇一樣,“撲唆唆”的聲音突兀地攪動了湖岸,也打斷了丁老三的猶豫。丁老三放下了收好的漁具,再湊上前去。這時候鳥兒連拖帶撲,一氣兒竟挪到了丁老三近旁的小路上。
清亮的月光下,鳥兒僵直地躺在小路邊,終于再也動不了了。丁老三伸出手去,剛要觸到鳥的翅膀時,它卻警覺地再次翻騰起來。不知道是此前撲騰得太厲害沒勁了,還是流血過多,鳥兒小小的身體開始發(fā)抖,它的頭側(cè)著,喙顯得更加長而細(xì),眼睛黑亮,警惕而膽怯地看著丁老三,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深呼吸。
丁老三迅速用雙手捧起這只鳥,把這只鳥捧到了摩托車上,用擦洗摩托車的抹布和無紡布拎袋給它做了個臨時的窩。就這樣,一路把它捎回了家。
這是開春以來,丁老三第一次來到湖邊。沒想到,沒釣到魚,竟然釣到一只鳥兒。
二
這一個月,丁老三忙得要死。問他忙啥?丁老三那張黑臉準(zhǔn)會堆滿折子,嘿嘿一笑,說,掙錢,蓋房子掙錢。好多年都沒有這么忙了。
丁老三可沒有開玩笑。丁老三摩托車箱里有個舊書包,書包里裝的是瓦刀、灰鏟、線錘、水平尺,還有包了布的小榔頭,這些都是蓋房子的必用工具。這段時間以來,丁老三天天忙前跑后,幫著姐姐家還有過去的村鄰們蓋房子。這一年的開春,馬棒村前所未有的繁忙。家家戶戶忙著蓋房子,偌大的院子,沒用三天就蓋起了一院子的房子。像丁老三這樣的二把刀瓦工一時吃香起來,他自己也沒想到。房子只要蓋起不倒就行,既不要好看也不要結(jié)實,畢竟不住人么,看得過眼就行。技術(shù)好的瓦工用不著。
丁老三倒了幾天班,連著上了好幾天夜班又倒休了幾天,才算是騰出空來。
去年年底,剛領(lǐng)完當(dāng)年的農(nóng)田轉(zhuǎn)租費(fèi),村上就公布,土地承租合同中止,不再集體轉(zhuǎn)租了。原來,按照縣上的統(tǒng)一規(guī)劃,未來五年馬棒村將要建成一個風(fēng)情旅游小鎮(zhèn),全村剩下四個隊的土地全部征集開發(fā),不僅田要占,這四個隊的宅基地也一起征了。消息一傳出,四個隊近二百戶都忙開了,大家都打探著自家的地怎么個征法,能補(bǔ)多少錢。
丁老三的大姐在十隊,田和宅基地都在村子的最東邊,因為遠(yuǎn)離縣城,前幾年一直沒征占,這次也被征了。姐夫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的消息,按照補(bǔ)償政策規(guī)定,房子越多補(bǔ)得越多。姐夫一家商量好,過罷年就開始蓋房子。
姐家的院子近半畝,除了靠大門的拐角蓋了個茅廁,緊里搭了個兼放農(nóng)具和雜物的柴房外,一直空空闊闊的。院里有兩棵二十來年的老桃樹,前年因為桃樹生了病招蟲死了,只是沒砍,干枯地站在院子里,枝杈看上去仍然威武。姐夫老馬抄著手,盯著這兩棵死了的桃樹,一再惋惜:“這樹要是活著,補(bǔ)的可是好價錢??上Я恕2贿^,倒還能湊合著車幾根檀條用用?!?姐夫說這話時,一直著瞇眼盯著丁老三右半拉臉。
丁老三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知道姐夫的意思,當(dāng)下最重要的事兒,就是盡快把房子蓋起來,讓這方院子能多補(bǔ)兩個就多補(bǔ)兩個。
丁老三一開始并不同意姐夫要在院子里加蓋房子。都要拆了,還蓋啥房子,這不瞎耽誤工夫么,可是姐夫的主意已定,并且拿來現(xiàn)成的例子。姐夫的親戚家就在隔壁王洼村,在征地上就是吃了太老實的虧。用姐夫的話說,那些日鬼玩三的人,都想著法子多蓋房子多算面積,就他家親戚干等著,最后拿到的補(bǔ)償款幾乎是他們村里最少的。丁老三也聽說了,王洼村補(bǔ)得最多的,是院子里房子多的,院子再大蓋得房子少,也不及院小住房面積大的。田里補(bǔ)的多的,也是種了經(jīng)濟(jì)作物種了果樹的。
姐夫邊說邊搖頭:“不蓋白不蓋,就這一錘子買賣,誰不想多日弄點(diǎn),誰不蓋誰騰著(西北方言,傻的意思)呢?!边@兩年,按照補(bǔ)償政策,農(nóng)田一畝兩萬,宅基地,以建筑物的平方米為單位,一平方米三百八十元。
