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亮
摘? ? 要: 黃庭堅的荔枝詞在思想情感上寄托著面對貶謫的無奈與超越無奈的豁達。在藝術(shù)特色上也貫穿著他一直以來堅持的“以俗為雅”。這種以俗為雅的藝術(shù)觀在荔枝詞中的具體表現(xiàn)是:一者是在描寫內(nèi)容上能夠把平凡之物寫出清骨高韻,二者是在語言風格上顯得明快率真,以俗顯真,至真至雅。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黃庭堅的禪宗思想密切相關(guān)。黃庭堅的荔枝詞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了張九齡荔枝文學中的“不遇”情結(jié)、杜甫荔枝文學中的“輕紅”意象以及蘇軾荔枝文學中熱愛生命的達觀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 荔枝詞? ? 黃庭堅? ? 不遇? ? 豁達? ? 以俗為雅
黃庭堅的一生經(jīng)過兩次貶謫,甚至老死于偏遠的宜州,但其人生品格卻是經(jīng)霜彌茂。這些經(jīng)歷和身處其中的感受也體現(xiàn)在黃庭堅的詩文等作品當中。其中有很多極具地方特色的風物也吸引了千載之下的讀者。借由這些作品,我們得以想見當時黃庭堅的種種,這些風物也成了一個個文化符號。荔枝就是其中極其重要也極具代表性的一種符號。
黃庭堅的荔枝文學很豐富。除了詞,還有不少詩文作品。黃庭堅的荔枝詞學界目前沒有專門研究的文章。趙軍偉做過荔枝意象研究,但只是在談杜甫的時候,捎帶一筆對黃庭堅的影響。路成文的《宋代詠物詞史論》只有一處提到黃庭堅的荔枝詞,認為“是作者在特定情境下睹物生感、借題發(fā)揮創(chuàng)作的詠物詞,寄寓了較深的感慨,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是借物以詠懷的作品”[1](99)。本文將詳細闡述黃庭堅荔枝詞在思想情感與藝術(shù)風格上的獨特之處,及其成因。
1.詠物見理:貶謫之情與豁達之氣
《定風波·其三荔枝》:“晚歲監(jiān)州聞荔枝,赤英垂墜壓欄枝。萬里來逢芳意歇,愁絕,滿盤空憶去年時。澗草山花光照座。春過,等閑桃李又累累。辜負寒泉浸紅皺,銷瘦,有人花病損香肌?!盵2](92)
荔枝的地域性在古往今來的荔枝文學中有著不同的意義。有時候,荔枝僅僅是偏遠或者特殊地域的一種標志。而對于大多數(shù)描述荔枝的文人而言,他們得以結(jié)識荔枝,大都因為貶謫的緣故。故而在不少作品中,荔枝在這種地域性上有包含一種貶謫的暗示。上面這首詞便是如此。
“萬里來逢”交代了黃庭堅被貶的背景。據(jù)馬興戎和祝振玉考證,此詞和《定風波·其四》這兩首描寫荔枝的詞都作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皳?jù)任淵《山谷年譜》,是歲五月,山谷復(fù)宣德郎,監(jiān)鄂州在城鹽稅。”[2](92)五年前,黃庭堅被貶黔州。兩年前,黃庭堅又被改貶到更偏遠的戎州(今宜賓)。此時即元符三年,宋徽宗繼位。執(zhí)政伊始,宋徽宗也想改變朝廷黨爭局面,許多元祐舊黨紛紛被召回。黃庭堅也有升遷。此刻的黃庭堅深感青春已經(jīng)消逝,經(jīng)過這六年的貶謫時光,此刻的升遷并沒有讓他感到喜悅,而是一種傷感。黃庭堅的確預(yù)感到了政治的陰晴。兩年后,蔡京拜相,黃庭堅又被貶為管勾洪州玉隆觀。再過一年,取消了黃庭堅的官職,羈置宜州。這兩首荔枝詞仿佛有著一種人生軌跡的注腳。五年前開始因貶謫而遠赴黔南。此刻人生仿佛出現(xiàn)一抹亮色。五年后,死于一生貶謫中最偏遠的宜州,死的時候,黃庭堅還是被宜州羈管的一個罪人。
“芳意歇”中透露著無奈。一者是荔枝和作者在此刻的不遇。這讓本就跋涉萬里的作者心頭又添一縷失望。二者芳意一詞又極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3](14)。這里黃庭堅巧妙地把香草美人的潛文本包蘊其中,其情感的厚重與雅正也讓此詞具有了不同于一般詠物詞的精神內(nèi)蘊。青春不再,年華已逝,荔枝與作者的不遇正如黃庭堅與君王的不遇一般,在這萬里迢迢的偏遠之地,黃庭堅只能是“花病損香肌”?!坝腥恕币痪洌@里的人便是作者本身。黃庭堅也認識到,未來的歲月也只能像王維詩中說的那樣:“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4](卷十八)
如果說這一首詞是騷人之怨,那么下一首便是豪士之曠。
《定風波·其四》:“準擬階前摘荔枝,今年歇盡去年枝。莫是春光廝料理,無比,譬如痎瘧有休時。碧甃朱欄情不淺。何晚,來年枝上報累累,雨后園林坐清影,蘇醒,紅裳剝盡看香肌?!盵2](93)
讀罷此詞正如品嘗甜美清涼的荔枝。這首詞對于品嘗荔枝的感受特別敏感,作者通過“紅裳剝盡看香肌”[2](93)這一畫面的想象,有意識地延長了這種美妙感受。這種感受正如美國著名鄉(xiāng)土詩人威廉斯的《便條》[5](109)所言:
我吃了
放在
冰箱里的
梅子
它們
大概是你
留著早餐
吃的
請原諒
它們
太可口了
那么甜
又那么涼
這首詩是妻子給丈夫?qū)懙牡狼副銞l,作者加以分行而成的。這種敘述策略讓我們感受到丈夫?qū)ζ拮拥纳钌類垡?。王海青分析道:“我吃了你的甜點心,而你是我的甜心,梅子是那么美味,妻子在容顏上是那么嬌艷欲滴,使人無法抗拒她的誘惑。在味道上,也就是說在給作者的體會上,妻子是那么的甜蜜和清爽(so sweet, so cool),從而在每個讀者心中呈現(xiàn)出一個漂亮溫柔甜蜜和清爽的寫字條的人形象?!盵5](110)這里的甜蜜和清爽就是“紅裳剝盡看香肌”[2](93)帶給作者的美妙感覺。而這種感覺進一步讓作者去熱愛生活,縱使在現(xiàn)實的宦海中被貶他方。
細細回味,我們發(fā)現(xiàn)這首明快的詞告訴我們,黃庭堅并沒有吃到“紅裳剝盡看香肌”[2](93)的荔枝。畢竟現(xiàn)實是“今年歇盡去年枝?!盵2](93)失望之情在詞開篇還縈繞心頭,但作者也意識到要灑脫一些了?!氨坍L朱欄情不淺。何晚,來年枝上報累累?!盵2](93)當人接受了災(zāi)難,災(zāi)難的傷害也就停止了。在舔舐完傷口以后,作者也看到了未來的“累累”果實。“何晚,來年枝上報累累,雨后園林坐清影,蘇醒,紅裳剝盡看香肌?!盵2](93)這種美好的想象讓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襟懷,這種明快的詞節(jié)奏也契合了作者豁達的內(nèi)心。
不僅僅在詞中,作者借助荔枝很好地表達了這種心境。文也是無獨求偶的。《與王觀復(fù)書三首》其三云:
庭堅頓首。公決行在幾時,此別不足恨。中原亭驛如流,雖南北可數(shù)書,不比劍外,乃牂牁、夜郎之洪荒無詔也。前卒還附書,謝何靜翁不草草,而靜翁乃云:不得不肖書。試為根究,恐小人輒以貨取之耳。今年戎州荔子歲登。一種柘枝頭出于遏臘乎!大如雞卵,味極美,每斤才八錢。日飫此品凡一月。此行又似不虛來。恨公不同此味。又念公無罪耳,一笑一笑。[6](卷十九)