姐夫又說,明里是這么個算法,可是家家最后拿到手的錢,卻都不一樣。姐夫早就打聽了一圈:“這里頭有道道呢,就是面積一樣,算法也花樣多著呢。你就看那個農(nóng)田、果園和養(yǎng)殖地的補(bǔ)償算法都不一樣。去年王洼村征地補(bǔ)償最劃算的就是那些個養(yǎng)殖戶,地是地錢,可是牛圈羊圈這些地面附著物算下來,要比土地價格高出近十倍。最虧的就是我們堂哥家,青苗還在田里,跟村里其他村民荒著的地是一樣的,一分錢也沒多補(bǔ)。宅基地也一樣,他到后來簽了協(xié)議房子拆了地征了以后才知道,別人宅基地面積沒他家多的,但是房子多的就比他家補(bǔ)得要多好幾萬呢。頭他知道了有啥用,春上量完地,協(xié)議一簽,推土機(jī)一推,啥都晚了?!?/p>
正說著,大姐掀起棉門簾:“老三,你說麻煩不麻煩,你眊眊(西北方言,看的意思)這么個蓋房子蓋得別扭不別扭?!币恢币詠?,村子里蓋房子都是大事,是家家戶戶頭件大喜事,蓋之前,都要準(zhǔn)備籌劃好長時間呢?!皠e說遠(yuǎn)的,就我跟你姐夫蓋這一院子房子,全村的人都來幫忙,也沒有工錢,就是管個飯。你那會子還上學(xué),那真是全家老少齊心協(xié)力。上正屋大梁的時候,還專門宰了只羊,美美地吃了三天。蓋房子是大事,那熱鬧得很,喜慶得很。你說這會子蓋房子算怎么個事兒?就為了拆。我乍一聽心里就麻搭,純粹是胡日鬼么?!苯憬悻F(xiàn)說著,直接把刷鍋水沷到了花池里的枯葉上。
姐姐說得沒錯,那次翻蓋房子,正上初中的丁老三也都上了陣兒,忙著幫姐姐干著鍋灶上的活,忙著幫姐夫篩土和泥,拓土坯。那會兒不管誰家蓋房子,真是全村都熱鬧,由里到外透著喜氣。
“你這個人,就是死腦瓜子,這陣子蓋房子不為了住,還不是為了多弄兩個。沒有利字當(dāng)頭,誰閑球沒事干了,費(fèi)那個勁兒呢?!苯惴蛴终f:“我聽說馬龜賊這兩天已經(jīng)弄樹苗子去了,要往田里頭栽呢?!?/p>
丁老三嘆了口氣,再看姐夫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老臉,覺得姐夫說得也沒錯。
“你跟馬龜賊比呢,那個婊子兒,賊得跟啥似的,恨不得一分錢都掐出水來?!睋淅宦?,姐姐又端出一盆水,倒到院子里。
馬龜賊本叫馬學(xué)兵,是本村有名的精明人,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因為半尺寬的田埂占誰家地多誰家地少的問題跟姐夫大打出手,差點(diǎn)沒弄出人命,愣是賴著把田埂全占在姐姐家的田頭上。村里誰不知道馬龜賊,這么精明的人,在這個時候做的事,簡直就是風(fēng)向標(biāo)呢。
“對啊,別個能算計,咱們?yōu)樯毒筒荒芩阌?,又不是算計別人,咱們這是緊跟政策。”姐夫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丁老三無聲地笑了一下。
姐夫盯著那棵死了的桃樹,低頭又踏了踏平整結(jié)實的土院子,自言自語:“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不算計著點(diǎn)能行么?!?/p>
“唉,我咋覺得這個事就是想得美,你當(dāng)是政府傻呢?!?/p>
“你沒聽說么,消息還沒下來,馬龜賊就托親靠友,到縣上甚至市上政府部門打聽,打聽來的說法雖說是各式各樣,但是,基本政策跟王洼村的不出左右?!?/p>
消息早就像長了腿似地跑遍了馬棒村。誰也不傻。這不,蓋房子的可不止馬龜賊丁老三姐姐這幾家。村子里比賽似的忽拉拉一下子長出好多紅灰雜錯的磚房。一夜之間,馬棒村就出現(xiàn)了這熱火朝天的一幕。猛然一看,大興土木的紅火場景,倒讓人懷疑馬棒村拆遷是一種謠傳。繞上一圈,細(xì)看那些新蓋起的磚房,卻怎么看怎么別扭。單從外表看,所有新蓋的房子都顯得粗粗拉拉,像是半成品。磚是舊磚,磚縫之間的水泥也很顯隨意,有的起得厚有的抹得薄,磚墻一律祼著。房子普遍都低,窗戶留得卻大,門也留得寬,門框窗框都是些單薄細(xì)瘦的木條,房頂?shù)臋M梁也極細(xì),甚至是有些彎扭的柳樹枝。一打眼,就覺得這房子看上去哪兒哪兒都不順眼。這些日子里,丁老三忙里忙外,蓋的就是這種用村里人的話講丑翻了的磚房子。每次蓋完房子,丁老三都要特意叮囑一下,這房子底下可不要久待。蓋滿了房子的院子,顯得擁堵不堪,和正屋只隔著一條小過道,影得屋子里從早到晚都見不到陽光。別說院子了,屋子里都是陰沉沉黑壓壓的。