此文極有意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小品。與親友相別,自來是“黯然銷魂”。但黃庭堅開篇下一句痛快語:“此別不足恨?!敝蠼忉尨司洌吘惯€能夠相互通信,既是安慰親友,又是安慰自己:總好過被貶到夜郎的人吧。黃庭堅雖是被江山所縛,但畢竟還能夠與友人心交馳往。之后交代通信的一件趣事,頗透露出黃庭堅對自己書法的自信。接著談到荔枝味美價廉,自己在此蠻荒之地,正好可以吃個痛快。雖是被貶,倒覺得“此行不虛”。最后特妙,作者不僅不為自己被貶處境而黯然神傷,而去替王觀復(fù)不能與自己盡情享用美味的荔枝而遺憾了。但又轉(zhuǎn)念:你不像我有罪被貶,又如何能夠嘗此美味呢?但我們知道,黃庭堅并沒有罪!他是因為始終在黨爭之中堅持公理和大局才落此地步。面對此境,這一句“念公無罪”包含多少人生的戲謔和苦味。而這種苦境地卻讓黃庭堅嘗到了甜荔枝。這又是一層戲謔。黃庭堅的豁達在這種戲謔與苦味的交織中顯得如此真實。反觀歷史,黃庭堅所受的苦境地的的確確讓他嘗到了名垂青史的“甜荔枝“,這相比較那些”“當時則榮,沒則已焉”[7](2356)的勢利小人而言,他的人生操守的確是最正確的選擇。
寫完這兩首《定風波·荔枝》后,過了一年,黃庭堅遇赦北歸,在三四月間寫了另一首荔枝詞?!独颂陨场だ笾Α罚骸皯浳糁啺托U,荔子親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輕紅三百顆,一味甘寒。重入鬼門關(guān),也似人間。一雙和葉插云鬟。賴得清湘燕玉面,同倚闌干”[2](153)。如果說《定風波·其四》是身處艱難中的自我解脫與豁達氣象,那么這一首詩便是黃庭堅走出困難之后的回首一笑?!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盵8](卷二十五)對于黃庭堅而言,昨日的蕭瑟卻也有著別樣的快樂?!叭针⑤p紅三百顆,一味甘寒。”[2](153)能夠感受到這種快樂,本就是一種超越。正是這種對于生活的無限熱愛讓黃庭堅不會汲汲于自我的得失榮辱,從而活出一種豁達氣象。
2.雅俗融合:以俗為雅
透過黃庭堅的荔枝文學,我們除了看到內(nèi)容上的貶謫之意與豁達之情外,同時也再次印證了黃庭堅一貫的藝術(shù)觀念,即以俗為雅。
2.1平凡物態(tài)與清骨高韻
黃寶華在《黃庭堅評傳》中提道,以俗為雅的根本要求是“不俗”。這種境界是通過“發(fā)掘世俗生活中的詩意和美感,描寫那些平凡瑣碎的事物”[9](301)而達到的。這種不俗的品位是讓詞中的平凡物態(tài)變得不凡的重要因素。
在上述描寫荔枝的詞中,我們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個對荔枝意象的共同想象?!抖L波·其三》是“有人花病損香肌”[2](92)。《定風波·其四》是“紅裳剝盡看香肌”[2](93)?!独颂陨场だ笾Α分袑懙溃骸氨≌沼宠现?。”[2](153)黃庭堅的其他詞中又有“荔頰紅深”(《醉蓬萊》)[2](16)。前兩首把荔枝比喻為少女的肌膚,第三首又把臉頰形容如荔枝一般。這種想象真是香艷之極。在《定風波·其三》中,作者深感沒有吃到荔枝的遺憾,看著這“明日黃花”,黃庭堅想象荔枝一如美人,因為惋惜春花不再,而日漸消瘦。這一想象奇妙極了。荔枝開過花,黃庭堅不在;荔枝結(jié)過果,黃庭堅也不在;直到荔枝成了“明日黃花”,黃庭堅只能徒自遺憾。這種擬人化的想象,既暗示眼前的荔枝是“美人遲暮”,也暗示黃庭堅自己的境遇也是“美人遲暮”。
《定風波·其四》中,黃庭堅并沒有吃到荔枝,他用想象滿足自己對“有人花病損香肌”的無窮遺憾。他在想象自己吃荔枝的時候,慢慢剝?nèi)ダ笾Α凹t皺”的表皮如同輕輕脫下美人的紅裳,看到那白嫩鮮香的肌膚,這荔枝光滑如洗的果肉一如少女緊致的皮膚。單單是欣賞便讓黃庭堅感到妙不可言,就更不用說品嘗的愉悅了。這種君子淑女的遇合在黃庭堅的筆下越是唯美動人,而這種想象在現(xiàn)實中的落空也便顯得愈加悲切。