過去馬棒村的房子可蓋得講究,雖然不過是土垡垃蓋的土房房,里面又是要摻黃河邊的黏土,有條件的還要往里摻黃米湯呢,就為了土房子也要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世世代代住下去。房子不只要結(jié)實,還要好看,只要是稍有條件的,院門院墻上都要上一層青釉瓦當(dāng)?shù)难b飾,看上去既好看又齊整,也好收拾。一輩子蓋房子那都是有數(shù)的幾次,在誰家不是大事呢,那可真是既要有面子又要有里子。哪怕家家戶戶都是土坯房的時代,那也是門是門窗是窗,屋梁高架,門窗齊整,房里院里豁亮寬敞。什么時候,馬棒村這么對付過,連蓋房子也變得這么湊合,這可真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丁老三想起從前蓋房子的情景,再看看眼前這新蓋的房子,不由直搖頭。房子雖說是新蓋的,卻連院里的柴房都不如,甚至都不如比茅廁好看和結(jié)實呢。至少,茅廁的外面還抹著一層平整光滑的黃泥,那小小的散臭味的窗子,也是很特意地用幾片瓦交錯著,成了一個有棱有形的花窗。眼前這滿院子的新房,不光是丑,一打眼就看得出它是個湊合的東西。馬棒村有史以來,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丑的房子。村民心里都有一本賬,這房子蓋起來就是為了等著拆的,在這樣的房子上投入越少越好,要多快好省么。
人人都打著精明的算盤,用姐夫的話講,就是爛桿主意,只等著補(bǔ)償款到手,推土機(jī)來一推,這房子的歷史使命也就徹底完成了。
正因為此,丁老三這樣的二把刀瓦工,才一時成了馬棒村的搶手貨。連丁老三自己都不曾想到,這一個月蓋的房子,比他年輕時在城里打工半年蓋過的房子還多呢。這不,老丁剛給大姐家院子里蓋滿了房子,村鄰好幾家跟丁老三定下了各家蓋房子的時間,這邊沒蓋完,那邊已經(jīng)續(xù)好了三家。丁老三還真想再多攬幾家的生意,再蓋上半月一個月的。來的是好錢啊??上?,再沒有假了。兩周時間掙了近兩千塊錢,比他干保安掙得還多呢。 雖然丁老三每天晚上回去,累得動都動不了,可是心里高興,特別是把錢交給納小花,看著納小花的嘴都快咧到耳朵跟了,那種男人的自豪,瞬間把自己填得鼓鼓的。
三
回來的路上,丁老三特意繞到了姐姐那兩畝田上看了看。幾乎一夜之間,幾塊相鄰的地一下子變高了,全部長出了枝枝杈杈的果樹,只有姐姐家的兩畝田還空空癟癟的,在月光下,好像蹋陷了下去。只是剛栽下的果樹怎么看也不太像正經(jīng)的果園子,樹距明顯要要密集得多,擠擠挨挨的,雖然成行成排的,看上去卻有一種亂七八糟的感覺。
這不是胡日鬼么??粗@片田,丁老三不由得脫口說了句。
丁老三跟大姐差著十五六歲,父母去世得早,他算是大姐一手帶大的,在感情上,丁老三視大姐兩口子如同父母。高中畢業(yè)后,丁老三差十幾分沒考上大學(xué),又不愿意在村里務(wù)農(nóng),跑到城里游蕩過幾年,推銷過米面農(nóng)產(chǎn)品,也做過裝修游擊隊,當(dāng)過一段時間小工,瓦工會點(diǎn)兒,木工也會點(diǎn)兒,不過活兒都不精,后來發(fā)現(xiàn)在城里難混,實在是太苦還掙不上錢,才又回到了馬棒村,在姐姐的張羅下,和納小花成了家。馬棒村緊鄰縣城,跟城區(qū)只有一渠之隔,這幾年城鄉(xiāng)一體化,馬棒村靠近縣城的土地先后開發(fā),丁老三和老婆納小花所在的一隊的田和宅基地最先成了開發(fā)區(qū),他們也就成了本村第一拔失地農(nóng)民,最早被安置在了馬棒新村的安置樓里。開發(fā)商還算是有良心,他們這一拔最先失地的農(nóng)民,只要不是年齡太老,先后給安置了工作,丁老三招工當(dāng)了新開發(fā)的商住小區(qū)珍珠湖花園的保安,納小花成了珍珠賓館的服務(wù)員。雖比不上城里人的旱澇保收,但也算是月月有了穩(wěn)定收入。這一干也有好些年了,大女兒高職畢業(yè),在縣城有了工作,兒子在縣一中上初中。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這天晚上,等丁老三到了家,已經(jīng)晚上九點(diǎn)。
“你看我弄回了個啥東西?”