這種對荔枝“紅裳香肌”的想象讓我們自然想到蘇軾的那首當年描寫花蕊夫人的名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10](卷上)。黃庭堅對此的確有所學習。《浪淘沙·荔枝》形容荔枝之貌為“冰肌”“輕紅”,形容荔枝之味是“甘寒”。這種纖細綿長的感受,仿佛時空都停留在這種美人繾綣的畫面里。作者品位高絕,自非凡夫俗子可比。其詞直續(xù)《花間》鮮艷之色。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說:“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增鮮?!盵11](1)又說:“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妖嬈之態(tài)?!盵11](1)的確,黃庭堅的“紅裳剝盡看香肌”真堪得上既鮮且艷了。這種品味是一種士大夫的雅趣,而非下里巴人的趣味。歐陽炯在《花間集序》的文末也揭示了這種雅趣的階層。“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11](2)黃庭堅的父親是慶歷二年進士黃庶,母親是御史中丞李常之妹,他本人也是進士[2](255-260)。其品味自然是高華不俗。平凡的荔枝能在黃庭堅的筆下催生出如此鮮艷之色,這種效果是和他高華精雅的品位分不開的。這種品味投射到詞上,使其詞風透露著清骨高韻,足以化腐朽為神奇,點鐵成金自不待言。
2.2以俗顯真,至真至雅
除了平凡之物透見“以俗為雅”之外,語言風格也有很大助力。黃庭堅的詩“在語言上則剝落華藻,表現(xiàn)為本色樸拙,甚至運用俚詞俗語”[9](302)。黃寶華總結(jié)黃庭堅詞的語言風格提道,作者主要通過“出以俚俗抑或素樸清淡之辭,但因其情感的深厚執(zhí)著,或思致的超脫精辟,而達到一種高雅的審美境界”[9](396)。黃寶華在這里總結(jié)得很深刻。他把語言風格和黃庭堅的至真情感和思想聯(lián)系起來,再看其詞風。這一視角值得借鑒。
黃庭堅的詞絲毫不避俚詞俗語和真率表達。如《步蟾宮·妓女》有言:“何妨隨我歸云際,共做個、住山活計。照清溪,勻粉面,插山花,也須勝風塵氣味?!盵2](99)這種真率并非粗淺,而是一種痛快且高雅的坦露。我們可以看到黃庭堅追求的不是世俗的煙火氣,而更像屈原《山鬼》一般的清雅率真。雅的表現(xiàn)如果是一種姿態(tài),只會顯得造作。黃庭堅是自然而然地趨于雅,這才是雅境界的第一乘。其詞越是明快真率,這種雅便越是纖毫畢現(xiàn)。可謂是以俗顯真,至真至雅。而這樣的灑脫境界和黃庭堅的禪學思想有著很深的聯(lián)系。
其在《題意可詩后》中說:“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盵9](301)別人把自我的真態(tài)看成是鄙俗,那是因為他的自我定位是俗的,他的雅姿態(tài)只是矯揉造作。而真正的雅人是從自我底色上定位自身就是雅的,所以他越是表現(xiàn)自我的真態(tài),便越是雅得可愛!這種思想即是禪宗中的“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9](155)。
其在《寫真自贊六首》中言:
或問魯直似不似汝。似與不似是何等語。前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后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記……道是魯直亦得,道不是魯直亦得。是與不是且置,且道喚那個作魯直?若要斬截一句藏頭白海頭黑: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6](卷十四卷)