納小花連看都沒有看丁老三一眼,吊著臉子進(jìn)了廚房,嘴里還嘟囔著,“你個傻慫還知道回來?一天忙得連個人影影都不見?!?/p>
納小花絮絮叨叨,罵罵咧咧:“我把樹苗子都弄來了,得趕緊往地里載呢。明天我輪休,你也倒個班。”納小花已經(jīng)從熟人的苗圃里買回了桃樹苗。
“我剛從田邊邊上過來,田里頭亂七八糟的,看不成,純粹是胡日鬼?!?/p>
“你不日鬼你就等著掐虧吧,把你還日能得很呢?!奔{小花說,“誰的鬼大誰的本事大。這兩天哪家子不是忙著往地里栽苗子,管它是啥呢,到頭來是錢就行?!?/p>
丁老三沒接納小花的茬兒,把手里的鳥兒順勢放在門口。鳥兒一陣兒撲騰。
聽到動靜,納小花才湊了過來,瞄了一眼門口:“啥呀?你怎么把這么個爛慫鴿子弄家來,趕緊扔出去?!?/p>
“哎呀,我的傻老婆子,你看都不看,就胡咧咧?!倍±先驹陂T口換了鞋,支著兩只胳膊,一時不知道該把這只鳥兒怎么辦。
廚房里一陣叮當(dāng)亂響。
“好我的老婆子,這是個野鳥。我在湖邊撿的?!笨蠢掀挪谎月暎±先又亓苏Z氣,聲音高了八度,把受傷的鳥兒放在門口的舊報紙上。
“爸,啥鳥兒?”正在里屋寫作業(yè)的小寶跑了出來。
“太可憐了?!毙殰愡^來。燈下,這只鳥兒紅色的喙長而尖,烏黑的眼睛,露出膽怯又警覺的光,鳥兒身上的傷口處露出了紫灰色,那截子像是氣管的東西隨著心臟的律動,一跳一跳的。
小寶蹲在門口,滿是好奇地研究起這只鳥兒來,張羅著要媽媽找紙箱子和舊衣服,給它搭個舒服的窩。
兒子一說話,納小花沒辦法了,只好找來一只瓦楞紙箱,在里面鋪了厚厚一層舊報紙。納小花一邊收拾一邊嘟囔:“凈一天沒事找事,一天正經(jīng)事都操心不完?!?/p>
“我要不帶回來,這么冷的天,就是不凍死,野貓野狗隨便哪個不把它撕著吃了?!?/p>
“你什么時候成了大善人了?”納小花接著說,早就有人算過這筆賬了,玉米田不管啥時候征,一畝兩萬元到頭了,如果栽上果樹的話,那一畝地除了兩萬元,補(bǔ)償差不多得翻倍。下手最早的馬龜賊,一下子就買了百十棵桃樹苗,就是因為看見了他家田里一夜長出了桃樹苗,馬棒四隊所剩不多的田里,才都跟著種滿了樹苗。
“這一天你日哄我我日哄你,有啥意思。”丁老三一邊侍弄鳥兒,一邊隨口說了句。
“你不日哄你就是個傻慫。蓋房子是為了錢,種下果樹多要幾個征地補(bǔ)償不也是為了錢?誰不趁這個時候多日哄幾個錢?傻呀?!奔{小花白了丁老三一眼。
丁老三瞅著躺在紙箱子里的鳥兒,沒吱聲,把紙箱子先擱陽臺上了。
在兒子小寶的央求下,納小花找來了云南白藥和酒精,給鳥兒擦洗傷口、抹藥??墒?,怎么給鳥兒喂藥卻成了難題。鳥兒的喙細(xì)長而有力,緊緊地閉合著,根本打不開。納小花讓丁老三輕輕按著那只鳥,再用剪刀從喙彎處慢慢毳開鳥嘴,把灌了消炎藥末的吸管伸到它嘴里,一吹,把藥直接吹進(jìn)了鳥的喉嚨處,接著再用吸管灌上水,注進(jìn)鳥嘴。納小花做起這些來動作利索手法嫻熟,很快完成了給它喂藥的過程。
“還是媽聰明?!毙氃谝慌?,拿著手機(jī),拍了好幾張納小花給鳥兒療傷喂藥的照片。
納小花要過手機(jī),眉頭皺了皺,臉色卻舒展了:“臭小寶把我照得這么老這么丑。不行,得P一下,把臉上的褶子給P掉?!蹦飩z頭湊在手機(jī)跟前,邊看邊嬉笑著。
小寶開始躥個子了,娘兒倆個子幾乎一般高了。柔和的燈光打在納小花有些瘦削的臉上,鼻翼兩側(cè)的法令紋顯得那么深,眼角游動著細(xì)密的漣渏,很明顯。
丁老三也不由湊過去,“好著呢,挺美的,在我眼里你最美?!倍±先蛑{小花的側(cè)臉說,倒也是真心話,給鳥療傷的妻子,真的有一種溫柔賢淑的美。
“得了吧,少拍馬屁??斐燥埲?。”納小花胳膊肘搗了一下丁老三的胸口,“一天在外面伺候人,回來還得伺候你,煩死了?!奔{小說說著,甩手起身進(jìn)了廚房。
“我假都休完了,只能再跟老田倒個班?!倍±先龥_著廚房喊。
“橫豎就這最后一點(diǎn)田了,有棗沒棗都得狠狠打一竿子。大姐和姐夫都急得跳蹦子著呢……”廚房里鍋碗瓢盆的響動,淹沒了納小花的話。
四
鳥兒活過來了!一大清早,小寶就歡呼驚叫起來,小寶忙前忙后的,先到陽臺上給鳥兒準(zhǔn)備的小水盆里換了水,找了件他小時候的舊秋褲,小心地墊在報紙上,又忙著給鳥兒拍了幾張照片,然后才急忙收拾好自己去上學(xué)。鳥兒能站起來了,只是站著站著,兩只爪子,就往前滑開了,身子往后一倒,又臥下來??磥?,它的身體還真是很虛,好在,抹了云南白藥的傷口,已經(jīng)不流血了。