這篇小文以禪宗智慧中的“變動不居“來解脫自我和世相的榮辱興衰。但無論變化何如,別人對自己的評價是好是壞,內(nèi)心的圓滿不會變化,自己看似和光同塵,實則“似俗無塵”。為何能夠如此呢?因為他的內(nèi)心本自具足,毀譽都不能夠進入他的內(nèi)心,只因為自己知道自己雅的本色。
明白了黃庭堅“以俗顯真,至真至雅”的思想成因之后,我們再來看這三首荔枝詞。
《定風波·其三》的貶謫之意與美人遲暮的傷感是真性情的表達,《定風波·其四》與《浪淘沙·荔枝》中的明快與豁達,超越與灑脫也是真性情的表達。這就正如上文提到“前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后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記”[6](卷十四卷)。無論如何變化,自身始終是真的。真誠于當下,不偽飾、不造作、不端架子作道人語。這種境界,哭笑皆可,從心所欲,皆是至雅。
3.黃庭堅的荔枝意象的由來及其特殊性
黃庭堅對荔枝意象的塑造并非開天辟地,而是淵源有自。但他不是一味地模仿。他一方面對前賢投射到荔枝身上的意義加以吸收,另一方面又有融合與創(chuàng)造。以下我們進行歷時性的梳理。并在每一個階段,分析黃庭堅是如何吸收這種前代成果的。
3.1張九齡荔枝文學中的不遇情結(jié)
黃庭堅在《雜論》中寫道:“左思《蜀都賦》云:‘邛竹緣嶺,菌桂臨崖,旁植龍目,側(cè)生荔枝。故張九齡賦荔枝云:‘雖觀上國之光,而被側(cè)生之誚。”[12](卷六)可見黃庭堅對于張九齡的荔枝文學是非常熟悉的。
張九齡的《荔枝賦》對于黃庭堅有兩方面的影響,一是感遇情結(jié),二是圖形寫貌。
張九齡寫道:“夫物以不知而輕,味以無比而疑。遠不可驗,縱然有屈。況士有未效之用,而身在無譽之間,茍無深知,與彼亦何以異也?因道揚其實,遂作此賦?!盵13](卷一)可見張九齡的創(chuàng)作用意便是為了表達對有才之士沉淪下僚,不遇于上的同情。聯(lián)系張九齡的寒族身份[14](294),我們便能夠體會這種同情亦是對自己的同情。
在文末張九齡贊揚荔枝“豈一座之所榮,冠四時之為最”[12](卷一),“其貴可以薦宗廟,其珍可以羞王公”[13](卷一)。雖然荔枝有著如此美質(zhì),但它的境遇卻是“亭十里而莫致,門九重兮曷通”[13](卷一)。最后作者感嘆“不遇”的荔枝“山五嶠兮白云,江千里兮清楓。何斯美之獨遠,嗟爾命之不工。每被銷于凡口,罕獲知于貴躬。柿可稱乎梁侯,梨何幸乎張公?”[13](卷一)最后作者覺得自身仿佛就是這不遇的荔枝,面對那些群小雖才華平庸卻能夠被賞識任用,自己感到迷茫,最終嘆息:“亦因人之所遇,孰能辯乎其中哉?!盵13](卷一)
這種感情可以歸入到張九齡的“不遇“情結(jié)之中。我們來看張九齡《感遇·其七》:“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梢运]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盵13](卷三)這首詩對于同樣有著地域局限的橘子所表達的“不遇“情結(jié)與《荔枝賦》是殊途同歸的。
黃庭堅對這種“不遇“情結(jié)在《定風波·其三》中表現(xiàn)得很充分。荔枝和作者的不遇正如作者和君王的不遇一般?!胺家狻币辉~接續(xù)屈原“香草美人”之意,這和張九齡的取法是相同的。張九齡的《荔枝賦》和黃庭堅的這首詞都包蘊了這種不遇情結(jié),但是在表達上又都不一。張九齡還是按照傳統(tǒng)詠物的寫法,只是把賦的序與結(jié)尾收束到對人才不遇的傳統(tǒng)士大夫情結(jié)上。而黃庭堅這首全篇詞都寫荔枝,但每一句話又都在寫自身的不遇。這種物與我的融合,以物說我,物我為一的寫法顯然有著更高的藝術(shù)魅力。
在圖形寫貌上,張九齡的寫法也開啟了黃庭堅對于荔枝的意象聯(lián)想?!独笾x》寫道:“蒂藥房而攢萃,皮龍鱗以駢比。膚玉英而含津,色江萍以吐日。朱苞剖,明珰出,冏然數(shù)寸,猶不可匹。未玉齒而殆銷,雖瓊漿而可軼?!盵13](卷一)這里把荔枝的表皮比作“龍鱗”,把剝?nèi)ケ砥さ睦笾π稳轂椤懊鳙殹?,黃庭堅稱作“香肌”、“輕紅”。雖然二人比喻不同,但他們的描寫層面幾乎一致。在具體的意象相似上,杜甫對黃的影響更大。
3.2杜甫的尤物禍國與輕紅意象
黃庭堅在《雜論》中也談到了杜甫。其文曰:“老杜亦云:側(cè)生野岸及江蒲,不熱丹宮滿玉壺。云壑布衣鮐背死,勞人害馬翠眉須也。龍眼惟閩中及南越有之。太沖自言:十年作賦,三都所有,皆責土物之貢。至于言龍目,亦不自知,其失也。云壑布衣,蓋言臨武長唐羌也?!盵12](卷六)這里引用了杜甫的一首詩歌。這首詩是《解悶五首》的第五首。其二、三、四也是描寫荔枝的名作。這里摘錄如下:
先帝貴妃俱寂寞,荔枝還復(fù)入長安。炎方每續(xù)朱櫻獻,玉座應(yīng)悲白露團。(《解悶·其二》[15](卷二十五)
憶過瀘戎摘荔枝,青楓隱映石逶迤。京華應(yīng)見無顏色,紅顆酸甜只自知。(《解悶·其三》[15](卷二十五)
翠瓜碧李沉玉甃,赤梨葡萄寒露成??蓱z先不異枝蔓,此物娟娟長遠生。(《解悶·其四》[15](卷二十五)
荔枝在杜甫的筆下有著兩種態(tài)度:一是杜甫站在儒士立場對于尤物禍國和累民的譴責,《解悶》的第二首和第五首都有這種態(tài)度;二是杜甫感嘆荔枝生于偏遠之處,無人賞惜。這也透露了杜甫本人對自己沉淪下層,不被倚重的同情。
可見,黃庭堅有選擇地學習了和自我的境遇相近的一種態(tài)度。即上文所說的“不遇”情結(ji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杜甫的語言風格對于黃庭堅的影響。
這種學習體現(xiàn)在與《定風波·其三》同年寫的《廖致平送綠荔枝為戎州第一,王公權(quán)荔枝綠酒亦為戎州第一》這首詩上。
王公權(quán)家荔枝綠,廖致平家綠荔枝。試傾一杯重碧色,快剝千顆輕紅肌。撥醅蒲萄未足數(shù),堆盤馬乳不同時。誰能同此勝絕味,唯有老杜東樓詩。[6](卷六)
杜甫的《宴戎州楊使君東樓》寫道:“重碧酤春酒,輕紅擘荔枝。”[15](卷十)黃庭堅是很欣賞這兩句的。一者在詩中直接化用“輕紅”“重碧”這兩個重要意象,二者在詩末盛贊杜甫這首帶有描寫荔枝句子的詩篇高絕。
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杜甫對于荔枝外貌的描寫,即“輕紅”,一直被黃庭堅牢牢記在心里。由杜甫的“輕紅”,到黃庭堅的“快剝千顆輕紅肌”,再到他的“紅裳剝盡看香肌”。我們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學杜與創(chuàng)新路線?!跋慵 边@一獨特的荔枝意象可以說是黃庭堅在杜甫“輕紅”荔枝意象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自身的天才創(chuàng)造出的又一個絕妙意象。這是一種帶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習,最終渾然無跡。如果沒有“輕紅肌”的過渡,實在找不到黃庭堅的“香肌”意象的取材?!独颂陨场だ笾Α氛f“日擘輕紅三百顆”[2](153)??梢姡S庭堅都已經(jīng)把輕紅視作荔枝的代稱。可以說,這是黃庭堅致敬杜甫的一種獨特方式。其對杜甫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3.3蘇軾荔枝文學的影響