拾掇好鳥兒,丁老三趕緊跟老婆一起去了田里。
往年這個時候,正是翻地播種的時節(jié)。而眼下,四周的田里,滿滿立著的粗細(xì)區(qū)別并不明顯的果樹苗,好像突然聚集了許多影子一樣,彼此打量著,顯得有些陌生有些懷疑更有些怪異。
幸虧姐夫又叫了兩個本家親戚,要不,這一天根本栽不完。別看這些小樹苗,也是挺費(fèi)時費(fèi)工的。他們依著旁邊田里的行距,把拉來的樹苗全部都栽到了地里。
等回到家里,吃罷飯,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丁老三和納小花累得要死,但是耐不住小寶催促,還得護(hù)理那只受傷的鳥兒。納小花又像頭天晚上一樣,繼續(xù)清洗換藥、喂水喂藥。
也許是鳥兒緩過勁來了,換藥、擦傷口、喂藥明顯比昨晚要費(fèi)勁。也許是用酒精棉擦洗傷口太疼了,鳥兒開始不停地掙脫,一再試圖用長喙來阻止藥棉碰它的身體。納小花夾起一塊酒精棉、打算繼續(xù)清洗時,它竟抬起頭來,用長喙一下子咬住了酒精棉球,下勁撕扯起來,棉球里的酒精,在撕扯中,被擠出來,一部分流進(jìn)了鳥的嘴里,一部分沾濕了它的羽毛。它還在撕咬著。
“爸爸,你看,鳥兒還挺有勁的?!毙氂帜檬謾C(jī)拍了幾張。
“別拍了,有啥好拍的?!奔{小花讓掙扎的鳥兒弄得有點(diǎn)躁,邊說邊手下用力,才算拽出了棉球,棉球已經(jīng)成了擰干的長條。這當(dāng)口,丁老三一直輕按著它,總算是把藥也給灌進(jìn)去了。因為擔(dān)心鳥兒會啄自己,又怕手太輕它會掙脫,按著鳥兒小身體時,丁老三有些緊張,手心都出汗了。這下,鳥兒頭部的細(xì)羽變得潮濕,沒那么膨松了。
“趕緊弄走,這就不是養(yǎng)在家里的玩意兒?!奔{小花換完藥不耐煩起來。
“媽媽,求求你,再養(yǎng)幾天嘛,等傷好了再讓它回大自然。你看,它都站起來了,馬上就快好了?!毖肭笸陭寢屝毢孟裢蝗幌肫饋硭频模瑢Χ±先f,“爸爸,記者要來咱家采訪?!?/p>
“采訪,有什么好采訪的?”
“因為它呀?!毙氈钢B兒,鳥兒卻好像因為小寶這一指,嚇壞了似的,身子往后一仰,又臥下來。
“記者,記者咋知道的?”
小寶把手機(jī)打開,伸到丁老三跟前——手機(jī)屏幕上正是躺在報紙上奄奄一息的鳥兒,還有鳥兒被撬開嘴巴喂藥的樣子——“爸,你看,這是我從昨天到現(xiàn)在發(fā)的五條微信,一片點(diǎn)贊?!毙毢艿靡猓拔彝瑢W(xué)他爸是電視臺的,他爸看見我這條微信了,說要報道?!?/p>
“你小子一天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知道玩手機(jī)?!倍±先R完,以為小寶只是隨口說說的,并沒當(dāng)回事兒。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張記者就來了。
五
丁老三腳步踉蹌著,跌跌撞撞,像是隨時要被自己絆倒。跟丁老三身體一樣空蕩的是那只紙箱。紙箱里只是象征性地鋪了點(diǎn)報紙,什么都沒有。
天氣出奇得好,碧空如洗,天空瓦藍(lán),春天常見的大風(fēng)徹底停了,天上絲薄般的云一動不動。丁老三覺得比砌一天磚還累呢,脖子酸痛,肩膀也有些生疼。
哎,就這樣,就這樣,朝前走再朝前走,現(xiàn)在就是那天夜晚,你身后什么都沒有,哎,走偏了,朝左點(diǎn),對對對,頭別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看著怪不自然的,好好好,就這樣就這樣,保持、放松,別走得那么機(jī)械,別晃箱子,鏡頭都晃花了!跟在身后的張記者這么一喊一叫喚,丁老三干脆更不會走了——明明是日頭晃眼的白天,怎么就成了那天夜晚?有那么幾秒鐘,丁老三真想停下來,不拍了。
丁老三在這條路上走了好幾個來回。丁老三覺得自己就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拎著個空紙箱,走過來走過去,再走過去走過來。再這么走下去,還真得走出毛病來。
趕緊,這次爭取搞定。身后張記者又喊了起來。
也許是稍許走了點(diǎn)神,丁老三走得反而比剛才輕松了些,這次,一下就過了。后面就變得順利多了,丁老三打開了空箱子,然后,做了個把鳥捧住放進(jìn)箱子里的樣子。