黃庭堅的荔枝詞對于張九齡和杜甫都有著不同層面的學習與創(chuàng)造。黃庭堅對于張九齡的荔枝文學,一方面吸收了張九齡所賦予荔枝的“不遇”情結(jié),另一方面黃庭堅相比較張九齡傳統(tǒng)的詠物寫法有所創(chuàng)造,能夠達到以物說我,物我為一的藝術(shù)境界。再者,黃庭堅對于杜甫的荔枝文學,一方面吸收了杜甫對于“輕紅”荔枝意象的創(chuàng)造,另一方面也天才獨具地發(fā)展出“輕紅肌”、“香肌”這種美妙想象。
除了上述的學習前賢的文學表達之外,黃庭堅對于荔枝的描寫也有其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就是荔枝承載了黃庭堅在艱難的貶謫生涯中的生活趣味。這一點也受到蘇軾的影響。黃庭堅就曾對蘇軾的嶺外文字這樣評價:“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盵16](卷十七)
上文已經(jīng)說明杜甫“輕紅”的荔枝意象對黃庭堅的啟發(fā),現(xiàn)在我們來論述“香肌”意象的第二個取材對象。那就是蘇軾在惠州所作的《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其中形容荔枝之貌為“海山仙人降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8](卷十)。這種妙想被本就耳聰目明的黃庭堅讀到,創(chuàng)造出“香肌”意象也是不難理解的了。當然,這里并非說黃庭堅沒有什么多大的創(chuàng)造,而只是揭示出這種創(chuàng)造的由來,他繼承了哪些文化成果?!跋慵 币庀蟮拿烂畈恢皇沁@兩個字,而是牽連到的一系列審美體驗,上文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論述,茲不贅言。
蘇軾對于黃庭堅的第二影響就是透過荔枝詩傳達出的熱愛生活的精神。蘇軾最著名的《食荔枝·其二》道:“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盵8](卷十)黃庭堅說:“憶昔謫巴蠻,荔子親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輕紅三百顆,一味甘寒?!盵2](153)句法何其相似,其內(nèi)在精神更是心有戚戚。他們都沒有否定抑或逃避現(xiàn)實被貶謫的境遇。而是在這種逆境當中能夠以一個詩人的敏感觸覺去體察平凡生活中的美好事物?,F(xiàn)實是不順利的,未來也杳渺難知,但就是因為有這一個對詩人而言如此美味的小水果,這種生活就可以過得津津有味。它讓詩人明白生活是多么值得熱愛。正是這種熱愛,方能催發(fā)出詩人面對逆境的豁達與灑脫。
索爾仁尼琴說過:“只要還能在雨后的蘋果樹下呼吸——就還能繼續(xù)生活下去?!盵17](3)這三大文豪跨越不同的時空,對于生活的真相認識得如此一致。研究者往往把詩人這種對生活趣味的感知看作是不夠深刻的東西,筆者認為這些恰恰是對于當時的詩人最重要的東西。文學不同于哲學的最大之處不就在于這種趣味嗎?它救贖了人的心靈,撫平了各種人我所加的傷痛。這就像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寫到的那樣:“碰到女人突然哭起來,只要讓她吃些甜的東西,她就會馬上破涕為笑?!盵18](25)。這并非是把蘇軾、黃庭堅和一個哭泣的女孩等同,而是這種失而復(fù)得的生活新趣味的的確確帶給人很大的撫慰,其內(nèi)在邏輯對于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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