“OK,”張記者說,“收工。你就等著看新聞吧,今晚的本市新聞聯(lián)播?!?/p>
丁老三掏出煙,雙手遞過去,給張記者點(diǎn)上。
“總算是好了,再拍,我怕是真不會演了?!?/p>
“哎,你可不敢瞎說,我們這是新聞節(jié)目。再說你那叫演啊,機(jī)子一支,你路都不會走了?!睆堄浾咄铝藗€煙圈,拍了拍丁老三的肩膀。
走了一上午,此時丁老三后背都是汗,身上還隱約有些酸脹,似乎比值一上午班還累呢。丁老三順嘴說了句:“小張,你們這當(dāng)記者也不容易,這么個碎事,弄了一上午,夠辛苦的?!?/p>
“你說現(xiàn)在干啥容易,你還算配合的,不配合的話更麻煩?!睆堄浾邍u著眼睛,看了看閃著微光的湖面,猛吸了一口煙。
張記者讓丁老三給他講講過去的珍珠湖。
“過去叫個馬棒湖,這里頭最多的就是馬郎棒子。過去這個湖面可大著呢,至少是現(xiàn)在的五六倍,我們小時候,一年四季都在這湖邊玩,夏天釣魚游泳,冬天在冰上甩老牛,劃自己用破木片片子做的小冰車。那時湖的四周布滿了蘆葦蕩。五年前,還叫馬棒湖。我們這個村子馬棒村就是因為這個湖來的。非要改個珍珠湖。哪里來的珍珠么?改來改去的,改得讓人都不認(rèn)識了?!?/p>
往回走的時候,丁老三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說完,丁老三很想弄明白,此時拍出來的鏡頭,怎么能再現(xiàn)那天晚上的情景呢?
張記者卻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拍的這叫素材,回臺里后,還得后期加工制作的。給你講你也不懂,你就等著看電視吧?!?/p>
吃完晚飯,丁老三讓納小花先不急著收拾,趕緊開電視,馬上要播新聞了。丁老三興沖沖地把老婆拉到電視機(jī)跟前,又叫小寶也過來。
“真是,瞎激動個屁呀。”納小花一張口有點(diǎn)讓人掃興,不過,還是順從地坐在了旁邊。
等一下,馬上我就出來了。一連說了三次后,丁老三略有些胖的大臉盤才出現(xiàn)在電視里,不過一下子就閃沒了。從頭到尾總共不到一分來鐘,這條新聞就播完了——丁老三和鳥兒的鏡頭沒有幾個,很短,倒是珍珠湖和珍珠花園的鏡頭不少。已經(jīng)播下一條新聞了,丁老三像沒醒過神來似的,表情有些呆滯地盯著電視。
“就這么個破新聞,看把你激動得話也說不利索了。還盯著看啥呢,沒過癮啊?”納小花邊起身邊叨叨。
“爸爸從來沒有上過電視,太緊張,還不如我呢?!毙氃谝慌皂樦{小花的語氣說。
丁老三有點(diǎn)失望,折騰了一上午,播出來竟然這么短。
六
當(dāng)丁老三把手伸進(jìn)紙箱時,似乎嚇著了鳥兒,它一下子翻起蹲臥著的身體,差點(diǎn)把盛水的盤子給碰翻了。它的緊張和敏感,似乎都是逐漸康復(fù)的表現(xiàn)。果然,過了一陣子,丁老三再過去看時,盤底的三條馬郞棒子,剩下了一條??礃幼樱涣艘粌商?,就可以飛嘍。
給鳥兒換了水,安頓好了小寶,丁老三出了門。
這天是丁老三的大夜班。
一進(jìn)珍珠花園大門,丁老三就看見自己的大名出現(xiàn)在紅艷艷的喜報上。上面寫著:我公司員工丁利民,于三月十八日在珍珠花園附近揀到一只受傷的水鷗,出于對于動物的熱愛和強(qiáng)烈的環(huán)保意識,丁利民同志把這只受傷的鳥兒帶回家精心養(yǎng)護(hù)。在他的照顧下,現(xiàn)在這只鳥兒已經(jīng)基本康復(fù)。本公司出于對這愛鳥護(hù)鳥的環(huán)保行為大力提倡,決定,給予丁老三一次性獎勵一百分,共計獎金一千元。希望廣大員工及小區(qū)業(yè)主,積極為我市環(huán)保工作做奉獻(xiàn)。
自己的大名突現(xiàn)眼前,讓丁老三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激動,更多的是驚喜,像這樣一次獎勵一百分的,公司還從來沒有過。沒想到,一只鳥兒,竟給丁老三帶來了這樣意外的……好運(yùn)。應(yīng)該算好運(yùn)吧。
看來,好人就是有好報。
心里正美著呢,電話響了。是張記者,問,那只鳥兒怎么樣?不等丁老三回答,張記者說,一定要把這只鳥兒好好養(yǎng)著,還要再拍一條。
還有什么可拍的?
張記者說:“老哥,讓你養(yǎng)著就養(yǎng)著,這不是馬上就愛鳥周了么,市上要開環(huán)保表彰大會。這下有好事了?!闭f完就掛了電話。
丁老三還沒琢磨清楚張記者所說的好事,電話又響了。電話那頭一說話,丁老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陡然間變得誠惶誠恐、點(diǎn)頭哈腰了起來。要知道像謝總這樣的公司領(lǐng)導(dǎo),不是特殊情況,是不會給丁老三這樣一個小保安打電話的。謝總的聲音在電話里洪亮有力,透著高興。萬萬沒想到,謝總竟也是為那只鳥兒:“這是公司大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不要急著放飛,等兩天,公司和市上相關(guān)部門要舉辦一次放飛儀式,這正是宣傳體現(xiàn)我們珍珠地產(chǎn)人環(huán)保意識、人文精神的好機(jī)會?!?/p>
謝總叮嚀右囑咐,好好養(yǎng)著這只鳥兒,到時候還要再嘉獎丁老三呢。
晚上八點(diǎn),謝總來查崗,一見面又是握手又是祝賀的,整得丁老三有點(diǎn)不好意思。謝總說,放飛儀式搞大了,不只是公司的大領(lǐng)導(dǎo),主管的副縣長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要參加這次儀式,地點(diǎn)就定在珍珠花園,等副縣長在外開會一回來就舉行儀式。
謝總走的時候,又再次交代丁老三,無論如何得把鳥兒養(yǎng)好嘍。
丁老三本想說,還想就這兩天傷一好把它放飛呢,這玩意兒在家里養(yǎng)不了多長時間,但話一出口卻是,請經(jīng)理放心,我老丁一定不負(fù)領(lǐng)導(dǎo)重望。
七
丁老三在電話里把張記者和謝總的話轉(zhuǎn)告了老婆,特意說到了獎勵:“今天單位喜報都貼出來了,獎我一千元。后面還要獎呢,張記者說了,還要舉行一個頒獎儀式呢?!彪m然丁老三還有點(diǎn)發(fā)蒙,搞不懂這事兒怎么突然變得這樣重要。
沒過一刻鐘,納小花來了電話:“破鳥不停地?fù)潋v,聲音大得很,把人都嚇?biāo)懒??!奔{小花說,鳥兒一個勁兒地往箱子外撲,一刻鐘都待不住了似的,眼看要飛出來。
“你一定把它關(guān)好,明早我回去再想辦法?!?/p>
正巡夜,納小花尖厲的聲音又來了,伴著電話里嗵嗵嗵忽大忽小的響動:“鳥兒沖了出來,在屋子里橫沖直撞,小寶跟我一起抓了半天都抓不著,小寶頭上還被狠狠叨了一口,疼得哇哇叫?!?/p>
“那咋行,趕緊抓住,再換個結(jié)實的箱子?!?/p>
從十點(diǎn)到十二點(diǎn),納小花前前后后來過七八個電話,就連電話這頭的丁老三也被這只水鷗制造的喧鬧整得不安起來。
想一想,不放心,丁老三又打了過去。
納小花在電話里直喘粗氣:“終于抓住了,剛關(guān)起來?!?聽著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丁老三能想像得到,那水鷗在屋子里亂飛亂撞的瘋狂,伴著納小花尖叫著急的狼狽樣子。
“你趕緊想辦法,可真有點(diǎn)弄不住了?!奔{小花幾乎是哀求的口氣。
“先對付一晚上,等明天一早,我回去再說。你就記著,只要不讓飛走就行?!?/p>
“我真怕它再飛出來。我用洗腳盆給它扣上了,上面又壓了塊木板子。我在下面墊了小塊板子,留了條縫。就這還不停地?fù)潋v呢?!?/p>
老三再三叮囑老婆,一定不能讓鳥兒飛出來了。
丁老三看了看值班室里的掛鐘,快一點(diǎn)了。兩點(diǎn)之前還得再巡一次夜。
還真得想個好法子。
巡完夜,做完記錄,丁老三真有點(diǎn)瞌睡了。
這段日子,太忙太累了。
八
一道溫潤華麗的光澤,照在了丁老三臉上。所有的房子,都像是積木盒子一樣,方方正正整整齊齊。丁老三身輕如燕,邊飛身上邊掉羽毛,那羽毛像是羽絨服里鉆出的毛片一樣,細(xì)小而雜亂,在空中舞作一團(tuán),讓丁老三感覺到難以呼吸。丁老三很想把附在身上的羽毛都抖掉,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鳥,并且樣子很像自己救活的那只水鷗。丁老三一抖身體,不僅沒有飛起來,反而急速往下墜。下面是光閃一片的湖水。丁老三掉進(jìn)了湖里。
身上一激凌,猛一蹬腿,丁老三醒了。原來是個夢。
一陣?yán)滹L(fēng)裹進(jìn)來,就聽咣地一聲,老田把飯盒重重磕在門口桌板上。
“你個老慫,著急忙慌讓我早早來接班,你是急著趕緊回去摟著婆姨睡呢,還是又鬧啥心思?”老田一把推開了窗戶,清冷的空氣驅(qū)趕著小門房里悶了一夜的濁氣。
丁老三沒接老田的話茬:“昨天晚上謝總來查崗了。”
“說啥了?”
“最近風(fēng)大,一是讓注意防火,二是夜里露天停在小區(qū)的車。前陣子,周邊小區(qū)有人砸車偷東西,讓多留心,別光顧著看熱鬧。還有,昨晚上九號樓301的業(yè)主說他們家的車位被人占了,你一早去看一下,是誰的車,讓挪一下。昨天晚上太晚了沒法弄?!?丁老三忙亂地往身上套著外衣,想盡快完成交接班。
“你個老慫發(fā)財啦,也不說請客。一千塊錢呢,你他媽的一天不務(wù)正業(yè),弄個鳥兒,比我抓個賊獎得還多。最近你他媽運(yùn)氣真好,蓋房子也弄了不少錢吧?!?/p>
“發(fā)個屁財,累了個賊死。我催你早早來,就是為這個爛慫鳥兒?!?/p>
老田故意看了看丁老三,目光停在丁老三的下身,不懷好意地笑了,“哪個鳥兒?”
丁老三顧不上跟老田打嘴仗,顧不上像往常那樣揶揄調(diào)笑一番,急匆匆地出了門房。
九
丁老三趕回家,納小花和小寶都還沒起床。
丁老三直奔陽臺。陽臺上寂靜一片,一看扣緊的腳盆,腳盆旁邊的板子,丁老三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丁老三先輕輕拿開壓在上面的兩塊木板,然后,輕輕推移了一下腳盆。
媽的,怎么會這樣?!
丁老三看到的一幕,就像這只鳥兒初來的第一晚一樣——它橫躺在報紙上,不同的是,身下的報紙幾乎撕成了一堆碎紙屑;它那有些灰白的爪子,一只伸得僵直、一只綣縮彎曲;一只翅膀是半打開的,顯得它的身體比平時龐大了許多;略有些散亂的灰白羽毛,越發(fā)顯得那裸露著的脖子的暗紫。
媽的,早知道這樣,還真不如把它早點(diǎn)兒放飛了呢。
丁老三心里翻涌著,說不清是懊惱還是沮喪,難過還是失望。
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透出了微光,一個新的早晨,在逼人的寒氣中到來了。
趁著清冷的月色,丁老三到了珍珠湖邊。湖邊死寂一片,打開紙箱的一剎那,丁老三竟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他低頭往紙箱里看的瞬間,水鷗會突地豎起翅膀,攪動起迅疾的氣流,伴隨一道灰白色的閃光,水鷗一下飛高了飛遠(yuǎn)了。然而,這只是想像或者說幻覺,水鷗的身體是靜止的僵硬的,它的小小黑黑的眼睛,曾經(jīng)滿是驚恐、無奈、緊張和期待的眼睛,而今在半閉合的眼皮下,是一片沉寂和黯然。
十
等再回到家,納小花已經(jīng)起來了,正給兒子做早飯呢。
納小花問:“爛慫鳥兒呢?咋不見了?!”
“我……它,飛了,飛走了?!倍±先齽傁雽嵲拰嵳f,看到兒子小寶揉著眼睛從里屋出來,只好改了口。
納小花在一旁有些懷疑,更多的是抱怨:“你咋讓它飛走了?折騰好幾天,這可倒好,什么獎金,屁也沒撈著?!?/p>
“爸爸,水鷗飛到哪兒去了?”
“飛到它想去的地方了……我一打開窗戶,水鷗一下子就飛走了?!崩隙∠袷菍iT給兒子解釋似的,說完,覺得還應(yīng)該再給兒子說點(diǎn)什么,卻被納小花打斷了:“昨天晚上,大姐給你打電話了沒?”
“哦,打了兩個,你正給我打電話占線著呢,我沒接上,后來一忙給忘了……”正說著,電話響了,正是大姐打來的。
“唉,老三,你說這不是胡折騰么?!币淮笤纾蠼愕目跉饩秃軟_,說是補(bǔ)償?shù)氖曼S了,丁老三蓋的房子都白蓋了,栽的樹苗子也白栽了,人家今年的征地補(bǔ)償只算老房子只算田,不管栽下啥樹苗子,一律不認(rèn)。大姐越說越氣:“新蓋的房子說是違章建筑,量地的時候,就讓都拆了,硬賴著不拆的話不僅不算錢,還罰款呢。你看看這個事鬧得,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了兵么?”
丁老三聽著,只能安慰幾句。畢竟,要損失大家都有損失,相比較下來,大姐家肯定不算損失最大的,至少要比馬龜賊要少點(diǎn)。
理是這個理,但大姐的賬可不是這個算法。大姐氣得大罵姐夫:“都是你們姐夫那個爛婊子兒呢,光買磚買水泥買樹苗子的錢砸進(jìn)去一萬多塊錢。一天胡日鬼,這下可真是日下鬼了。”
等大姐的口氣稍平息了點(diǎn),丁老三又勸了勸,才掛了電話。
“爸爸,你看,那是不是水鷗飛過的弧線?”小寶邊說,邊指著窗外。
丁老三順著兒子的目光看過去,透過窗外那一角天空,有條像是飛機(jī)留下的細(xì)長云線,漸漸淡去。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